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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林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21892
刘春霞

  1

  怀表躺在抽屉里。阳光斜着走进来,照亮了表盖上大朵大朵的鸢尾花。巷子里传来收旧家电的吆喝,声音拖得长长的。

  租客离开时,总会遗弃一些东西。在这些遗弃物当中,她把她喜欢的东西留下来。比如说一只鸟窝。鸟窝是那个带着孩子的租客留下来的。或许是母子俩某一天去郊外,在路过的树上发现了这个鸟窝。现在这个鸟窝属于她了,她把它挂在她房间里的衣帽架上。房子有一段时间租给了一位插画师。插画师离开后,她从床头柜的缝隙里发现一本《人类的起源》,书的封面布满了灰尘,咖啡渍,还有蜡烛油。咖啡渍,她想象着某天晚上,插画师赶画到深夜,手忙脚乱中,不小心打翻了用来提神的咖啡,浸湿了这本《人类的起源》。蜡烛油呢?这一带房子身处老城区,停电是常有的事。用书来托蜡烛,倒不失一个好主意。墙上贴满了插画草图,人物的脸部只有轮廓。如果打开屋子里那扇唯一的窗,河风吹进来,墙上便哗哗作响,当初说好不乱贴乱画的。插画师临走时,她不满地对插画师说。插画师甩了甩他的长头发,脸红着咧咧嘴。

  她打开木格窗,她看见医院楼顶耸立的广告牌子,这道牌子对她来说是一张温床,一不留神便滋生出幻想来的床。上面刷着触目惊心的粗体字:不孕不育来地大,给你一个幸福的家。配图是一个胖嘟嘟的婴儿,带着一对翅膀从天而降,似乎就要落进她的屋子里来了。如果有婴儿从她的屋子里传来啼哭声,她到底是作为旁观者,还是作为婴儿的母亲好呢?这样的场景,她设想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拿不稳扮演哪种角色好。但最后,她不得不放弃这两种角色的诱惑,她心里清楚得很,任哪一种角色她都是无力承担的。她住在朝西的房间,屋子的光線不好。即使是在白天,只要走进屋子,她就会被深深的黑给埋葬掉了。人世间,只有黑是永恒的吧?她有时问自己。门洞里的黑,黑夜里的黑,闭上眼睛的黑,不同深浅不同性格的黑围着她裹着她。在她已然过去六十多年的岁月里,差不多一半多的时光都是在黑里度过的。她成了黑的一部分。眼下,门前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上,天竺葵开了,一簇簇花红得要死。天竺葵的红和她屋子里的黑配在一起,在她看来孤寂又炫目,一种残忍的美。这样的画面总能触发她的泪意。她有时想摘了这天竺葵戴在她盘起的发髻上,即使头发不再是黑色,这样的我也定是好看的,她想。插画师刚踏进这个院子时,就惊叹天竺葵的美,他说,血一样红的天竺葵,这种颜色很少见啊。她记不清楚从哪里搞来的。也许是多年前在农贸菜市场口买的吧,那时菜场门口总有一个老头来卖花或者小葱,花相不太好,但胜在便宜。老头坐在地上,望着从他面前经过的一个又一个人。那些花是他随意撒下去的种子。她喜欢这瘦瘦弱弱的花苗子,一副苦相,她的这副身板大概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不过,她倒要想看看,这样的苗子,能不能活下去。

  她把怀表放进上衣兜里。去搬门口的那面穿衣镜,被主人抛弃的镜子有着窄窄的木质边框。妈妈买过这种颜色的衣柜。衣柜双门开,中间嵌有镜子,从邻居家买来的时候,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镜面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喜欢站在这面镜子面前看自己。有一天她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站在这面三分之一的镜子面前,她第一次看到了那样的自己。她的耳根开始发热,心里有一丝惊慌。她想起初春里的桃花,满树的花苞努力地往外挤。她觉得她的体内也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拱,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她发现,如果盯得久了,她完全认不得镜子里的那个人了。

