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总编把一个决定告诉易淝时,他先是一愣,继而觉得像有一根鱼刺扎进了喉咙里,又仿佛心头肉被切去了一块。
总编告诉易淝的是,他今后完成采访任务时,要带上报社新进的记者钟恬!
熟悉报社工作流程的人都知道,记者平时承担的任务也是分口的,比如经济口、文教口,等等。跑口记者一般都把这些“口”视为自留地和势力范围,最忌讳别人来染指。作为市委机关报跑时政新闻的记者,易淝承担的任务是最显赫的——负责市委书记贺鸣的新闻报道。贺鸣不管是出席各种会议,还是外出调研考察,都把易淝带在身边。曾有不少区县领导羡慕地对易淝说:“易大记者,只要见到你,我们就铁定能见到贺书记。见贺书记,你比我们还容易,‘无冕之王’真厉害!”
其实,对易淝来说,担任贺鸣的贴身记者,哪是能经常见到市委书记这么简单。他觉得,现在这个年头当记者,也只有时政记者才像个记者,当一些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在采访中经常被人辱骂甚至殴打时,时政记者跟着领导外出经常有警车开道、吃香喝辣,风光无限;报社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担任市委书记的贴身记者,一般都是部门领导,因而贺鸣认为自己迟早也是要当部主任的。
现在总编要再安排一个人参与进来,不是无形中打破了这种美好的心理预期么?也难怪易淝心里要别扭了。
“总编呀,贺书记的采访,我一个人就应付得过来,还是让这个新来的同志去承担别的任务吧。”对总编的决定,易淝一般不会说“不”,但这已经触及他的底线,他只好豁出去了。
“人多力量大,给你增派一个人手,是为了更好地搞好贺鸣书记的报道……”
啥?更好地搞好贺鸣书记的报道?易淝的心里突地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他认为自己已经把市委书记的新闻报道搞得很好了,取得了“免检”的地位,可总编却说要“更好”!节骨眼上,他没功夫和总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一心捍卫自己的“底线”:“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先请示一下市委?毕竟我当时承担贺书记的报道,是他 ‘钦定’的……”
算起来,易淝负责贺鸣的新闻报道已有4年多了。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能成为贺鸣的随身记者,是因为牢牢抓住了第一次报道贺鸣调研活动的机遇。那时,贺鸣刚从外地调到市里担任市长不久,一次要下乡调研,因当时负责贺鸣新闻报道的记者不在,总编思虑再三,派易淝去报道。一路上采访还算顺利,但易淝始终没找到跟贺鸣套近乎的机会,直到吃晚餐时事情才出现了转机。
晚餐时很多人都去给贺鸣敬酒,瞅准时机,易淝鼓足勇气去给贺鸣敬酒,贺鸣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易淝并不计较,连干六杯,这一下给贺鸣留下了深刻印象,随嘴夸了句:“报社的记者酒量大!”
贺鸣的本意是夸易淝能喝酒,但易淝回到报社后却添油加醋地向总编汇报说,贺书记夸他头脑活络,领会领导意图快,稿子写得好。总编便让易淝从此专门负责贺鸣的新闻报道。
看到易淝拿市委书记当“挡箭牌”,总编的嘴角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这个就不用你管了。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和钟恬一起采写好有关贺书记的新闻稿!”
胳膊拧不过大腿,易淝知道这事没商量的余地了,立即转换了态度,装出一副绝对服从的架势说:“既然总编指示了,我一定落实好!”
总编鼻子里“嗯”了一声,转身忙自己的去了。易淝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这钟恬到底是啥来头,一进报社就能参与市委“一把手”的报道?
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二
第二天,当钟恬来找易淝“报到”时,易淝不由眼前一亮。这女孩真美!
