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暖花开,惠风和畅。在小区里一株玉兰花树下,在一帮老头老太太热切目光的注视下,响儿端详着奶奶手里的苹果,嘴角在微微地翕动着。
“响儿,好孙孙,吃吧!吃吧!”奶奶把手里那瓣削去皮的苹果往响儿嘴边更凑近一些,充满希冀的目光紧紧地罩住孙子,几乎用一种乞求的语气说道。
响儿嗅到了苹果散发出的清香,嘴角翕动得更厉害了。 “我的孙儿其实很想吃呢!很想吃呢!”因为长途颠簸,李勋妈妈的神色显得有些憔悴,但仍兴奋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说着,同时把苹果更近地往响儿嘴边凑去,几乎都快触到他的嘴唇了。
李勋岳母把响儿抱在膝盖上,脸上似笑非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静观事态的发展。
“宝贝,这是奶奶喂的苹果,你可以放心地吃!吃吧!”李勋也在旁边替妈妈助阵。妻子自蓝拽了一下他的衣服,凑近他的耳畔小声说: “让宝贝自己决定。”平时对妻子言听计从的李勋这次装没听见,自蓝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也许是李勋的 “助阵”起了作用,响儿微微偏了下小脑袋,张嘴作出要啃苹果的架势,李勋妈妈充满怜爱地摩挲着响儿的头顶: “真是我的好孙子!”
然而,接下去的一幕却让众人大跌眼镜——
只见响儿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一把推开苹果,转过脑袋,把身子深深地偎依在外婆怀里。众人发出一片惊呼,有的惊叹,有的惋惜,有的不解,不一而足。
李勋妈妈眼里的光彩熄灭了,脸上罩了一层死灰,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她背起那个装满了自家菜园里出产的蔬菜的背篓,转身落寞地走进不远处的一个凉亭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上的流云。
李勋的孩子响儿半岁多了,今天妈妈从乡下来看孩子。当时李勋两口子和岳母正带着孩子在小区花园里玩,妈妈坐了大半天的长途班车,连李勋的家门都来不及进,便直接到小区花园来看孩子。她兴高采烈地削了一个苹果喂响儿,哪知却被 “拒食”。李勋想过去安慰一下妈妈,却又觉得也许让她静处一会儿更好。
“我就知道,响儿是不会吃不熟的人的东西的!——这孩子警惕性高,平时只吃我和他爸妈喂的东西。”这下,轮到岳母兴奋得满脸通红了,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个个事例,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你是孩子的外婆吧?我很奇怪,孩子的奶奶咋会成 ‘不熟的人’呢?”一位老太太好奇地问。
“我婆婆年纪大了,带不动孩子,一直呆在老家。是我妈妈在帮我们带孩子。”自蓝补充道。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老头老太太们边散开边感叹: “看来今后还是要跟家里的孩子多接触,要不孩子 ‘认生’,将会很没面子哩。” “响儿这孩子蛮怪,不吃生人的东西。我那小孙女就什么人给的东西都乐意吃!”
妈妈一回到家里就把自己锁进房间,到饭点也不出来。李勋敲开房门,只见妈妈神色黯淡地坐在床上,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妈妈,你平时跟响儿接触少一些,他不吃你喂的东西,这很正常,你完全用不着难过。过几天他熟悉你了,自然就吃了。——这孩子就这样,有一段时间我出差较多,回来喂他东西也不吃呢。”李勋故作轻松地安慰道。
“响儿不吃我喂的东西,我很难过。这表明我在这个家里没地位!”妈妈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况且你岳母话说得那样难听,在众人面前伤了我的面子!我是跟响儿 ‘不熟的人’吗?我是他奶奶!”
李勋怕岳母和妻子听见,急忙示意妈妈小点声。
谁知,妈妈的反应更强烈了,带着哭腔: “勋儿,你变啦!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再也不是妈妈原先那个贴心贴肺的儿子啦!”