  怀表和这面窄框的穿衣镜,是这次租客留下来的两样东西。租客是一对情侣。每天她在客厅的饭桌上吃饭的时候,就会看着这对情侣成双成对地从他们的房间里进出,礼节性地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这对情侣有时会和她一起坐在桌子上吃早餐。她和租客共用客厅和餐桌。但这种情况很少,他们多数出去买早点吃。她喜欢这个女孩,女孩脸颊上有两团高原红,这种红总让她想起岩石缝里的一丛丛覆盆子。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到夏天,她喜欢攀上高高的岩石,用镰刀去勾长在石头缝里的覆盆子,覆盆子叶上的刺划伤了她,血顺着她手指弯弯曲曲地往下流。

  她把这两样东西搬进她的杂物室里,屋子里的旧东西收集得很多了,一样挨着一样。杂物室是在西北角上的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租客住在北边的那间屋子里。

  晚上,她常到杂物室里去,不开灯,在黑暗中坐上个把小时。或者点上蜡烛,用《人类的起源》当蜡托。她喜欢火生出这种颜色的光,光打在任何物品上,物品都变得柔和了。她坐在小屋角落的木椅上。椅子的腿原本散了架,她用绳子缠紧。她一坐上去椅子就轻轻摇晃,她的整个世界就跟着摇晃了。椅子也是一个租客留下来的。那个租客长着一张扑克脸,他大包小包地搬来一堆东西,椅子扛在肩上,活像个猎人。椅子很旧,也许,她就快要和这把椅子一样,在时间的催促下慢慢褪去,最后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变成一个灰色的人。

  杂物室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如果点蜡烛,有时会听到蜡花的炸开,发出小小的声音。在暗处,她仿佛看见插画师奋力地在一张张白纸上起草勾勒擦除修正,烛光在他那发青的脸上,一明一暗的闪着。她拿出从墙上撕下来的草图,一张一张地翻,在那些空白的脸上随意加上自己五官,不过,她也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鼻子眼睛。照镜子时,她一直都不确定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假定那就是自己吧。一个个她自己造出来的她就出现了,神态各异,妖娆可人。她喜欢绘画,她很想成为日本漫画家梦二那样的人。她无数次想象插画师在这个杂物室里为她画肖像图。她脱掉她的衣服,露出松弛的皮肤,衰老的模样,赤裸裸地坐在插画师面前,让插画师来观察她,描绘她。作为一个人的她就这样一笔一画地被他造出来了。她不是女娲捏出来的,也不是母亲把她生出来的,而是他----是他把她造出来的。他可以随意修改她,比如,把她满脸的褶皱抚平,画得光滑无比,有点塌的鼻子扶起来,变得高挺等等。当他画她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插画师的侧脸。这侧脸总让她想起三十几岁的小风。

  在这个窄小的的空间里,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她随意添加某人,随意删去某人。比如说那个地大广告牌子的那个婴儿吧。她让婴儿掉下来,刚好掉在她的屋子里。她抚养他,给他玩她捡的鸟窝,鸟窝里有几枚蓝色的蛋,是鸦雀的蛋。在她喜欢爬树的那个年龄,春天一到就爬上槐树摘槐花吃。运气好就能看见鸟窝,鸟窝里通常三两只蛋,小小的,有些时候是白色的,有些时候是褐色的,蓝色的也有,她仅见过一次。

  那对情侣中的女孩,会不会经常撩起她的衣服,对着那面穿衣镜观察她自己的肚子呢?她让这一切都发生,女孩的肚子总有一天会滚圆的。多少个夜晚,从男孩和女孩的房间里传来喘息声,床的吱吱声。她侧耳倾听,一股热流在她身上涌动,心跳得厉害。她想起了小风,想起了地大不孕不育的医院招牌上的那个婴儿了。世间的婴儿都是那个样子,都会是胖嘟嘟的吧。

