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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民魂(长篇连载之一)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16217
马旷源

楔子(盈江旧城)

走了一天的山路,道耕来到了干崖坝子边的山坡上,这是1927年5月末的一天。自从3月间离开昆明,他的南行之路已经走了近两个月。他要去缅甸,寻找自己的新路。

  夕阳已逝,天边有一缕一缕的晚霞,煞是好看。坝子里,稻谷正在返青、抽苔,碧绿碧绿的。微风吹过,波浪一般起伏。路旁的大青树,郁郁葱葱,气根串出了十多米远,形成一座天然屏障。路上有牛车驰过,巨大的车轮,比四川的石碾盘还大。两头健美的黄牛拉着,慢慢地走,慢慢地走,一直走进了晚霞里面。几个傣族小姑娘挑着竹箩走过,扁担一闪一闪的,纤细的腰肢也一闪一闪的。上身是雪白的短衫,下身是碧绿的筒裙,腰间露一抹白皙的细肉。道耕坐在树下,抚摸着走痛了的双脚,不由想起了几天前在腾冲的经历。

  也是夕阳西下,道耕从借宿的马店走出来,拿了几本旧书,到十字街街边上摆摊。他身上已经没有钱了,晚饭还不知道在哪里。想卖掉随身带来的几本旧书,暂时解决一下困难。

  夜幕渐渐降临,街边亮起了煤气灯,地摊上点燃的是松明火把。道耕把旧书挪了挪,靠近灯光一些。许久,旧书根本无人过问。道耕在马店喝了几碗冷水,此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期盼地望着夜空,望着远处渐渐隐入黑暗中的夜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想。

  灯光闪烁了一下,一个理着分头的男青年在道耕的旧书摊前蹲了下来。道耕不语,静静地望着。青年翻看了一会,说:好书啊!抬起头来盯视了道耕一会,问:你不是本地人吧?道耕说:不是!我从四川来,要到缅甸去。青年有些诧异:走来的?道耕点头。青年又问:这么好的书,怎么舍得卖?道耕说实话:没有吃饭钱了。

  青年一惊,站起身来,想了想,将道耕摆在地上的书,全部抱了起来,拉着道耕的手说:你跟我来。

  道耕昏昏噩噩地跟着。青年将他带进一栋旧楼,楼口挂着腾冲县民众教育馆的牌子。青年将道耕安排在报刊阅览室坐下,又跑了出去。不久,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大救驾”(炒饵缺)和一碗清汤,让道耕吃。

  边吃边谈。青年知道了道耕的身世:中专尚未毕业,逃婚出来。脖子上挂着墨水瓶,走滇西,下缅甸,要去探访江心坡。

  青年听完,有些激动。收走碗筷时,用手按了按道耕的肩膀:等着。别走!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等了许久,道耕有些乏了。正想离开,只见青年带了一群男、女青年走进来。青年指着道耕说:就是他!要学高尔基徒步行走俄罗斯,了解民众疾苦。要到东南亚去,找鲁迅所说的桃色的云。要去写被英国殖民者占领的江心坡。

  青年们沸腾了,围着道耕热情地座谈。未了,纷纷解囊,或掏半开(云南币),或掏卢比(缅甸币),集了一小堆,用一块印花蓝布包好,递给道耕。数量不多,但已经够半个月的食宿费了。

  道耕含着热泪接受了。告别时三鞠躬,感谢得时代进步之风的腾冲青年。

  此刻想起,仍觉得胸口暖洋洋的,眼睛有些湿润。

  道耕绑紧脚上的草鞋,走下坝去。

  道耕在夜色中的窄街上踟蹰。兜里虽然有腾冲青年捐给的路费,但是不多,他不敢住高档马店。

  这是一家小店,三根粗栗木扎成的大门,门楣上挂着一盏马灯,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黑字:马记马店。

  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迎了出来:先生住店。请进来吧!说着,顺手摘下道耕肩上的小包袱,先进去了。

  道耕跟了进去,呢嚅着:钱怕不够。

  女孩回过头来,认真看了看道耕。道耕这时才看清了女孩的容貌:圆圆的脸,大额头,大眼睛,一头乌油油的黑发。中等身材,不纤巧,茁壮,浑身透着青春的气息。

  女孩笑:你是读书人吧!

