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伴着第一缕清风,走在宽阔平坦、舒适整洁的人行道上,看着鲜活的城市车来车往,看着忙碌的行人擦肩而过,看着绿荫如盖的行道树,心里总会升腾起一股跨越时空的暖流:生活原来这般充实美好。时间的车轮,把思绪拉回远方……
我出生在八十年代,见证了改革开放给农村带来的沧桑巨变。八岁以前,我见过老家绵延不绝的大山,见过高低不平的乡村公路,除偶尔可见的拖拉机外,却从未见过汽车,只知道山外很远的地方还有城市。爱做梦的我,无数次的想象城市的样子,是否有高楼,是否有漂亮衣服,是否有好看的小人书,是否有冰冰凉凉的汽水和咔嚓作响的冰棍……
一次偶然的机会,正好赶上暑假,父亲要到楚雄市教师进修学校进修,顺道带上我和小叔叔去看病。听到这个消息,我忘记每天肚子疼痛带来的困扰,忘记村里人喊我的“黄毛丫头”,高兴得逢人就说“我要去楚雄了”那份惊喜和自豪,至今还常常想起。那是一个农村孩子最直接、最期待的进城梦想。掰着指头,终于盼来了。
临行的前一天,父亲让我和小叔叔先到一个亲戚家住一晚,说是家离坐车的地方太远了,我走不到。第二天,我睡得正香,就被舅奶奶叫醒了,让起来吃饭了。也许是不饿,也许还在迷糊中,我没吃什么。舅奶奶担心我饿肚子,特意捏了一个像小皮球那般大小的饭团,放进火塘里烤得金黄金黄的,闻起来香香的,让我带在路上吃。正在说话间,父亲和村里在市工商局工作的三老爹也到了。那段路不好走,先下坡到河底的水电站,然后又都是上坡,一路都是密密的树林,路两旁有不少绊脚的藤条和杂草,我和小叔叔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看父亲和三老爹一身冒着热气,应该走得急,没有超过一个半钟头,后来一问,还真是这样。
父亲一到就急着催我们,他说九点以前必须走到二街山头,错过就走不了,一天只有一趟来自南华红土坡的班车。刚要走,发现因为走了很长一段路,手电筒的电池快干了,发出的光十分微弱,这样走路不安全,那么早是买不到电池的,怎么办?还是舅奶奶办法好,似乎早有准备,从楼上拿来几把捆好的白柴(松树去皮后的柴块),放在火塘里点燃。看着跳动的火苗,我对即将开启的旅程充满了期待。出发了,除我外,他们每人一只手点着火把,一只手拿着没有点燃的白柴,走在黑漆漆的树林里,一时有说不出的滋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父亲和三老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我和小叔叔却心惊胆战地走着,生怕树林里突然窜出什么虎豹豺狼、妖魔鬼怪。
开始的路还算平坦,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沟一直走。父亲一路告诫我,看脚下的路,后来才知道,看似平坦的沟路,脚下却是悬崖峭壁,如果一脚踩空,后果不堪设想。走到水沟的尽头,是一条阴森森的箐,水流不停,冲击着石块,发出可怕的声响。抬头望望,看见几颗闪烁的星星,却望不到前边的路。我有些灰心了:早知道要走那么远,我就不来了!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鼓励我说:“爬上这座山,就可以坐车到楚雄了,就可以买到你喜欢的红皮鞋了。”提起红皮鞋,我顿时来了精神。那是我看电影《泉水叮咚》留下的唯一念想:如果我也有一双红皮鞋,穿在脚上,走在人群里,那感觉一定很特别。我忽而觉得天似乎没有那么黑了。父亲在箐水里灭了火把,牵着我的手连拉带拽开始往上走。有些路太陡,要手脚并用往上爬。
走到半山腰,我实在无力了,小憩一会,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望而生畏,往前看,云雾缭绕,不知要走到哪里。父亲背起瘦小的我走了一段。我感觉他快喘不过气来,于是挣扎着下来,继续在那没有尽头,也没有人烟的山路上走着。我心里不禁想:村里明明有路,为何没有车呢?去一趟城里怎么就这样艰难?“我们要走快点!如果没有赶上今天的班车,还得返回去,明天再来。”父亲的催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又走快了几步,可脚下如灌了铅,又酸又软,怎么也快不了,可是如果明天还得走一趟,那可怎么是好?我咬紧牙关,拼力往上走,一步,两步……似乎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
临近九点,终于赶到了山头。那里早有人等候。一阵山风吹来,我冻得直打寒战,瞬间觉得那紧贴着身体的衣服似冰块。车还未到,父亲让我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歇一歇,吃点舅奶奶给我准备的饭团。也许是走累的缘故,也许是太渴,早先看着垂涎欲滴的金灿灿暖烘烘的饭团,现在冷冰冰地握在手里,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一点想吃的欲望都没有。等待是漫长的,看着在路边走来走去的人,一会儿侧耳倾听,一会兒翘首以盼,焦急写满脸上。年少的我不懂,错过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今天必须等到,否则,进城的梦想终将破灭,因为我没有勇气再次摸黑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返回。