  杂物室的旧物,是她从一任又一任的租客那里捡回来的。对她来说,租客是她生活里的客串演员,租期一结束,他们就离去,这场戏剧就落幕了。有的租客住得比较长,比如说那个带小孩子的女人,从孩子一年级一直住到孩子小学毕业。这边倒是有一个学校,里面的学生多是外来打工者的孩子。这个女人,曾提起她在附近的一个鞋厂上班,做喷漆的工序。难怪他们搬走后,新租客抱怨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住得短的算那个插画师了,半年后,他说他要到其他城市去闯荡,可能是上海,也有可能是广州。或者反过来说,她是所有租客生活里的临时演员,那个每天坐在角落里吃着早饭,打量着每一个租客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演员。

  她没有朋友,不需要去维系世俗里的关系,她不想与其他人产生不必要的联系。当然,租客除外,租客是维持她的灵魂和肉体不分家的上帝,这一点,她十分清醒。但在杂物室里,她已成仙,法力无边了,她让这些租客以幻影形式出现,来给她的生活加注脚。租客用过的东西,她留下来,就留住那些租客的生活片段。所谓存在不存在显现不显现,是不需要你我在场。这些是他们共同的生活痕迹,是她曾经的一部分。她不寂寞,她不孤独。她看不到邻居对她投过来的眼神。

  2

  黄昏,她去了离家不远的郊外,看见田埂边有一间茅屋,她站在门口往里张望,没人。看得出屋子是临时搭建的,几根棍子支起一张床,床沿散落着稻草,床头上挂着几把二胡。她拿起琴弓碰了一下琴弦,尖銳的声音响起来,吓她一跳。晚上,她躺在床上,面朝麦田的方向竖起耳朵。没有听到二胡的声音。无缘无故地出现一间草屋,什么时候有的呢?一回想,是有一段时间没去那边了,麦子都小腿高了。

  她的记忆里,只有七爷会拉二胡。吃过夜饭,七爷坐在门口拉二胡,她躺在草屋的草堆上听。断断续续的调子,在她的耳朵里是哀伤的。七奶死后,七爷的二胡就更不成调了。那个时候的她不大爱说话,家人剪掉了她舌头下面的一根筋。学校的课间,她喜欢一个人在操场边溜达。螺丝钉、啤酒盖、枯树枝、死蝴蝶、小石头等等那些看起来没有生命的东西在她眼里都是活的,需要有人去关照,而她认为她刚好就是命运注定被派去关照的那个人。所以,干起这样的事来,她一丝不苟。一丝不苟这个词,是她的小学老师喜欢用的词,她把这个词用在了她自己身上。她甚至捡到过一朵小红花,那是老师用来奖励一丝不苟的学生的。小学毕业时,她捡的东西装满了她的抽屉。

  她有一种习惯,时不时地闭上眼睛,竖起耳朵,让各种声响像潮水一样涌向她,淹没她。她认为声音是立体的,包裹型的,当她处于声音旋涡的中心,正是最安全的地方。就像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又去了麦田边的草屋,门虚掩着。一套工具散在地上,碗筷泡在铝制锅里还未洗。她判断,屋子主人的职业是做二胡的。做好的二胡挂在床头上,像海边渔家挂在屋檐上的比目鱼。她没有去过海边,目之所及之外,都是从书上读来的。这么几十年来,图书馆是她最常去的场所。她的唯一的消遣方式是看书。对于书的类型,她从来不挑剔。养猪致富、果树栽种、易经八卦、故事汇,到后来的四大名著,日本的村上春树、太宰治、森鸥,以及欧美等国家作家写的书都看。读过的每一本书她照单全收,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此刻,草屋主人大概正背着二胡拉着凄凉的调子,走街串巷地兜售。对象目标群老年人居多吧,年轻人谁会爱这个呢?大概也有小孩子学点才艺什么的。她在文化公园见过一个小孩跟一个老头学拉二胡来着,小孩面无表情。可怕的声音从小孩手里制造出来。老头呵斥小孩,小孩停下来听老头的呵斥,然后继续拉。那是她唯一的一次去公园游荡。老太太躺在床上,拉着她的手,死了。她死了,可是我怎么办?她坐在床边,脑袋一片空白。随后她出了门,就像她平常去买菜的样子,就好像老太太还在睡觉。她随意跳上一辆公交车,在终点站下了车。终点站是文化公园。此时,她坐在这个陌生的床沿,就好像当年她常常坐在老太太的床沿的那种姿势,熟悉又陌生。她还是她。她已不是她了。她很坦然,就好像她是屋子的主人。但其实真正主人的样子,应该是像七爷那样的人的吧,她想。

