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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月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21579
王丽娟(山东)

  午夜蓦地醒来,窗外银银的,月光盈沸,秋虫唧唧。木瓜树枝柯的辉泽与暗影交叠。身子蜷缩在床板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幽深,造物在漫漶中随意散落,远近左右辗转。

  月光总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垂下一条绳索或梯子,把人带离熟悉的一切,空悬于希冀之地,毫无征兆。

  一

  天还不是太凉,就像现在,那是第几次看完《半夜鸡叫》的晚归,父亲?你的胸前暖暖的,总是让幼小的女儿贪恋。银幕上周扒皮怪声怪调的鸡叫再一次沉落下去,长工们都回去睡觉了,女儿也假装在你怀中乖乖睡去。

  人群开始朝影院外涌流。回家喽!你自说自话着把装睡的女儿轻轻揽放在肩头,另一手拉着母亲,冲出影院。月光骤然降临,户外乳辉一片,把人心浸润得能忘掉周扒皮,也暂时忘掉木偶小宝。

  那晚月光银样的亮,天上还有几颗星星,周围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晰。我半眯着眼睛趴在你肩膀上,我和你留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那么长,若不是赖骗你的抱,我一定会拉着你的手指给你看,那地上移动着的神奇月光剪影。夜在你一颠一颠的步履中慢慢加深。

  小时候老城的街道比现在要窄很多,白天晚上都是安静的,汽车几乎看不到,人也少,一串自行车嘀呤呤的铃声就能响透整条街巷。街就那么些条,每条又都是那么短,孩子们几乎每天都会用小脚去丈量,从西向东,从北到南。全城唯一的电影院就坐落在中大街上。

  出影院往东不远,就走到城中心,三层的百货大楼矗立在石碑隅首,那是小孩子眼里的庞然大物,可惜晚上黑黢黢的一點白天的热闹劲儿也没剩下。我喜欢跟着大人逛百花大楼,喜欢它高亮宽敞、平滑的水磨石地面,还有厚重的楼梯,我在地上蹲坐打滚衣服仍是干净的不会被母亲骂,也可以上到三楼顺着楼梯木扶手瞬间爽爽地滑到二楼、再到一楼而不被大人察觉。这在低矮的家中是想都不敢想的。过年时,母亲会带着我拉着父亲,高高兴兴到百花大楼扯些斜纹布,要给家里每个人做新衣,我窄小的棉袄外面不久也会添一件鲜艳肥大的线尼罩衣,那是我们在大楼里少有的奢侈时刻。母亲瞪大眼睛把柜台上的布头翻来摸去,而父亲会插空为我买上几个扎头辫的小橡皮筋、小发卡。丽妮的头发那么厚太毁皮筋,母亲总跟父亲这么说。但她却只准我头发一直留着,并且每次给我梳小辫都把我头发薅疼直到眼泪下来,我经常哭闹着拖半拉辫子跑去外面玩,半道再被母亲揪回。

  往北拐上潘南街,父亲把抱我的手交替了一下,越长越大的女儿也是越来越沉了吧,父亲?趴在肩头的我看着马路两旁的槐树、榆树、合欢树在悄悄往后退,水分尚存的树叶有些灰蒙蒙的秋意。春天时这街两旁树上的槐米几乎被人钩了个遍,父亲也自制了一个铁钩子闲时带我来钩过,据说槐米晒干能卖钱。残存下的槐米就开成我们可以蒸着吃的串串槐花。合欢树在春天是很漂亮妩媚的,玫红粉红的绒花一朵朵开满枝头,有时父亲也会顺手摘下两朵帮我插在辫梢。晚上合欢树的小叶子都是闭合起来的,像含羞草一样,待到清晨再张开。

