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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鹿城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15101
李跃慧

  离家时天上还星辰密布,到鹿饮河边已日头偏西。

  鹿饮河像一条剔透无瑕的玉带,蜿蜒流转,缠绕着、滋养着玉鹿县城。盛夏的河水涨满河道,但对于时常在金沙江边去来的阿莫山人来说,算不上个啥。大哑巴、九月宝和三月细父子三人在河边洗去脸上的尘土,蹭掉鞋底的泥巴,就过那快要被水浸漫的石桥,进了玉鹿县城。

  县城屋子密,街巷多。

  最大的街子叫作草鞋市,街子两边有搭凉棚摆小摊的,更多的是门市,有饭馆、药铺、理发店和照相馆什么的。大街子外还有四分五岔的小巷道,那些巷道让三月细觉得又新奇又害怕,像四月杰的姐姐说起过的迷宫。

  走到卖油炸粑的摊前,那麦面粑粑在嗞啦嗞啦响的滚油里炸得黄澄澄、饱赞赞,那香气丝缕纠缠,扑鼻入肺,把人都熏得晕晕乎乎挪不动步子。九月宝抱怨三月细走得太慢,三月细脱了鞋子,给他看脚底板上的血泡。

  “走!走!走!”摊主像吆苍蝇一样撵他们。

  九月宝嚷:“等我们到供销社,卖了麻布拿得钱,偏不来买他家的粑粑和包子吃!哪个叫他恶声丧气的?”

  三月细劝他:“阿宝你莫气!卖了麻布,就算老板好声好气叫我们买,我们的钱也不能拿来买粑粑和包子呀。”

  “嗯,晓得晓得!”九月宝说,“我们的钱最要紧是买盐巴。我们不买别的吃,只喝一碗猪杂汤,猪杂汤相因(便宜),油水足,饱得快,阿妈说的。”

  大哑巴挎着特意沥空的酒壶,扛着大摞麻布,气喘吁吁蹦一个字:“酸。”说的是肩膀酸。九月宝装作没听见,他打着空手,可他不愿帮忙扛,他说妇女才跟麻布打交道,他不能失了一个伙子的面子。

  这时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不知从哪溜出来,挡在大哑巴跟前,躬腰虾背笑着:“老表,换不换盐巴?我家剩得有盐巴,又白又酽,已经熬成坨了,耐吃得很。”

  山里盐巴金贵,为了使盐巴在搬运、保存的时候不抛洒,在吃的时候不浪费,阿莫山人买的都是坨坨盐,一坨就是一口锅那么大。每顿敲下拇指大一小坨,有老腊油的话,就把盐丢进火塘里烧,腊油也切拇指大一小块,装在木勺里,用火钳把烧得红宝石一样剔透的盐巴捺在黄生生的老腊油上,“嗞”的一声油烟冒起,焦呛的香味萦绕在火塘边,馋得大人小孩口水汪汪。什么菜也没有的时候,激一小勺这样的油盐搅进滚水里,就是送饭的油盐汤。

  大哑巴还没出声,三月细做一久俞灵朗的学生,有了些胆子,愿意和陌生人说说话:“你有盐巴?我们就是来买盐巴哪!”

  “我们不换!”九月宝说,“我们卖了麻布,要买碗猪杂汤喝,阿爸要灌一壶老酒,才去买盐巴。你没有猪杂汤,也没有酒,我们不跟你换。”

  “猪杂汤有哪样吃场!臭哄哄呢。我家有油汪汪的老肥肉,煮了汤是汤香,肉是肉滑,咬一嘴油滋抹嘞,你们要不要?”

  听见这么让人口齿生津的话,哪个忍得住?九月宝与三月细什么也顾不得了,跳起脚地争着喊:“要!要!要!我们要老肥肉!”

  那人又瞧着大哑巴说:“老表,酒你就莫嫌害,自家手艺,烤得辣呛辣呛呢,多倒是多!”