妈妈的表现弄得李勋一头雾水,不由愣住了。妈妈指责他 “变”了,这让他很伤感。
李勋父亲早逝,妈妈独自把他拉扯大,又供他上了大学,这其中经历的艰辛一言难尽。记得有一次一根眼睫毛落进他眼睛里,他的眼珠又痒又痛,泪水哗哗地往下流。妈妈先用嘴吹,但吹了半天也没能把眼睫毛弄出来,最后索性把舌头伸进他的眼睛里,用舌尖把眼睫毛舔了出来。而他当时眼角还糊着不少眼屎哪!
那一刻,他好感动,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慈爱的妈妈,他要一辈子都孝敬妈妈。有了孩子后,抚养孩子的艰辛使他更加体味到妈妈多年来的不易。但妈妈和他的岳母关系不睦,给两家人的相处带来不小的难度,这是他跟自蓝谈恋爱时就感受到的。
妈妈虽然是一个农村妇女,但性格很要强。岳母是县城的退休教师,平时很注重衣着打扮。每当两家人聚会的时候,总要闹出不愉快。妈妈总认为岳母时髦的穿戴是有意在她面前显摆,鄙视她没有退休工资。一来二去,她们便面和心不和,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却较着劲。
自蓝生下响儿后,妈妈和岳母都来到李勋家里帮忙照顾。
刚从医院回家那段时间,孩子小脸通红,除了饿时会哭之外,平时大都在酣睡。一家人把他看成稀世珍宝一般,取名李誉,小名响儿。全家人都围着响儿转,起初相处还算融洽,但女儿毕竟和自己的妈妈亲,没几天,李勋妈妈便感觉受了儿媳冷落,一气之下回了农村老家。
为了让自蓝保持好心情,李勋也不便苛责她,但对妈妈心里却有一丝歉疚,对妈妈比以前更好了。但现在妈妈却说他 “变”了,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二
在李勋的劝解下,妈妈终于出来吃饭了。 “这是我儿子的家,房子也是我儿子买的,我干嘛不吃?吃!当然要吃!”妈妈毅然决然地说道,神色变得开朗、坚毅起来。
妈妈想通了,李勋很高兴。但妈妈情绪的骤然转变,又让他隐隐地有些担心。从小到大,他太了解妈妈了,每当妈妈情绪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总预示着有一些 “要事”将发生。
岳母和自蓝已坐在饭桌前,看到李勋和妈妈走出房间来,便端起了饭碗。响儿坐在饭桌前的婴儿车里。响儿长得非常可爱,也许是照料得好的缘故,他似乎比同龄人都长得高、长得壮,体重已达十多公斤,毛茸茸的头发,淡淡的眉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藕节一般的手臂,特别是那胖墩墩的圆脸蛋,逗引得大人们不时地用嘴去亲一亲、吮一吮。
妈妈向亲家母点了下头,端起饭碗大口地扒拉起来。李勋坐在饭桌前,但并未吃饭,而是把响儿抱在怀里。响儿已在呀呀学语,会不时地盯着一些感兴趣的人或物端详半天,嘴里发出一些 “哦哦” “呃呃”之类的声音,有时会兴奋得手舞足蹈。此刻他兴奋地把李勋的两个巴掌当成鼓,而他的两只小手则成了鼓槌,不停地在李勋的手掌上捶呀擂呀,嘴里发出一些稚嫩而悦耳的童音。
妈妈今天吃饭出奇地快,不一会儿便放下了饭碗。 “你去吃饭吧。”她从李勋手里接过响儿。
李勋刚端起饭碗,妈妈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 “亲家母,勋儿、自蓝,我有个想法要说!”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妈妈脸上。李勋的心里咯噔一下,看来真有 “要事”发生!但听完妈妈的 “宣布”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拎到嗓子眼的心放回了肚里。
“目前我不回老家去了,跟你们一起照料响儿!”妈妈说, “我作为响儿的奶奶,响儿今天竟不吃我的东西,我很难过。为了培养跟响儿的感情,我必须这样做!”
自蓝怔住了。岳母反应相当平静,笑了笑,说: “亲家母,你能来帮着我们带孩子,这再好不过啦!带孩子其实挺辛苦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这样我们大家都可以轻松点!”
