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村出去打工的姑娘越来越多了,通常她们上完小学或是中学,一个个就成了打工大军。初时,她们是投奔城里的亲戚去的,从拘拘束束到大大方方,慢慢就融入了一座城市。在餐馆,在工厂,在商店,都有她们的身影。她们中一些人嫁到了省外,一些人嫁到了昆明郊区,也有极少数聪明伶俐的姑娘,还嫁给了城里的干部或是工人,这类人被村子里的老人们称作是有福气的姑娘。
尽管村子里这些人大多没有读过书,不识几个大字,但对于读书人的尊重一直存在心里,依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老认识。当她们说起莉莉嫁的女婿来,总会带着一种高涨的情绪加一句,人家是大学生。后来这大学生在工厂的职称变成了工程师,人们又加一句,人家是工程师。如果她们再有幸能与大学教授的距离近点儿,保准会被她们的一张张老嘴巴念出一朵花来。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啊,居然是与我们生活的这个小村子相关联,那就成了自己家的事儿了。能往自己的脸上贴金的荣光,谁也不愿意放过。当然,有幸福的事情发生,也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出现。
那年春天,四平村被黄灿灿的油菜花淹没了,蜂飞蝶舞,整个村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油画。也是此时,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姑娘连接失踪了两个,一个叫粉果,十四岁,念到初一,就不想念了。一个叫山菊,十六岁,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没读了。这两个姑娘相约一起出去打工,在火车上就被人贩子盯上了。骗人的伎俩有千种,一种不似一种,无论如何提高警惕,似乎总有一款是为这些姑娘量身定做的。
她们一路上经历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家人无从得知,这个春节不见归来,那个春节不见归来,家人们望眼欲穿地盼着她们。三年过去了,杳无音信。案也报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了,还是毫无线索。最后只能确定为失踪。一个农村姑娘失踪的最大可能,通常不是自杀,而是拐卖。那些年,接连发生的拐卖案件也太多了,从这村到那村,几里路上就能听见一个失踪了的姑娘。据说,她们被拐到山东、安徽、浙江、江苏、江西等地,给一些残疾的或是年纪大了还讨不到媳妇的男人当老婆。
山菊的妈老了,佝偻着衰老的身体在河里洗衣服。听见粉果的妈在菜地里哭她失踪的女儿时,她并没有掉眼泪,她说,各人自有各人命,她的命就是注定要走这条路的,死了活了的事,就交给天吧。世间,没有哪个当妈的心肠是硬的,是黑的,只因太多无奈,需要让自己从生活的痛苦中走出来。
粉果妈的哭声,隔一段时间就会听见一次,她无论在何时想起丢失的女儿,就会放开嗓音数落一气,哭她的心头肉肉,喊她苦命女儿的名字,恨不能代替她的女儿死去。她一直觉得她的女儿是死了,被人害死了。只因为死不见尸,所以还存着许多理不清的悲伤和疑虑,也还存着一些活着的希望。这样的情形持续了许多年,她一哭,婶娘们也跟着悲伤叹气几声。安慰她的话语,永远只有一种,也许哪天这姑娘就从天而降了,她只是暂时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花开花落,油菜花开了一年又一年,粉果的妈渐渐从失去女儿的悲伤中走出来,哭女儿频率降低了许多。她回归到正常的日子,操心起房盖屋,操心儿子讨媳妇的事。
山菊的妈生孩子落下了月间病,时时病恹恹的,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出很多。她在某天早晨下楼时,一个踩空,就从楼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股骨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脸上的肉一天天陷落了下去,没过多久就死了。死的时候,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她的老伴含着眼泪轻轻地用双手从上到下轻抚了一遍,对她说,我知道,你挂念着小菊,等她回来,让她来给你磕头。她的眼睛才慢慢合上了。那时,我才明白,人的情感表达方式的迥异。有些人热烈外露些,有些人内敛低沉,不能说明哪一种方式更好。就像妈妈对儿女的情感,永远只有爱和付出,只是表达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
在山菊的妈妈死后的两个月,也是油菜花开的时节,公安打拐营救出一批姑娘。这批姑娘里,就有失踪六年的山菊。她坐在警车里被送回来了,形容憔悴的山菊,像这村子里过得最潦草的那家主妇,毫无生机的脸上写满迷茫,似乎还有种近乡情怯的害怕和羞涩。她看见爹了,看见哥哥嫂子们,唯独没见到她的妈。她一头扒开人群,大叫一声“妈”,哭着跑回家了。跟着她跑得最快的人是粉果的妈,她在问完了警察,得知没找到她的女儿后,就拼命想从山菊的口中得到一点关于粉果的下落。结果,她失望了。
两个姑娘在火车上遇见一个中年妇女,慈眉心软的样子,看上去没一点害人的迹象,说带她去浙江的工厂里做活,还说她女儿也在。左转右腾的火车上,她们怀着一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步步走向陷阱。下了火车,吃完一顿饭,她就不知身在何处了。醒来时,小伙伴不见了,中年妇女不见了。她的身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半老男人。任她尖叫,任她哭泣。门,永远是锁着的门,人永远是猥琐的那个人。她是他们家买来的媳妇,是这个家庭传宗接代的工具。家是贫的,人是怂的,可落入虎口的羊,使尽全身的力气再挣扎,依旧逃不脱被吃掉的命运。