说实话,长期跟在领导身边,易淝也是见过美女的,但像钟恬这么清纯养眼的美女,他还是第一次见。易淝所在的办公室是用会议室改过来的,里面总共有七八个人,他叫钟恬坐在自己对面的那张桌上办公。
钟恬就像一缕朝霞,照亮了整个办公区,男同事们都像打了鸡血似的,显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高谈阔论之余不时扭头盯她几眼,眼睛里饱含着对易淝的羡慕妒嫉恨。易淝在心里冷笑一声,觉得他们也太小看自己了!他觉得一个有品味、有追求的男人,一定要过得了女人关,一个看到美女就迈不开腿的男人,迟早会身败名裂。
因而当他见到钟恬的第一眼起,他既在心里惊叹她的美貌的同时,又给自己划了一条明确的界线:跟这样的美女在一起,绝对不能惹出任何绯闻。当然,他对她的排斥心理,还是比总编刚跟他讲要给他增加个助手时减弱了一些。此外,他还对她跟总编的关系产生了几丝臆测,总编在他眼里多了些许扑朔迷离的色彩。
相对于钟恬的美貌,易淝其实更感兴趣的是她的背景。他只知道她毕业于一所全国重点大学的新闻系,而一个大学生刚进报社便被分到要闻部,这是极不正常的,因为要闻部专门负责市领导的新闻报道,是报社的核心部门,记者不经过几年历练,是不可能到这个部门来工作的。私下里,他曾拐弯抹角地向她问过这个问题,但这女孩似乎挺有心机,以不变应万变,笑而不答,实在被逼到墙角,就转移话题。
既然套不出“来路”,易淝就只能对她陪着小心。
这天在去报道贺鸣主持的一个重要会议时,易淝找市委办的熟人把贺鸣的讲话稿拿来后,用笔在上面勾画出重点,让钟恬把它们录入电脑。而这些所谓的重点,其实就是贺鸣讲稿中的一些要点,有些甚至就是大小标题,至于整篇讲稿,他没功夫也觉得没必要去细细研读。当钟恬录入完后,他按照平时写稿的惯例,把这些文字作进一步的修改润色。当他驾轻就熟地操作完这一切,出于对钟恬的尊重,在定稿前象征性地叫她再看一遍时,钟恬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番话,把他心头的火苗呼啦啦给煽起来了。
“易老师,我觉得这篇稿子通篇都是贺书记 ‘强调’ ‘指出’,全是一些大而化之的空话、套话,好枯燥哟,完全没有吸引人看下去的欲望!”小丫头把披肩长发往脑后甩了一下,一双丹凤眼盯着易淝说。
经过多年的“磨炼”,易淝自认为早已经对贺鸣的话语体系了如指掌,每次写新闻稿都是驾轻就熟,把稿子交给市委办公室主任明久澳审定时都能轻松通过,他也颇以采写贺鸣新闻报道的权威自居,自诩自己的稿件是“免检”产品,意为不用报社编辑再修改。他每次交稿时都要注明这么一句话:稿件已审定,报社如有改动,文责自负。时间一长,大家便称其为“易免检”。而此刻,一个刚跨出大学校门、在他看来连时政新闻的皮毛都还未摸到的黄毛丫头,竟对他的“大作”横挑鼻子竖挑眼!
易淝想大发雷霆,但又忌惮她的“来头”,喉结老鼠般上下急速窜动一会后缓缓停住了,脸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容:“那你认为应该怎么写呢?”
“我觉得应该把贺书记讲话中最有新闻价值、老百姓最感兴趣的东西写出来!只有这样,这篇新闻才有吸引力和感染力!”钟恬没注意到易淝神色的变化,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自顾自地说。
按照钟恬的逻辑,自己写的都是没有价值、老百姓漠不关心的东西?易淝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尽管肺都快气炸了,但他说话的语调却格外冷静:“小钟,你这段时间仔细阅读过我们的报纸吗,特别是头版有关贺书记的新闻报道?你仔细学习过报社制定的《时政报道规则》吗?”
“……”钟恬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看过,你竟敢这样大言不惭!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易淝的怒火难以遏抑地爆发出来了,“我这样写稿已经写了十多年了,从没人敢这样指责我!我的稿子在市委审稿时是最容易通过的!你知道我在写稿上的外号叫什么? ‘易免检’!何谓 ‘免检’?就是报社编辑对我的稿子一个字都不能改!”