  道耕点头。

  女孩将道耕迎进堂屋坐下,倒了一杯淡茶给他,问他要去哪里?

  一杯热茶下肚,道耕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讲他的理想,讲他的南行,讲他在腾冲的情景……还要讲,女孩打断了他的话:先吃饭吧!

  端来一海碗白米饭,一碗酸帕菜,还有一块厚厚的火烧牛干巴。道耕狼吞虎咽吃完。女孩又端来一铜盆热水,让他洗脚。然后开了间单间,给他睡觉。

  朦胧中,道耕似乎听到有人讲话。

  女声说:读书人哪!从四川来的。

  一个粗豪的男声说:不容易啊!照护好点。

  女声:他没有钱!

  男声:那就不收钱了吧!

  女声:哥,你真好!

  清晨,道耕去结账。女孩头也不抬:算了吧。免费!

  道耕有些诧异:你们不认识我啊!

  女孩抬起头来,热辣辣盯了他一眼:我家也是腾冲人!

  道耕又激动了。推让再三,仍然觉得过意不去。转过身,望见马厩里堆满了马粪。道耕说:那我帮你家扫扫马厩。

  女孩并不拒绝,递给他一把粪箕,自己拿一把锄头,打开马厩门钻了进去。道耕也想进去。女孩一声断喝:站住!站在外面。不然脚会烂的。说完,一大锄一大锄将马粪掀出厩外,叫道耕装进粪箕,抬到门外粪堆上去。

  道耕没有想到,这最初的打扫马厩实践,后来在茅草地,竟成了他的挣钱养生之道。

  马厩扫完,女孩端来一盆清水,给道耕洗脸、洗手、洗脚。

  道耕要走了。女孩说:等等!去厨房拿了十几个饵块、糍粑,放进道耕的小包袱里。

  道耕说:留个名字吧!

  女孩手一甩:边荒女子,留也无用。我叫金弟!然后大叫一声:哥,送客。

  一个粗壮的男人走出来,络腮胡,一米八几,穿一身傈僳族的蓝布衣裤,脚上打了绑腿,头缠黑布大包头。最引人注目的是腰上挎着一把长刀。威武,带几分杀气。

  女孩说:这一路上不安全,让我哥送你到边界。

  过了峦线街,一座小小的铁桥通向对岸。

  男人说:兄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过了桥就是缅甸。一路小心!

  道耕千恩万谢,与男人告别。小心翼翼踏上铁桥,进入了缅甸野人山。

  这一去,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便诞生了一个著名作家艾芜,和他写滇西、缅甸的经典小说《南行记》。

  他在《漂泊杂记·古尔卡》一文中,记载了这段经历:

  古尔卡是滇缅交界的一个要地,位在克钦山的中部。由云南干崖坝的峦线街向南行,走半天山路便到了。

  在那儿,没有街市,没有村庄,只有一条小小的山沟,从绿树翠竹的山中流了出来,复向丛石密箐流了进去。光绪末年的划界条约,便是籍着这条山沟把缅甸和中国划分开的。山沟上架着一座西式铁桥……登上西式的桥头,向北挥一挥手,就同中国告别了。

一(缅甸腊戌)

明公二十余年前到腊戌银矿当矿工,那是被迫的。

  辛亥革命胜利以后,张文光大帅占领了腾冲。他要在董库扩建庄园。门口有一个小池塘,叫阎家塘。高门楼,水汪洋。算师说:一定要将池塘扩大,活水养活鱼。只有将池塘扩大,张大帅的前途才能像塘水一样,汪洋恣肆。张文光信了,逼买田产。

  塘边数十亩水田,都是退还给回族的田产。清末杜文秀起义失败,回族的土地房产全部被霸占。几十年后,清廷用赎买的名义,退还给了回族一些。这些土地,名义上辖东门清真寺管辖,算是公产,再由各家各户集资买下。三分之一属于寺产,三分之二属于私人。收获以后,到清真寺纳粮完税。

