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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住了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15605
李发美

她带着从城里来的小伙子去村里测量土地,彼时阳春三月,核桃树发出了嫩芽,樱桃挂满树枝,而那些饱满诱人的黄泡密密麻麻挤在刺缝里,远处群山莽莽,天空辽阔。“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我还能遇到一个姑娘”,他嬉笑着,脸颊因走了太多路红扑扑的,细细密密的汗珠聚集在额头和脸颊两侧。她一时语塞,不知何意。是呀,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要么结婚生子,要么在大城市工作,唯有她,困于这片茫茫土地当中,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

  那天,她带着他为每一户农户确权土地,跑得精疲力竭。往回走到半路时,有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追赶上来说自家的土地量少了一块,于是折返测量,口干舌燥、心情低落,公路上尘土飞扬,那些来往的车辆车身灰扑扑的,和自己一样。她觉得自己容易感动起来,于是悲伤变多了。

  夜幕降临了,她又去邻村为贫困户注册扶贫账号,测量土地的小伙子和她一起,他在农户的樱桃树上爬上爬下,从这棵爬到那颗,欢欣雀跃,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她用农户的葫芦瓢舀起一瓢又一瓢的凉水灌进肚子,冷却白天带来的燥热。村里的大哥担心夜深了两个年轻人害怕于是打着手电筒送了很久的路,那晚的月亮明晃晃的,路过一片坟地时,那些白灰粉饰的坟墓亮堂堂的,山涧的泉水流的欢畅极了,看远处的群山笼罩在一片月光之下,看不到山峦起伏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是一步便可跨越千山万水。

  这样的风景,这样的生活,一晃就是三年了。

初到这里,是九月。大雾每天笼罩着这个小村子,远近都是白茫茫一片,门口的核桃树叶一天天枯黄,她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扫掉落地的核桃叶,树尖上每天滴滴哒哒落下雨滴。初到时,她坐在他们的摩托车后座,认真记住每一个地名,塘房箐、界牌河、阿里卡、菠萝村;记住每一条进村的路,秤杆梁子、汤罐窑、小龙汤;牢记每一户人家的名字,李家应、李兴祥、王有;以至于后来,她记住了他们的小名,四十八、五十六、小江平、小(bia)……

  办公室后面就是一家农户,墙紧挨着他家的牛圈,他们的生活在办公室里看得清清楚楚。干净的小院,爬满青苔的池子,晒在窗台上的葵花籽,栽在院子边上的花儿……寻常人家就像是冬日的腊肉,慢慢散发着香味,咀嚼起来香甜而又回味无穷。她时常看他们看得出神,两人之间很少说话。经常是女主人在家默默挑拣着秋收的辣椒,男主人从外面背回来玉米。下午两人在院子里去玉米皮,依然不说话,日光从屋顶移到院心,从院心移到门外,默默地,悠悠的,过了一天。傍晚时分,鸡在院子里跳着叫着,猪仔拱着圈门,瞬间热闹起来了……

  就是在他们默剧一样的热闹中,她发现自己孤独起来了,这种孤独体现在黄昏时候想念母亲,夜幕降临时不知该去哪里,夜晚雨打芭蕉时想分享这些美妙的情景而无人可听,在鸡声茅店月里醒来,在万家灯火稀疏时睡去。有天傍晚,夜已来临时,她顺着公路一个人一直走,路面影影绰绰,不时有摩托车和汽车呼啸而过,他们都是夜晚归家的人。行至半路,有人停下车,她赶过去告诉他:“我不坐车。”他问:“你要到哪里?”她笑而不语,他摇摇头叹息一声走了。

  我要去哪里,要从什么地方出发?

老尖山、大帽耳山、小帽耳山、黑竹山……他们开着三轮车颠颠簸簸去老尖山祈福,去黑竹山看风景。她坐在摩托车后座,摩托车每上一次坡便呜咽一声,她想起小时候的毛驴队,从河底驮着两袋粮食到山顶,行至家门前,一只小毛驴突然跪下,泪水簌簌地流下。风呼呼地刮,山涧的泉水清澈冷厉,杀鸡、烧香、求签……她跟在他们后面,香灰落在手背。他们跪下、她跪下,祈求点什么,她看向来祈愿的人,他们头发蓬乱、脸上的苦难挥之不去,跪下时与劳作时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