看着易淝黑着脸唾沫飞溅地大讲特讲,钟恬被吓坏了,低下头小声地啜泣起来,肩膀轻轻地搐动着。易淝懒得管她,找个地方把新闻稿打印出来交给市委办公室主任明久澳审阅去了。
不一会儿,明久澳就把稿件送过来了,易淝见他对稿子未作一个字的修改,得意地瞟了钟恬一眼,小丫头已停止了哭泣,低着头,眼睛红红的。易淝满含热望地看着明久澳,希望他能说几句赞美他稿子写得好之类的话,但易淝期待的话明久澳一句都没说,却盯着钟恬对易淝说:“你前几天说的报社给你配了个助手,就是她吧?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位美女!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易记者,你今后干活的动力可是大大地有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钟恬也破涕为笑,一朵红云飞上脸颊。
三
明久澳说钟恬会给易淝带来干活的动力,其实他才不稀罕这个“动力”呢,他下定决心要把她从身边挤兑走。
当天回到报社后,总编特意向易淝问起钟恬的表现,易淝大倒苦水,说钟恬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连报纸和《时政报道规则》都不看就敢大放厥词,对自己写的稿子吹毛求疵,这样的助手没法带,他还是希望独自承担贺鸣的报道,云云。
让易淝费解的是,总编听完他转述的钟恬对他稿件的那些“挑剔”后,不但没生气,反而意味深长地说:“俗话说,兼听则明,她说的也许有一定道理,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看着总编渐渐远去的背影,易淝心里的问号越打越大。
一年一度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召开了。贺鸣要求既要开好会,又要改会风,会议便开成了视频会,议程是先由各县区汇报工作,最后再由贺鸣作总结讲话。会议刚开始,贺鸣就给大家来了个“下马威”:随机点取发言者,脱开讲稿汇报工作且每人汇报时间不能超过3分钟。会场气氛马上变得紧张起来。一位县委书记照着稿子念且汇报超时,被贺鸣劈头盖脸一通批评。
易淝带着钟恬去搞会议报道。他想,既然一时半会赶不走她,那就为难为难她,让她以后懂点收敛!抱着这样的心理,易淝要求这次的会议消息稿由钟恬来写。小丫头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又惹得易淝心生老大的不满:一点谦让都不懂!
既然让钟恬写稿,易淝就决定这次索性当个“甩手掌柜”。写会议新闻稿,最基本的工作就是去要领导讲话稿,仗着跟贺鸣身边的人熟,易淝每次都能很轻松地把贺鸣的讲话稿拿到。这次他要刁难一下钟恬,故意不去要讲稿,钟恬看易淝一脸的倨傲、冷漠,犹豫了片刻,把长发朝脑后一甩,鼓足勇气去找明久澳了。
自从钟恬离开座位,易淝就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只见她走到明久澳身旁,弯下腰跟他交谈了一会,很快就拿到了讲稿,回来时兴奋得满脸通红。易淝的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失落。
半个小时后,钟恬把消息稿写好了。易淝带着一脸的不屑去看她写的稿,但随着阅读的逐渐深入,他脸上乌云般的不屑像被阳光照耀般渐渐散去,尽管他在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但意外、欣赏还是难以遏抑地在他的脸上显露出来。
写了多年的新闻稿,易淝对稿子的好坏还是一眼就能分得出来的。他不得不承认,钟恬的消息稿写得真不错,既有贺鸣讲话的重点和要点,又把一些有价值的新闻点提炼出来,很能勾起人阅读的欲望。实事求是地说,他都未必能写出这种新闻。意识到这一点,一种伤感、苍凉的感觉潮水般漫上他的心头。
易淝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胸中早就波涛汹涌。钟恬是个心细的姑娘,她从易淝的脸上,还是读懂了一些他的内心世界,她提了个建议,说今天的会风比较特别,想再写篇生动鲜活的侧记。
“你真应该好好学学《时政报道规则》!”迷茫中,易淝终于窥到一丝光亮,拿出资深记者的派头训斥道,“时政报道可不像别的新闻报道,什么级别的领导写多少字、采用什么新闻体裁来表现、放在报纸的什么版面什么位置刊发,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今天这种会,顶多只能发一篇消息,要是再写一篇侧记,就超规格了!”
