故家青瓦泥墙的老房子渐渐忘了,耳鬓厮磨的日常也如云烟,时过境遷,找不到丝毫影迹。老街口的惜字亭还在,风风雨雨,不改古朴模样。天晴时候,有老人去亭下焚烧字纸,又古典又清闲,砖炉纸灰仿佛透着幽静,飞扬出诗书礼乐的韵致,飘飘然遁入暗黄淡然的遥远心境。
依稀记得当年亭边农户,门庭清幽,草木扶疏,夏天格外青葱翠绿。屋旁开辟有菜地,种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一株青藤绕上毛桃树,不知不觉爬到枝头蔓延过树顶,无风也微微晃动。有人在门前汲水、灌溉、浆洗衣物,几百年来上上下下,青石板台阶被脚底磨得光滑透亮。牧童牵牛过桥,一身夕照,像诗像词像曲又像画。
旧时儒生乡绅自愿组建惜字会、敬字社,尊孔尚道,叫人爱惜字纸。《帝京岁时纪胜》上说,二月初三文昌帝君圣诞日,文人行礼拜祭并举办“敬惜字纸”香会,在文昌祠、精忠庙、梨园馆或各省会馆献贡演戏,动辄聚集千人。北地如此,南方也不例外,雇人沿街定期收取废旧的字纸残书汇总焚化,余烬投入江河。古风绵延几百年,风雨无阻。凌濛初有诗专颂道:“世间字纸藏经同,见者须当付火中。或置长流清净处,自然福禄永无穷。”他的话本里,敬惜字纸的人得享安详、福及子孙。
《二刻拍案惊奇》里的故事,宋朝有人捡拾遗弃在地上的字纸,落在粪秽中也设法取将出来,洗净烘晒再焚化,行径多年不改。妻子有娠将产,梦见孔圣人吩咐道:“爱惜字纸,阴功甚大……遣弟子曾参来生汝家。”果然生得一儿,感梦中之语,取名王曾,后连中三元,人称状元宰相,封沂国公。传奇上还说一客梦科考事,有人孝顺友爱、广行惜字、多积阴功,果然得中。有人争强好讼,爱作风流小说,应除名。那人醒来,一一验证,与梦中无误。话本好奇谭怪事,笔涉迷信,诸多无稽,但其中多警醒心向善心,有劝世教化之旨。
中国人认为字是神圣的,对字纸有特殊心理。燕京旧俗,污践字纸几乎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罪。仓颉造字,惊动了天地鬼神,只因文字有灵。昔年渔民习俗,出海前虔心去一读书人家,请回字纸压在船舱底,算作破浪远航的定针。
《颜氏家训》上说,读圣人之书,应严肃恭敬相对。故纸上有经文和贤达姓名,从不用在污秽处。古人劝勉字纸善行,让人守住笔下的清正光明。有关性命、功名、闺阃以及婚姻之类,谨慎再谨慎,忌淫词艳曲兼以书文讥诮他人,不可离间骨肉,倾人自肥,不可凌高年欺幼弱,更不能挟私怀隙谋害别人,唆人构怨,颠倒是非,使人含冤。损子堕胎的偏方不可刻印,否则害了自己命格。这样的“惜”是敬是止是仁是义,因果报应不管,为人处世堂堂正正,多些磊落,踏实安稳。
祖父略通文墨,桌底备有竹箧,将写有字的废纸团成一球放入其中,隔十天半月,找一树下或河边焚去,观想所烧字灰中一切法义与大地众生结缘。幼年记忆里,纸灰浮扬上空或随水波悠悠荡荡漂远了,引得一阵遐想,让我懂得百姓之礼自有端庄肃穆。
祖父说旧时有人背篾筐,上书“敬惜字纸”四字,走乡串户,收集字纸,送往镇上惜字亭内烧掉。先辈建惜字亭,旨在教化子孙勤学苦读、珍惜文字。
惜字亭是砖石结构,形如塔,高三丈三尺有余,五方皆为假门,底层有一方辟有拱形空心正门,专供焚烧字纸之用,以育人文风气。二至三层实心结构,飞檐斗拱,有各式花纹图案。亭子建造于清朝光绪年间,小时候手头有几枚光绪通宝,铜钞面文为楷书,背铸飞龙。乡下人家里多存有铜币,康熙、乾隆两朝最多,大小不一。旧人一双双手指摩挲过的缘故,钱币锃亮,触鼻有阴凉清冷的铜锈气,让人脑门一新。
穿过长长的老街,出口即惜字亭,如老松一般,那是平凡乡村雍容的儒风与清逸的仙容。亭头烟雨散了又聚,亭外青山黄了又青,亭尖自生野草,雀恋鸠飞。旷达和清穆不倒。一百多年光阴点点滴滴渗透砖壁,斑驳坑洼,古意充盈,愈久弥坚。亭边有人家终年在门檐下挂两个红灯笼,风吹雨打日晒,灯笼有些陈旧了,衬着粉饼般色调的外墙。
惜字亭下人家,虽世代耕农,对字纸也有敬惜之心。家里有读书人的,必备字纸篓。字纸保持清洁,不受污秽,得空放入炉中焚化,将灰烬深埋或送入河里。一些乡民识不了多少文字,却深得人间仪礼。路口瓜果,孩童们偷偷摘走吃了,主人也不恼。秋天瓜果成熟了,总会送亲邻尝新。
乡人惜字更惜物,村戏里上法场的人唱词一句句都是惜物之情:“舍不得老布袜子有帮无底,舍不得鸡窝上一顶斗笠,舍不得床底下三升糯米,舍不得刚抱的一窝小鸡。”