每个夜晚遭受凌辱的山菊,还要接受肚子里种下孽种的事实,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肚子,暂时连逃跑的念头都死了。在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之后,那家人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她在屈辱中带着矛盾的心当一个最可怜的妈妈,面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除了生出些母爱,又能做些什么去。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她渐渐有了些活动的自由。于是,她知道了这是一个叫浙江的省,离自己的家乡云南很远很远。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可她仍然无法忘记她是被人买来的工具,永远灭不掉的是想逃跑回家的心里。有一天,她在地里干活时,远远看见一辆执行公务的警车。她趁别人不注意,一头跑到公路上,跪在路中间,对警车大呼“救命!”就这样,她得以回到家乡,见到亲人。
山菊经历的痛苦,在她的诉说里,已经变成了一种故事。一把眼泪,心疼辛酸几日就过了去。死了妈妈的山菊,谁是谁的心头肉呢?个个是亲人,又个个不是亲人的感觉,让山菊的心碎了一村子。她每天带着些香火纸钱,往后山走去。那里,长眠着她死去的妈妈。她在那堆黄土前,与妈妈说说心头的苦,哭够了,就回来了。个个心疼她,可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她。
粉果的妈,又频繁地哭了起来。自从山菊回来后,她哭得更加悲伤了。她说,你这两个背时倒运的冤家么,为什么手拉手地去了,不手拉手的回来。是死是活么,好歹也给我有个盼头呀。山菊的泪顺着脸淌下来,两个伤心断肠人,各自悲伤着自己的伤悲。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依旧一片金黄,山菊的脸慢慢红润起来,但她常常失魂落魄地发呆。没有人敢问她是不是在想她的儿子,因为那两个小杂种是给山菊带来痛苦的孽种,他们不应该被提起。村子里的婶娘们张罗着想给她重新找个婆家,可她被人拐卖了的事实,就像风一样,吹得满山都是。这种伤疤,被人已经刻在脸上,它将一直伴随着她,永远不会愈合。好人家找不到了,不好的人家不找也罢。山菊像她看透了世界的妈妈,机械地活在白天黑夜里。本以为只要逃回来她就能捡回一颗初心,开始新的生活。却不知她从不正常的轨道上走下来后,走上的依然不是一个正常的轨道。她的心已被生活撕成两半,一半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和父兄们共享着有了些隔阂的天伦之乐,另一半在那个遥远的、陌生的、熟悉的村子里,那里还有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她疼着,痛着,挣扎着。她常常想起那张让她屈辱的脸,也常常想起那两张粉嘟嘟的小脸,他们可吃饱了,穿暖了?
油菜结荚产籽时的某一天,忽然村子里来了三个人。山菊的男人带着两个儿子,翻山越岭地找来了。他背着一个,抱着一个,两个小家伙的鼻涕都挂到了嘴上,浑身上下脏巴巴的样子。山菊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刹那,已经停泊了很久的眼泪,顿时如雨而下。她摸摸大儿子的头,又抱起小儿子来,左亲右亲,怎么也不想放下。再看看那个满面烟尘的中年男人,她的心顿时软了下来。自己要苦苦寻来的故乡,此时也变成了异乡,自己要苦苦逃离的仇人,此刻才变成了真正的亲人。再苦的日子,它也是自己的日子。再亲的故乡,它也留不住一颗流浪的心了。在山菊决定跟丈夫孩子回浙江的时候,整个村子没有一丝惊讶,连挽留的声音也很轻很含糊。也许,如她妈妈所说的那样,那才是她应该的归宿,是她前世在阎王跟前领受来的苦命。
就在山菊离开四平村,全村人正在忙着收割油菜,有了粉果的消息。那天,村公所的人送来了一封信。从歪歪斜斜的字迹中,知道了粉果被拐卖的地方在山东某地。粉果的妈在一场泛滥的眼泪以后,欢天喜地地盼着见她女儿的一天。从信上模糊得知,她有了一个姑娘,婆家看得很紧,因为她还没有生下儿子。她的信是请好心的邻居悄悄带出来的。好在,村子里有一个人在山东上大学,从地图上看离她很近。救援被拐的粉果,马上就成了全体总动员的事。在山东上大学的小伙子,叫发祥。对于一所大学,这样的事必然是重要的事,也只有这样,这所大学才具有大学的精气神。学校派出了专人专车,周密细致地布置了营救方案,顺利地把正在河里洗衣的粉果救了回来。
回来后的粉果,不是一只失掉水分的果子,与山菊完全是两类形象,在她妈的精心照顾下,没心没肺的她还是一个快乐姑娘的样子。每当她与别人讲述她的不幸遭遇时,就像在说别人的一个故事,没有疼,也没有痛,连一点抱怨也没有。这时,她妈总会走过来,用眼神示意她别讲了。有个聪明健康的妈妈,到了拼妈的时候,就一定是赢家。这一点,粉果是幸福的。在她妈的安排下,她去了城里的亲戚家,并通过城里的亲戚有了一份相对固定的工作,尽管收入微薄,但与她的苦难经历相比,已经是莫大的幸福。更何况,在一个没有心机的姑娘的眼里,快乐的沸点永远很低。凭着她长得相对漂亮这点资本,她找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这一次,她听她妈的话,只字不提她从前的经历。且她妈还警告村子里那些舌头长的女人,她的婆家那方向的人来了,谁要把她被拐卖这事说出去,搅黄了她家的美事,她就死给谁看。就这样,保守住秘密,也就保守住了粉果的幸福。
当村子里丢失的这两朵花都有了下落之后,村子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了。但谈论这两朵花的归宿,一直是村子里的女人们闲暇时刻的话题。都说女儿都是菜籽命,种在肥地它就肥,种在瘦地它就瘦。
多年之后的今天,四平村一茬茬长大的年轻人,外出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村庄里的人也越来越少,油菜几乎没有人种了,但山菊和粉果的故事时不时还有老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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