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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归来——王长军近作印象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星·散文诗 热度: 10798


  

  罗振亚,南开大学穆旦新诗研究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出版有《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流派史》《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与先锋对话》等著作十余种,诗集《挥手浪漫》《一株幸福的麦子》两部诗集;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文章三百余篇。

  王君长军成名于1980年代,是我的故乡诗人李琦、张曙光、庞壮国、潘洗尘、冯晏那一拔中的佼佼者。他们的诗,我几乎每年都在密切关注,并不时加以评论。那个时候,正处于中国诗坛风起云涌、欣欣向荣的岁月。长军兄的黑土魂系列组诗、仙鹤系列组诗以及中国首届处女诗集出版大赛获奖诗集《太阳相思症》,均在诗坛引起了不同程度的震动和反响。其中的仙鹤系列组诗还得到过诗界泰斗谢冕先生的褒奖。

  不知何故,正值创作上升期的长军兄,在诗坛有了一个漂亮定格后,却在1990年代初戛然停止其歌唱,决然搁笔二十余载。这种变故令人生出许多感慨,如同生活本身一样,一个诗人的心路历程中同样充满了无数个意外。2017年,年近古稀的他又不显山不露水地复出,并迅速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国内有影响的几大刊物亮相,老树萌出金枝玉叶。还是当年那个王者,还是当年那个虎虎有生气的诗人,怀揣一腔春意,复归诗坛,朋友们无不为之欣喜。诗,原本就不该沉默,也无法沉默。

  长军兄的这组近作,可以说完全颠覆了我对他早年诗歌的认知,那种古涩、冷艳、生疏的朦胧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朗润、隽雅和晓畅。诗,首先要遣词,要造句,然后才是语言。语言须承载情思。情,为诗命名,思,为诗造血。诗,常常在哲学的枝桠上筑巢。携静入思,“人的最大尊严就在于思想”(帕斯卡尔语)。诗,要彰显人性和人的尊严,诗又要摒弃图解人性和人的尊严的陈词滥调。长军兄在处理这些关系时,完全革新了他以往的表达方式,在语感、语态、语境上,同那些千人一面的风头诗,同那些语言稀释再稀释的口水语,同那些东拼西凑、东拉西扯的伪诗,同那些故作高深、唯舶来为上的死诗,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在诗的文本架构上,做出了独标一格的探索。

  如反复阅读只有八行的小诗《从此岸到彼岸》,若咀嚼干果,品味香茗,深感大有言外之意,“从此岸到彼岸/犹如葵花,从根部到头顶的距离/犹如草芽到春风的距离/犹如云彩到天空的距离/犹如我和你,肝和胆/嘴唇到嘴唇的距离//从此岸到彼岸/比生活长,比死亡短”。诗题本身就氤氲着浓郁的哲学与宗教意味,人的生命过程,如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此岸是虚无,彼岸才是自在。生活不长,死亡不短,疲惫的人类,有的是时间睡眠。除了对人的命运与出路的观照,聪明的读者,还可以从这首小诗里读到爱,读到心与心、生与死之间由于距离和时间的压迫而产生的美。在长军兄这里,对生命的了悟和开启,乃至对灵魂的召唤,无疑是其诗美架构的不二法门。而对生命中的万水千山,诗人叹道:“人这一辈子,无论走过多远的路/也不过是从眼睛到心脏的距离”(《小寒,吊两位亡兄》)。人总是离开心,跑到心外面招摇,人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回自己的心。面对生命的无常和死亡的如影随形,诗人慷慨放歌:“这就是生命,生死纠缠,像两条恋爱的蛇/永远不远,未来已来/是死是活,就在此刻/此刻,一朵花跌跌撞撞地走进墓地/此刻,一位新娘从墓地回来再度开花”(《永远不远》)。诗的结尾两句紧绷的张力,苍凉而凄美。