“勋儿是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带孩子的苦,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妈妈的嘴在响儿的脸上吮了一下,“为了我大孙子,再苦再累都值得!”
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一幕,却让妈妈尴尬不已:响儿把小身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双手一个劲地向外婆伸去,示意要外婆抱。
“奶奶今后也要带你了,你先跟奶奶熟悉一下嘛。”岳母脸上堆满笑容,目光热切、欣赏地看着响儿,却并未起身来抱响儿。
响儿把身子扭动得更厉害了,嘴里发出的抗拒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岳母作不得已状抱走了响儿。在她怀里,响儿甜甜地笑了。
“看来响儿还是跟外婆亲哟!”自蓝刚说完,李勋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妈妈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她眼里含着泪,嘴角颤抖着说: “这孩子,你刚生下来时,奶奶咋说也带过你一段时间呀,难道你全都忘记了?做人可不能忘本哟!”
响儿刚出生时,岳母和妈妈一同照料他,分工是这样的:每当响儿一哭,往往意味着他要吃东西,妈妈赶紧去哄响儿,而岳母则去泡奶粉。而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每当响儿要吃东西时,经常是岳母和妈妈都抢着去泡奶粉。起初,响儿还不大吃妈妈喂的东西,但她锲而不舍的坚持终于有了回报。
有一天李勋下班回家,妈妈像捡到了金元宝那般高兴,眼里噙着泪水对他说: “响儿今天吃我喂的东西啦!我的大孙子终于吃我喂的东西啦!”
“是吗?这太好了!”李勋说, “看来我的话应验了!”
“是呀是呀,今天我太高兴啦!”看着妈妈开心的样子,李勋只觉得鼻头酸酸的。
自蓝难以理解婆婆的激动之情,她半是不解半是轻蔑地瞟了一眼婆婆,鼻子里哼了一声,回房间了。
都看重给响儿喂东西,时间一长,两位老人便发现这也不是个事,便做了分工,每人轮流泡一天奶粉。
响儿在渐渐长大,除了吃奶粉外,还可以吃一些别的东西。两位老人便在这方面较开了劲,像比赛似地变着花样做好东西给响儿吃。
响儿偏爱甜食,喝水都不喜欢喝淡而无味的白开水。岳母就买来青苞米,煮出甜水来给响儿喝。她还用豆浆机把青苞米粒打碎,用纱布滤去渣子,再把肉末放进又白又稠的浆汁里煮熟给响儿吃。
“粥最有营养。”妈妈呢,则头天晚上把米泡好,一大早起来就给响儿熬粥。她熬的粥要花几个小时,小火慢炖。待粥熬得差不多了,还要在里面放上蔬菜、肉末。这粥不但香气扑鼻,还入口即化,最适合婴儿吃。
响儿虽然还不会说话,但似乎对两位老人的心思了如指掌,每当她们端着精心烹制的 “作品”来接受 “检阅”时,他偏着小脑袋这看看、那瞅瞅,这样品上一口,那样啜上一嘴。要是合胃口的,他就微笑着大吃特吃;要是不喜欢的,他就一把推开去。
做出合他口味食物的老人,则兴高采烈,笑逐颜开;不合口味的,自然是灰头土脸,长吁短叹。
有一天李勋回家恰好看见这一幕,他心里一酸,想要劝两位老人大可不必如此,话刚要出口,但他想了想,又忍住了。
晚上,在卧室里,他对妻子说: “你妈我妈每天像比赛似的做东西给小宝吃,这样也太累了。要不你劝劝你妈,我开导一下我妈,以后轮流着做一份东西给响儿吃?”
哪知自蓝却一脸坏笑地说: “我不!我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能让小宝每天都吃到不同口味的东西!——哦,你是怕你妈丢脸吧?我可仔细观察过,响儿更喜欢吃我妈做的东西!”
“你咋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李勋刚想责骂妻子几句,但一想到同事的经历,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气愤地走出卧室,却发现站在卧室门口的妈妈神色极不自然,想必来找他说事的妈妈听见了自蓝的话。
三
周六,李勋一家人都待在家里。妈妈从菜场回来时,左手一大提蔬菜,右手提着几个形状怪怪的东西。平时买菜回来,妈妈都要先把菜送进厨房,这次她把菜扔在门口,便快步走到客厅,扬了扬右手里的东西: “我今天买的水果,响儿保准爱吃!”
