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黄黄,喜鹊欢唱,麦子送到打麦场,白面馒头放桌上,老爹奶奶你先尝……”小满节一过,一天天的,麦穗见黄。
在孩童稚气的歌谣里,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去读书了,学校路太远,读书又苦……”
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我们姊妹几个来到田野。在布谷声声里,只见男孩儿们脱了衣裤下河游泳、摸鱼,看着山丘上的一丘丘麦田,在蓝天白云下翻滚着层层麦浪。父亲看着庄稼的长势,便点上一锅老草烟,任由青烟在身边萦绕。漫步在田埂上,踏着坚实的土地,看着金黄色的麦穗,在心里酝酿着什么。此时,父亲有点觉得那片金黄似乎有了价值和意义,心里便拥有了自己的江山,也就有了无比的踏实与满足,嘴角的微笑,预示着希望的光瞬间会将他的生活点亮。
此时,我家的麦子还没有到收割的最佳时间,父亲扯上一把半青半黄、麦粒饱满的麦穗,在地头间燃起一堆火,然后把麦穗子放在火上烧,等烧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就把麦穗拣出来田埂上放好,冷却了一些,便脱下穿在身上的羊皮褂子,在上面搓揉着,通过手和羊皮褂子之间的摩擦力,让麦粒和麦壳分开。搓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用手捧起一把麦粒,用嘴使劲一吹,麦壳飞走,麦粒便留在父亲的掌心里了,我们姊妹几个便急戳戳地在父亲的手里抓上一把烧青麦,一仰脖子,把麦粒一股脑倒进嘴里,一股麦子的清香味便在唇齿间游走……
“为什么这个麦苗在冬天不怕冷不怕旱,生命力那样旺盛?因为这个麦子需要经历困难的考验,才肯长出颗粒饱满的麦穗……”父亲看了看吃烧青麦的我们,说着让我们听着有点深奥的话。
回来时,我一路琢磨着父亲的话,似乎从父亲与麦田打交道的过程中悟出了一点什么。
“种田人看着这麦穗心头才实诚。”父亲依然每天早晨去麦田边转一圈,确定割麦的时间。割麦可是个技术活,也是一种艺术,割早了,麦子不饱满,收成自然不好,割迟了,麦子过于熟透,籽粒和麦穗都易掉落在地里。因此,父亲与大多数农人一样,把割、晒、碾的时间都把握得很好。
麦子黄了,在一个清晨,父亲给了我一把镰刀:“不读书就得学些庄稼人的本领,走吧!”我跟随父亲来到麦田,细皮嫩肉的手开始与麦秆麦穗亲密接触。饱食着麦香的镰刀在父亲手里轻盈灵巧,在我手里却笨拙黯淡,才一会工夫,手上的水泡与汗水交织着触痛了我的某一种心绪。
于是,在第二天,父亲帮我背着书包,送我到离家很远的学校继续求学。
我上学,父亲继续打他的“江山”,收割他心中的希望。此时,晒干了麦秸连着麦穗,父母舞棍扬杈,院子里尽是麦芒飞扬,如雨如金,一番操作后,麦秸收集成垛,麦粒归仓。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极好,只见父母将麦子放到水里将泥沙淘洗干净,然后展开几个大簸箕在院子里晾晒,此时弟弟妹妹就有事可做了,在一旁用棍子守着前来偷嘴的家禽,看着金黄的麦粒在阳光下更加耀眼,心里更期待它变成零食入口。我则端一张凳子在一旁写作业,心里有了另一种向往……
麦子的晾晒程度也被父亲把握得恰到好处。傍晚时分,晾晒了一天的麦子被父亲让母亲拿到石磨上碾。当金黄色的麦子从磨孔里进入的时候,我和姊妹几个就在一旁看得眼馋,想象着这些麦子变成馒头、油条、包子……
“这个背时娃娃,哪个让你玩面粉?一穗麦子三滴汗,糟蹋粮食下辈子就去讨饭。”祖母心疼得把妹妹洒落在地上的面粉用扫帚扫起来,一边唠叨著。
当纯良精白的面粉从石磨里落下的时候,祖母说周末孩子们都在家,可以好好做些吃食,于是就忙着第一时间会给我们做手擀面条。她先把手和盆洗干净,然后舀一瓢面粉放进去,左手舀半瓢水不断掺进去,右手来回搅拌、按压,反反复复揉成一大个面团。和面也是个技术活,水掺太多或者太少都不会成形,因此水要恰到好处,等面团把盆沿上、手上的面块全部揉在一起的时候,面团就是盈润光滑的,这个时候面才算是和成功了。