  我只愿面对这千千万万人的苦难时,不要背过脸去。

  距离黑竹山两个小时路程之远,是平河坝。两个县市两个村委会的人在使用这个坝的水灌溉农田,每年四月春耕生产时坐着防火车摇摇晃晃去山顶的坝里放坝水,跪下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时他们的心,像那潭坝水一般清澈。公元1973年9月,嘉兴修总库容119.7万立方米的平河场小型水库,偶翻《嘉志》,它这样记载,唯没有记载的是这座小型水库,在交通极不便利的情况下,怎么样人背马驮运输材料。

  青头菌、羊肝菌、红葱菌、奶浆菌,他们从那些大大小小峰峦起伏的山里获取大自然的馈赠,然后热情的送给我们。送菌时,仿佛昨天他们破口大骂的人,不是她们。

入户调查表、收入测算表、政策享受表,初春填写帮扶计划表,秋末完善帮扶成效表,就像是王二哑巴,春天满心欢喜种了一亩二分的玉米,秋天时收回六杆玉米,算是丰收。

  李莲英家生了一个孙子,填在人口自然增加表上,她拿出孙子的出生医学证明让她们登记,笑呵呵的神情和旁边喝奶的孙子一模一样,“胖猪卖了20头,纯收入8000元,仔猪卖了10头,纯收入500元,黄牛……”“不要全部说出来”,邻居提醒道,于是她沉默。

  苏连英家的户口本封面散了,她用针线把几页纸缝在一起,整整齐齐,就像是在缝补破烂的裤子一样认真,这一年她家的户口本一年之内减少两个人,儿子那一页盖上了红红的“注销”章,问她:“你的丈夫在哪里?”她答道:“坐牢去了,无期徒刑。”

  再问;“你的儿子呢?”她答:“死了。”

  此时她双眼蓄满泪水,心里撕心裂肺的疼痛,在人口自然减少表上填上两人的信息,沉默。不想,她盯着她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我儿子被他的亲生父亲砍死了。”她看向她,身材瘦小,佝偻着腰,眼眶深深地陷下去,目光凌厉而凶狠,仿佛这是别人的故事,而她是一个愤怒的旁观者。她再说,我养了一群猪,每天我回到院子里猪就开始叫唤,这是我一天中感觉最热闹的时候。是的,孤独时候你想和猫狗说话,想和墙上的壁虎说话,只剩飞蛾和自己的时候,和悲伤说话……

  有的人死去,有的人出生。出生的人千篇一律,死去的人形态各异。因为死亡,黄二林失去他的两个儿子,鲁小明失去了他的父母,李昌失去他的媳妇……每当有人死去,计生宣传员在死亡登记册里登记上该人的信息,社保的安排家人去办安葬费,扶贫的权衡一下这个人的死去有没有让他的家庭陷入困难之中,他们热热闹闹的谈论他的死,为他的死亡做了一堆工作。

  麦子黄了,玉米绿了,稻谷收获了,蚕豆又种下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变换的只有这块地今年种了甘蔗,明年种了黄豆。而那山岗上的草,却是一年又一年的返青、吐绿,一年又过去了。

已脱贫户、低保贫困户、一般贫困户。每一户贫困户都有它的定义,就像是他们的印记一样,有的人对他们的定义心满意足,有的人不满,有的人旁观。

  小镇七月十五“中元节”大狂欢后一天,有人在在去往九天湿地的路边发现了小瘪的遗体,他那年过半百的妹妹和妹夫找人把他抬了回来,经过热闹的大街时,狂欢的热浪还未退去,而他的尸体却被前夜的大雨淋了一夜。他们叫他“小瘪”,像是形容一颗枯树一样,他中年时丧子后媳妇跑了,留下他一个人每天买醉,成为第一批贫困户。他居住的那座石头建盖的二层房屋,简陋空旷,只有他醉醒的时候才会回家。平日醉倒在草丛里、树荫下或是摇摇晃晃在大路中,她想起最后一次见他,他让她把帮扶责任人的电话存在他的老年机里,并教会他拨打电话,直至死亡,他一次也没有打。小瘪死了,危房改造的名单删掉他的名字,低保兜底户名单删掉他的名字,预脱贫户名单上删掉他的名字,偶有未删名字的名单被拿出来讨论,他们说:“他脱贫了”。

  十多年未归乡的徐明回家了,在他那间破旧的房屋下,他大声地质问她们“他为什么不是贫困户”,门前的核桃树上长了一棵油绿的植物,类似兰花。他那个上初三的女儿一同被带回家,一起回家的还有大她八岁的“男朋友”。他每天开着那辆蓝色的“大众”车,往返于家和村委会,探究他为何不是贫困户。

