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明清遇到老威之前,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老威颇有名气,骆明清对名人的传闻都持保留态度,认为这些故事总有谣言的成分。然而,有一点骆明清很确定,就是老威在写作方面的成功。无论作品内容是否有艺术价值或精神内涵,老威的书销售量很高。
假如赚钱是目标,除了销售量,又何必在乎其他呢?骆明清的目标是什么?他不确定,但他知道自己不确定。老威确定吗?骆明清有点好奇。
骆明清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老威的阴影下生活。要一个人显得出色,就得多少人显得逊色呀!然而,像老威那样的成功,真的可羡吗?假如有颗灵丹,一吞下就能变成老威,他会吞吗?
老威写了很多畅销小说,都是多卷的奇幻小说,电子版和印刷版都销量很大。他把小说改编成电影,一边拍,一边和演员们谈情说爱。
无论真相如何,骆明清是这么听说的。
他正走向老威的住所,脑子里不禁浮现各种关于这位名人的信息。
“骆明清?”老威开门,身上充满沐浴露的气味。
“是的,老威先生。”骆明清稍稍低头,不想正视他。他看到老威的丝袍子在摆动,脚上穿着紫色的绒毛拖鞋。
“叫我老威。”他说。
“我哥哥告诉你我会来,对吧?”骆明清问道。
“是的。他说你需要一些写作的建议,我说我很乐意帮助年轻作家。但是‘帮助说起来有点严重,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但我愿意和你见面谈谈。”
“多谢,你真好。”骆明清感觉到自己的虚伪。
老威的房子在骆明清看来,就像个镀金的城堡。
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可能不逊于他讲的故事。要是他把日子过得像他自己的作品一样,我一点都不吃惊。骆明清想起许多作家的传记与他们的小说有多么相似。然后,他注意到自己这些窥探的想法,又有点厌恶自己。
骆明清走到客厅,注意到壁炉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当代名画家K为老威所画的画像。画中的老威身上插满了箭,是一幅痛苦的画面。那幅画给人一种受虐狂的感觉。
想知道那幅画的来历吗?老威并没有这样说,但他的眼神令骆明清感到自己的心思曝光了。
“请坐。”这是老威说出的话。
骆明清点头,默默经过那幅画前,坐到沙发上。
骆明清相信,老威认为他永远不会成为竞争对手,因为他永远写不出像老威一样类型的作品,也不会像他一样推销自己。
老威愿意帮助骆明清,是因为他想接近骆明清的哥哥骆名朗。骆名朗对骆明清说,只要骆明清能通过这个关系获得益处,他并不介意。
但是骆名朗的女友曾经对骆名朗抱怨,让他小心老威的动机。骆名朗告诉女友,说他较为了解老威,保证不会出事。
老威同意每周和骆明清见一次。
头几次,他们完全没有聊到写作。骆明清不想提起,因为他是客人。老威没有提起,因为他本来就无意提起。
老威带骆明清参观房子,问起他的爱好,并如他所料地谈到了他的哥哥骆名朗。他邀骆明清坐在花园里,和他一起听一些老唱片,喝茶品酒。
过了两个月,老威才和骆明清进行了关于写作的交谈。
“来吧!问我一些关于写作的问题。”老威开始说话时,经常用两根手指梳理头发。
“你是怎么培养粉丝的?还有,如何抓住他们?我有读者,但是我没有粉丝。”
“你给了粉丝表达的机会了吗?你表示过你想要他们的支持吗?”
“哦!我是显得不在乎。”
“粉丝来找你,是想从你这里得到满足。你要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但一次只给一点点。然后你增加剂量,直到他们上瘾。”
“比如让一个人酗酒或吸毒?”
“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很简单,和我想要的一样。”
“你想要什么?”
“问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可以。你可以创造一个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主人公,然后让他遇到一个知道他想要什么的人。一个人很不确定,一个人很确定,两人有了碰撞,这就有了戏剧。”
“原来如此。”骆明清并不激动。
“你早就明白這个道理了,是吧?”老威说着,歪嘴笑了一下。他一直怀疑骆明清真的想向他学习。
“你是怎么认识我哥的?”骆明清转移话题。
骆明清的哥哥比他年长十岁。在骆明清的成长过程中,他对哥哥的朋友们一无所知。
“我们是初中同学。”老威淡淡地说。
“哦!他从来没提过。”
“我一直认为他不会的。”
“为什么?”