当面团揉好了的时候,祖母会拿来一块特大号的案板,找来擀面杖,然后把面团放在案板上,在案板上撒上少许干面粉,以防止面团粘在案板上,摊开的面团随着擀面杖反复擀压,一点点摊开。擀面也是个技术活,力气大了会把面皮擀破,力气小了面皮太厚,而且会往里收缩,做出来的面条粗壮,口感不好。那力气,那厚度都要恰到好处,做出来的面条筋道好,口感也就好。当面条擀到与案板一般大小的时候,祖母就会在面皮上撒上面粉,然后用菜刀一条条切出来叠在一起,再切成小条,这样就可以下锅了。起了锅的面条有两种吃法,一种是什么佐料也不用放,就这么原汁原味的清汤面,入口的时候有种新麦的清香和淡淡的甜味,再喝一口面汤水,那种感觉清爽宜人。另一种吃法就是在自家菜园里找上葱、蒜、芫荽等佐料,再拌上一点咸菜、辣椒酱、油辣子等等乡村特有的调味品,一碗香喷喷的佐料就做好了,放一点在面条里,那个味道简直就馋哭了邻居的小伙伴。
为了犒劳我们几个辛苦读书的娃娃,祖母也会用麦面给我们做油条,只因太费油,一年吃一两次算奢侈了。最常见的还是火灰粑粑,把和好的面团取来少许,在面板上搓成一长条,然后再一圈一圈缠叠起来,似一个月亮一般,然后放在烧着柴火的大铁锅里烤一下,等造型稳固下来不再变的时候,就把月亮饼放在炉子底下火灰里烤熟。烤熟的火灰粑粑,松软香脆,一圈圈一层层撕下来放在嘴里,夹杂着淡淡的麦香和草木灰的清香,那是我们姊妹几个最爱的零食。
薄葱饼算是最不费时间的,用麦面就着水在大碗里一调,切点葱花放下去,加少许盐,再用筷子搅拌一下,往热油锅里一倒,再用勺子把面摊开,摊得薄薄的,几分钟后,差不多就熟了,再用锅铲把另一面翻过去再煎几分钟,一块喷香的薄葱饼就成了我们最爱的早餐。
父亲边吃葱花饼边说:“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用心,当你用心的时候,哪怕是面食也可以做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在看着长辈们与麦子打交道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麦子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是它的一生却是丰盛的。人生的某种浅显的哲理光芒似乎折射在我的头脑里,我的学习突然也随之努力起来。
当面条、火灰粑粑、薄葱饼都吃够了的时候,母亲看着我努力学习的样子,也会大方一回,说你们姊妹几个去把田里的麦穗拾满这个箩筐的时候,我给你们换零食。此时,我们姊妹几个就和小伙伴们出门去田坝里拾麦穗,那又是另一种欢乐,麦秸堆便成了我们的乐园,躲猫猫、打滚、骑草马……等我们真的把院子里的箩筐堆满麦穗的时候,母亲终于把家里的麦子背去集镇上换回米糕、糖果等等零食,也会换回洋芋、豆腐、猪肉给我们改善伙食。在那样物质匮乏的年头里,我们家却用麦子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父亲总说,地里有了麦子,农人就有了新的希望,我儿也有了奔头……
就是在这样氤氲着麦香的家庭氛围里,我健康快乐地成长。
那一年,在麦子的滋养里,我给父亲捧回了一张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于是我成了这个小山村里的第一个女老师,父亲咧着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父亲接过通知书,踱着步子走到粮仓跟前,用手抓了一把麦子扬了扬,又看了看手里的通知书,然后对我说:“只有经历过干旱和霜冻考验之后的麦穗才是最饱满的,面粉也才最好吃。”
责任编辑:郭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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