  看到北戏院了。最晚一出戏大概也已散场,我知道父亲最爱看的戏是两夹弦《三拉房》,男女分别缠绵不清的小戏,奶奶也爱看,每次戏散回家他还会没腔没调地跟母亲咿呀上两句:“贤妻你尽管宽心放,考罢之后我早回程”“嘱托的言语我牢牢记下,丈夫我句句记心中”,把母亲脸臊个通红。父亲如果能在戏院里当检票员该多好,他那么爱看戏可以每天看个够,我也不必被手电筒追赶着满戏园子找地方躲藏。

  戏院门口这时还有微弱的灯光,我想演员此刻是否还在化妆间忙着卸脸上花花绿绿的油彩?我常掩不住好奇每次戏演过半,逮准时机就要找借口溜到后台去偷窥演员上妆。稍大一些散场后也会滞留后台看景久久不去,直到被演员或剧务轰走或父亲在后台找到我。一次豫剧《墙头记》下场后,我还看到舞台上诅咒“老爹爹今年八十五,何不死在圣贤年”的不孝之子“大乖”“二乖”,竟然跟老爹爹“张木匠”还有其他一帮演员聚在一起打牌,把我骇住了,化着妆带着各种行头的他们,瞅起来有些怪怪的,他们吆喝的架势竟然跟邻居家中看到的牌场无任何区别。

  过了北戏院再往前便看不到灯火了,好在月华盈天。紧走了一段我们就回到了家。父亲小心地把我放在床边,我揉揉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父亲微笑着蹲下看着我,他一定知道我在装睡只是不挑破?父亲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肩头看上去有一小片濡湿,那该不会是我口水洇透的痕迹,刚才真的在你肩上睡了一会儿吗?

  月光满地,四周寂然。

  二

  幼时的记忆是那么执著,又总喜欢在月夜扰碎人的安眠。

  起风了,南墙内竹叶细密推涌的声响一阵阵传来,没有帘幕遮掩的窗户半开着,我裹了裹紧身上单薄的覆盖,感到些许的冷。

  父亲,那位良善的蒋老太也和你一起踏着月光今晚来到。玉皇庙前街大杂院最里面,一溜四间的西屋,北半部分的两间就是蒋太和老伴的住处。

  在我记忆最初,蒋太就已是驼背老太太了,无儿无女的蒋太比奶奶年长几岁,日子过得寡淡也似乎比我们宽绰些。她是南顺城街上的闺女,离母亲娘家不远。我从未见小脚的她离开过大杂院半步。她饭量大力气也大,父亲总说她蒸馍擀面条的面,比男人和的都要硬,馍馍和面条做出来自然也会比别人家的好吃。

  她针线活也做得密实,常带着花镜、顶针来家里,和奶奶一同做衣、上鞋、缝棉被。最爱看的就是两个老太太一起在院子里铺开场子缝棉被,我就可以小猫一样躺在软软的、饱含新鲜空气的被褥上滚来滚去,满心期待着老太太们颤声的驱赶,然后诡笑着翻身一溜烟跑开。

  父亲,可还记得,一到晚上大人孩子兴奋而又恐慌地钻进防震棚睡觉的那些个夏夜?北方的大地震把唐山毁掉了,唐山虽然遥远,但住在小城的曹州人也开始怀疑晚上睡在房屋里的安全性。一时间大杂院里的防震棚林立,塑料布、竹竿成了抢手货,这可乐坏了一帮小孩子。形状各异的窝棚在大地上毗邻交错,嘴里念叨着广播里听来的防震口诀,钻完东家钻西家,这里抠点土,那里糊点泥,那个夏天再不愁没啥玩儿的。

  地震一直没来,大家未免有些失望,也便开始懈怠,不过夏夜钻进父亲亲手搭建起来的户外窝棚,秫秸杆穿结成的箔上铺着秫秸篾子编制的凉席,睡上去还蛮凉快,大家挨挨挤挤在一起也热闹,不冷清。