地底潮湿,房子屋基用青石方块,青砖砌半人高,刷上石灰。青砖是珍物,舍不得多用,平常人家造房子,一律砌土砖上顶。砖缝抹平了,沿缝压出一条沟纹。夏天敞开窗子,冬天才贴上薄薄的白纸,窗上微微发出米糊与白纸的气味。屋檐下堆满松针,引火烧饭。劈开的木柴码放整齐,这种情调为山乡独有。
亭下常生野草,紫苏、苍耳、麻叶、稗子,还有我不认识的青藤。亭下河水流了不知多少年,石板桥却是晚清旧物。街上老房子,大多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那桥那亭在日出日落中演绎着清凉与温暖的感叹。
水一天天鲜活流着,因在古桥下,多了一层淡淡的古意。夕阳斜铺在河里,水面映照得如稻草般淡淡的黄。我乡极多石板桥,逢到夏天,桥洞是我们的乐园。摘几片芭蕉叶,铺地做床,无所事事过一个上午或者中午下午。有月亮的夜晚,桥影、月影、人影、树影连同水的光影,是极美的景致。有桥处往往是交通要地,总有几家店铺。和母亲去购物,怯生生尾随其身后,紧拽衣摆,看一眼又看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老家乡俗管怯人叫黑耳朵。
惜字亭是灰扑扑的。阴雨天气,亭子也阴郁着,草尖低垂,树叶低垂,亭上细藤也垂须朝下。亭边瓦房人家灰扑扑的,墙角斑驳着裸露出藏青色大砖,砖上稀落落生有苔藓。老式木板门,窗户也是木制的,窗格烟熏火燎漆黑黑一节一节。苍老与陈旧里,凝结着一份幽古的清寒与贫乏。只有河水透亮,不知疲倦地流淌,寂寞无依,义无反顾。今时想起,都已怅然,都已寂灭。
惜字亭下山深树茂,一年四季花色烂漫,东风西风轮转方成四季。乡野绿植遍野,无有风沙,窗明几净。少年时每日在窗下读两册书,喝一壶茶,间或一二乡友来闲坐,上下千年。远离闹市,得了清静也得了热闹。
那些人家房屋邻近,鸡犬相闻。老屋错综复杂,多则百十间房子,少则几十间。一个族里几十户人家住在一起。人丁兴旺的开始搬移祖宅,鳞次栉比的瓦房仄仄斜斜横戳在一行行树中,也不规矩,靠东向西,坐北朝南,建得自然。路都是沙子路,两边种了些花草,被参差不齐的树、新旧不一的楼包围着。
民居多依山而建,峰峦环抱做靠背,有上好的风水。门前多有水塘,半月形居多。房子常常是几十年旧宅,五进三厢四合院,两端外带抱厦,青砖黛瓦马头墙。还有人住百年老屋,几十户人家围聚一起,乡人称为万家楼,因为住户多,民居原为万姓人家所建,遂得此称谓。
万家楼后来归了吴家,友人住在那里。他母亲做的萝卜干真好吃,二十几年,忘不了那样的情味。冬天借宿,夜雾中影影绰绰的鱼鳞瓦老房子,几盏未灭的灯火,点缀其间。早晨起霜了,一头走出去,迎面沁凉,瓜果蔬菜萧然意远。
古人说,欢喜一个人,他家屋顶的乌鸦也欢喜。不喜欢那个人,连带厌恶他家的墙壁篱笆。友人母亲为人和善,待我等如亲儿,每日烧好热水灯下候着。洗漱泡脚,屋梁上近尺长的老鼠探头缩脑,好像通了人情,并不可厌。几个少年嬉皮笑脸,世间最好的事,是人的相遇,像梅花沾有霜雪,草叶凝结露珠。
开春后,惜字亭下村落山野的各色花都开了,小路上常见挑夫折一枝野花放在扁担头,蕴含三分春色,又吉庆又和煦。日子贫苦,生在马槽牛栏,也在槽里栏里开有绿叶鲜花。
柳梢风味最好,丝丝绦绦长长短短,与茅草间杂一起。桃花谢了,焕然一树新绿。山中映山红红艳艳躲躲闪闪,小孩一捧捧折来当作玩物。厚厚的棉衣可以脱去了,草木向荣,人面欣欣。小女子穿上春衫,布袖飘摇如风行水上,韶华胜极,是一枝枝桃花。不独人物鲜活如此,屋前弯弯绕绕几条田埂,也若游蛇一般。水口关上,田里浅浅一洼水,远看如镜子,映得云白,映得山绿,映得树翠。田边有山,不甚高大,却青葱莫名,从山冈绿到岭脚。布谷鸟开始叫了,一只一只在田野咕咕相和,从清晨至傍晚。微风徐徐,正是放风筝的时节,终日有纸鸢在天上飞着,高高低低。
光阴流转,四季时序轮番。谷雨清明时候,遍地庄稼,一片翠绿,一片祥和。乡农造屋早已不用土窑砖瓦,省却许多柴火,几年养得山林茂盛繁密。乡下常见大树,一人抱不过来,清凌凌有喜气。乡俗说山上多柴,家里有财,这就是太平盛世了。