  七爷死了很多年了。有一年她回老家,问起七爷,妈妈说早死了。那时妈妈还健在,如今,妈妈不在很多年了。她一个人在世上茕茕孑立。自十三岁离开妈妈后,家乡的人事离她越来越远,渐渐地模糊了。

  房子就这么空着,还没有租出去。她倒不着急。租客总是会有的,她在等待。她对物质的需求不多。这些年来,除了简单的开销,她存下不少积蓄。她一直认为,本来嘛,人的这身皮囊只需粗茶淡饭布衣一陋室即可。五十岁后,她曾打算回老家去过,但她想到村人的闲言碎语,说一个女人终生不结婚是有毛病的,再用怜悯的眼光来瞧着她。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家人曾强烈希望她回去嫁人,但自从她慢慢变老,家人再也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对她充满了怨恨。一想到这些,她便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她愣是不和人来往,不管是老太太健在的时候,还是独自一个人过的时候。在她看来,她自己或者老太太以外的人都是不相干的人,总有些岁数大的邻居爱向她问东问西。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是三十出头的姑娘。她不说话,礼貌性地笑笑,就把她们进一步的窥探念头给堵了回去。现在,她走进了老年人的行列,没有人再会对一个老年人感兴趣的。她经常在暮色里,遇到邻里小孩放学归来,一路嬉戏打闹,她会情不自禁地站在一边儿看,直到他们跑到巷子的尽头看不见为止。年轻母亲怀里的婴儿,有时不经意间盯着她看,她也盯那婴儿看。在对视的过程中,她觉出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婴儿清澈的眼神把她的衣服都剥光了,她的一切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让她浑身不自在起来。对了,这种感觉,当她看猫的眼睛也会产生。有时,她乞求自己或者劝慰自己,养一只猫吧,养猫的成本或者付出的感情比起养孩子来小多了,况且大街小巷无家可归的猫很多啊。有一回,一只黑影从路边的树丛里窜出来朝她喵喵叫。她蹲下来朝它伸出手,猫抱着她的手咬了咬,她觉出猫是省着野劲儿,轻轻地咬来着。看来以前是家猫,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猫的毛发打了结,小脸也糊了泥。显然在外流浪很久了,但被人类驯养过的痕迹刻在猫的骨子里,从它一见到她就在地上打滚撒娇这动作就能看出来。她在附近的副食店里给猫买了火腿肠,猫闻了闻,不吃,然后望着她一个劲儿地大叫。不知道猫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人,找过这只猫吗?猫跟着她走了很远。在她的人生经历中,她再也不要不辞而别。尽管于她而言,这个叫别人的人是不多的。而猫,天生是一种孤傲的生物,跟她一样。在别人看来,她并没有什么值得孤傲。猫这样的秉性,最擅长的事是想离开你的时候,会不吭不响地走了,头都不会回。所以,直到今天,她都还没养上一只猫。