  父亲总是闲不住,下班后忙各种各样零散事情。那晚父亲母亲一同外出,奶奶带着我和弟弟在窝棚里玩耍,头顶上白花花的塑料薄膜把天遮严,奶奶独自叼着纸烟吧嗒吧嗒地抽,火头时明时暗,看我们闹得不行,连声催了我们几次躺下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我偷偷钻出自家窝棚来到露天院子里,月亮真大,挂在走走停停的云朵间,我好像置身在各种白色小屋组合的花园中,高低起伏的鼾声、磨牙声四面袭来,我有些害怕了,也不敢叫喊,赶紧爬进窝棚,搂着奶奶睡去。

  接下来的清晨,是蒋太把睡意未尽的我交到父亲手上。奶奶和凌晨归来的父亲、母亲都快急疯了,以为我晚上被人从窝棚中偷走。发生了什么事?面对家人的好奇我有些害羞,摇摇脑袋真什么也不记得。蒋太竟然也弄不清我是何时闯入她家窝棚的,黎明醒来发现怀里有个小孩儿,一手搂着她的脖子一手揪着她的奶头在酣睡,以为是做梦呢,待发现是我也就没敢惊动,怕吓坏我。

  一直到现在,我偶或还会半夜突然坐起发怔,说两句无来由的话或者什么也不说接着又倒头睡下,只是不再四处走动。刚一起生活时,老公常被吓到后半夜失眠,时间久了他也便不再惊怪,相比他酒后聒噪的鼾声,我夜半偶一为之的迷怔根本算不了什么。也从未想过因此去看心理医生,我有必要听别人劝解我:你心情过于焦虑,要放松?

  那次迷幻的游历之后,我跟蒋太似乎近亲了许多。

  蒋太总是在傍晚时分拉开风箱蒸馍。全白面的馍还有糖角儿软甜的香味,常常把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我馋引过去,蒋奶奶!我迈开小腿跑向被白蒙蒙蒸汽缭绕着的驼背小脚老太,帮她拉两下风箱,扫扫案板上的面餔(bu音),送上大馍筐。那一两个糖角儿,高高的摆在馍筐的最顶端,仿佛专为馋我而做。

  吃吧,别烫着!一切就序后蒋太会掰开一个糖角递给我,父亲一般不让我接受别人家吃食,但蒋太的似乎例外。

  有时蒋爷爷在家,我就坐在专为我搬挪的小矮凳上,边吃糖角儿边拧动着身子与两位老人拉话,逗得他们双双把眼眉笑成月牙儿,我知道他们喜欢我。跟着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也有,蒋太每次留下我都会做葱花炝锅的面叶儿,不擀面条,怕我人小面条不好嚼烂,还坐近我打着大蒲扇驱赶蚊子。

  月光把一切完全笼盖,父亲四处寻不见我,就准能在蒋太家把我拎出,免不了要客套些扰谢的话,蒋太夫妇这时会一同起身送到屋门口,不迭声地夸着:小妮妮可懂事,可会说话!

  走出老远回头,夜色四合中,我还能看到老夫妇俩在原地弓腰站着,一高一矮。

  天极高,月极大,人极小定格如剪影。

  三

  我听到了几片木瓜叶子闷然坠地的声音,没有枯焦的脆喧。今年的木瓜树没有挂花,父亲,你是连一只木瓜也没看不到了,樹木如人,也有任性的,累了也会歇上一歇。幸好今年东墙脚桂花比往年开得灿烂,你闻到浓烈香气了吗?

  父亲,你走后常会在这样的月夜悄悄来,母亲却说她一次也没梦到过你,因为你人好,从来不会吓她。

  自小到大,女儿都习惯于被众人拿来和年轻时的母亲做比:没有长过母亲,没有长过母亲!听到类似的话,我总是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尽管女儿的长相、走路姿态都和父亲你一般无异,但一路这样比下来,多少还是会让人有一种被压制在母亲巨大阴影里的沮丧感。

  对母亲年轻时容貌的记忆怎么从来都是模糊的?但母亲年轻时究竟超越女儿到何种地步,父亲你肯定知道且是认可的。要不然为何感觉你一直都那么宠惯着她?