乡野无邪,花草无邪,童年心性无邪。诗中“路上行人欲断魂”一句,我并不喜欢,觉得阴郁低沉。因为不喝酒,对“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也无动于衷。后主词里感慨“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也未免丧气。白居易倒是说得好,“好风胧月清明夜,碧砌红轩刺史家”,王谢堂前的燕子与碧砌红轩,都入了寻常百姓家。程颢也作过清明诗,“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比他《易传》《经说》《遗书》之类著作容易亲近。
清明时节雨纷纷,南方总有大片连阴雨,蒙蒙细丝十天半月不止,天气应了诗句,年年如此。墙角苔痕又高了几寸,人在雨中,望着烟笼远树,景致更妙。雨飘在庭院,飘在池塘,飘在田垄,飘在坡地,也飘在人的头面,细碎冰凉。河水涨了一些,乱流山沟,水中圆石无数,大者如菜盆,小者似鹅卵,更小的像弹丸,一颗颗润洁可喜。
地气旺盛,天清目明。晴日得气,有田园气山林气。天地日月人世安定清明,春阳流水与畈上新绿有远意,水声经久不息,引得人向上向善向远。春天凝在花红叶绿里,溪涧池塘涨满水,积蓄自然之力。野草越长越高,蒲公英绒球随风乱飘,荠菜老得开了花。
春欣佳景,牛都是喜悦的,不再嚼棚里的干稻禾,每日早晨饱食大把鲜草,鼓腹昂首阔蹄从村前禾垛旁走过,潇洒陶然,好似仙家之物。午后,有牧童牵它上山,山林茅草遮身,那牲畜如入宝地,又一次肚皮浑圆。山地阴凉,草浅处可卧可眠可立可坐,或捧一书闲翻,不知不觉,日影西斜。
老屋旁有水塘,虽不见烟波浩渺的万千气象。每每午后,垂钓于树荫,或在草丛中酣眠,清风醉人,几忘烦心俗事。屋旁也有老井,甘甜悠长,可饮可涤。院墙外的空地上种些丝瓜、青椒、茄子、白菜,晚上在瓜架豆棚下乘凉。
星光燦烂,夜色如水,菜叶上露珠粼粼。常有青萤飞入窗口,屋内荧光闪烁,更有月色照得纱窗一片皎然,几缕寒光泻进室内,映着那半床诗书。
友人茶舍有“耻受多钱”挂轴,湖州钱云鹤所绘,宗法宋元,得了陈老莲笔意,又浓艳又清逸,内容说汉人刘宠事。刘宠为官清白,会稽太守任上,治下狗不夜吠,民不见吏。后来,朝廷召他为将作大匠,掌管宫室修建。五六个山阴老翁,须发皆白,从若邪山谷间出来,每人送来百钱拜别。刘宠坚辞不受,各选一钱藏之,慰藉诸叟敬意,后世称他“一钱太守”。
祖父处世稳健、低敛,不受多财,避开了人生争斗与凶险,一辈子像棵树,生在深山长在深山,在此间凋落腐朽。如今坟头长满茅草,生前看护的树林回身护佑他了。当年的幼苗,腰身粗大已是苍松,生前耕种的土地变作茶园,不过几十年,竟也沧海桑田。
人过中年,前途短促,心怀不甘,常常有戾气,惜字亭下不少人却面容安详。岁月漫长,历经世事,他们尝尽几度秋凉。冬日窝在草丛晒晒太阳,顺了温润人心的暖意,不管老之将至老之已至,无惧生,无惧死。
村里一老妪,无儿无女,幼年缠足,人称小脚姑,做不得农事。村民轮番砍柴晒干挑到她家,也有人送肉菜盐米酱醋。此俗成了惯例,直至小脚姑寿终。平人的关怀,虽只有一饭一蔬,却细水长流、温润贴心。
姑祖母孀居多年,父亲兄弟四个侄辈经常送些柴米,肩挑背驮几里路。她上了年纪,手脚不利索,做出饭菜无人问津。有一年路过她家,歉然留我午饭,咸豆角与萝卜干,还有一碗蔬菜。我连吃两碗米饭,姑祖母很高兴,说小哥当年也如此。她小哥是我祖父,兄妹情谊迥于世人。哥哥去世十多年,妹妹还记得往昔的日子。姑祖母八十几岁无疾而终,死前没有劳烦别人。
祖父在乡村做祭师,偶做纸扎,纸马纸轿子纸房子,常年挂在我睡觉的楼阁上。清晨醒来,仰卧着赖床,静静看一会儿纸马。有时候纸马轻轻转动,祖父见了总会说马要走了。过几天果然有人来家里,领走纸马纸轿。乡下习俗,人去世,要在家门口三岔路边烧一对轿马,让逝者行旅方便。烧轿马的时候,请人写断卖契,是为死契,一旦签订,买卖双方不得赎回。
白鹤仙人,今将白马一匹,花轿一顶,配备食槽、水草、皮鞭、鞍韂、辔头,卖与某府某县某乡某村某社地界居住之某老大人名下,以供冥中坐骑使用。实价玖仟玖佰玖拾玖元玖角玖分玖厘整,现金收讫。关津渡口请勿阻隔,妖鬼仙神魑魅魍魉不得占用,倘有胆敢劫获者,九天玄女殿前依律治罪。
轿夫马童各有姓名,名号来宝、来福、来发、来喜。还有证人:东王公、西王母、千里眼、顺风耳。并有当值土地画押。民间朴素中有诙谐,诙谐自见庄严。乡下人相信阴间,亲朋亡后,烧成堆的纸钱,让亡人殷实无虞。