  大哑巴就很难得地笑了一下。那人多么灵巧,轻手快脚去抢大哑巴肩上的麻布:“哥,哥,我来帮你扛!我来帮你扛!”喊得那个亲热,关系又更近了一层。老表是大路上遇的,哥就是自家人了。

  大哑巴还没拿定主意就已经通身一轻,只得舒口气,牵着三月细的手跟上,还不好意思脚踩脚跟得太紧。那人前头领路,先头还不时回头,满面堆笑,等上一等,走到人多的地方就左穿右钻,越走越快,忽然岔进大街子边的小巷道,错眼不见了踪影。

  那些巷子像一股股细绳,七缠八绕在几十幢高高矮矮的土房与砖房之间。父子三人把每一条巷子走通头,也没有找到那个要换盐巴和老肥肉给他们的人。

  三月细想明白了这事情,一屁股坐到地上,委屈的泪水左手擦不尽,右手也擦不尽。

  九月宝还懵着:“咋会有这种人呢?咋会有这种人呢?”

  大哑巴天生一副苦相,这时候也就是个木讷的模样,闷愁愁地说:“怪我。”对付飞禽走兽他有的是巧方,在耍心计的人跟前他却两眼一抹黑。

  父子三人痴坐路边,不知过了多久,胸中的气没消,肚里的煎熬却越发难挨了。九月宝说:“我们去找干部哥吧,我饿得想啃石头了。”

  山里人的脾性,最怕给人添麻烦的,尤其是给工作人添麻烦,但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大哑巴犹豫一下站起来,使劲儿拍着屁股上和膝盖上的灰:“走。”

  这时街上的人稀少了,原先没注意的那些大字就分外显眼,有些是拿漆刷在墙上的,有些是白纸写了黑字贴上去的,那些字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虎气,写字的人像有使不尽的力气。

  俞灵朗说过,他就住在县政府大院内的职工宿舍里。

  父子三人就怯怯挨近那高高的、挂满横的布标、竖的牌子的大门。

  门口戴红袖章的人很严肃,瞧大哑巴一身的麻布衣裳和草鞋,又见九月宝和三月细穿得实在破烂,想是怕他们进去讨饭捡东西吧,问得格外仔细,什么公社,什么生产队,姓什么叫什么,多少岁,一样一样地问了往那厚本子上记,写得密密麻麻,问得父子三人心虚腿软,差点要落荒而逃了,幸而戴袖套的人终于合上本子,引着他们往里走。

  那办公事的地方原来是一排齐整整的屋子,精工细作的木门,透明的玻璃窗子,可以看见里面摆了宽大气派的桌子,還有靠椅和长凳。办公事的人却是一个也不见,想是已经放工了。几棵笔直的冬青树排队一样立在敞亮的院子里。到处是一尘不染的样子,连树叶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职工宿舍却在办公事处后头一排,看上去年头久了,青砖黑瓦,背阴的地方都有了苔痕。

  戴红袖套的人在一扇漆着暗红油漆的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俞组长,有老乡找。”

  门开得很快。

  出现在门后的俞灵朗叫人眼前一亮:白衬衫的领子洁净簇新,袖口的钮子扣得整整齐齐,下摆扎进绿军裤,脚上穿的解放鞋也是崭新的,鞋面翠绿,鞋帮锃亮。

  三月细与俞灵朗熟悉了,俞灵朗回县城后还通了信的,早不怯生,欢欢喜喜说:“干部哥,你今天咋这样好看!”

  屋里有人笑出了声:“人靠衣裳马靠鞍,他呀,就是换了件新衣裳。”那声音清脆、水润,像熟透了的甜美多汁的火把梨。

  三月细好奇,想瞧瞧是哪个笑得这样好听,就一脚迈进门去。可这一进去,眼睛就被一桌子的东西给牢牢粘住,再瞧不见别的了。

  空气里铺天盖地都是密密匝匝的香气,新鲜清淡的香、浓油赤酱的香、麻辣灼热的香和甘甜如蜜的香,全都争先恐后往人鼻子里扑,往脾肺间沁。虽然有那么多种香味,可是每一样又都无比鲜明、芬芳浓郁。三月细痴痴地站在那里,不晓得这是在做梦呢,还是饿得太狠,魔怔了。

  前后脚跟进的大哑巴和九月宝也有些不知所措,进退两难了。

  那桌上满当当摆的都是吃食:晶莹剔透的白米饭、油汪汪的红烧肉、黄澄澄的荷包蛋,白里透红的麻辣豆腐,竟然还有水果糖、马蹄酥和汽水。

  大哑巴紧喊声:“阿细!”