李勋一看,那是几个约摸拳头大小、皮色青黄的果子,最奇的是,果子表面布满了拇指肚大小的软疣凸起。
“这果子,你们知道它叫啥名字?”妈妈故作神秘地问。
李勋在新闻单位供职,平时走南闯北,自诩见多识广,但他还真没见过这水果,便摇了摇头。
“连李勋都不知道,我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自蓝难得谦虚一次。
岳母抱着响儿,撇了撇嘴说: “这种稀奇古怪的果子,响儿吃不吃还不知道哪!”
“他一准爱吃!”妈妈边说边取出一个果子,削去皮,切了一片送进响儿的嘴里。全家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响儿的反应。只见响儿先咂巴了一下那片水果,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生动、丰富起来,用仅有的四颗门牙嚼巴了几下,便迫不及待地咽了下去,然后身子往前倾,一个劲地示意快喂。
“咋样,我没吹牛吧?”妈妈带着几分得意说, “这水果叫释迦果,也叫番荔枝,老板说来自台湾,营养丰富得很。我买时尝过的,味道可好啦!”
这次,响儿足足吃了一个释迦果,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大家怕他吃撑了,便不再给他吃了。李勋切了一个释迦果,让全家人也品尝一下。还别说,当那乳白色的果肉送进嘴里后,味蕾瞬间绽放,鲜美香甜,口味异常独特。
“释迦果这么好吃,一定不便宜吧?”李勋问。当听妈妈说 “40块钱一斤”时,他说: “还真是挺贵的!妈妈,你买这果子一定花了不少钱吧,我等会儿拿点钱给你。”
妈妈还未来得及搭腔,岳母开口了:“李勋,你们要给孩子买奶粉、买衣服、买保险、打防疫针,各种开支蛮大的,钱要省着花。买点水果的钱,我们老人还是有的。”她转向妈妈说, “你说是吧,亲家母?”
李勋知道,妈妈不像岳母,每月都有退休工资,她平时靠他隔三差五地给点生活费,自从有了孩子后,开支剧增,他给妈妈的钱越来越少了。但这话,他又不能明说出来。
岳母看妈妈神色讪讪的,拍了一下头顶,恍然大悟似的说, “你看我这记性,亲家母,我忘了你是没有退休工资的。李勋,你该给你妈妈钱,而且要多给一点!”
“我会的。”李勋应承着,但他却分明发现,妈妈的神色变得愠怒起来。
自从发现响儿特别爱吃释迦果后,妈妈经常买来给他吃。对这种价格高昂的水果,李勋知道她的经济能力是难以承受的,他几次给她钱,但都被她拒绝了。
响儿出生以来第一次遭遇便秘,一连三天没解大便。全家人想了不少办法帮他催便。第四天下午,他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啼哭着排出来一些硬得像羊粪蛋蛋似的东西。全家人心疼得不得了,坐在一起分析原因,把各种因素都考虑进去了。
岳母忽然看了看响儿,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亲家母,言辞闪烁地说:“我想,会不会是响儿吃多了释迦果的原因?毕竟,吃释迦果以前,他从来没便秘过呀!”
“不可能!”妈妈一反常态地断然否决, “卖释迦果的老板说,释迦果不但营养丰富,还可以促进儿童生长发育呢!”
“亲家母,你别激动,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看着响儿受罪,我心里难受,想到啥就说啥了,你别往心里去。”
对岳母的解释,妈妈睬都未睬,沉着脸回房间去了。
“你妈妈的脾气也太怪啦!”自蓝冲着李勋抱怨,李勋抢白了她一句, “你还嫌不乱?!”