站在故家门口屋檐下可以看见水口大树。两棵老松比冠而长,高耸云霄。一棵是我家的,另一棵是邻居的。他家那棵树后来砍掉卖给人家做了屋梁。树倒后不久,邻人二十多岁的儿子起病。几个大劳力连夜把他送到县城,天一亮,躺在担架上回来了。担架经过我家后山,白床单在绿树林里穿过。抬架人垂头不语,几只乌鸦在门前枣树上不停鸣叫。许多人挥动竹篙子驱赶,乌鸦并不离去,只在老屋四周惊飞。那人躺在枣树下,两只大脚竖在床单外,一动不动。
夜里,家人都去帮工了,丧仪的锣鼓夹杂着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又悲凉又凄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枯睡中回忆死去的人,裹着薄薄的被子滚来滚去。那个童年的初夏的夜晚,又漫长又漆黑。
庄子箕踞鼓盆而歌,祝贺妻子死亡,说她终于解脱了,好比是囚徒刑满释放。庄子将死,众弟子论及葬仪,说要用很多东西陪葬。庄子说:天地为棺椁,日月作连璧,星辰可谓珠玑,万物皆陪葬,哪里用得着别的东西?
弟子说:我们担忧乌鸦和老鹰会啄食先生的遗体。
庄子回:弃尸地面就是让乌鸦和老鹰吃,深埋地下就是让蚂蚁吃。你们为什么要抢夺乌鸦老鹰的吃食交给蚂蚁呢?怎能如此偏心?
乡民自然不如庄子豁达,他们觉得死不过下一轮回,存了善意,死便死了,活就活着,来去磊落,无牵无挂,像田垄风一样不留羁绊。有人心思重,倾轧算计,人见了只是叹息,少有与他为伍的。
故家人老了之后,随身不过衣服与被褥,别无他物。那些人从来没读过《庄子》,却得了庄子法旨,知道死生天命,不由人心,不必生而欢乐,不必死为之悲。像书上骷髅说的那样:“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民间心性总有些大道。
乡下没有尊崇太多神灵,社神夫妇窝在路边一尺高的土坑里,终年不得香火。一极小的五猖庙立在凸处,山以此得名,农人称“五猖包”。五尊五猖楠木雕成,是宋元老物件,某一日不知所踪,鄉民懊恼不已,族下几个老人只能重新立木为像。
惜字亭下每家每户尊崇的是先人,所谓人死为大。平人格外看重拜祭,绵绵思远,求一个护佑心安,也求坟山“管事”,说管事则家庭兴旺。山中有太多老坟,无名无姓无碑,一土丘孤立,无法辨识,妇孺老幼绕道而行,不敢无礼。清明中元二节,有人顺路也上前烧一刀香纸。人活着,经历无穷无尽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死后永入山阿,入土为安。
上坟是大事。随身带锄头给坟茔添几兜土,清理一下沟渠。祖父告诉我们,跪拜时容颜要肃穆,衣服扣正。他自为表率,三叩首之后,又直挺挺毕恭毕敬跪在拜台上,好像在默祷,然后站起来,后退两步,这时候才离开坟山。临事以敬,处世以诚,祖父说他从小就那样,一代代下来,自古如此。所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更着重说:“吾不与祭,如不祭。”
祖父故去,祖母哀恸如新妇丧偶,大半年魂舍不定。当年年岁小,不懂得老夫妻几十年相濡以沫之情,更不懂得死别决绝。祖母一生在乡下,经年不出小村,县城也没去过几次,祖父就是她的天地世界。此后十来年,直到祖母去世,她内心最重的事,就是给祖父上坟,她是老派人,顽固守着女子不上坟的旧俗。每回目送我们,一脸心事,更提前装好祭品,有肉有鱼有酒,还有碗米饭,外加香纸鞭炮若干。
上坟并无多少伤感,人人知道生来难免一死,大多能看淡生死甚至直面生死。经日在乡村田野劳作,终年委身低小狭窄的老屋里,哪怕屋舍繁华,市井尘嚣也使人心蒙尘。扫墓的时候,总有一种通脱,有一种百无聊赖,有一种慎终追远,感觉新鲜。
人的死亡,不只肉身消失,时间也在消失。当年未知酸甜,不懂生死,更无从感觉人生悲哀,但我知道世间的光阴是一寸寸溜走的。晒稻谷的时候,弟弟与我守在箩筐旁边,不让鸡与麻雀之类偷食。从早晨到中午,屋檐如日晷,瓦片的光影从瓜埂到稻床,一寸寸退,退到屋檐下,日影渐斜,直到阳光照进窗子,打在东墙上。
死是生的消失,那时候不懂得消失的黑暗。葬仪上,两壁悬挂阎罗殿图景,不觉得害怕。有人下了油锅,有人身受无数刀剑,有人血淋淋被取了心肝、割掉首级,只以为新奇。
