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
这些年,我还不如老屋梁上的燕子。
离家后它们来了,回家前才走。
它们生活在母亲操劳的细节里的时间,比我长得多。
它们知道,母亲的白发又添了几根,灶膛里的灰烬又添了几分沉重。
这些年,我还不如靠着厢房墙根的锄头。
它不说话,却最清楚父亲掌心的温度。
锃亮的锄杆,默默支撑着父亲挺得越来越勉强的腰。
偶尔也会被父亲的烟袋锅敲打几下,那是他们的默契。
这些年,我还不如地头的稻草人。
它虽冷漠,却陪着她经历风雨骄阳。
知道她流了多少汗,几回泪,发过几次呆。
我甚至怀疑过,它的肩膀是不是比我的更坚实。
它的手,比我的更温暖。
这些年,我甚至不如那条叫“小黑”的土狗。
至少它能在女儿放学的路口接着她,围前围后地蹦跳。
至少它能享受那双稚嫩的小手的爱抚,亲密的拥抱。
陪她玩。
这些年,我只能遵循千篇一律的日子,日复一日地奔命。
苦熬苦拽。
这些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工厂的烟囱,汽车的尾气,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拒绝远道而来的炊烟。
无动于衷。
这些年,我只能尽量纠正日渐走调的乡音。
喉咙却一阵阵刺痛。
这些年,我几乎忘了小麦几月灌浆,玉米几时播种。
村后母亲的棉田有几垄。
我一直想写一纸家书,把积攒了这么些年电话里说不出口的话,宣泄。
却只保留着这个想法,未付诸行动。
这些年,我一直怨恨春天,盼望冬天。
只有在腊月里的一场大雪过后,灌了铅似的双腿才能恢复轻盈。
几乎踏雪无痕。
这些年,乡情是我在异乡唯一的过敏源。
躲不掉,逃不脱。
无药可医。
安 静
孤独,也需要参照物。
人在他乡,渴望喧嚣。
睡在大通铺上的兄弟们,不约而同止住呼噜。
他们四肢舒展,脸色潮红。
晚上酗酒的时候,所有人出卖自己的乡音,用各自的乡音俚语吹牛皮讲粗话。
眼睁睁看着,月色里窜出的白马,拖走地上倦怠的影子。
谁在哽咽?是那个十年没回家的山东汉子?还是压抑已久的推门声?
吱呀——
夜太静,风暴在砖头瓦砾托着的露珠内心膨胀,欲强行引爆,围挡外逡巡的霓虹灯。
夜的角落,一块蠕动的人形阴影,突兀地凸显。
我听见细碎的磨牙声,看见他嘴里吐出风吹不动的灰烬。
此刻,无从表达内心的不安。
已经习惯,被千篇一律的日子推搡。
忽略,庸碌的生活不曾表达的沉默。
自己也不曾察觉,内心一直就这样空着,身子一直就这样摇晃。
在夜游的路上,一件件披上,蝙蝠卸下的黑色長袍。
安静将夜色包容,将天蓝色的工棚禁锢。
我下意识地抱紧来历不明的感动。
夜宿网吧
别人喝可乐玩游戏,我举一瓶小牛二,上百度。
搜一个女人的名字,先把字的颜色,定格为粉红。
先输入某某市某某区某某镇,某条街某排房。
趴着一条叫小黑的土狗的门口。
屏幕上,显示一串她的名字。
她是演员、歌星、记者、作家,已经不在某某村了。
打开qq ,闪动的头像分明是她!
在某某村口,倚着,穿着我的军大衣,带着我的旧草帽,系着你的红纱巾的稻草人,傻笑。
上 升
卷扬机在上升,塔吊吊着一捆钢筋在上升。
外跨电梯在上升,那么多暗灰色的楼宇,玉米秧拔节似的上升。
靠着砖垛掏耳朵的兄弟,仰头,眯着眼。
他小小的满足,在上升的温度里,有可能达到沸点。
他的眼睛定格的那个点,是他刮腻子的女人。
他金黄色的安全帽,是他的太阳。
灵巧地在冰冷的脚手架上,向上攀爬。
他的幸福在上升,眼神里的温度在上升。
她的笑容在上升,那么多被她拨落的云朵,掉在安全网上,弹起、跌落、再上升。
他靠着的砖垛温度在上升。
今天的报纸上,那么多闪光灯鞭子似的抽打她,那么多人仰视的目光托着她,她失去了往日的灵敏。
报纸被他坐在屁股下,他不知道,时光制造了太多赝品。
他,给它们盖上作废的章。
自画像
就是这张脸,像一粒裹着包衣的种子。
随时准备落地生根,始终保持高涨的热情。
故乡被甩在身后,被异乡排斥,被自己鄙视。
被每年秋天都吵吵回家的麻雀,啐一脸唾沫星子。
左眼比右眼大,都是单眼皮。
左眼装一个土气的村子,右眼里未老先衰的女子,每天重复着开关那扇破败的木门。
鼻子经常过敏,爱打喷嚏,一个接一个。
第一个喷嚏扼住上扬的风头,后来的每个喷嚏填满一个风中的漩涡。
嘴总是张着,睡觉也是。
城里人说我的乡音是鸟语,我却从不敢在他们眼前亮出翅膀。
耳朵一惊一乍的,索性就装聋子。
呵呵,呵呵……
就是这个人,总是不合时宜地将自己和盘交出。
就是这张脸。
不要镜子。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