  被别人称作“陈疯子”的那个女人又来了,唤她“姑娘”。她坐在她的旁边,要求把她家毁林开荒的地划成“承包地”,在遭到拒绝以后紧跟着她。“姑娘,你要帮帮我”,她的口水流下来了,用手帕擦掉,有几滴落在她的左手边。“姑娘、姑娘”,她轻声唤着她,就像是母亲叫唤自己的女儿一样,柔柔弱弱,让她差点流下眼泪。

  她顺着公路走去,泪水簌簌落下。界牌河的水变大了,也浑浊起来,抬起头向山上望去,山头正在铺天盖地的下大雨。

二道箐人从大山搬迁到尘土飞扬的大路边,被他们遗弃的石头房,粗陋而坚固如初,只是屋前的石板路长满了青苔,她无数次在上面滑倒。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只有山里的鸟儿一刻不停地叫唤,叽叽喳喳,整村没有搬迁的,只有何明家五口人和他家那条大黄狗。

  有的人搬去县城,有的人搬到坝子;有的人夜里赶路,有的人白天独行。雨季时在村里值班,凌晨时分大雨滂沱,灯光依然明亮丝毫不疲倦,人儿却倦怠之极,坐在椅子昏昏欲睡的时候,办公室门被推开了,一群打着雨伞的人闯进来,带来湿漉漉雨水的凉意,瞬间让人清醒,来人问这个小村是否有旅店可以让他们借宿一晚,雨太大路段坍塌他们回不了家,在得到没有的答案以后,他们又风风火火的冒雨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这似是她睡着了的一场梦,醒来以后怅然若失。

  故乡和归途,到底在哪儿?

落户证明、死亡证明、户籍证明……他们拿着户口本和身份证,总是需要很多证明来证明各式各样的问题,她不厌其烦写下各种证明盖上公章交给他们,看着他们惶惶不安又茫然无知的眼神,多像是她的母亲。而我的母亲,他们是怎么样为她办事,怎样安慰她呢,她常常在想。

  秦莲的丈夫死于触电,已经有三年。她来到跟前,让帮忙写一份离婚协议书。不解,她解释要烧给死去的丈夫,于是在那张白纸上写道“解除婚姻关系”,她拿着那张证明,眼角瞬时流下眼泪。

  他证明,她证明,他们证明,谁来证明我?她总在日暮西垂时望着远山缥缈的薄雾问自己,问群山,它以一场呼啸而来的山雨作为回答。门前那颗听她最多秘密的核桃树,也垂垂老矣。

  时光往复,三年考核得到四分加分,得到通知的那天她正在村里活动室开群众会,屋外大雨滂沱,给她打电话通知的人一遍遍确认“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一分是热爱、一分是悲悯,评价标准应该是这样的,她想。

  蓦然间,一阵大风刮过,她举起双手,试图接住这些凤儿。

从此她是一个小镇姑娘了,普普通通,自卑而怯懦,自知自己没有什么本领,安安静静的读书工作,想象平凡而普通的生活,远山,是她的一切幻想,它远极了,只能每天远远眺望着它,拥抱从它那里来的风、月光、薄雾、山雨。

  有天她遇上一只小狐狸,它从远山而来,眼睛清澈空灵。她注视着狐狸的眼睛时总是忍不住泪水涟涟。想让它走过这欢愉的人世间,走过月光洒落的山涧,清风呢喃;走过万水千山,遇千奇百怪之事,世间温情;向远山呼喊,和遇到的每一棵树说话,向每一朵热烈开放的花儿问好,阳光灿烂。

  可是它从她的梦里溜走了,那时城市可能灯火阑珊,而她在的村落,狂风嘶吼,核桃树的嫩芽掉落一地,月亮偷偷跑进山林里。它为什么要仓皇失措的逃走?这人世间没有人想要驯服它,只有如星辰月亮太阳般美好的事物,可它还是逃走了。它曾问:为什么人类总是无声的流泪,就像穿堂风,静静的悄悄的。因为哭出声来会惊醒远山的花儿,大树也听不懂呜咽声,至于河流,哭声会让它找不到前路,撞死在某座大山前。所以,无声流泪,是每一个美好人儿在人世间练习的本领。她没有教会它喝人世间的美酒,看远山的薄雾,蹚水过河,驯化心爱的玫瑰。纵然穿越荆棘,也无法拥抱这只眼睛明澈像湖泊的狐狸。

  它来自于远山,从她的梦里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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