  三月细恍惚应了。大哑巴是怕她出洋相。山里人在家怎么疲沓喇渣都不算丑,出了门却不肯失了礼数的。

  可三月细嘴巴里尽管应着声,手脚却已不依她使唤了,自顾嗵嗵嗵走到饭桌边坐下,捧起饭碗。她听见那甜美的声音说:“请坐!请坐!灵朗,你把客人都请过来呀!菜要凉了呢。”

  仿佛这桌丰盛的饭菜一直在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俞灵朗说:“不是客,是自家人!阿雪,我前阵子下乡搞‘农业学大寨就吃住在他们家。我跟你讲过的,老大哥,阿宝,阿细。”

  被喊作“阿雪”的人一边麻溜添碗添筷,一边热情打着招呼:“那就是一家人,客气话不讲了,来,坐下吃饭呀!”

  “吃过了,吃过了,”大哑巴慌忙开口,“我们,吃过了。”

  “阿爸,我们哪时候……”九月宝话溜半句,忽有所悟,嘿嘿笑着,半推半就被俞灵朗拉了坐下。

  俞灵朗又去拉大哑巴,大哑巴一股子倔劲,杵着不动:“我们,我,真的……”

  “我知道你们没吃饭,”俞灵朗扯紧大哑巴的手臂,“老大哥,我在你家住那么久,才说是了一家人,你真不给我面子哦?”

  大哑巴就像棵扭疙瘩的松树长在那里:“不是的!你在我家吃饭,是给了钱给了粮票的么。我,我不饿,不吃。娃娃们嘴馋,搭你们吃些。”

  “真的哦?”俞灵朗撒了手说,“老大哥,你若连我的喜宴都不肯赏面,那你就稳当坐在一边喝水好啦!”

  “啥子,喜,喜宴?俞干部,这是你——”大哑巴吃惊地瞧瞧满桌子菜饭,又瞧瞧俞灵朗和“阿雪”。

  那“阿雪”虽然没有动手来拉,可她的声音却有叫人不能推辞的和软:“老大哥,是这样子的,今天我和灵朗领了证嘛,就没去吃食堂,拿平日攒下的粮票肉票买了些东西,自己做顿饭,也是个庆贺的意思。可我们的父母兄妹都不在这里,同事朋友又不敢惊动,我刚刚还和灵朗说呢,这婚结的也是,连念句吉利的人都没有呵!难得大哥你们来,总算是有亲友给我们道声喜啦。”

  “那,那倒是,那倒是……”大哑巴嘴里嘟囔着,也就挪了步子,讪讪地坐了。

  渐渐三月细就听不到什么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蒙,她的心里、眼里,再也没有别的了。

  只顾得吃。

  她吃米饭,吃肉,吃肉里配着的土豆和胡萝卜,吃甜中带腥的八角和难以描述滋味的波扣,吃荷包蛋,喝白菜汤。原来白菜汤里加了新鲜猪油是这样香滑。她又怕这是个梦,所以吃得分外用力。嘴巴塞得满满的,一直嚼,舍不得咽下,喉咙里却像伸出无数只手来,迫不及待往里拨。直到一阵清晰的疼痛阻住了她,那疼痛从肚子延到胸口,又从胸口燎到喉咙,燎得那些菜的滋味也全不对了。

  三月细紧紧瞅着碗里没有吃完的浸着油汪汪汤汁的米饭、肥中带瘦的红烧肉,她有多舍不得放下,可迅速蔓延的疼痛让她冒出冷汗,手颤得连碗都端不稳。她刚要悄悄把碗搁在桌边,那滑不溜丢的小瓷碗却毫无征兆从手里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无声无息扣在了旁边人的脚背上。

  那是一只穿着黑色扣襻皮鞋和白色薄袜子的脚。自然,这时候都成了的油滋滋的花鞋子、一塌糊涂的花袜子。

  三月细惊呆了。

  “哎呀呀!”大哑巴拘着礼,原也是顾着望着的,这时像火燎屁股一样跳起来,好像砸的是他的脚。他不管不顾扑向那鞋袜,想要补救,那只脚早已轻快让了过去。

  “你个憨包娃儿,把人家新姑娘的鞋,抹成啥样子。”大哑巴扑了空,弓着腰搓着手,一脸惶急骂三月细。

  三月细低头瞧着那花糊糊的鞋袜,不敢出声。心怦怦跳,急出泪来,汪在眼里,悄悄就落了。她看见那双鞋的主人起身,哒哒哒走到里屋去了。

  九月宝嚷:“小耗子上不得高台盘,说的就是你啦,阿细!”

  俞灵朗连说没事,又要换碗给三月细添饭,大哑巴说:“碗都端不稳,还吃啥子饭!”