“可是,今天的会议别开生面,要是不把这种清新的会风报道出来,就是记者的失职……”钟恬小声辩解着。
看钟恬这样顶撞自己,易淝心里十分不悦,正想发火制止,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脸上难得地浮出一丝笑容,慢条斯理地说:“当然,我刚才说的,是报社通常的做法。如果你认为今天的会议报道确实能创新,那就不妨一试。只是,这篇侧记就署你一个人的名吧。”
“老师,那怎么行呢,我们是一起来的,消息和侧记稿都应署我们俩的名……”看钟恬那一脸认真的样子,易淝心里闪过一丝恻隐之情,但他强行把它摁了下去,故意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就这样吧。其实,篇把稿件署不署名,对我这个老记者来说无所谓,但对你来说就挺关键的,因为你刚进报社,需要用作品来让大家认可你的能力。”
“谢谢老师的关心!”钟恬感激地说,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
真是个单纯的小丫头,别人给你挖了个坑,你不但没有意识到危险,还感激涕零呢!易淝想。
小钟,别怪我,为了捍卫我的“领地”,我不得不这样做!易淝在心里说道。
趁钟恬写侧记的间隙,易淝把消息稿拿去给明久澳审阅。明久澳越看表情越开朗,最后兴奋得手在大腿上一拍:“今天的稿子写得很好!既有高度,又很实在!”他把稿子还给易淝时,眼睛扫了一下易淝,一丝疑惑从脸上一掠而过,目光掠过人群在正埋头写稿的钟恬身上停留了一会。
明久澳的这个表情深深地刺伤了易淝的心,他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四
第二天,由钟恬单独署名的会议侧记,连同易淝跟钟恬一起署名的经济工作会议消息稿一同见报了。
“捅娄子了!”易淝在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地想。以他的经验,贺鸣喜欢那种中规中矩、四平八稳的新闻报道,而钟恬写的这篇会议侧记呢,除了对会场环境的描写、会场氛围的渲染外,还有不少在他看来并不适宜公开报道的贺鸣个性化的语言。
按规定,只要涉及贺鸣的稿件,都得送给明久澳审阅,也就是说,钟恬写的那篇侧记稿也要送审,本来昨天他还犹豫是否要提醒钟恬把侧记送审时,但明久澳看稿时的表情刺激了他,这事他便对明久澳和钟恬都没说。
贺鸣看到这篇新闻报道,不大发雷霆才怪!
易淝原以为一大早市委办公室就会打电话到报社“兴师问罪”,但一直到傍晚都风平浪静的。贺鸣这是怎么了?没看到报纸,还是因为钟恬的“来头”硬到连他都不敢轻易得罪?……易淝心里直犯嘀咕,做了种种假设和猜测。
一天平安无事。
第二天,报社接到通知,说贺鸣要下乡查看灾情,请报社派记者随同采访。临行前,总编特意把易淝和钟恬叫到办公室“面授机宜”,叮嘱他们要深入采访、用心写稿。
“你们对全市经济工作会议的报道有创新,要再接再厉。”听到总编的表扬,钟恬显得神采飞扬,一丝厌恶从易淝心底掠过。他鼻孔里“哧”了一声,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来。
总编也许是没注意到易淝神情的变化,也许是视若无睹,宣布了一个让易淝差点晕倒的决定:此次采访由钟恬主笔写稿,易淝配合采访。
这样的安排,完全颠倒了主次!易淝心里恼火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寄希望于明久澳。哪知明久澳见了他显得很冷淡,对钟恬却热情有加,一个劲同她啦呱话儿,他只好把话憋在心里。
市里遭遇几年不遇的特大旱灾,一路上烈日当空,土地龟裂,大风过处,灰尘满天,贺鸣眉头紧锁。站在一块近乎绝收的麦地里,贺鸣把一串干瘪瘦小的麦穗放在嘴里,缓缓地咀嚼着,神情痛楚地说:“粮食绝收,农民兄弟遭罪了。旱魔无情人有情,一定要把抗旱救灾工作做深做细做实,让农民兄弟度过难关!”一席话,令在场的干部群众动容。
易淝冷眼瞟了一下钟恬,只见钟恬显出很感动的神情,在笔记本上专心致志地记着贺鸣的讲话。
这小丫头肯定又会在这一细节上大做文章,易淝心想。
