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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女儿(节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星·散文诗 热度: 9797
张雪萌

  1

  日头黑得真快。鸡蛋黄似的残阳,毛茸茸地

  滴进呼兰河里。高粱地间蹦跶的麻雀,安静了

  叫这夕阳镀上了柔而红的剪影

  映在眼底明晃晃,像小姨的巧手,为窗棂上打点起

  热闹的年画:玻璃冰面上,八仙图,锦鲤尾,浮游摇曳过

  整个冬天。许是大地冻得寂寞了,这红,这冬晔

  都迫不及待地融化进地平线。

  热意从指尖的哈气,弥散至

  炕下柴火,噼啪响,烧得只叫人头脑醺醺。

  我在袄里面软绵绵地翻个身,

  白面般的身体,被村里的哥哥,用眼光摩挲个遍的

  正扑簌簌地发芽。姨姨、姑姑坐在炕边

  嵌在黑脸庞里的两粒眼珠滴溜溜转,手势翻飞

  传颂谁家媳妇新奇事。不叫人吃那三碗饭

  又嫌“太懒,不下地干活儿”;偶尔,妈妈朝我努嘴

  叮嘱着,进家门后,留心这邻里的眼睛像箭镞,稍不牢

  女人的房里话,把人钉得翻不过身。她们言语

  也晕乎乎如蒸汽,从耳边飘散了,遐云样的心思,却流向

  屋外:车夫打马走过主干街,笃笃的蹄声敲着洋大道

  络绎运送豆子玉米,战事消息。我想带上妹妹

  逛逛集市,看那西国银链戒指,二手皮靴,或是抓一把

  俄罗斯糖。然而这街上人人面孔肃穆,大氅匆匆地鼓起,来往着

  像灰色的风。偶尔夜里,我们听到萨满巫婆走在街口,她嘴里

  先是哞哞,又嚒嚒着,叫人心头盘旋起不祥的雾来。

  小报如雪片。冬日越近,飞得越紧。

  这是一九三一年。

  2

  车厢上,攒动一粒粒的灰脑壳。酸辛的是旅途

  更是将麻袋里干粮打开,一口口咽下般滋味儿

  哪一处流亡地,重庆,香港,台湾,人人嘴中喧嚷的

  都是我不熟稔的乡音。巨流河任其奔腾

  但总有不可至的航道,消隐在南端的异域

  这夜幕又覆盖上星光灿灿的九龙

  烟蒂一吸一明灭,吴侬而绵软的粤语,挑捻起

  又暧昧着,在偏安的沙龙流转。我朝那些绅士伸出手去

  自北而来的身世,却是话尾末了,不忍递出的名片

  也随她们嬉笑,陈义甚高,学狐步舞,认领才气催发

  虚荣心。生活是有起色,像醉酒后的红晕,然而

  哪处的火,慢慢暗淡了下去。是北中国

  在童年的野山坡上,奔跑追逐过的晚霞吗?

  那天筵席毕后,接过电报,说的是他离世的消息

  “原来你也会老”。深宅的院子里,埋下了,被疾病

  锤进年岁的咳嗽与懊悔。烟吸得多了,肺叶里的支脉

  不详的黑孢子,从中心沿散,更像一个个开枝散叶的后代

  从他怀抱中挣开,下落黑洞洞的,遁入来不及了解的

  后文。或许还有后文?哪怕出离太远,眺望不尽

  可那北方的忧郁,仍吹动着檐下的玉米

  村里哥哥的小调,还终日萦绕着,“妹妹哟”,绕过了

  蜿蜒在冻土裂口上的界河,船夫的纤歌。

  或许真是出离太远……“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忍

  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出自茅盾所记,《呼兰河传》序言。

  寂寞的,都深深埋下了

  还不知要催生怎样的愁与恨。关于

  我,祖祖辈辈的

  我,一个东北的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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