  “老大哥,不要当个事情说,吓着阿细呀。”“阿雪”出来了,这回不再有嗒嗒的声音,她换了一双黑色的方口布鞋。

  “阿雪”笑嘻嘻跟三月细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吃着吃着碗就掉,开头还怕大人瞪眼睛呢,次数一多就顾不上了,掉了就捡起来,管它谁瞪着呢。”

  三月细听她说笑,不知不觉就松弛下来,汪着眼泪笑了。

  “吃饭吧。”“阿雪”说。

  三月细摸摸肚子,摇头。

  “那就由得你。”

  三月細搬个凳子去靠墙坐了,缓那疼痛。这才觉出自己通身是汗,绵软无力。

  她撑坏了。

  不防着一块白生生的帕子递到跟前,三月细像遇到蜇人的蜂子,躲闪一下,惶急间抬头,就把面前这张笑盈盈的脸瞧了个实在。

  原来被三月细扣了一碗油水的“新姑娘”(新娘子),有着好听声音的“阿雪”,是长这模样的啊:清白的鸭蛋脸,洁净的额头,轻浅的眉,月牙眼,纤薄秀巧的嘴。黑亮的长发往中间分开,编两股辫子,又顺又直,鬓角短发用细别子别在耳后,一丝不乱。穿条浅蓝与米白相间的格子裙,使她看上去轻俏得像春天里初开的桃李。

  三月细微张了嘴巴,竟呆了半晌。

  她见多了满身灰土、瘦骨寡脸的山里人,也见过穿得干净讲究的工作人、城里人。四月杰的姐姐就在县城小学里教书,每次回阿莫山都穿戴得新式,衬衫领子又小又圆,外套都贴着身子,腰掐得细细的,她头上总有花色的发夹。四月杰的姐姐在山道上、田埂上走,到哪里都晃眼——因为她总是换着色彩鲜亮的头巾,大红,粉红,姜黄、葱绿……她的头巾偏比别人的更轻软,更精细,阿莫山的人惯常把头巾蒙严了脑壳,下巴壳那里胡乱结个疙瘩,四月杰的姐姐不是那样系发,她的头巾要么披在肩上、要么松松散散挽在臂弯,即使绕在脖子上,也像开了一篷花,层层叠叠,却又不累赘。

  三月细一直以为这世上的人,再没有比四月杰的姐姐好看的了,可是今天见着这个“阿雪”,即使不借着鲜亮的颜色,也仿佛散着晶光一样,她晓得了自己有多么傻。

  想到眼前的人不是旁人,而是干部哥的新娘子,以后这个花朵一样的人物就要给干部哥洗衣裳,做饭,生娃儿了,三月细打心里头替他欢喜。

  三月细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笑一下。笑得把肚痛都给忘记了,把摔碗的事也给忘记了。

  “阿雪”见三月细望着自己一笑,再笑。天真烂漫地笑,像水墨在宣纸上晕染的新荷,次第绽放,就又把帕子往前递。

  三月细赧然:“谢谢啦!可是你不要给我这帕子,因为我啥子也没有送你的。”

  “阿细,阿细,你实在是个可爱的娃娃!”“阿雪”笑得气喘,“帕子不送你,只借你擦汗,你出了一头汗。”

  “不消不消,”三月细拿衣袖胡乱往脸上一抹,“把你擦脏了,了得?”

  “阿雪”却不由分说,笑嘻嘻把帕子去印三月细脑门上和脖颈上沁出的汗,还有下巴上沾染的油。

  这亲昵举动吓坏三月细,她漫说动,连气都不敢喘了,由着那软软香香的帕子在她脸上轻柔地游走。

  擦干净,“阿雪”满意了,她端详着三月细的脸,这时候看起来像水生生的苹果。她赞叹着:“阿细,你长得多好呀。灵朗时常夸你聪明,做事肯上心,就是没说你长这样可爱。你写的信我见着了,字还好,清秀干净,一次比一次有进步哪。”

  三月细双颊火热,不晓得说什么好。她不惯别人这样夸她。

  “很高兴认识你,阿细!”“阿雪”很郑重地说,“我再介绍一下自己,我叫项雪,玉鹿中学的语文老师,刚刚成为俞灵朗的……爱人,你愿意喊我什么呢,姐姐?嫂子?喊孃孃也行呀,随你喜欢。”