也不知道是几点,只听到人群里欢呼起来:“来了来了!”我站起身,寻着轰鸣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黄灰满天。我虽是又累又饿,当看到班车像个大脏盒子似的停在路边,也忍不住一阵激动。父亲招呼小叔叔上车后,也拉着我上去了。那是我期待的班车吗?可以一人一个座位,舒舒服服地坐在软软的沙发一般的座位上,可以看外面的风景?然而,我失望至极。车里满是人,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人小,扶手都够不到,父亲只好一只手拽着上面的扶手,一只手将我紧紧抓至胸前。汽油味、汗臭味涌进鼻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车还未启动,我就吐得一塌糊涂。
后来的路颠颠簸簸,我困得睁不开眼,紧紧抱住父亲的腿,使劲睁大眼睛,生怕摔倒。站在旁边的陌生人也有和我一样晕车的,有时等不到停车,吐得一车一身。至于窗外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车里有无数双腿,在车上来回搓挪摇摆。我只知道车里弥漫着难闻的臭味,让人窒息……如此漫长艰辛的车程,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坐车了。就在那时,我落下了晕车的毛病,坐车成了我无法跨越的“劫”。
至于城里是什么样,我大多记不清了。模糊中记得到南华县城后,坐上了我想象的班车,有软软的座位,但是一路折腾,让原本虚弱的我无力体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闭紧双眼,靠在父亲的双腿上,睁眼抬头的瞬间,偶尔有两行树从窗外闪过。以致后来读到《白杨》一文,眼前还能浮现当时的画面。
到楚雄城里后,我们就在父亲学习的地方——楚雄市教师进修学校住下了。一切都是陌生的:古老神秘的建筑,在楼梯和走廊上走过,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不远处就是光滑的水泥地,能看到有人推着自行车走过,后座托着一个铁皮箱子,箱子上面是一块白色泡沫,插满花花绿绿的壳子,一路叫着“冰棒,冰激凌”……可是我手里没钱,只能使劲咽着口水。父亲的任务是学习,除带我和小叔叔到州医院看病,去了一趟不远处的百货大楼外,我几乎就在进修学校院子及周围转悠,有时壮着胆子到门口望望。城市那样大,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清脆的叮铃声,那双九元钱的红皮鞋,刻在了我匆匆行走的童年的记忆里。
1994年夏天,父亲决定让我到城里上中学,时隔六年,我又将踏进曾经走近却又如此陌生的城市。想想八岁那年的路程,内心十分抗拒:我害怕走险象环生、荒无人烟的山路,也害怕坐那颠颠簸簸连呼吸都困难的班车,更害怕那种吐得撕心裂肺而瘫软无力的虚脱感……但是我只能听从家人的安排,再说,父亲也只是想让我能接受更好的教育。
时间太快,还没有想好自己何去何从,又到开学季了。这次十分幸运,二舅刚买了一辆货运汽车,和天空一样的蓝色。他听说我要到城里读书,特意把车开到我们村外的公路上,于是,我、父亲、二舅一起,开始了我的另一段旅程。我坐在中间的座位上,视线极好:往后倒退的大山,渐行渐远的村落,投来羡慕眼神的路人,受到惊吓的牛羊,满足感遍及全身。路还是高低不平,偶有掉落的山石,还得停下车子去拾捡。新鲜劲头一过,尘封已久的晕车感袭来。
汽车一路嘶吼,上坡下坡,摇摇晃晃,走走停停,到楚雄城里大概用了五六个小时。二舅把车停到八一路,就带着我们到米市街一家餐馆吃饭。看着破旧的老房子,不算平整的街道,却热闹非凡的街头,我有种回到老家集市的错觉,直到听见老板说话的口音,才确定自己已经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故乡,即将在鹿城楚雄开始全新的学习生活。
父亲把我送到楚雄二中(现紫溪中学)安顿好后,就离开了,他又是怎样回到老家,我就不得而知,大概也还是一路奔波,乘车,走路,总能到的。到陌生的地方,总是会想家,家乡虽不及城市繁华,却有亲人相伴,也是温暖幸福的。
除了努力读书学习,周末闲暇之余,同宿舍的舍友、老乡也会相邀,走遍大街小巷,感受楚雄城的风土人情,或热闹或古朴。水泥路、柏油路、泥巴路、石子路,布满了我们的凌乱的脚印,不大的城市,我们却一次次迷路,在一次次乱撞中安全返回。于是,沿着米市街、中大街,我们开辟出了一条条熟悉的路,不再像怅然若失的迷途羔羊。三年的读书生涯,虽然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可除了寒暑假,家却是远方。路,阻隔了家人见面的机缘;信,架起沟通亲情的桥梁。