在调节一家人的关系上,李勋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在他看来,家里起码分为三派。自蓝和她妈妈无疑是一派;在感情上,他肯定和自己的妈妈亲近,但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还得保持不偏不倚的立场。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妈妈很孤单很可怜,心里像遭虫子啃一般疼。
自从岳母猜测妈妈买的释迦果造成响儿便秘后,李勋便发现妈妈和岳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尽管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但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了。李勋私下里曾劝解过妈妈几次,但收效不大。
他隐隐觉得,妈妈和岳母间迟早会爆发一场冲突。但他没想到,这冲突会来得如此迅疾如此猛烈!
四
这天中午,在卧室里待了好半天的妈妈忽然出来,脸色铁青,气咻咻地冲全家人嚷道: “我的三千块钱不见了!你们谁拿走了,赶紧给我交出来!”
在妈妈愤怒的控诉中,全家人好不容易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妈妈平时没有储蓄的习惯,有钱总是揣在身上。这次从老家来李勋家中,她把仅有的三千块钱放在了次卧的衣柜角落里。李勋家中只有两个卧室,以前妈妈和岳母住次卧,后来两人心生嫌隙后,岳母便去和自蓝住主卧,李勋睡客厅沙发,妈妈独自住次卧。妈妈这次要拿钱去给响儿买吃食时,发现钱已不翼而飞。
“我没动过你的钱。”自蓝急忙向婆婆辩白。李勋也摇摇头。 “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动这钱!——既然这样,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妈妈有意无意地朝亲家母瞥了一眼。
“你啥意思?难道说我偷了你的钱?”岳母忽然爆发了,把抱在怀中的响儿往沙发上一蹾,双手叉腰,眼睛瞪着妈妈,语气充满火药味, “我每个月都有几千块退休工资,一年下来也是好几万,会打你那区区三千块的主意?再说,我即使一文没有,也决不会做那种龌龊事!”
“那我的钱去哪了?难道它会自己长脚跑了不成?!”妈妈毫不示弱拍脚打掌地说。
“你们别吵了好不好!”自蓝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说, “天天就知道吵,这个家真没法待了!”
“别激动,都别激动,有事好商量。”李勋急忙劝解两位老人, “自蓝现在处于特殊敏感期,需要保持好心情。我的一个女同事,生孩子时受刺激患上抑郁症,一次家里吵架后抱着孩子从阳台跳了下去!”
妈妈和岳母总算安静下来。李勋示意妈妈来到次卧,只见衣柜被翻了个底朝天,各种衣服乱糟糟的堆在里面。李勋不甘心,又翻了一遍,仍一无所获。“难道妈妈会骗你?钱可不是被人偷走了么!在这个家里,除了那 ‘臭老九’,谁还会这么下贱!伪君子!”
李勋刚想示意妈妈别说了,但已经来不及了,岳母走进次卧来兴许是想帮着找一找钱,恰巧听到了这番话,立即涕泪交流伤心欲绝地说, “自从来到这个家里,我没日没夜地贴着钱帮你们带孩子,现在竟被怀疑成小偷,太让人寒心啦!”
她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啜泣着走出了屋子。
“妈妈,等等我!我跟你一块走!”自蓝回头看了一眼在沙发上直哭的响儿,似乎想抱孩子一起走,但岳母像一头发怒的母兽,回过头来瞪了一眼女儿,“都这个时刻了你还想着孩子!孩子又不跟着你姓,是他李家的种,丢给他家带几天试试!”
“响儿,妈妈过几天来看你!”自蓝无限爱怜地看了一眼响儿,拖着哭腔跟母亲走了。
响儿哭得越发厉害了。
“走了就永远别回来!”妈妈抱起响儿,朝自蓝母女的背影啐了口唾沫,“死了张屠夫,咱也不会吃带毛猪!有我在这里,保管我大孙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欢势!”
李勋陷坐在沙发里,无声地流着泪。
岳母和妻子走了,李勋深深地感受到了抚育孩子的艰辛。
白天,他要上班,响儿由妈妈带。妈妈近来老嚷头晕,为不让妈妈太劳累,夜里便由他带。
响儿以前夜里都是由自蓝母女带,他带过之后,才感受到夜里带孩子是一件多么劳累的事!