现在年岁渐大,懂得生死无常,不论英雄豪杰智者凡夫,到头终不免一死,如一缕烟。道士超度亡魂,高念经文:“真宗徽宗唐太宗,到头都是一场空。秦王汉王及楚王,生碌碌,死忙忙。曾子言子与孟子,哪个生前免得死。顺风观世耳,世事永扬长。山中只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打马而过的时间,铁蹄嗒嗒,无论老幼不分贵贱。
别处习惯我不知道。惜字亭下人去世后与下葬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前会做隆重的祭仪,乡俗称“做清明”,要蒸汤粑和剪纸钱。汤粑如团球,以籼米糯米做成,也可以掺入一些面粉。汤粑熟后,涂红染绿。纸钱则用黄绿白各色纸,剪成玲珑宝塔状挂竹竿上,插在坟地或者厝基上。此风至今犹存。
做清明时,直系后人跪地上挽起衣摆,有人给他们撒几把汤粑。随后那人站在高处,向众宾客广撒汤粑。汤粑满山乱滚,小时偶尔也能抢到几枚,觉得稀罕。汤粑或煮或烤或蒸,味近年糕,可算作一道时令小吃。
每年三四月,大户大姓多有公祭,少则几十人,多则成百。众人举旗奏乐,在祠堂致礼一番,吹吹打打到族内几座远祖坟前祭祀,然后吃顿饭。无非鸡鸭鱼肉,加上自家的时令蔬菜。
春日,香椿发芽,采些归家,以香油拌之,养胃怡神。村口槐树开花,摘了回来,放鸡蛋清炒,饭量大增。每年可以吃到三五条黄鳝,祖父犁田遇到了捉回来烧汤。用茶碗装着,一段段入嘴清香。黄鳝并不稀罕,却是春夏时令之物。一次生病,家人不知道从哪里谋一偏方,说油桐树虫有效,逼我吃下三条。那东西藏身油桐树干,形状像蚕,倒无异味。只是虫子黑得油亮,蠕蠕而动,总不免发慌作呕。
适逢节令,自有平日所无的章程。立夏称重,端午包粽子、吃绿豆糕,中元烧香纸,重阳打糍粑,中秋食月饼,过年祭祖,清明上坟。一岁尤重三节,端午、中秋、过年。过年的热闹不必说。端午、中秋亦有喜悦处。
过端午,吃粽子习俗由来已久。古人包粽子多用黍米,籽粒淡黄色,也叫黄米,煮熟后有黏性。粽子一般四个角,三个角的也有,还有五个角的,像戏台上的帽子。
小时候过端午,家里会包些粽子,裹上一颗红枣,有甜蜜的寓意,再蒸几枚咸鸭蛋,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四切开,四仰八叉躺在白瓷盘中。说来也怪,咸鸭蛋非要那样才流光溢彩,囫囵剥壳而食,不仅少了情意,滋味似乎也差一些。我不喜欢吃粽子,唯好其香,那种香缥缈肆意又含蓄温柔。老家人包粽子多用芦苇的叶子,提前摘下一叶叶洗净叠好,与古人不同。
古人多以菰叶包裹粽子。用菰叶包黍米成牛角状,称角黍;用竹筒装米密封蒸熟,称筒粽。筒粽方便快捷,近年巷口常见老翁老妇贩卖。粽子剥开以长竹扦擎来吃,滋味清香,有翠竹气也有糯米的清香,还有惜字亭下人家的旧时气息。
每回吃粽子,总会想起祖母。祖母包的粽子,说不出的家常朴素,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端午节旧俗,照例要挂把艾草在门头,我家年年只是随意放一捆在那里。有人将艾草剪作宝剑形状,民间各色禁忌皆有仙鬼依附其上,这是俗世的庄严肃穆。端午如此,中秋也如此。如果是大晴天,月亮地里,漫天星火下摆张桌子,一家人团团围住水壶的袅袅热气,月饼切成扇形,就着点心,喝茶聊天,是一件愉悦的事情。
吃月饼每年只一次,金黄的面皮,细碎的芝麻,嚼出沙沙的声音,都是美好的。更美好的是红色纸盒凸印嫦娥飞天的画面,衣袂飘飘,上空一轮金黄的圆月,让人生出许多联想,还有飘飘欲仙的快意。小心翼翼剪下嫦娥,贴在镜子旁。梳头洗脸,顾影自盼之余与嫦娥眉目传情,牵连瓜田岁月的美意。
纸上嫦娥不老,有年回家在老屋里相逢,二十几年时光,我已非我,她还是当初模样。二十几年,没吃过那种月饼,仿佛消失了一般,市面未见。我不惦记那种味道,但我怀念过往的日子,怀念漆红桌子上那块切开的月饼辰光。
老屋旁有梅、柑、梨,有芭蕉,还有石榴。石榴从来没有挂果,是风景树也是风水树。最贪恋桂树,巨大的一团,远远就可以看见。爬上去,枝杈繁乱,零散几个鸟巢,别有洞天。有大树,少则上百年,更有千年古柳,虬根盘旋,枝叶参天交错,春天发了新枝,立夏后像一层浓重的绿云,遮挡好大一片天。又有芳草萋萋,青藤数枝绕树蜿蜒上行,越发绿意葱茏。
