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这一天,我们到岳母家团聚。小辈们也都去了。她们还为她们的母亲、外婆捧来鲜花和祝福。初为人母的女儿,通过手机给她的母亲、姨妈发了一条短信: “为人母了,才认得妈妈真的不容易。妈妈、姨妈,母亲节快乐”。短信,虽然是发给她的母亲和姨妈的,作为她的父亲,我自然也收到了;祝福的是她的母亲,作为她父亲,我自然也分享了。但我更在意的,是女儿做了母亲后的那份感受。话虽说得简单,却是发自内心的真实体验。这,不禁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和父亲。
我的母亲和父亲,都已在三年前辞世了。父亲先走,享年83岁。随后,母亲也在病痛中离去。母亲辞世时,刚满80岁。父母亲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知道旧社会是什么样一个社会。解放后,又经历了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他们是近七十年历史的见证人。近七十年间,他们都是地道的农民,他们一生虽然平凡却经历了中国农村的巨大变化。中国社会的发展现实,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切的印记。我作为他们的儿子,他们的一些经历,我也曾经有过;他们曾经的感受,我也能够体会得到。尤其是我曾经见证过的一些经历,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都已经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当中。
有两个情景,虽然已过六十年,却始终在我的脑海中显得十分清晰。一个情景是,我家原本住在村子中间。住房并不宽裕。一栋瓦房,分成三间。靠东边一间是大伯家住。靠西边两间是爷爷名下的。爷爷奶奶与我父母分家后,父亲是老大,中间一间便分给我们。但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县城东街的一部分居民突然间迁居到我们村里。我们原住户的房子被让出来给这些城里来的人住。我和母亲被安置到村子最北边的一间空房子里。这间房子虽然是瓦顶,但夜间可以从瓦缝间看到星光和月亮。四周的土墙,歪歪斜斜的布满大小不等的裂缝。一到晚上,老鼠窜上窜下,唧唧声令人毛骨悚然。这样的景象令我终生难忘。后来,我曾专门查阅资料,想弄清楚这一事情的原委,结果没有找到答案。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一次吃饭的情景。一天下午,我独自一人在家,正是饥肠辘辘之际,母亲手捧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回来。刚进门,米饭的香气早已飘进我的鼻孔。接过饭碗,埋下头便吃。顷刻间,满满一碗米饭便一颗不剩地划拉到了我的肚里。我抬起头,只见母亲和蔼地看着我。我说了一句:“你也吃嘛。”母亲莞尔一笑:“饭都被你吃完了,我吃什么呀?”一时间,我似乎长大了许多岁,心中生出无限的悔恨和自责。还是母亲安慰我:“只要你吃饱就好,妈是大人,饿得住。”这个情景,让我终生难忘。我也曾查阅过背景材料,知道那是一个特殊年代。那时,人们正在满怀豪情展开社会主义探索,想通过创办集体食堂,消灭私有制,进而早日实现共产主义。所幸人们很快就被现实的凄风苦雨浇醒了头脑,总结了经验,吸取了教训,解散了集体食堂。
农村全面建立人民公社制度后,每个农民家庭,凭借一年一度唯一一次分得的钱粮维持生计。在土地、耕牛、骡马等生产资料公有制的前提下,国家适当划分了少量的土地给农民作为永久性的自留地,作为对集体所有制的弥补。还允许农民养鸡、养猪,一半交公,一半自己留用。实行这样的制度后,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就没有再饿过肚子。至于艰辛不艰辛,我当时并没有意识。现在想来,那时的父母亲真不容易。两个人苦工分要维持五口人的生活,说生活不艰难,那是假话。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一些,但当时大家都一样,也就无所谓了。记得,到山里挑柴,是那时每个家庭必须也是最为辛苦的一件事情。每年秋收秋种结束,到整个冬季,生产队基本上没有大的活计。这时节,正是让社员们上山挑柴、背柴的好时机。每个家庭全年的生活用柴都必须在这段时间内准备充足。所以,每到这个时节,山路上,人来人往的,都是挑着或背着柴禾的人。各家房前屋后堆码起来的,尽是干湿不等的墙一样的柴垛。我的父母,也毫不落于人后。尤其是母亲,每天天蒙蒙亮,便捏一个饭团作晌午,带上砍刀、捆柴用的皮条及背索,急匆匆上路。下午四、五点钟,硕大一捆柴捆子便撂在门前的柴垛前了。我也曾跟随父母亲上山挑过柴。那时,父亲挑柴、母亲背柴,纯是迫于无奈。而那时的我,一则是想帮助父母,更多的是觉得挑柴好玩。寒假无事,许多同伴都随父母上山,自己也就想着去。父母不让,便死活不得。父母若是应允,自己就很高兴。开始觉得好玩,待父母将柴担子捆好,自己还认为父母捆得太少。待挑着走一段路后,肩头越来越像蜂子叮着一样疼,小腿颤抖得不听使唤。这时才觉得挑柴一点也不好玩,不仅帮不了父母的忙,反倒成了父母的累赘。