  三月细默想一下,清清嗓子:“老师,下雪老师。”

  她觉得这样喊是最尊敬,最合适的。

  项雪纠正她:“项——雪,项羽的项。”

  三月细哪晓得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她张大嘴巴,尽力使自己发音清晰:“下——雪——下——雪——下——雪”

  项雪瞧着三月细认真又别扭的模样,柔软的小辫子轻俏晃动,晃得项雪的心也漾起一片柔波:“好吧,那你就叫我下雪老师吧。”

  项雪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却生出了些许的悲,叹息着:“只是老师么,不知还当得成当不成了呢。”

  她瞟一眼俞灵朗,眼波流转,似有轻嗔薄怨。

  九月宝还在饭桌前埋头苦嚼,听见这话,含糊嚷道:“咋会当不成?干部和老师,都是砸不扁、锤不烂的铁饭碗嘛,又不像刚刚阿细放塌那个碗,哐一下会碎。”

  俞灵朗拍他肩:“吃你的,吃你的。”

  三月细小,可眉眼高低已晓得些了,下雪老师看向干部哥那似哀似怨的一眼,瞧在她眼里,搁在她心上,她便朝俞灵朗求情:“干部哥,你的表妹,她喜欢当老师,你就让她一直当老师嘛。我虽然不进学校,可我晓得做老师最好了。”

  俞灵朗愕然:“她不是我表妹,她是我的……”

  “晓得呢晓得呢!”九月宝终于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说话利索了,“她是你媳妇,不是你表妹!我们阿莫山的人说转弯话,当着两口子的面,不能说两口子,要说成兄妹,表哥表妹,好像天生就有缘分,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这样讲才客气,才亲热呢。你不信,问我阿爸!”

  大哑巴抿下一口酒,浮出丝笑模样:“是呢,要这样说哪。”

  俞灵朗不喝酒,年節时得过一瓶“竹叶青”,他先前都给了大哑巴。大哑巴爱的不正是这个?也不推让了,全倒他那酒壶里去,就着壶喝,不沾别的碗,也不怎么搛菜,仿佛有了那一口,就百味齐全,凡事满足了。

  “哦,我表妹!我表妹的事情……”俞灵朗声气渐小,沉吟半晌,像在思量说得说不得。

  三月细从没见干部哥这样吞吐,急得想跺脚:“干部哥你说,下雪老师咋就会当不成老师了?”

  大哑巴也把酒壶停在嘴边,眼巴巴等着听俞灵朗说遇到啥为难事情。

  俞灵朗笑笑,有点无奈:“这事情,唉,也不是我不让她当老师,不过说到底,也和我有关系吧。”

  原来俞灵朗从阿莫山回县里不久,玉鹿县委就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俞灵朗被任命为组长,领着从各部门抽调的人手进驻玉鹿中学,组织县级文化教育单位开展“什么什么革命”运动。

  工作组的首要任务,是把玉鹿县的中小学将教师区分出好的、较好的、有严重错误的和反动四个类别。怎样区分呢?召集教职工代表和学生代表开会,由他们来评议。

  俞灵朗并没有第一时间组织召开这会议。他不能不谨慎些。若论老师们授业解惑的本事,自是高低良莠,有据可查;可要评判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忠诚还是反动,光凭一个简短的会议、几句空口白牙的话就能板上钉钉了吗?关系一个人政治前途,甚至牵涉到身家性命的事体,可以这样草率定论吗?

  俞灵朗希望至少有个观察和了解的过程,但他不能把这话和工作组的其他人说,他这个上任伊始的组长,怎么能在刚接手的工作上就和上级领导唱反调呢?再说,现在干部群众的革命热情如烈焰,似沸水,汹涌翻腾,工作组的同志个个摩拳擦掌,都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他这样的话说出去,可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后来,俞灵朗还是把教职工们组织起来开会,评议的事暂且不提,先学习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要求每位教师会后交一份学习心得,务必要写深,谈透,由表及里,触及灵魂。俞灵朗希望这份学习材料可以作为评议时的一个依据。

  然而急迫的时间和严峻的形势,并不允许俞灵朗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当天下午,另一队工作组进驻一中,以迅雷之势完成教师分类工作,并宣布中小学停课闹革命。

  项雪这个教学成绩屡受表彰、平日深得学生尊敬的语文老师,竟稀里糊涂给划成了第三类,俞灵朗连句话都没说上。

  “干部哥,第三类是个啥子?”终于放下碗筷的九月宝抹着嘴问。

  “第三类是犯了严重错误的人。”