庭院海棠花开了,招蜂引蝶,也引来了几只蜻蜓。蜘蛛在天井结丝,两只飞虫自投罗网。山脚路口过来一村童,衔一秆麦管,呜呜吹响黄昏。天色茫茫,又下雨了,蒙蒙细丝落在衣袂间,亦见清风明月的气韵。青梅尚小,在枝头立着,隐有花的余香,白绒绒一身亮。炊烟在老屋的鱼鳞瓦头袅起。
屋前屋后皆是菜畦,一脉新生,豌豆灌荚了,长满一地绿月,摘回来烹食,风味大佳。韭菜尤好,有种稚嫩的香甜。一经立夏,韭菜浊气重了,吃起来并无春时新嫩。古人说蔬食以春韭秋菘滋味最胜,这是知味之言,也是经验。韭菜清炒或煎鸡蛋,有春鲜美味。用来炒河虾亦好,咸香且微甜,一时比翼。小时候河虾珍贵,不易吃得到。
望肉馋叹的日子,母亲自制网兜,兜口缝几枚铜钱,入水可紧贴水底,趁手一提,多有所得,无非小鱼小虾,也足以让人欢喜。夏日傍晚,母亲带我兄弟二人自溪头至水尾捞获,觅食若干。水中河虾,触须对碰,弹跳自在。鱼虾大者如蚕豆,小的粒米而已,焙干后,放辣椒炒食,咂舌之美,通达心底。放下碗筷,觉得未来远大,一室吉祥欢腾。
门前溪河清亮,阳光照下来,沙石闪动,竹影树影也闪动。河潭是浣洗场所,乡妇槌起槌落,清晨捣衣声不绝。溪边三五桃树,花开时节,花影人影相映。有落红飘至溪中,水流花谢,人一时无语。夏天,几个小童避开上人眼线,卷起裤腿在河中捞寻鱼虾,养在玻璃罐里。
小河水流平缓处芹菜丛生,葳蕤一片。掐回家洗净,以腊肉之油炒食,入口生气颇盛,与畦园菜蔬滋味不同。以前有贫人吃了芹菜,觉得美味,献给贵人分享。贵人觉得辣辣的,蜇于口,惨于腹。幼年听到这个故事,不觉得寒碜,感慨贫人的浩荡烂漫与仁厚朴素。这风气从先秦至今,跨越两千年,没有中断。
在徽州游玩,一族人家老祠堂大廳抱柱上高高挂有旧联,说是清人所作,内容大好,说出了心头话:
惜衣惜食缘非惜财而惜德
求名求利只需求己莫求人
这联语让我感动,仿佛看见了惜字惜物的祖父青灰色的身影,也仿佛看见了一代代乡村老人的面容,更让我想起乡居的母亲,每回饭熟了,她总用钳子夹取灶台下正热的火炭丢入陶瓮中,用木板封口,火炭须臾而灭,经月可得数斗,冬天用来烧小炉。
做孩子的时候,凡穿衣或饮食,上人总让我们爱惜,一粒米也不能糟掉,衣裤鞋袜更要当心,不可随意损坏污染。祖父说一个人不爱惜衣食,必损坏福报,甚至折了命格。民间凡夫也得了些汉儒之风。
家里来了新客,邻人说话含笑,举止多礼。母亲在厨下,煎炒油炸之声响彻四壁。菜里会添一勺油,油汪汪的,动人心魄,仿佛照得见人影。虽无山珍海味,村落人家现世的安稳也是华丽富贵。给客人盛饭,小辈倘或单手接递,上人总要嗔怪,提醒用双手。来客盛饭要满,碗头有菜,几乎直抵鼻尖。乡村趣味处处讲究一个满,圆满丰满,水满缸,粮满仓,被满床,年画里的鱼和婴儿,也以肥美为上。
少时生活俭约,少喧哗,吃饭不得多话,不准挑三拣四,从自己面前慢慢吃。左手端住饭碗,不要吃着自己碗头又盯着盘子,夹菜不能把手伸到长辈面前。睡觉不许翻来覆去,坐要端正,晃腿会折了福分。人世久了,觉得少比多好。人生一世,忧患实多,欢喜是有的,忧愁的时候也不会少,轻轻浅浅享一份清福就好。君子知命,随分守时而已。不是君子,更要懂得随分守时顺应天命自然。
乡民饭场多设在厨房外,屋里一张八仙桌四条凳子。桌子很旧,油漆脱落了,好在还牢固安稳。有人家水缸裂开了缝,用铁绳捆住。天长日久,锈迹斑斑,水迹濡湿锈迹,像桑叶像地图。水缸面上浮着葫芦瓢,或敞口或覆身,泛出青铜色。从缸里舀半瓢水,仰头喝了,水线入喉清凉爽快,是清冽的山泉。
农人生来出力为务,上山砍柴、下田种稻,春天要播种、秋天要收割。地里依岁序种有玉米、蔬菜、小麦、红薯,年头忙到年尾,吃事舍不得花大块时间。
乡间日常,饮食仿佛余事。妇人从田间劳作归来,身上沾满尘土草叶。喂过家畜,洗净衣物,才有空闲进厨房。一日三餐不见山珍海味,素日不过米饭、各色蔬菜及家禽之类。粗瓷盘子或者海碗年年所盛都是笋、葱、白菜、豌豆、茄子、黄瓜、萝卜、冬瓜、粉条、扁豆。春节才有鱼,切成块,或者一整条,头尾饱满。年年有余,年年有鱼,鲢鱼、鲤鱼、鲫鱼或者草鱼。餐餐有腊肉,锅底米饭也会煮得满些,饭边是各色菜蔬,炖得发黄,不贪形色美丑。
日落日息,耕种挥汗,一年没有几天空闲。家里或者邻人做了年糕、米饼、芽粑、粽子、月饼、豆粉之类,虽平常物事,母亲却吩咐用盘子或者用藤编的箩筐装好与人分食。