1995年暑假,同学校上高中的徐姐姐知道我年纪小,主动找到我,让我和她一起回家,车票她去落实。谁知买到的是夜里的加班车,还好从家门口路过。在没有办法联系家人的情况下,说走就走。路还是原来的路,夜里乘车却是第一次。窗外黑乎乎的,时有点点灯光射进车窗玻璃,不知是路过的车灯,还是村里的电灯。一样的晕车,一样吐得一塌糊涂,多亏有徐姐姐的照顾。至今想到她拍在我背上的掌心,感觉余温还在。不知什么缘故,车子在路上坏了,司机下车捣鼓了一番,竟然又能启动了。
大概夜里三点钟,徐姐姐说“到我们村外面了”。司机缓缓停下,我拿好行囊,车走远了。看着车灯消失在眼前,余下的全是黑暗,我顿时清醒过来,头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虽说公路就在村子东头,可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欲哭无泪,没有手电筒,我怎么回去,家里的父母又怎知我回来了呢?
我定了定神,假装一副勇敢的样子,抬头看到几颗星星,虽然没有发出明亮的光,还是觉得有了力量。凭着记忆,我摸黑走着。有几处改了路,我靠里走近了些,撞得额头生疼,可哪里顾得上这些。走完一段上坡路,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要从村里过,狗特别多,一条直接从田埂走,就可以到家门口。胆小的我选择了后者,心想:我可以往田里走,应该不会将庄稼踩坏。可是我忘记这个时候正是稻谷生长的旺季,一脚跨进去,稻田里的淤泥将我牢牢陷住,使劲拔出时鞋子都掉了,我只好忍住委屈的泪水,穿上被泥水浸透的鞋子,走另一条路。因为是雨季,村口的一段小沟塞满牲口的粪便,我扶着石头码子,顾不了腥臊臭味,一步一步挪了过去。不知多久,才到达村口的大青树下,我长舒一口气。一抬头,两束光向我射来,那是村里的狗,特别凶猛,我以前在村里还被追赶过。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就地抓起两块石头,做好防备,在它发出吠叫的瞬间,我使尽力气把石头扔了出去。不知是打中了,还是被我的惊叫声吓住,那条恶狗终究是跑了。
当我狼狈不堪地站在院子里呼喊着父母的时候,他们急忙应声而起。二老怎么能想到他们的女儿,竟然会在深夜突然回家,竟然渾身湿透惨不忍睹。我哭了。母亲一边帮我换洗,一边偷偷抹眼泪。而父亲虽然心疼,却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我这胆小的姑娘还真是长大了。”也许这就是成长,以致后来,我不再害怕黑暗,也不再害怕困难。
生活就是这样,一边经历,一边期盼,可是回老家的路,依然没有太大改观,我的求学之路依然艰辛。就在1996年,我又经历了一次难忘的回家旅程。
通往家乡树苴五街集镇的班车增多了,但是得看运气,不是天天有。又是暑假,归心似箭的我买到了去往八角的车票,清早出发,中午就能到达。可是上天并不眷顾我,原本说好车子可以到达四街(法古么村委会),走路回去也不过半小时,可是路上司机反悔了,说只有我一个人,去到街上划不来,到三尖山,他就丢下我走了。无可奈何中,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班车远去。
三尖山,是我熟悉的地方,每年立秋会我都要和小伙伴们走上一回。可这次不一样,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阴冷的空气中夹杂着雨丝,游走的雾气让我辨不清方向。看看有我半身高的行李包,真后悔带那么多东西,真后悔选择这趟司机不守信用的班车。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停留一天,直接坐到五街,就算走不了,二舅也一定会想办法帮我。我越想越懊恼,可路还得走,我仔细寻找着下山的路。那路,灌木丛生,铺满青苔,狭窄湿滑,长期没人走,幽静得有些吓人。我背着重重的大包,踽踽独行在山道上。忽飞忽落的小鸟,穿越林间的松鼠,偶有树枝掉落的声响,都让我瑟缩不前。此刻,我多盼望能遇到个路人,哪怕是上山砍柴的村民,哪怕是路边放牛放羊的小娃。
走了好久,终于看到几户人家,也看到山脚下我们的村子,希望一点点燃起。突然遇见一个大婶,她看我的年纪,也许想起了她的女儿,看我背那么重的包,主动提出送我一段路。那时,我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就像即将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路,我紧跟其后,不敢落下。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村子,大婶觉得我应该可以自己回去了,放下包就要往回走。为了表达我的心意,我毫不犹豫将身上唯一的10元钱给了那位至今我都不知她住哪里的大婶。时间过去多年,那份感动却永久地刻在了心里:多好的人,是大山孕育了这份淳朴!