  “错误是什么?”三月细紧跟着问,“是不听话,打坏东西,浪费粮食,还是没讲好礼性,得罪了人?”。

  俞灵朗苦笑:“犯错误是做了不合规矩理法的事情,可是,我也不知道阿雪做了什么错事。”

  项雪一脸冤屈:“我哪晓得呀!喊开会,我原本也要早早去的嘛,可有个学生在宿舍里病倒了,同学把他背着来找我,说是头晕得很、心慌气短的,我瞧着样子不好,给急得,就跟着送到医院,等着医生给他瞧了病,扎了针吃了药,缓过来,我才往回赶的,就迟到了,一进会议室就有人悄悄跟我说,经过评议,我被划成了第三类。”

  俞灵朗懊恼:“我听了前面的发言,不论工作组的同志,还是教职工和学生代表,都还是客观冷静的,我就不由得检讨自己,是不是我思想太过保守,没有及时跟上当前的革命形势?也考虑着一会儿要不要做个自我批评。想来想去,有些坐不住,就去水房打了几壶水。”

  项雪嗔着:“你是管茶水的吗?谁叫你去了?”

  “革命工作,不分工种的呀。那个时候我想,大家都为着同样的革命目标,我是真心实意想为工作组的同志做点事情,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那你也不能偏偏在评议我的时候出去打水呀!”

  “我真不晓得他们会在那時候评议你。”

  三月细怕他们争起来,心怦怦跳,又不晓得怎么劝。

  “莫争嘛,”大哑巴慢腾腾说,“喜日子,莫争。”

  大哑巴已喝得微醺,原本干巴巴的脸,也给酒浸得软和了。平时不出声的人,话就跟山鸡枞一样难得,冷不丁冒出一两蓬来,让人不由得留神,想着翻找翻找,看后面是不是还有。俞灵朗和项雪这么一留神,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了。

  “我当是啥子卡壳事!”九月宝松快地说,“又不少了工钱,又不扣粮票,吃喝都耽搁不着,那一二三四五类管得啥子嘛?”

  俞灵朗叹气:“阿宝你讲得对,退一步,就算老师不能当了,课上不成了,有粮吃,没有节外生枝的事情,也还好,就怕事情不这样简单……从前我们投身革命,也有这样义无反顾的热情,觉得只要为了劳苦大众翻身解放,为了老百姓能过好日子,牺牲了性命也觉得值,也光荣。可现在,我看到这么样的热情出现在同事身上、学生代表身上,出现在一些普通群众身上,他们那样狂热迫切,又那样盲目轻率,仿佛有建造一切的力量,也有毁坏一切的力量,不知怎么我竟然有些担心——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三月细瞧着一向稳当的干部哥,这时候烦愁压眉梢,撂也撂不开的样子,她虽然听不懂,可也急:“干部哥,下雪老师,要是城里人待你们不好,打你们呀,骂你们呀,你们就还来阿莫山,来我们家。还是改田改地好,能帮助我们吃饱饭呢。那个什么革命,叫人家闹去,你们不要闹了,也不要管了吧。”

  “嘘!”项雪竖起纤细的手指,低了声儿说,“阿细,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们没有事情的。”

  俞灵朗也郑重说:“不只是阿细,老大哥,阿宝,你们以后也不要跟人议论这些事。回了家,队上怎么安排,你们就怎么做,少说多听,遇事留心。也不用替我们担忧,至于分这类那类的,只要大家是出于公心,都为着老百姓有好日子过,我们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话是宽心话,可俞灵朗的神色那样沉凝,三月细竟不敢再说什么。

  倒是大哑巴,拧紧酒壶盖子,起身扯顺衣裳,抚一抚包头,有板有眼地念道:“今日喜日子,我九月宝颇(意为九月宝的阿爸)两手空空来吃酒席,新男新女不见气(生气),我哩害羞不过意,唱个调子做贺礼,新男新女莫嫌弃。调子唱起啰——”

  三月细瞪大眼睛,九月宝“咕嘟”吞了一颗糖。他们从不晓得阿爸会唱调子。

  项雪有了兴致:“唱调子好呀!我喜欢调子。”

  俞灵朗也是头一回见大哑巴念吉利话,还像模像样的,听说有调子,也催他唱。

  大哑巴就唱起来:

