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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老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19103
◎段雯倩

  想起老家的他们,真的只是一瞬间。

  前两天上班,经过北大门。卖包子的那个老头坐在小木凳上,抱着双手、低着头,打着瞌睡。周围的一切,全都与他无关。好像他大清早坐在那里,就是为了眯着眼打个盹似的。有人来买包子了,得叫他好几声,他才会猛地回过神来:哦,该站起来卖包子了……

  他佝着身子坐在晨光里,一动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样的表情,过去的我常常能在住老家老房子对门的那两个老人身上看到。

  他们是两口子,但用冤家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一点都不为过。我没见过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就那样地老。风吹日晒,脸上的皱纹都是黑的,还有点灰暗。两个人的日子也从没有清净过,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简直把日常的生活过成了战场。

  他们为什么吵架呢?我也不太清楚,可能也跟他们无儿无女有关吧。在农村,没有孩子的老人晚景是很凄凉的。听我妈说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领养过两个孩子。一个是外村的,因为嫌弃人家小孩很能吃,养不起,送还回去了;一个就是住同一个院子的,当时那娃的妈死了,他爹拉扯着三个孩子很吃力,就有意过继一个给他们。那娃也跟他们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又跑回了自己家,多半也是嫌他们太吵了。

  后面他们就再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了,老两口磕磕绊绊地过着。先是不断地吵,吵的内容无非也就是车轱辘话转圈说,翻来覆去的也就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吵到后来,可能也累了,从最初的战火不断演变成了之后没有硝烟的战争。谁也不靠近谁,谁也不搭理谁。最后,两个人开始分开过日子。

  田地倒是容易达成共识,一分为二划出范围,各人照管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日常生活就有点费神了,毕竟在同一屋檐下,两个人一辈子就一间房一眼灶。如何分呢?不就做饭嘛,好办。你做好了,我再去做就行。起初两人对此都毫无异议,但时间长了,先用锅灶的那个开始发现亏了,亏大了。

  你想啊,先做饭的那个,冷锅冷灶的要烧热,被烟熏火燎的不说,得多烧柴火啊。两个人的柴火也都是各放一堆。谁的用完了,就自个儿背个背篓到山上捡去。后做的那个倒好,借之前的热力和一把干松毛的火势便能轻轻松松把冷饭炒熟。

  这便宜可是占大了。

  于是两个人又开始吵,最后终于又吵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以星期为时间节点,轮流做饭。这星期你先做了,我就后做,下星期你后做了,我就先做。一年算一下,谁也不亏欠,挺公平的。

  做饭的事解决了,接下来又到了猪的喂食问题。养猪卖,是老两口的主要经济收入,也容不得半点含糊。可问题又来了,人可以用口头约定的规则来管束,但两只猪关在同一个圈里,总不能把它们拉来跟前讲讲道理吧。

  道理讲不了,但可以驯化。用蛮力来让猪认清事实。

  于是两个人喂猪时手里都拿着一根木棍子。猪来吃食,就严防死守地盯着,看见不是自己的那一头(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们是怎么区分的),就一顿乱棍好打。当然了,下手也不会太重,毕竟打猪也要看主人的。一边打一边还大喊: “烂瘟的,滚开些,老子打死你这只馋猪!”两头猪窜着到跟前抢食,打的时候,难免会误操作。两头猪自然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想要骂谁打谁,所以理都不理他们。

  一会儿又喊“又屙屎,屙这么多屎,真是吃得又屙得啊”, (猪委屈地说:干吗这么大声……)过会又大叫“你这烂肠瘟的,让你过去,你偏不听,信不信老子打死你”,话音才落,一棍便精准击中外来入侵的那头猪的后背,打得它嗷嗷直叫,窜跳着躲让到一旁。一来二去的,这才把各自的猪给镇住了。

  也够难为这两头猪的。

  都说猪笨,我看一点也不笨。没用多长时间,两头猪也学会“察言观色”。两人的声音一起就知道谁的主人来了。主人来的那头,忙着蹿跳起来,因为知道猪槽里有一顿好吃的在等着自己呢;主人没来的那头,就气恹恹地窝在角落里哼哼唧唧地候着。

