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吃过许多菜盒,有韭菜馅的,有菠菜馅的,有荠菜馅的,有母亲做的,有自己做的,有饭店买的。但最难忘怀的,还是八旬公公骑自行车送来的那笼菜盒。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初春,气温乍暖还寒,阳光还不够明媚。下班归来,见到了坐在沙发上喘息未定的公公和那笼微温的菜盒。
先生从母亲手里接过襁褓中的女儿,一边继续哄她喝奶粉,一边嗔怪“真不该大老远骑自行车过来,还爬楼梯上六楼,多让人操心”。与我外公年岁相仿的公公则搓着年轻时挖药材损伤了的手,害羞得像个孩子,只一遍遍喃喃自语道:刚刚做的菠菜盒子,要趁热吃。
记忆中,那是我吃过年迈公婆做的为数不多的饭菜,也是唯一一次送到我居住公寓的美食。穿过厚厚的光阴,菜盒的清香成了一种缅怀,一种追思,一种鞭策。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回想:年迈多病的婆婆和十指不全的公公是怎样颤颤巍巍地做好菜盒,更为年迈的公公是如何迎着寒风爬坡下坡骑车三十多分钟,又如何将满脸的皱纹开成一朵花,打动单位门卫师傅让他进来,继而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一顿再普通不过的饭菜,凝结着老人的竭尽全力,折射出他们对儿孙、对生活的爱与希望。
其实,这份让人动容的竭尽全力,只是他们善良与坚强故事的冰山一角。先生出生两个月后,因母逝无人看管,不得不被他的舅母也就是我的婆婆所收养。一生未曾生育的婆婆先后抱养了大姐、二哥和我家先生。20世纪普遍贫困的年月,她用勤劳的双手在土地中刨食,用玉米面糊糊和红薯养大了三个孩子。公公与婆婆属于组合家庭,公公入赘撑起这个家时,大姐才上小学,二哥更为年幼。他进门两年后,我家先生来到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一群命运多舛的人,因为老人的善良同聚一个屋檐下。幸运的是,时代发展的浪潮如催化剂,让这份朴素的善良生根发芽,让黄土地人特有的坚韧与顽强开花结果。两亩苹果园套种核桃,外加养蜂,红薯地一年四季不容闲暇,大红袍花椒换来了米面油,借钱买的三轮车撒开欢载客,半坍塌的土窑重新箍了,大姐嫁到了城里,二哥娶上了二嫂,先生考上了大学……
这些像电影里才有的画面,是先生忆苦思甜时讲给我听的。对此,我震惊,敬佩,泪眼婆娑。我到这个家时,两位老人已经被生活折腾得筋疲力尽,甚至浑身散架。婆婆癌症多年,之后脑出血两次,却依然坚强地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来到门前的涝池旁,等着我们回家。公公虽年迈,身子骨还不错,放过羊,养过蜂,果园里的套种也很在行。他晚年的一大重任就是陪伴和伺候婆婆,然后一起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大姐一家和二哥一家回去。
我用去近十年的时光,才逐渐明白这个家族背后的复杂,也才深刻理解这份朴素善良背后的伟大。所幸的是,我只用了半年时间,就被老人的无私付出和极易知足所打动、所感召。一套略显廉价的衣服都让他们欢喜无比,一顿蹩脚的饭菜也让他们开心万分,笨手笨脚的陪床已让他们不安,不算很长的陪伴已让他们欣慰,很不称职的孝道已让他们满足……
十多年前,被疾病纠缠太久的婆婆在冰天雪地时节离开了。三年之后,高寿的公公也在盛夏时节离我们而去。人生中有些事情是无法等待的,有些遗憾是无法弥补的,所幸,来时的路上,我们也在循着公公婆婆善良、坚强、懂感恩的模样,一路付出,一路成长。
二十多年前的那笼菜盒,那笼公公婆婆竭尽全力做好送来的菜盒,传递着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对我们、对生活最朴素的爱。菜盒里融入了春天的味道,老人们伟大的风骨融进了家族的风骨,在缓缓流淌的时光中得以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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