响儿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吃一次奶粉,李勋每夜都要起来三四次喂孩子奶粉。有时睡得正香,一听到孩子尖利的哭声,便立即条件反射般起床去调奶粉。
当然,带孩子也有着巨大的欢悦。响儿每当吃饱了,就静静地躺在床上,把手指含在嘴里,这儿看看、那儿瞅瞅,似乎已学会了思考。这时,李勋要是弯下腰把脸凑近孩子,孩子就会张开小嘴,眼角向上挑起,笑意流水一般在小脸上漫开,然后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在他脸上柔柔地抚摸着。当孩子那温热绵软的小手在他脸上缓缓滑动时,他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美,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李勋发现睡梦中的响儿表情也相当丰富。他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可以看到眼白和黑眼珠。接着,一丝笑影从脸上掠过,甚至发出了格格的笑声,原来是在梦笑。一忽儿,他把整个身子踡起来,又猛地伸展开,小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便像被谁打了一巴掌似的猛地哭起来。李勋对这种现象大惑不解,问妈妈,妈妈说这是孩子在 “挣”长,不用去管。果然,孩子哭几声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对自蓝的思念像拔节的庄稼一般疯长起来,李勋便把响儿 “挣”长的过程用手机拍成一个小视频,发给了她。没想到,几秒钟后,便收到了自蓝的回复,是一个泪崩的表情,还附着一行文字:我好想小宝!李勋立马回复:你赶快回来吧!几分钟后,自蓝回复:本姑娘还在生气中,为了惩罚你,目前是不会回来的!但你必须把小宝照顾好!
五
因为睡眠不足,李勋的脑袋整天都昏懵懵晕沉沉的,向来谨慎的他这天在采写一篇报道时,竟犯了一个低级而又致命的错误,把一个数字扩大了10倍而浑然不觉。报道刊发后,引起轩然大波,报社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作出让李勋待岗3个月的处理决定。
李勋在报社领取的待遇是基本工资加稿酬,处于待岗状态的他,便不能采访写稿了。失去稿酬这一项收入后,每月领到手的便只有两千多元的基本工资,加之每月要还房贷、车贷,他很快便觉得经济捉襟见肘,连给响儿买奶粉的钱都快没有了。
为了节约奶粉,妈妈便更多地熬粥喂响儿。但不知什么缘故,响儿在一天天长大,却越来越喜欢吃奶粉,眼睛紧紧地盯着奶粉罐,小手一次次地抗拒着粥。妈妈便再一次作痛心疾首状骂道:“要不是那个 ‘臭老九’把我的钱偷走了,我可以用那钱给我大孙子买多少奶粉啊!这个恶毒的妇人,她这是在跟她外孙嘴里争食啊!”
李勋没接妈妈的话。说实话,他一直不相信岳母会偷妈妈的钱,但他也不愿拂逆妈妈的意思。
响儿声若洪钟地哭个不停,小脑袋扭来扭去,小嘴吧嗒吧嗒地在寻找食物。那一刻,李勋陡地明白了什么叫 “嗷嗷待哺”。妈妈小心翼翼地把奶罐中仅有的一点奶粉舀进奶瓶里,又使劲用手反复拍打空奶罐,使罐壁上沾着的些许奶粉也全部落进奶瓶。当确认奶罐里再也没有一星半点奶粉时,她忧伤地长叹一声,把手掌覆盖在空奶罐上,犹如捂住了一张空阔无边的大嘴。
当李勋把奶嘴伸进响儿嘴里时,响儿立马抢也似地含住,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喉咙里不时地发出一种满足的呻吟声。这声音,李勋实在太熟悉了,跟他儿时呆在田野里,听到大水漫过干渴已久的土地的声音差不多。
“咋也不能让响儿断了口粮啊!咋也不能让响儿断了口粮啊!”他在心里一个劲地说。
李勋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也只凑到两百多元钱,这离买一罐响儿以前经常食用的奶粉的钱还有缺口。他想向自蓝 “求援”,好几次他都拨通了电话,但又赶紧挂了。他不想让自蓝看到自己的 “无能”。他突地想起自己以前经常把一些零钞放在家里各个角落,便急忙把家里所有的旮旮旯旯都翻遍了。没想到, “战果”颇丰,不但搜出了两百多元零钞,还在主卧床头柜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红包。
那红包,用红丝线密密实实地捆缚住,仿佛害怕红包会长出翅膀飞走似的。李勋打开红包,只见里面装着三十张百元大钞。这是谁的红包呢?他心里直犯嘀咕,突地,脑中灵光一闪,他知道这是谁的红包了。当他翻过红包看到背面写着“祝姐姐生日快乐”时,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这一定是妈妈的红包!