  有时天还没有黑,她就上床了。睁着眼睛,看着夜的黑慢慢抖落下来,把她裹住,然后让一桩桩往事涌上来填满了她的脑袋。对于有些事,她想从头到尾地追究,却发现这已经禁不起细看,她只好让那些事情模糊地呆立在原地,直到慢慢变成空白。自脚痛病复发之后,白天她也去杂物室待一阵子,翻看摆在那里的旧书,她打开了《人类的起源》这本书,她已经看了好几遍。对于人类包括有颌脊椎动物的共同祖先是一种史前鲨鱼这说猜测,她有点吃惊。祖先的游泳基因在她这里完全消失殆尽了。她怕水,看见深水头就发晕。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死法,在她看来,就是被淹死。她曾掉进池塘,身体下沉得很快,什么也听不见了。我这一生就这么快就完了,她的脑子只回旋着这样一个念头。所谓人死前,他的一生都会在他眼前闪现这一说法。被人救起后,她抖抖瑟瑟地蹲在池塘边的土坎上回想,这一说法在她这里并没有出现。

  她摆弄着表盘。打开。关上。表盘上刻着金黄的鸢尾花。

  每年四月份,河边一大片鸢尾就开出蓝色的花来。小风从荷兰回国,临上飞机前,他在机场书店买了一张凡·高的鸢尾花明信片。就是那个割自己耳朵的凡·高啊。小风打电话急着问她的地址时说差点把这事忘了,小风还说他老记不住她的地址。平时小风和她基本不联系,但每次出差小风总给她寄一张明信片。通过明信片上的邮戳,她就知道小风在什么时候去过哪里。她对小风说,我能从你的明信片里读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来,是有关你的故事。她说她喜欢收集故事,就像小时候收集螺丝钉木材棍的那种热情。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么些年来,她只收到小风的两张明信片,一张来自荷兰,一张来自青海湖茶卡盐湖。其他的均石沉大海,不知去向。

  时针停在七点。早上七点还是晚上七点?时针停止的那一刻,那对情侣在干什么?怀表是女孩送给男孩的,男孩送给女孩,抑或是别的什么人送的?为什么没有带走呢?被遗忘,还是故意被遗弃?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她拿起怀表时就会冒出来。她试着拧怀表的把头,指针在动了。她对着手机调对了时间,把怀表放在耳边听:滴答滴答。

  3

  半夜醒来,她听到了二胡的声音。乐声是从麦田方向传来,她觉得冷,这都四五月了啊。平生第一次离家那天也感到这样的阴冷。一个膝下无子女的远方亲戚——一位老太太答应妈妈,只要这孩子把她照顾好了,等她归西,房子就归这孩子了。这是你们一辈子都不敢做的梦。最后一堂课,她向老师告别。老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这些话又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老师知道她的家境,只是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沉默是她惯用的语言。从那时起,她就一心伺候老太太。如今,她也到了老太太当年的年龄了。时间过得好快,仿佛昨天她还是个孩子,站在树底下,牵起衣服接小风从树下摘来的苦楝子果,苦楝子果有一股臭气。她走的时候,小风并不知道。再次见到小风,已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小风说我恨你当年不辞而别。回京后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后来又接连昏睡不醒。

  多病的老太太离不得人,这些年来她只回过一次老家。路途遥远,路费昂贵又费周折。和家人联系就靠写信,逐渐地,她和家里人感情生疏了,她的世界里只有老太太。

  老太太过完八十岁生日没多久就死了。她一下子有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和无比多的自由。突然有了这么多东西,她完全不知道該怎样应对。想想,在这之前,她几乎没有为自己着想过,哪怕到了她结婚的年龄,老太太不张罗,她也没往那方面去想。她活着只有一个目的,把老太太伺候好。老太太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以至于后来,她掌握了老太太的一切想法,老太太的话还未说出口,她就知道老太太要让她干什么了。她穿老太太的旧衣服,活动轨迹仅限于家、菜市场和医院,二十几年来年年如此,天天如此。有一天,她吃惊地发现,她的一举一动跟老太太越来越像。在镜子里,她分明看到的是另一个小老太太。就在老太太死后第一年,她回了一趟老家,见到了小风。