  花有十二样 花开在河边

  蜂有十二箱 养蜂在深山

  阿哥没有伴 阿妹没有伴

  地上虫儿成对爬 天上鸟儿成双飞

  我放羊放到高山顶 听见风吹松枝响

  我做活做到大河边 听到河里流水声

  蜜蜂绕山岗 山岗路又远

  阿哥上山膝盖疼 阿哥下坡小腿酸

  蜜蜂想串河边花 阿哥想找妹当家

  泉水跟着木槽走 阿妹跟着阿哥走

  黄竹梭子要和麻布在一起 阿哥要和阿妹在一起

  生不丢来死不丢 阿哥阿妹在一起

  许是多年未唱,连说话都少的缘故,大哑巴的嗓音不够亮,像一把没有磨快的刀,长满了时光的锈斑,把什么都割扯不断。原本轻俏婉转的《花开十二样》,被他唱得若断若续,时咏时叹,饱经风霜的脸上更是殊无旖旎之态。可不知怎么,偏是这样的差池,令他的调子平添了股时日绵长、悲欢磋磨的滋味。

  一对新人听得低头不语,连九月宝和三月细也怔怔地。

  唱毕,大哑巴瞅好门外无人,又向天地神灵和新男新女的祖宗补祭了茶酒,并念诵:“今日俞灵朗、下雪(他也以为是下雪)成婚大喜,愿天地神灵和俞氏祖先、下氏祖先护佑一对新人好好顺顺、和和美美!有吃有穿、无病无灾!保佑来宾亲友平安无事,平路走平路顺,山路走山路顺——喏唠!”。

  俞灵朗听得出神:“老大哥,深藏不露呀。”

  九月宝问:“啥子葫芦?”

  项雪笑:“不是葫芦,是不露,好东西藏着不拿出来。”

  “会祝赞几句有啥稀奇!”九月宝故意不去提阿爸唱的调子,“跟阿毕学来的嘛!见过阿毕做法事的人,哪个不会念两句。”

  俞灵朗感叹:“我在阿莫山也听小伙唱过,也听姑娘唱过,就是没有老大哥唱的这样有滋味。”又同项雪笑一笑,“阿雪,你要的吉利也有了,咱们该鞠躬,感谢亲友祝福了。”

  两人正要鞠躬,九月宝伸出油乎乎的手拦住:“慢点儿,我还没说哩,我也有葫芦。”

  “啊,阿宝也有,”项雪笑盈盈瞧着他,“你说嘛。”

  九月宝仰头想着,想得又把白眼轮出来:“干部哥,下雪老师,我就祝——祝——祝你们明年生个胖娃娃。”

  俞灵朗欣然接受:“好的呀!借你吉言,明年我们生个胖娃娃!”

  项雪却红了脸,轻声问月细:“阿细你呢,你给我们什么样的祝福?”

  “我不祝福你们!”三月细明晰地说。

  项雪以为自己听岔了,盈盈笑意还留在脸上。

  三月细又说:“要是晓得你们今天办喜事,我也不该到你们家里来的。”

  项雪这回听清楚了,惊异地问:“怎么呢,阿细,你对灵朗有意见,还是下雪老师哪不好?”

  三月细握起小小的拳头,又放开。每当她紧张,不知不觉就会这样:“我喜欢干部哥,也喜欢你。可是我不能祝福你们。我怕我来了,给你们带来坏的运气;我怕我说的好话,会变成坏事情。”

  项雪震惊得说不出话。

  “可这朝门都进来,也没有别的法啦,”三月细又抠起自己手指头来,一面抠,一面像个大人样絮絮嘱咐,“等下我们从你们家出去了,你们就在我后头泼一碗水饭,要说:呸!呸!呸!脏的丑的恶的坏的都跟她去,她带来的晦气霉运跟她去!这样你们才会平安顺利,样事都好呢。”

  三月细多愿意祝福俞灵朗和下雪老师无病无灾有福有禄,长命百岁永不分离,可她和常人不一样,她只有跟他们撇清,跟这场喜事撇清,他们才不会沾染她的霉运晦气。

  “可以了,阿细!可以了!”俞灵朗忍气道,“你再讲这样的话,我真的要说呸,我呸你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项雪想象先前那样,去搂三月细的肩,三月细却背起双手,退了一步。项雪索性蹲下身子,像抚摸雀鸟轻柔的羽毛那样,小心翼翼去抚摸三月细的脸:“阿细你晓得吗,你的脸这样干净圆满,叫我想起一个词来:皎如秋月。你的心也跟山泉水一样明净,你和我平日见到的那些人不一样。我想得到你的祝福,希望我和灵朗的婚姻也能够圆圆满满,有始有终,也希望我和他之间的感情能够永远干净清澈。阿细,你祝福我们吧,说什么都好。”