原来这是妈妈去年过生日时,舅舅送给妈妈的贺礼。
从妈妈用红线捆缚这个红包的举动看,妈妈是极为看重它的。他的心里仿佛被刀扎了一下似的,感到一阵疼痛。
可妈妈不是说这个红包被她放在次卧的衣柜里么?咋又到了主卧的床头柜里?大惑不解的李勋拿着红包来到客厅,妈妈看到后,目光立即直了: “这是我的红包!你在哪找到的?”
当听说红包是在主卧里找到的后,妈妈脱口而出: “这肯定是那 ‘臭老九’在我卧室的衣柜里发现红包后转移到你们床头柜里的!”
她见儿子并未附和自己,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然后低头沉思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妈妈,是不是你一开始就把红包放在了我们的床头柜里?”
“这不可能呀!这于理不通呀!——咦,难道我真的把它……”妈妈自言自语着,突地用手一个劲地拍打脑袋,显出很痛苦的样子说, “我老糊涂了!我实在记不清了!我头晕得厉害!”
李勋急忙扶妈妈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然后拨通了自蓝的电话。自蓝话还没听完,便对她妈妈喊了一嗓子,妈,李勋妈的钱找到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岳母接过电话,话音里带着哭腔:老天开眼,我的冤屈终于洗刷了!
“妈妈,让你受委屈了!这事怪我没处理好,让你流汗又流泪!”
平静了一会,岳母问: “钱是在哪找到的?”听完李勋的讲述后,她说,“小李呵,我觉得你妈妈不大对劲。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老是嚷头晕,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说了前句忘后句……她兴许是得了什么病,你应该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
自蓝从妈妈手里抢过电话,用一种既欢快又酸楚的语调说, “‘沉冤昭雪’,我和妈妈明天就回家来!我可想小宝了,经常梦见他!”
李勋带妈妈到医院去检查,结果让他心情非常沉重,妈妈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子,得立即住院手术。医生说,每当这个瘤子压迫神经的时候,妈妈就会出现意识模糊的情况。
刚把妈妈在病房里安顿下来,自蓝和她妈妈赶来了。
原本在李勋怀里的响儿一看到自蓝,身子前倾,双手伸出去,喉咙里发出悲声,急着要她抱。
“响儿——!”自蓝把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扔,抢也似地一把抱过孩子。
响儿面部肌肉一阵搐动,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也许是年纪还小、泪腺还不发达的缘故,以前他哭,哪怕再伤心,即使声震屋宇,也没有一滴眼泪。但这一次,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像珠子般串成一线,一个劲地往下滚。
自蓝瞬间热泪盈眶,把头枕在响儿的肩膀上,说: “响儿,妈妈今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李勋把响儿的小手握在掌心里,说: “我的响儿长大了!”
这时,岳母从一个手提袋里抓出一把果子,说: “响儿,外婆买了车厘子给你吃!这水果可贵了,100多块1斤哪,你一定喜欢吃!”
她把拇指肚大小、紫红发亮的车厘子一掰两半,朝响儿嘴边送去,忽然又迟疑了,手停了下来,心有余悸地对李勋说:“响儿好久没见到我了,只怕又不吃我喂的东西了。还是你来喂吧!”
李勋还未来得及搭腔,只听病床上的妈妈说: “亲家母,你喂喂看嘛!我想响儿会吃的!”
“那就试试?”受了鼓励,岳母的手微微颤抖着,把车厘子凑近响儿嘴边。全家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只见响儿一口咬住车厘子,用仅有的几颗牙齿轻轻地咀嚼着,一股紫红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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