  他家老两口,我更喜欢老头一些。至少他看起来还随和些,不像他家老太婆那样脸上随时带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说起他家老太婆,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奶奶,但我并不乐意喊她。小时候的我可讨厌她了,每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去她们住的大院子里弹玻璃珠或躲猫猫玩,正玩在兴头上时,她总会嫌我们吵,一脸不高兴地过来驱赶着我们,象吆小鸡一样的把我们撵出门外。

  这些都不说了,最可气的是,有一年,青蚕豆成熟的季节,我姐我俩去她田里偷吃。不料被她逮了个正着,骂我们嘴馋,还捡起我们吃剩的蚕豆皮就往我们嘴里塞。

  我跟她之间,就是从那会开始结下梁子的。之后的很多年,在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里,两人相遇,都会视双方如空气一般。

  应该是我去大理读书的第三年,他们住的那个大院子其中一家的老房子起火了。火势蔓延,就半天的工夫烧光了整个大院四五户人家的全部家当。

  不幸之中的万幸,老两口的房子因为处在上风口只是烧到了些皮毛。在政府的补助下,村里出劳力帮忙修葺了一番,他们才又重新住了下来。

  当我放假回到家时,曾经熟悉的院落早已变成了残墙断垣。院子里的其余几户人家都寻觅到了各自的安身之所,只有老两口固守在这残缺的院落里。

  我之后也常去那院落,有时候是去拉好的铁线上晾晒衣服,有时候是去寻找家里出去觅食的鸡群。每次去都能看见那老太婆佝着身子坐在墙角的阳光里,一动不动。

  我其实在心里早就不记恨她了,所以会放下内心的隔阂主动去和她打招呼,并按照辈分喊她奶奶。对于我的主动示好,她脸上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喜的表情来。每次我喊她,她也只是淡淡地应一声,再无多言。

  我那时倒也不会觉得失落,毕竟在我20多年的记忆当中,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但也还会有意外的发现。

  每次我晾晒在铁线上的衣服被风吹掉地上了,她会帮忙捡起来用竹夹子夹好;我进去“咯咯,咯咯”叫唤着寻鸡时,她会用手示意一下那些鸡的行踪,告诉我去哪个墙角旮旯里找。

  以前的我觉得她是一块石头,坚硬到什么都伤不了。但这些细微举动却让我触碰到了她内心柔软的一面。

  后来的我毕业,留在了县城工作。再后来,我家从村尾的老房子搬到了村头的新居,老房子卖给了他人。几个月会回去老家一次,偶尔也会特意绕到村尾的老房子看一看。

  也会碰见他家老两口,两个人依然互不搭理地静静地坐在那里,跟其他爱发呆的老人一样。

  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应该会一直保持着这样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去过完这一生的。

  剧情在老头子病得快不行的时候来了一个大反转。觉得时日不多的他叫来了家门乡党,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他们帮他整理东西,床铺的垫棉下、贴身衣物、柜子中、犄角旮旯里全都是钱。这里五百,那里一千,全部凑齐清点一下有好几万。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除了孤苦一生的他一分一厘积攒起的这一大笔财富外,还包括他对于老伴日后生活的妥善安排。

  在他紧紧攥于手心的这一笔钱中,老伴的所有身后事他都是考虑进去了的。他在弥留之际的这份真情,为彼此苍凉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充满暖意的句号。

  他走了没两年,他老伴也走了。听见她去世的消息,我和家人唏嘘了一下,如常做事。生活继续,仿佛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

  但就在前几天,当我想起他们的那一瞬间,我才突然发现他们在我童年记忆里占据了不可磨灭的地位。

  正如风茕子所说: “在我内心深处,他们是‘老家’的一部分。老家这个词因为他们的离去一下变得遥远。他们根深蒂固地长在这个词里,让老家形象丰满,有笑有泪。”

  现在回老家,如果时间允许,我依然会从村头到村尾地绕上一圈。走一走那熟悉无比的巷道、看一看早已易主的老房子和那早荒废了的院落。

  我认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也认识我,我知道这里的每个角落,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知道我。一切似乎没变,但我知道其实一切都变了。只有那些旧环境和老一辈都还在,那里才是老家的模样,一切才会有温度。

  时间就这样,一来一回走没了。时间吞掉了过去,但过去从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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