  明家十二亩水田,就是清退后赎回来的。

  春节前夕,大帅府贴出告示:限田主们必须在腊月三十之前,到府里办结过户手续。否则,一体充公。

  明公及八家户主不答应,拖到了腊月二十八。

  二十九日清晨,路旁结满了白皑皑的马牙霜。呼出气来,像烟囱冒烟,一股一股的。

  天刚刚亮,尚家寨八户田主的门就被砸开了。刚剪了辫子,留着或长或短的头发,穿上民国军服的乡丁冲了进来,将八户田主抓到了老草坡。

  老草坡是回族坟山,位于腾冲城西边,埋了上千冢土坟。

  草色枯黄,寒霜遍地。方圆几十米的旷地上,站了20多个乡丁。由一个排长率领,荷枪实弹,凶神恶煞,紧盯着田主们。

  排长从怀里掏出八张已经填好的卖田契约,用力拍在一块倒塌的墓碑上,声色俱厉:签约!今天必须签约。否则,一律枪毙!

  田主们缩成一团,又冷又怕,清鼻涕直淌,但谁也不答腔。

  排长喻之于理:张大帅是将星下凡,一手领导了腾冲起义,是中华民国的大功臣,是腾冲人的骄傲。田产是买你们的,又不是抢。还是签字吧,大家方便。

  说完,提出一袋白花花的大洋来:诺!一手签字,一手交钱。不会亏待大家的。

  明公知道,那买地的钱,还不到赎地钱的一半。再说,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一家人的衣食饭碗,血脉所系。不能卖啊!

  他抬起眼泪汪汪的头,向排长乞求道:请张大帅开恩,到别处去买地挖塘子吧!

  排长乜斜着眼:屁话!

  八户田主揩着清鼻涕,一齐跪下:大帅开恩哪!

  排长单手举枪,扣动扳机,“啪啪啪”打了几枪。狗卵子眼睛一翻: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来人——

  窜过来两个乡丁。排长恶狠狠指着明公:从他开始!

  明公被硬拖到墓碑面前,被乡丁按着脖子跪下,一个按着他的身子,一个掰开他的右手大姆指,在印盒里蘸了一下印泥,使劲按在契约上。

  望着自己血红的指印,明公呆了,傻了。排长将十几块银元,砸在明公近前的地上:收钱!然后高叫一声:银钱两清。放人!

  明公踉跄着走下山坡。

  三十晚上,周边村庄喜庆的爆竹声不绝于耳。大帅府张灯结彩,宴席摆了几十桌,猜拳行令声,传得很远很远。

  距离大帅府不到一里的尚家寨,哀哀戚戚,哭声、骂声不断。年是过不成了。明年呢?明年、后年,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根拔断了。这家人败了。老人死。明公兄弟二人只好远走夷方,卖苦力,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二十余年来,明公下矿洞挖矿,成天泡在齐腰深的水里,得了严重的风湿病,行走不良。他又给一个老缅医生做杂役,学会了英语、缅语。

  明公幼时读过几年私塾,会写几句古文。为了学习,手心被塾师打烂过,屁股也被打肿过。有了古文根底,又学会了外语,不久,明公便被英国矿业公司聘为翻译。

  生活改善以后,明公回国,接来了妻子金弟和三个小儿女。

  金弟经历了民国初年的苦难,土司为争夺地盘的血腥仇杀。盈江境内,新、老土司在旧城、新城、盏西,沿槟榔江一线,杀得尸山血海,不少百姓为此送命。恶性疟疾横行。当地人称一般性疟疾叫“打摆子”,可以治愈。称恶性疟疾叫“闷头摆子”,缺医少药,染着就死。她那英武的大哥,就是死于“闷头摆子”的。

  大哥死后,金弟挑起了全家的重担,独自一人经营马店。嫁姐姐,嫁妹妹,都少不了一份丰厚的嫁妆。直到快30岁时,才在腾冲亲戚介绍下,嫁给了死去妻子不久的明公。几年前,带着孩子,来到腊戌与明公团聚。

  腊戌盛产银矿,在缅甸大平原的尽头处,背靠山区。铁路从曼德勒延伸过来,成为仰光铁路的终点站。沿着新修的滇缅公路向东,经过185公里,到达中国畹町。历来是中缅商贸的中转站。铁路修通以前,中国进入缅甸的马帮,都在这里卸货。现在也在这里装卸货物,将铁路运来的大量战略物资,转运往中国内地。