  再看两首不长的诗,即可发现诗人狡黠的心机所在。“你走了,金子就不亮了/你走了,梨花就不白了/你走了,乌鸦就黑了/你走了,铁就凉了//你走了,我还能要什么/我只要水,把石头凿穿的水/要云,一朵一朵怀孕的云/要你的眼睛,泪的仓库/要湖面上荡漾的秋波/要你的心,要深潭,要大海/要你给我美梦的含露的花蕊//你走了,大地已失水多日/有一个樵夫,用烈酒把自己烘成了干柴/在九月,你能否踩着莲花回来/藕在下面,已经欲哭无泪”(《藕在下面,已经欲哭无泪》)。如果你把这首诗仅仅解读为男欢女爱的情歌,那说明你还只是站在思维的浅水里,你要再往前走几步,到了深水区,你可能就会蓦然领悟,和爱情一起流失的,也有诸如真理、正义、自由和信仰等宝贵的东西。事实上,你不论承认与否,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困扰,并且无处可逃。你只有像西西弗斯滚石上山那样,含泪带笑地安抚自己,这就是人类的宿命。《桃花开了》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桃花开了/那个叫桃花的女子也开了/她因何挽着桃树在河边垂泪/谁的心被风撕碎/泛滥起满河桃花水//她是在母牛胎死腹中时开的/她是在子夜雄鸡乱唱时开的/她是在打桩机深入田野/惊醒泥土中睡眠人时开的/她是在万物苏醒,春蚕死亡时开的//桃花开了/开得多么疼痛/开得多么无可奈何//桃花开了,繁华褪尽/这大地,有没有一颗桃子/有没有一颗心,如倦鸟归巢/呼唤那个叫桃花的女子?”(《桃花开了》)无论是桃花还是那个叫桃花的女子,都是神的弃婴,都是这大地上的一块心病。开得疼痛也罢,开得无可奈何也罢,繁华褪尽,肯定有一颗心,有一颗桃子在流血。她们的美,这大地仅剩的贞操,谁来认领?那个叫桃花的女子,是不是因美招祸的美杜莎?此刻,只有诗人,敢于正视那个叫桃花的女子,而不惮于化作石头。

  王长军诗歌的另一特色,便是具有强烈的自省、自敛意识,这种向内的自我救赎和洗礼,无疑是人走向道德高地的必经之路。在草原,诗人借一头奶牛的口说道:“嚼着苦难,我有了奶水/被无情的手指,吮吸/我被赞美,他们以为,只有奶水能够灌溉春天/而我的交配,疾病和睡眠,却被忽略/在草原,众生守常又无常/一只蚂蚁,一只鹰,甚至一只狼/都常常被幸福麻痹”(《在草原》)。这是牛,也是人的觉醒,从浑浑噩噩的常态中挣脱出来,生命才可能别有洞天。另一首《面对草和蚂蚁》,几乎饱具颠覆人们惯性思维的力量,能够把人们从潜意识中解放出来:“我至今不解,父亲说爱国就是爱母亲/国是国,母亲是母亲/国是牛,母亲是草/国是高山大河,母亲是一只小小的蚂蚁//面对草和蚂蚁/谁能用草叶里的火焰点亮自己/谁能撼动蚂蚁驮着的万水千山……//在母亲坟头,我看见草和草尖上的蚂蚁/我明白了,我的国为什么值得热爱/母亲,对着草和草尖上的蚂蚁/我愿长跪不起,我爱了一辈子的国/却没有好好地爱我的母亲一回/在母亲面前,我是一个潜在的罪犯”。诗人直抒胸臆的道白,刺痛了我们麻木的神经。“国是国,母亲是母亲/国是牛,母亲是草/国是高山大河,母亲是一只小小的蚂蚁。”牛是草喂养的,万水千山是蚂蚁驮着的,这才是事物的本来逻辑。把国和母亲单论,更加人性化。思维的扭曲是可怕的,所以诗人才大声吁请人性出场。通常的情形是,我们因为爱母亲才懂得了爱国。反过来,一个只爱国疏于爱母亲的人则是不可思议的。想想看,在我们周围,这样的只爱国而疏于爱母亲的“潜在的罪犯”何止一二。整首诗能够打动我们的,正是这种强烈的自省、忏悔和道德批判意味。