果然,当钟恬把稿件拿给易淝征求意见时,易淝见钟恬直接把这一场景写进了导语里,在消息主体部分又写了几个生动的场景,然后才是贺鸣对抗旱救灾工作的要求和部署。
“写的啥玩意,简直是 ‘四不像’嘛,更为严重的是,这稿子犯了贺鸣的忌!”易淝鄙夷地想。
报社曾流传过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位不谙世事的年轻记者,以前曾跟随贺鸣下过一次乡,有意把新闻稿件写得生动鲜活,通篇采用白描手法,稿中有景物描写、人物对话和现场氛围的烘托,稿件刊发后惹得贺鸣大为震怒,报社总编被叫去市委写“小楷”。正是吸取了这一教训,易淝平时采写的稿件中,很少有贺鸣个性化的语言,通篇全是贺鸣“指出”“强调”之类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话、套话,而易淝知道,这恰恰被贺鸣认为是他的讲话有高度和深度的表现。
而钟恬的这篇侧记,正是在重蹈覆辙。
尽管发现了稿件中埋着“雷”,但易淝冷着脸把稿件还给了钟恬:“今天的报道总编让你主笔,你自己看着办吧。还有,这稿子主要是你写的,就署你一个人的名吧。”
“老师,这肯定不行!上次那篇侧记光署了我一个人的名,我就觉得很过意不去……”
看得出,钟恬说话的态度是真诚的,一丝怜悯从易淝心底生起,但继而又想,无毒不丈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要想独享市委“一把手”贴身记者的荣光,就非得迈过这道坎不可!
惟一让易淝担心的,是如果把稿件送给明久澳去审阅,他肯定会把其中埋着的“雷” 给“扫” 掉。
但看了第二天报纸发出来的稿子,易淝才觉得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报纸在头版头条位置一字不易地发表了钟恬拿给易淝看的稿子。
小丫头,上次让你侥幸过关,这次恐怕就没那么幸运啦!你就等着卷铺盖滚蛋吧,最起码,你今后是不可能再参与贺鸣的新闻报道啦!易淝得意地想。
但事情的发展,又一次让易淝大跌眼镜。他以为这篇会让贺鸣震怒的稿件,不但总编给予高度评价,连贺鸣都极为欣赏,第二天专门委托明久澳打电话到报社,表扬这是一篇改文风的佳作。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钟恬便以实习记者的身份成了市委机关和报社上下都直竖大拇指的“名记”,但小姑娘仍是那么的勤奋好学,为人处事仍是那么的谦虚谨慎,对易淝仍是“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这反而让易淝没了发作的机会。
说实话,易淝以前觉得当时政记者跟着领导外出调研有警车开道一路畅通、住高档宾馆、吃香喝辣,风光无限,可近年来,那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外出时没警车开道不说,下乡调研连吃饭都要自掏腰包。贺鸣不论是出席会议,还是下乡调研,都步履匆匆、节奏特快,把易淝累得够呛,从此对工作马虎起来,每逢有贺鸣的报道,虽然他也同去采访,但把写稿的任务一古脑地扔给钟恬。
这天,贺鸣在乡下调研了一天,临时决定晚上住在农民家里,方便体验农家生活。易淝听到这个决定后眉头紧拧,这农民家里生活条件艰苦,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更别说洗澡了,而他是每天都非洗澡不可的。按照日程安排,贺鸣第二天上午9点要出发到另外一个乡镇去调研,而县城离当晚住宿的村子有50多公里路,易淝便决定自己和钟恬回县城去住,第二天一大早再赶过来。
“回县城住?”钟恬的神情显出一丝疑惑。看着这个在乡下奔波了一天,神情疲惫、头发和衣服都落满灰尘的女孩,易淝的心里生起一丝复杂的感情,说:“农村的条件多差呀,回县城去,起码能洗个热水澡,解解乏……”
一听说洗澡,钟恬的脸上闪过一丝戒备之色,但她说的是:“万一明早从县城赶不及呢……”
钟恬神色的变化当然没逃过易淝的眼睛,他心里燃起了一股被人轻视的火,说:“既然你怕来不及,我就一个人回县城去吧!”