  腊戌是富人的天堂,气候不冷不热。英国矿业公司建在一座小山上,周围有石砌的高墙。大铁门口站着两个印度雇佣兵,手持钢枪,头上缠着血红的大包头,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大。见到英国主子时,点头哈腰。见到平常百姓、公司雇员时,凶神恶煞。

  明公每天早上到公司上班,中午在门口随便买点吃的,下午回家。有时也随英国官员到矿区视察。

  金弟到达腊戌后,因为明公的收入不够养家,只好重操旧业,制作布鞋出卖。白底黑帮,每星期要做10双。做好以后,星期天搭乘矿工坐的小火车,到工人住宅区去卖。

  英国人住的是洋楼,矿工们住是锌皮房,在一处低矮的洼地上,盖了成百栋。房子低矮阴湿,进门要弯腰,每幢两排大通铺,可睡百余人。房顶用锌皮铺盖,远远望去,白晃晃一片。下雨时,如千军万马齐奔而来,“咚咚咚咚”响成一片。

  金弟晕车。上车就晕,不辨东西南北。每次去时,她都要带上小儿子明成,让明成到站叫醒她。然后,把包鞋子的包袱紧紧抱住,头上盖一张大毛巾,爬在车座椅背上,不敢抬头。每次卖完鞋子回家,都像大病了一场。稍稍歇息,又连忙爬起来,煮饭,做鞋。煤油灯下,她用麻线纳鞋底的声音,“丝啦——丝啦——”要响到很晚很晚。

二(缅甸腊戌)

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侵略者侵入缅甸,中国运输大动脉滇缅公路面临被切断的危险。

  1942年1月,蒋介石就任同盟国中国战区最高统帅。发表《告缅甸战士书》:“我国军此次奉命开赴缅甸,协同友军,扫除敌寇。此实我中华民国空前之大事,亦为我国军队与盟邦同一地区并肩之开始。”

  在此前后,十万中国远征军应英国政府之请,进入缅甸。

  恰如蒋介石所言,这是近百年以来,中国军队第一次出国作战。虽然首战失利,但是大大张扬了中国军威,极大振奋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斗志。“世界四强”之一的中国,由此崛起。

  中国畹町。

  一座不到10米的小桥,桥梁用钢条架成,桥面铺了钢板。这边是中国,那边是缅甸的邦塞小镇。两边桥头,都扎了彩门。青松常青,鲜花日换。

  桥头两旁,竖了两块大标语牌。白底黑字,分别写着两段蒋委员长训词:“革命战术的要义,总是以少数兵力,消灭多数兵力的敌人。我们要削弱敌人的力量,就要破坏他的交通和道路。”“乘敌军疏于防备的时候,攻进他们几个堡垒,歼灭敌人,将其占领。全力攻击,增加战略预备队,减少战术预备队。”

  大军出征之前,云南省战时宣传委员会编印了《抗战须知》下发。要点有:

  1879年日本吞并我国属国——琉球。日本政府下令:不许琉球向中国进贡。琉球国不同意。日军遂将琉球国王劫往日本软禁。之后废除了琉球国王,改琉球国为冲绳县。琉球从此归属日本。

  1928年5月,北伐军攻克济南。日本发兵干涉。中国军民共计死难4000余人。战地委员会交涉员蔡公时等10余人,横遭惨杀,被毁尸灭迹。

  1931年,万宝山惨案发生,日寇杀我同胞500余人。不久,“九一八”事件爆发。

  ……

  畹町小镇不足1000人口,这几天倾巢而出。界桥东岸,涌来了千余华侨。迎军,宴军,鞭炮炸得山响。老华侨们泗泪滂沱:中国强了!华侨有靠山了!倭寇必败!