后来的几天,因为背超重的包,加上全是下坡,我的腿又酸又痛。我在长大,也期待回家的路多一些坦途,少一些曲折与艰辛。
1997年,我踏入大姚师范学校的门槛,2000年,世纪之交,我毕业了,即将去实现我小小的梦想,用我微薄的力量,用教育的梦点亮乡村孩子的梦。几年来来往往,那段让我终生难忘的路,却在悄然间变化。曾经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却被弹石路、水泥路、柏油路代替。我想,通向远方的平坦大路终将带走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
2002年,是我工作的第二年,我带着我的学生参加了树苴乡弹石路竣工典礼,见证了那一辉煌的激动时刻。整个五街集市撒满青色的松毛,锣鼓喧天,鞭炮声声迎接宾客。各村委会的秧歌、彝族左脚舞等特色节目闪亮登场,特邀的耍龙舞狮更添喜气。我也用一支《春天的故事》团体舞蹈为家乡的喜事添一抹靓色。庆典那一天,正值街天,很多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到他们好奇地张望,看到他们的笑留在脸上,我想那是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只有经历过一路辛酸波折的人,才能品味此刻的甘甜。这是我们的骄傲,这是家乡的骄傲,新时代的春风已吹遍大山深处,吹进人们的心窝。“要致富,先修路”,这是中国共产党给予人民的福祉。从此,大山不会阻隔人们穿越万水千山,一条路即将连接幸福与远方。
那时,觉得生活就是这样,只会定格在我们觉得最美的时光,道路的改善也会止于此,毕竟我们知足于当下。2007年,我离开了工作7年的学校,这以后的日子,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每一次回去,我都惊叹岁月更迭如此匆忙,我都没来得及细细体会,曾经改善修成的弹石路已成昨天,取而代之的是未曾想过的柏油路和水泥道。回家的路在转眼间缩短了,145公里的路程,两个多小时就可以稳坐家中。虽然我依然害怕坐车,依然讨厌晕车的感觉,可随着车子驶进错落有致的村落,那些过往的“劫”,瞬间释然了。
三尖山的脚下,就是我的故乡。此去经年,物是人非。站在观景台往下看,弯弯曲曲的公路依山盘旋而上,像一条巨龙,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沿着公路,记忆中的闪片房(木片房)、垛木房、土基房没了影子,蓝天白云下,不是乡村别墅,也是青瓦白墙。我们村东头的那一棵老青树,依然茁壮挺拔,只是在它的身旁多了一条水泥路,不知何时它的四周新修了几条通到各家各户的路。远远望去,还能看到停靠的私家车、摩托车。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坐上車,才能到城里的日子恍若隔世,这还是我熟悉的故乡吗?
我们老家实现了“户户通”。这跨越式的飞速发展,加快了小康社会的进程。住房的改造,生活的改善,不就源于这条路吗?2021年,我们村里还修了机耕路,改变了多年靠人背马驮送肥、收庄稼的局面,减轻了农民的劳动负荷,提高了生产效率。如今,一切都已实现,留在村里的庄稼人,已经实现半自动化耕种,吸引了离乡在外多年的青年回来建设村庄。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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