  她决定过几天去麦田那边看个究竟。她向麦田方向走去,在很远的地方,她就看见房子没了。麦子在阳光下静立着,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草房子。“我这是在梦里吗?”脚痛病让她在家待得太久。她在田边坐了很久,头晒得发烫。她闻到了麦子的气味,麻雀在田里飞来飞去。耳边似乎响起来了七爷拉二胡的声音。七爷一辈子只会拉二泉映月,那个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熟悉的哀伤涌上来。

  她从未进入社会,老太太是她生活的中心,老太太这一去,家人不断地催促她回去,但她并不想回老家找一个男人嫁掉。她害怕与人打交道,也不知道该怎么打交道。二十多年前,她离开村子后,她进入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从此她的生活就像一根莫比乌丝带,再也没有尽头。而小风按部就班地小学毕业,上中学,一路读到大学。她现在迫切要做的是离小风近一些。尽管永远也无法靠近小风了。她找到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在这之前,她花了很长时间去熟悉她所住地的周边环境,她再也不用沿着固有的轨迹行动了。她扔掉了老太太的旧衣服,拔掉厚重的窗帘,打开了窗户。她收拾出一间屋子出租来维持她的生活。

  她成了图书馆的常客。图书馆的守门人盯着她走进走出。目光日渐苍老,越来越稀薄。她知道,她自己和那个守门人一样,一天天地衰老下去。她什么书都读。每读完一本小说,她总是亢奋或者低落一阵子。她把自己变成了小说里的主人公,去经历各种人生:苦难的,幸福的,纠结的,不咸不淡的,以此来弥补这些年来困在原地的遗憾。租客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走。从第一任租客开始,她就开始记录,她给他们编了号,从性别、面貌、职业、衣服喜好颜色以及离开时她留下对方的物品名称等方面做了一个翔实的档案,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她觉得这可能是一种病,就像小时候收集蝴蝶小木棍之类的。只不过现在收集的是跟她有一些打过交道的人的信息罢了,这些都将作为她的私有财产。有一天,当她不存于这个世界时,这些人的档案,这些明信片,这些木棍蝴蝶将和她一起消失,从无意识上成为她的陪葬品。尽管小时候的那些木棍、蝴蝶、螺帽、螺丝钉,在她离开家后,被妈妈一股脑儿地扔了。但她深信,有一天她将和那些被扔掉的东西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相遇。她的生活寂寞而又喧哗。她石头般地呆立原地,而租客走马观花式地在她面前来来往往。

  现在,一位年轻的男性成了她的租客。他的长相让她想起了离开的插画师。此刻的插画师,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他想要的了吗。这租客也让她想起三十几岁的小风。她放纵这个租客随意走进她的房间,随意做什么事情。当然,这个放纵只是她单方面的幻想罢了。

  男性租客身上的阳刚气息,让她想起家乡有关太阳的一些事,扶桑树上蹲着九个太阳,而这个阳刚气的男人,就是那个外出照亮人间的太阳。早上她坐在客厅的餐桌上吃饭,打量着这个男人从他的屋子里出来,然后跟他打招呼。男人总是抱着几本书,穿着格子衣服。晚上她去杂物室,点起一盏蜡烛,在烛光下编写了关于这个男人的档案。

  入冬后不久就开始下雪。下雪第十天的晚上,她打开窗户,风呼呼地嘶鸣着,鸽音从远处传来,冷风吹在她的脸上,确实很痛。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森林。这片森林她是熟悉的,陌生的。

  老太太走的那个冬天,她常常在梦里见到的一片森林,树干直直地冲进云霄,树与树紧紧挨着。没有一丝阳光能钻进森林,也没有一丝空气能逃出这片森林。她一个人在这片黑色的森林里走啊走,怎么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走向杂物室,坐在木桌前,摊开了纸。她要把小木棍、蝴蝶、螺丝钉、明信片、租客的信息、租客的物品以及小风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这是她一个人的王国。这里,她已成仙,戴着薄如蝉翼的面具,拄着金权杖,俯视着她广袤的土地,远方雾气葱茏,传来她的子民击响的鼓声。她走进了她黑色的森林。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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