  母亲俊还是丑,我幼时从不关心,包括她为人津津称道的两根油黑乌亮的长辫。因为性子倔心又野,没有一点母亲期望的模样,母亲便老是板着面孔训我,让人感觉她远没有父亲你对我疼爱。但你夜晚坐在月光下,给母亲一下一下梳发的情景却令我感到困惑,一个大男人对女人的头发竟然梳得那么投入,且母亲也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每次梳头扎小辫儿,我感觉都像在受刑,母亲一动不让人动,还把头皮拽得生疼。不到把人泪花子逼出来,我就不让别人碰我的头,我宁愿父亲把我的头发用推子推得跟弟弟的一样短。但母亲固执的连一寸发梢都不让人剪。

  打记事起,清晨家中第一个起床生炉子做饭的从来都是父亲,无论夜里顶着月亮多晚睡。多年来我秉持早起的习惯也是跟着父亲养成的,父亲你心疼奶奶心疼母亲,而女儿更心疼的是你。一早偷偷爬下床跟在你后面帮你掏掏炉子,打打面糊,给奶奶拿支烟。这时母亲搂着弟弟还在呼呼睡觉,我知道了你为何爱我比爱弟弟更多一点,虽然他长得更像母亲。

  有父亲在,家中什么事都不需要母亲操心。她无忧无虑地活在艰难岁月里,也活在被父亲编制的虚弱童话里。

  我真正开始注意到母亲,已经是在你离世之后。你只扬了扬手,便打乱了夜所有的宁静,把母亲独自丢放于恒茫的月光之下。母亲早已不再年轻,日渐发福的身体显得有些臃肿,暮色的灰白在她一头硬硬的短发上缓缓降落。

  她接受不了你抛下她突然离开的现实,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哭上两声,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过问:你个狠心的老头子,哪怕你躺在床上让我伺候你一天两天的……

  我和弟弟轮流陪着她,院落里月光惨白,四处都是你遗留尚温的痕迹,母亲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一遍遍说着你昨日的好,面向我们,面向夜空深不可触的虚无。

  你还没有走太远,父亲,应该能听得见母亲停不下来的泣语。

  我的心也在月光下哀鸣。暗夜中不断萎缩的母亲感觉失去了人生的庇护。母亲面前有一道高高的坎,岿然矗立,我和弟弟需要跨过去,母亲更需要鼓足全部的勇气,奋力抬腿迈过去。

  这些年眼见着母亲从局促的自我禁锢中慢慢走出,一天天变得坚强,我们内心是温暖的。

  她真的比以往精神了很多,尤其在姥爷姥娘也离开之后,世间无常的痛失让她懂得对眼前的珍惜,千般烦恼一笑了之。她有自己规律的生活安排,一个人每天忙忙颠颠的:健身、打牌、带一帮老太太扭秧歌。下午我若去看她,是一律打不上照面的。有时来了兴致,母亲做点马蜂菜窝、窝榆钱馍馍、韭菜托之类的传统吃食,也会赶紧打电话约我去拿,知道我自小稀罕。每次母女见面后都是拉不完的家常,这肯定是父亲你一直渴望见到而从未见到过的亲和。

  今夜,月来了,月光银银的,如下了一场的霜,户外的木瓜树上、栅栏上、铁门上,满满的都是白的霜。

  桂花的白,在霜样的月下,更是加倍的明,加倍的银。

  我看见,有猫从桂花树下走过,猫的蹄爪是月光,如幽灵。

  那些叶子,如鱼游在月里。

  父亲,今晚月光像我小小身子偎在你怀中时一样鲜亮,父亲,你闻到女儿东墙边桂花浓浓香气了吗?

  我听到一阵风声暗暗掠过树梢……

  责任编辑:郭秀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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