  长军兄诗歌最显著的烙印,便是这种对人性的张扬,自省、自敛、甚至自嘲和忏悔,乃至对人的尊严的尊重。这些小诗,倘使进一步吮吸关于活着的意义,关于生命的自由,关于人性的真相,关于人类的命运和出路这些营养,是完全可以发育成大诗的。王长军似乎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们来看这《一捆麦子,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即会清楚诗人是如何在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垦殖的。我以为,这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诗,诗人的技术乃至艺术手法几乎臻于完美“你们看不见我开花/所以我孤芳自赏/所以我随遇而安/命运使我自花传粉/我体内孕成的另一个我/是一捆麦子//风,在我的光芒上抖动/像一朵孤独的云/从一块麦田,到另一块麦田/我跋涉了三十个春秋/我把三十个春秋捆在一起/我的腰杆就粗壮了//一捆麦子,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麦子深知泥土的味道/所以我爱我的身体/这是我爱这世界的唯一理由//但是麦子,你因何看见土地就流泪?/但是麦子,盐跟着你,你因何总是伤痕累累?/但是麦子,你宁为玉碎,谁的颂词比玉易碎?//我和麦子久久对视/蓦然,我恍惚看见一个拾穗者/袅袅娜娜,像一棵柳树/像一座穿着云彩的山峰/当她弯下腰,再直起的时候/整个麦田,瞬间空空荡荡//而后,一捆麦子,变成一场大雪/清白,洁净,不再融化”。读罢此诗,我们不禁要问,“你们看不见我开花”的麦子,为什么“深知泥土的味道”?麦子为什么“看见土地就流泪”?为什么盐总是跟着它的伤?为什么它“宁为玉碎”,对它的“颂词比玉易碎”?那个“拾穗者”是谁,为什么把大地拾掇得如此“空空荡荡”?麦子粉碎自己,变成一场大雪,变成清白、洁净的面粉,这清白、洁净的面粉,是不是麦子的骨灰?而这场大雪,将“不再融化”,是不是一种昂扬不屈精神的隐喻?我们可以不断设问下去,直到蓦然顿悟,原来我们自己及父辈的一生,就是麦子的一生,自律、隐忍,随遇而安。麦子的光芒,在大雪之上,“不再融化”。

  通读长军兄这组近作,觉得几乎每一首都品质良好,掷地有声。他的天资、学养、修行、情怀和格调成就了他独具一格的写作。他写诗,同时也是一个出色的诗歌编辑家,当年发表在《青年文学家》上的许多优秀作品,都是经他遴选的。写诗,编诗,与诗缱绻无隙,他甄别百家,最终修炼出独属自己的写作内功。在中国新诗三十多年的历史嬗变中,他经历过朦胧诗、第三代写作、精英写作、民间写作、口语诗、网络诗等潮流,他在这些潮流中以自己的泳姿游泳,虽然潜入水下二十多年,但一冒出来,还是那熟悉的泳姿,只是又多了些成熟和稳健,功力和招法愈加深厚精湛。从2017年至今,他创作并发表了大量诗作,读来令人耳目一新。他的诗总是蓬勃着一股新鲜的生命活力,甚至涂改了他的生理年龄,使他这样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看上去却更像一个青春少年,他的诗的气脉和品相中,总是充满一些不安分的分子。可以不夸张地说,像他这种年龄仍在诗坛葆有创作活力者,已属凤毛麟角。所以我愿意将他的复出诗坛称为“王者归来”,这实在是对长军兄不服老精神的一种赞叹。在我看来,长军兄永远是他自己的山,永远是他自己的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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