第二天早上6点10分,易淝在县城的宾馆里睡得正香,突然接到钟恬心急火燎打来的电话,说刚接到紧急通知,贺鸣6点30分便要出发。原来贺鸣头天晚上跟农民夜谈时又了解到一些扶贫线索,思考了一夜,起床后临时决定改变行程,要赶到另一个更偏僻的小山村去调研。
20分钟,即使会飞也赶不完50多公里路呀,易淝只好交待钟恬先跟着贺鸣的车队走,他晚点再赶过来汇合。
易淝以为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没承想贺鸣出发前突然问起人员是否到齐,当从明久澳口中得知易淝嫌农家条件艰苦,回县城去住还没赶来时,不由得火冒三丈:“真是 ‘睡在棺材里抓痒不知死活’,这种时候还有这么多穷讲究,这样的人哪能当党报记者!叫他不用来了!”
易淝得知这一情况后,意识到自己的时政记者生涯已经到头了。他猜测,钟恬一定会在报社把贺鸣的话大肆渲染,让自己从此远离贺鸣的新闻报道工作,以“独霸江湖”。
要是换了自己,也会这样做的。易淝想。
想想自从钟恬来报社后自己的遭遇,易淝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由发了一通“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易淝刚回到报社不久,便有人通知他总编要找他谈话。
该来的总会来的,钟恬,算你狠!易淝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走进总编办公室。
总编示意他坐,他没坐,红头涨脑地说:“我知道你要说啥,不就是要打发我远离贺鸣么,我有这个思想准备!但请你告诉我,钟恬到底有什么背景?”
“对你来说,钟恬的背景就那么重要?!”总编顿了顿,说,“你这个同志真是 ‘一根筋’,缺乏记者应有的新闻敏感。实话告诉你,顺应现在改革创新的大环境,贺书记早就厌烦你写的那些‘八股文’了,他也想创新自己的新闻报道,让稿子生动鲜活,接地气。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派文字功夫扎实、创新意识强的钟恬去协助你……”
当听说贺鸣对自己的报道早就不满时,易淝一梗脖子,冲动地反驳说,“谁说贺书记对我的报道不满?他以前不是夸过我的报道写得好么!”
“易淝啊易淝,你这夜郎自大、孤芳自赏的毛病啥时能改啊!”总编有些痛心地说,“你第一次跟贺书记下乡,贺书记夸你能喝酒,但你回到报社后向我汇报的却是贺书记夸你稿子写得好,受你蒙蔽,我让你专门负责贺书记的新闻报道。你本应该珍惜这一机遇,好好提高业务能力,但你却把心思整天花在攀龙附凤上,还老琢磨别人的背景后台之类的玩意,能力咋能提高!”
见总编拆穿了自己的老底,易淝一脸羞愧。总编说:“你不是经常标榜自己的作品是 ‘免检’产品么,我告诉你,钟恬的作品现在真正享受了 ‘免检’待遇。她自从上次写了那篇贺书记去查看灾情的稿子后,贺书记已经明确指示她的稿子今后不用经过市委审定了!刚才,明久澳打电话来说,今后贺书记的新闻报道你就别参与了!”
易淝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他沮丧地蹲了下去。
总编过来扶起易淝,语重心长地说:“原先我也考虑让你不再参与贺书记的新闻报道,但钟恬刚才来找到我说,你作为一个多年从事时政报道的老记者,经验较为丰富,你们在一起正好可以优势互补。我采纳了她的建议。明天,贺书记又要主持召开一个重要会议,你和钟恬一起去采访报道吧。我希望你能振作起来,真正写出自己的 ‘免检产品’!”
总编以为易淝听了这番话,会显出感激涕零的样子,至少也是一副幡然悔悟的架势,哪知易淝听后,面部肌肉一阵搐动,歇斯底里地吼道:“去他妈的什么 ‘免检产品’,老子连 ‘检’都不‘检’了!不用那黄毛丫头来充好人,我今后再也不参与贺鸣的新闻报道了!”
易淝说完,甩门而去。只剩下总编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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