“你不会写这些吧?”老威突然警惕地看了骆明清一眼。
“不会。”事实上,骆明清并不知道他是否不会。
“骆名朗和我很不一样。时间越长,就越发现不一样。”
骆明清开始觉得,老威答应见他的原因,是想找个人倾诉。
“哥哥有一次从同学会回来,曾说他是那一届最不成功的人。也许你太成功了。”骆明清有点挑拨。
“成功是一种麻烦,是比失败更大的麻烦。”老威说。
“但是大家还是想要成功。”
“假如一个人不快乐,成功有什么用?假如他很快乐,那他岂不是一个成功的人吗?”
“那么,成功既困难又容易。”
“我不知道。我知道别人认为我成功了,我其实并没有。我只不过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样的故事,换了时间、地点和人名而已。”
“大家愿意听。”
老威哼了一声说:“大家愿意听,我就有钱赚,是吧?但是,有时候我自己都感到厌烦,觉得我不能再继续,我不能再反复做着一样的梦了。”
“你可以不继续啊!”
老威沉默了。
“除非你不愿意醒来。”
“不,我不愿意。你不是来追求梦想的吗?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让我告诉你如何做梦吗?”
“是的,但我发现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永远没办法像你那样写,何必难为自己呢?”
“很好,这样你就不会在写作中迷失自己了。”老威喝了一口威士忌。“有时我都觉得自己的作品让我窒息。”
“你真的这样想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经常很不舒服。我甚至不能说我喜欢这些故事。我只要钱。”
“那你如愿以偿了呀!”
“是啊!但我没有办法用钱换得我想要的东西。”
“哦!这是老掉牙的故事了。”
“我很不幸地活在这个故事里。”
“因为你愿意。”
“是不是很可笑?”
“很正常。”
“我希望进门的每个人都需要我、钦佩我、渴望我。但当他们这么表达时,我却不相信他们。”老威苦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我唯一的感觉就是空虚,再多的奇幻小说也无法填满。”
“没办法的。我试过。”
“幻想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我们却一直在生产并追逐它们。”老威说着,把杯子里的威士忌都喝光了。
骆明清觉得,围绕着老威的光华就像一个金色的蚕茧。老威像茧里的蚕,虽然已经吐丝做茧,却无法化成飞蛾。
几杯威士忌,就足以让那光华在短短时间内散尽。
老威气色很不好,脸一下涨得通红,一下又无比苍白。
“我刚刚失去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拒绝听他的话。”老威说,“他是我最后一个朋友。”
“那些拜访你的人呢?”骆明清问。
“你是说我的客人?他们不是朋友。”
“如何辨别朋友和客人?”
“朋友会告诉你关于你的真相,客人只会告诉你,他们认为你想听的话。”
“我猜,你的朋友一定对你说了一些你无法容忍的话。”
“你说对了!”老威说着,给骆明清倒了一杯威士忌。
“谢了,我不喝。”骆明清在自己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非常小心。
“你知道我朋友说了什么吗?他说:‘你住在监狱里。把监狱变成宫殿,并不会让你获得自由。”
“真的嗎?这对你来说肯定是真的,不然你不会因为他这么说而感到愤怒。”
“小子,你真聪明。你知道吗?他比我富有得多,但他过着像离家修行人一样的生活。”
“离家修行人很富有啊!”
“啊?有意思。我觉得你们都嫉妒我。我的朋友不花钱,而你赚不到钱。”
骆明清觉得没什么可说,默默地看着老威喋喋不休,直到他倒在沙发上睡着,然后迅速离去。
老威无法与任何人建立平衡的关系。他需要每个走进他家门的人,不是向他乞求,就是满足他的需要。这样的往来不可能有真正的交流,也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友谊。
然而,老威害怕摆脱这种局面,仿佛他需要这种不平衡才能生存,才能在他自己的戏剧中作为主角。到目前为止,幻想是他唯一知道的家,但这个家却令他感到寂寞而危险。
当一个人仰赖某种生活方式来肯定自己时,改变它就意味着自我毁灭。
一只蚕无论多么善于吐丝造茧,都必须放弃它作为蠕虫的身份,并且接受茧也只是蜕变的过程,才能变成飞蛾。假如它迷恋上自己的丝,不想破茧,那是自杀行为。
骆明清其实在踏入老威住所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他的处境。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何继续造访老威,试图理解他到底需要什么,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
我不想一字一字地打造词句,用词句把自己包裹起来。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学习更好地编织文字,但现在,我想完全超越编织这件事情。骆明清最后一次离开老威家时这样想。
老威发短信告诉骆明清,说不要再去找他了。这是骆明清预料中的事。
我可能看到了太多的他,看到那些他并不想被看到的部分。骆明清想。
然而,有什么可看的呢?毕竟,老威只是我世界里的又一个虚构人物。那一刻,骆明清变得像飞蛾一样自由。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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