月色中,星光下,漆黑里,捧着喷香的吃食轻叩柴扉。挨家挨户送过,人开门,惊喜盈盈,一边说多礼多礼、过情过情,呼小儿从厨下换碗接过。挟空回来,一路步履飞快,星月晚风草木虫鸣仿佛亦含笑。予人之乐如山涧流水,回响雅然。
饮食到底本性,山水风物娱目驰怀,远不及果腹重要。日常饭粥点心乃至闲食,均有各自底色,足见一方生活习俗。
惜字亭下不重三餐,但得饱食就好。最讲究的饭菜也不过八大碗,为何单单是八碗?一来取吉祥意思,二则古已有之。先秦王侯案头有八珍,直到宋元明清直至民国,历朝历代各有八珍,食材制法彼此不同。
陕西、湖南、江苏、福建、广东等地各有本乡之八大碗。在江南吃过一次八大碗,当地人称头菜,也叫杂烩菜。就地取材,有鱼皮、海参、河虾、笋片、木耳、莴笋,用高汤烩制而成。味道甚好。还吃过满族八大碗、清真八大碗、布依族八大碗,觉得别有情意,与汉家风味不同风范不同。
惜字亭下的八大碗多在婚丧喜庆上。不管是婚事还是丧仪,上菜都用木做的红漆托盘端出,一碗碗递上,以示庄重。端菜人一边上新菜,一边顺手将桌子上吃剩的菜盘收回送进厨房。一道菜两盅酒,饭前上红烧肉、蔬食和咸菜,一顿饭下去,费时两个小时。那些场合,大人多是帮工,空下来的人在树下坐着或者在稻床敞处谈笑、玩牌。
孩子们不能真正懂得人间的悲欢,婚礼也好,丧事也好,只在人群钻来钻去,满头大汗。转得累了饿了,找到自家大人,溜进厨房盛半碗饭,从锅里舀几勺菜,海海堆着吃完,放下筷子,疯也似的跳将出门,又是一场好耍。
八大碗是宴席主菜,各村风俗不同,主料是豆腐,此外有银鱼、虾米、鸡、鱼、汤圆、猪肉、猪肚与心肺之类。另外也加粉丝和农家自制的蔬菜、咸菜,乡人称为吃饭菜。将老豆腐切成细条再放入银鱼,混在一起做成烩菜。很少的几条银鱼,取生活盈余的意思。虾米谐音像蜜,也是点缀。
银鱼虾米是珍贵物事,人又称八大碗为银鱼虾米饭,入口有饱满的油润润滋味,那是少时生活的膏腴,回忆中依旧丰沛。虽是家常菜,却有民间的富足安适,螺蛳壳里的道场经营得热热闹闹。菜放在厨房里,花花绿绿,很有一番金玉满堂景象。
八大碗中印象深的是六谷。乡人称薏米为六谷,谓其居五谷之外。薏米与排骨或精肉炖一起,炖到稀烂,别有清香。有年族下一老人高寿仙逝,我盛了半碗六谷在草棚外吃。枣树叶落光了,风吹动枯枝来回摆动,又萧瑟又干冷。碗里六谷春意撩人,吃了半碗,又加了一勺子。草棚一水牛如水墨绘就,望着我,几次仰头干嚼枯草,不见悲喜。
八大碗中香菇、生腐两道菜,印象不深,当年喜欢的是红烧肉。猪肉四方方整块,硕大像斧子的后脑头,以形得名,乡人说是斧脑块。众食客筷子奔至如风卷残云,很快见得碗底。油汪汪的肉汤,泡饭或者浸一块锅巴,有很好的滋味。这些年偶遇几次“斧脑块”,肉味变了,用汤泡饭来也不复当年滋味。
族谱记载,胡氏一祖任丈量官,宋朝时候来到惜字亭下,见风水宜室,定居下来。一世祖坟茔犹在,多少代人零落山丘,如草灰入地。当年祖父手植的几棵树或老死或挪作他用。只有一棵桂花立在屋边,被风吹过,摇响一垄秋声也吹开一枝冷香。
多少年,一次次从远方归来,老屋木门后,熟悉的人不在了,后来老屋也不在了。宋元明清到民国至今,一朝朝一代代,胡氏族人世世山野为民,务工出力,春种秋收。
从惜字亭入口,穿过老街,是一条稻田小路,路上有心窃窃想遇到的少女。她迎面而过,彼此无话。午后的风,静静的,轻轻悄悄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有时候也并肩而行,说是并肩,我终会慢半步。悄悄看着她侧脸,轮廓玲珑俊俏,颇似巧手精心打磨的玉人,蹙着双眉下,一对乌黑清亮的眼盈盈如不见底的一泓水,蕴藏着淡淡阴霾。她瘦而单薄的身躯像只小猫,风从耳际拂过,新耕的田地散发出清馨的泥土气息包裹着我,一些草的味道飘到鼻息间也瞬间包裹着我。初时的心事不敢点破,一抹私念悠悠漫漫,又如同飘扬的风筝,最后断了线,消失天边。
少年的矜持与羞怯,是高山上稀薄的云朵,是花叶之间微妙的芳香。坐在浅绿的草皮上,以手枕头,书散在一边。天湛蓝深邃,云片白蒙蒙像棉花糖,风吹即散,少年走神了。指缝滑落的比留在掌心的多。过去就过去了,只有记忆,当年岁月丢了,不能回来。少时旧友,为人夫婦为人父母,各自艰苦,各自欢愉,彼此相忘于江湖。