  项雪语气热切,又透着不可知的忧伤。

  阿细的脸十分留恋那柔软的、有着花木清芳的手,可是她又退了一步,让那亲切的手落空。

  “说起来,我们在玉鹿也没有多余的亲人,阿细,你忍心让干部哥和下雪老师大喜的日子孤零零、静悄悄的么?你连一句好听的话也不说么?”

  俞灵朗的话叫三月细鼻子酸溜溜的,泪水在眼里轉来转去,她咬咬嘴唇:“干部哥,下雪老师,莫怪我啦!我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呀。”

  俞灵朗不忍相催了,他不愿三月细为一句话这样煎熬。

  “莫管!”大哑巴到底又开口,“小娃儿家,有她一句不多,无她一句不少。”

  “行么行么,”俞灵朗牵牵项雪衣袖,“反正时日长久,我们慢慢等阿细的祝福。”

  项雪无可奈何:“记着呀,阿细,你欠我们的祝福,可不能忘了。”

  三月细如蒙宽赦,松了口气。到底是小娃儿,泪花闪闪便露出笑容。

  新郎新娘就鞠躬,致谢来客嘉宾。

  三月细站开一边,笑嘻嘻瞧着阿爸和九月宝受礼。

  临走的时候,项雪往九月宝和三月细衣兜里各塞了两块钱,俞灵朗又给了大哑巴五块,要他领孩子们去住店,天明才回阿莫山。大哑巴苦辞,又怪儿女不知礼节,白吃白喝还要倒接新人的钱。

  “礼节礼节!”九月宝急了,“你不接,我和阿细也不接,那买盐巴的钱咋办?你敢把丢麻布的事情给我阿妈说?”

  大哑巴推让的手就僵住,一张脸憋成茄子色。

  其实父子三人哪舍得去住店?买了盐就连夜往阿莫山赶。这回九月宝肯换大哑巴背盐,大哑巴就弓腰要背三月细,三月细却推开阿爸宽厚的背脊:“我要自己走!”

  山路蜿蜒,三月细埋头走出几回汗水,肚子早不疼了,全身有说不出的舒爽,脚步轻盈得要飞起,要飞起。

  月亮照出路中间一处一处明晃晃的东西,有时是大石头,有时是一汪水,三月细都啪啪啪踩上去,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是从心底乐出的泡泡。她仍然沉浸在刚刚那场喜事里,沉浸在喜宴的色香味里。她总是很容易就把不舒心的事情忘记了。

  “嘿嘿!”九月宝笑望着大哑巴,“阿爸,哪个晓得你还会唱两句咧!”

  大哑巴梗起脖子:“你说的!未必,未必我一生下来就是大哑巴?”

  “那调子,《花开十二样》,我记不全,你教我唱唱嘛。”

  大哑巴瞟一眼前面走得正欢的三月细:“当着自家姑娘面唱调子,憨咹?”

  “刚才你不就唱了?从头到尾一句不落,啥子‘生不丢来死不丢,阿哥阿妹在一起……”

  “还说?还说?”大哑巴低吼,“要不是啥子贺礼拿不出,万不得已,我会把脸皮丢下啰?”

  “你莫管她唦!”九月宝朝阿细扬起下巴壳,“瞧见没有?这才叫憨呢,一顿饱饭吃憨掉啦!你唱到亮她也听不进耳。”

  大哑巴瞧瞧,可不是这样子。又思量着以后还有没有唱歌的时日呢,就昂起头,扯开喉咙:

  阿哥住高山 高山养蜜蜂

  阿妹住河边 河边种香花

  ……

  九月宝就跟着唱起来,他的嗓音又亮又壮,该婉转的地方也会婉转,高亢的地方就越过了大哑巴,自顾自唱得漫山跑马。

  三月细听到那样自由自在的声音,像被挠到痒痒,忍不住呵呵呵,呵呵呵笑个不停。

  圆白的月亮不疾不缓、不远不近随着他们翻山越岭,涉河趟溪,一步一步靠近亲爱的家园。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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