那是的农村,挑柴固然辛苦,但最让人犯愁的,莫过于起房建屋。那时建盖房屋,土地也需要审批,但不困难。困难的是购置木料、石料砖瓦,还要准备一定量的钱粮。而当时每个劳动日只能分到一、二角钱,最好的年份不会超过四、五角钱。一年下来,两个劳动力总共也就一百多元。一个劳动力一年的粮食是二三百公斤。可以想见,建盖一次房屋,不是一年两年的准备就能做到的。前面说过,我家就只有一间房子。三个儿女一天天长大,迫切需要建盖新房。父母每年每天都在省吃俭用,一旦有一点余钱,便买上几根木料或是几片瓦片。这样一点点、一年年地积累。石料则是通过自己到靠山有石头的地方,一块一块地撬起来后,又一挑挑地挑回来的。这样的方式准备了许多年,到了1976年,我家才开始动工新建了一栋土木结构的新瓦房。新房落成,全家人住了进去,感到格外开心。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土地承包到户,我家每人分到一亩多一点的水田和旱地。生产队的所有生产资料清理后折价卖给农户。就连保管室、晒谷场都没有留下。完了,进行财务清理,生产队的债务也按人头分摊到各家各户。我父亲是生产队出纳员。管钱多少年都没有出过差错。联产承包时已经核销的账本和票据,三十年过去,他都还保存着。直到他过世后,母亲要我清理父亲用过的办公桌抽屉。打开两个抽屉,只见满满装着的,都是盖过注销章的单据。我将这些票据清理出来,拿到门外,点着火苗,以此祭奠父亲。顷刻间,一堆三十多年前的票据,在明灭的火光中化作一缕青烟飘浮而去。
包产到户,母亲把分得的土地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母亲没有文化,只是凭着对土地的挚爱来种植庄稼。她见不得哪怕是一丁点土地闲置着。只要作物已收割,就急匆匆地非得将下一季作物种上。种植之时,唯恐种得太稀了浪费土地;种了包谷,她非得间种豇豆、黄豆之类;栽了白菜,就非在边上种一排豌豆、包谷。每次给秧苗或烤烟施肥,又唯恐施得太少不够作物吸收。结果,往往好心办坏事。为此,父母二人经常吵架。每次吵架之后,母亲也知道是自己的做法不对。但每到劳作之时,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这样做,毫无疑问,对生产有一些影响,但凭借她的勤劳,我家的生产总体上也不比其他家庭差。加上父亲农闲时,带着一帮徒弟帮人盖几间房子,或是做一些桌椅柜凳之类,也可以挣得一分闲钱补贴家用。日子不富裕,但也温饱不愁。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看来,自己的承包地,想怎么种就怎么种;自己的时间由自己安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需要人管着。这是父母经常念叨的话,也是他们的心声。
进入二十一世纪,国家逐步富强起来。农民也由此受惠许多。这时,我的父母虽然已近耄耋之年。但对国家给农民的好处,他们的感受却是我们这一代人很难达到的。国家废除农业税,接着废除 “三提五统”,父亲的感慨颇深。父亲读过小学,平日里喜欢听收音机、看电视,尤其喜欢看新闻和历史故事,他说: “皇粮国税,哪朝哪代都要收。现在,只有共产党不要老百姓交了,真是不简单”。此后这些年,惠民政策越来越多,种粮食国家给补贴、读书免交杂费还给饭吃,两老都赞叹不已。再后的几年,实施新农合,看病住院实行医疗费减免。老病缠身的二老由衷地赞叹说:“现在的社会啊,真是好上天了”。实施农村养老保险,我的父母属于直接享受待遇的人员。开始,每月60元,到后来,加到了75元。父亲还享受了两年高龄补贴。两项加起来,每月将近150元。在我们看来,这点钱不算多,但在父母看来,却是十分珍贵。他们为此而感到自豪。每个月,他们都要相互搀扶着到指定地点去领取养老金。我曾对他们说:反正也不等着用这点钱,人老了,走路不方便,过段时间去领一次就可以了。再不行,我可以代您们领取。但他们就是要自己亲自去。后来我才搞清楚,他们不是不放心我,也不是不放心钱在卡里会丢失,而是认为,这是国家发给他们的,他们要亲自领取。只有亲自将钱领到手中,才能感到自豪,感到享福。于是,我也就只能随他们的心愿了。
现在,父母已经离世几年,我也成为退休老人。面对女儿们的祝福,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比父母那一辈要幸运得多。因为,我们的国家,已经发展到了强起来的阶段。而且,正在朝着 “两个一百年”的目标奋进。相信未来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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