晨雾迷漫,只有青山、河流、老屋、古亭的影迹。春光浩荡,亭尖野草又绿了,野花高举。大雨过后,忽而云开,阳光照过亭尖画戟,斜斜切下一抹幽凉。惜字亭默默看着。小村人家生老病死,井然有序。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来了。惜字亭至今康泰,亭尖野草萎了又绿,青了又枯,反反复复。亭下一户户人家在光阴里老去,一年年,山改了模样,河改了模样。
窗外起了风,茶褐色的松针落满后山,枯叶萧萧,心绪也萧萧。枯叶寂寥,心绪也寂寥,内心有秋声赋。秋风刮过瓦片,飒飒的声音,不是秋声赋,是物之哀了。戏词说:“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落日冷清清照在西山,那些树那些草,被擦亮了一般。无数次静静地坐在门前塘埂上看夕阳之光,染得山影红彤彤地灿烂。
西山如笔架。民国时有风水先生路过,说门对笔架山,此地当出一个文士。我勤勉读书,以为自己会应了那话,将来做一文士。而实在生了逃离之心,出门是山,过了那山还是山,一座座山挡住了一切。孔子说他是丧家之犬,而那时我不过丧家的微尘虫豸。
后来到处见到像笔架的山,江山多胜迹,才明白此说无稽,风水先生讨一个彩头而已。人生业障太多太重,实在不必太多穿凿太多执念。
走在惜字亭边,喧嚣只在远处。近旁荒藤绿树老宅古桥,高且大的树栖居了飞鸟,长满了野草的废园。暮鸦归来,秋燕南去,风过塔顶,雨落天井,草动虫鸣……四季悄然更迭。白昼日光,夜阑月色,将惜字亭下的日子照得晴朗光明。
前人走过的路,年年山风,春草复生,一寸一尺一米一丈吞噬往日旧痕。下雪了,荒野堆银砌玉,亭子白了头。人间踪迹被一片白隐住了,倏忽回到了过去。山依旧,水依旧,树枝上三五只麻雀跳跃,几百几千几万几万万年前大概也如此。
小村陋室里第一次读柳宗元《江雪》,唐时景象让人沉迷。山无鸟影,路无人迹。孤舟上戴蓑笠的老翁,独自在寒冷的江面上垂钓。斯时想来,又写实又虚空,如人生诀。
戏台上演鲁智深事。花和尚醉闹山门,打坏寺院和僧人,被师父遣往别处,辞别之际唱曲,说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人性空无,富贵人家与贩夫走卒无二,生来无物,死后带不走一粒尘埃,赤条条来去,在得失中参透看破,在拿起与放下之间解脱,最怕牵挂太多羁绊太多。古人说,几畝小园,一座破旧的小屋,能避风遮霜。蜗牛角与蚊虫的睫毛,都足以容身。先民心性如此豁达。
空而无心,空且有我,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人生至此,所得不过得,所失不过失。吃饭、喝茶、饮酒、读书、写字、作文、行乐、受苦、沉浮。沉沉浮浮,是河东河西岁月码头变换的风景。中国文章有人间天国,那是陶渊明幻构的桃花源,是《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住到文章里,像走进了日月星辰。我欣喜写一点文章,潜入文字世界。
那些冷僻荒村,自甘平淡。村人不知外乡外埠繁华风光,知道也不羡慕,守着惜字亭下不大一块天一方地自生自灭。何止百年孤独,追忆逝水年华找不到引子。
人生在世,命途不同,足迹有别。有人轰轰烈烈做大事,有人终身平凡寂寞,激不起半点浪花。无有是非不论成败,各自福祸吉凶,都不过在世间谋一口热饭滚汤与暖炕。有人谋得酒酣耳热笙歌夜夜,有人粗茶淡饭偏居一隅,最终都是走向空无,要的不过此身安妥。
惜字亭下人家撒豆播种,以田地为业。那是他们的桃花源、大观园。一茬茬农人无求无喜,酸甜苦辣尝遍,一切有度,自可过着生活。顺应天道,施肥灌溉,收成好了便好了,收成不好由它不好,来年春日再来耕种。人无妄念无着相,无有梦便不会醒,无牢骚心无矜夸心,处处有佛性有道性。乡农如此,乡景也如此。
秋夜过惜字亭边石桥,河里一轮圆月,明润在天,不知它照着溪水,溪水不知有月照着,不管不顾地流着。石桥、溪水、明月不知有我经过。
责任编辑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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