  1942年统计,缅甸有华侨几十万人。仅出国打工者,就有12万人。

  车流浩荡。正规军、步兵、炮兵、坦克兵,洪流一般,涌向缅甸。

  六十六军在五军之后进入缅甸,欢迎、欢送的人群不散。“欢迎(送)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的口号声,日日在畹町桥头震响。

  军部警卫营王排长随军推进。在畹町桥头休息时,王排长下车撒尿,顺便买了一碗凉粉吃。吃完付钱。小贩不收,笑呵呵地说:犒军!犒军!不收钱。

  这位来自河南平原的大汉,眼睛瞪得很大。国内作战从来没有过的事,让他碰上了。国内作战,不论是国军还是日军,老百姓见兵就躲。到了国境线上,民众热烈迎送国军不说,小贩还会说“犒军”!王排长念过几年书,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王排长硬要付钱。小贩力推。

  王排长说:不收钱,我吃了也要吐出来的。

  小贩说:不吐。不吐。边境民众,已经百余年没有见过如此威武雄壮的中国军队了。话说得文绉绉的。

  王排长问:老先生读过古书?

  读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之谓也。又说:百年中国,尽挨人家打。这次国军远征异邦,为老华侨争足了面子。高兴啊!

  王排长便有些激动:我们一定多杀日本鬼子!

  小贩攥拳:保家卫国。保家卫国啊!

  王排长恋恋不舍与小贩分手,爬上十轮大卡车,把胸脯挺了挺,站到前排迎风处。

  腊戌。

  英国公司的职员撤走了,明公领到一点遣散费,在家闲着。远征军入缅,当地华侨组织了服务团。明公和其他几十个懂英语的人,主动去为远征军当翻译。

  中国交通部常务次长兼滇缅铁路督办曾养甫,滇缅铁路局局长、铁路专家杜镇远,坐镇腊戌。铁路正在加紧施工,许多地段,包括靠近缅甸的腾冲段,路基已经修好,只需铺上铁轨了。

  囤放在腊戌的战略物资,堆积如山,等待汽车前来,运往中国。仓库不够,就堆放在铁路两侧,一长串用帆布盖着。

  中国军委会派驻缅甸的参谋团,由中将团长林蔚带领,入驻腊戌。林蔚命令六十六军军长张轸,率部保卫腊戌。

  2月21日,蒋介石飞往腊戌,了解军情。

  大军刚刚入缅,3月1日,蒋介石再飞腊戌,召开军事会议,商量对策。杜聿明、戴安澜参加会议。

  明公到会服务,充当翻译。

  回家后,他绘声绘色给金弟讲述:

  蒋委员长又高又瘦,剃着光头。远远地,不能靠近。听警卫营王排长说,蒋委员长在会上讲:要扬我军威,打出中国军队的威风。

  五军军长杜聿明,那是悍将。昆仑关一战,打死日本鬼子数千人,其中还有一个日军中将。

  200师是最先进入缅甸的国军先头部队,是中国仅有的一支机械化部队。师长戴安澜,白白净净的,说话尽带笑。出来上厕所,还传了一支烟给我抽。

  金弟听着,手不停地纳着鞋底。明公的工资没有了,她要多赶几双布鞋出来,贴补家用。

  明成与一班小朋友,这几天可欢势了。天一亮,就跑到离家不到半里的公路上去,数军车,数坦克。

  军队向前,黄灰直冒。尘土中出现了一辆、两辆……满载远征军的十轮大卡车。每过一辆,明成们便跳起来,手执遮荫的大芭蕉叶,舞动着,大声向远征军将士们问好。将士们有时也挥手向他们致意。每逢这样的时候,明成们便会兴奋地在黄灰地上打滚。

  天亮不久,明成们又来了。“隆隆”声中,爬过来一个大铁乌龟。明成们傻了眼:这是什么啊?一个大铁壳,两条铁链子会动,前面还伸出来一根长管管。

  小伙伴们争吵着,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服谁。

  走来了一队步兵。明成忙跑过去问:这是什么呀?

  一个年轻士兵停下来,用手背揩去了明成鼻子上的鼻涕:不知道吧!这叫坦克。前面是炮管。可以把日本鬼子压死、碾死、轰死,可厉害了!

  小伙伴们一齐欢呼,然后一眼不眨地看着坦克开过去。

  回家以后,明成向金弟描述,可是怎么也讲不清楚。

  这天,金弟把赶做出来的20双布鞋拿出来,交给明公:送给远征军去吧。表一表我们的心意。

  明公有点踌躇:家里的存粮不多了。还是卖了吧。

  金弟说:不是还有你的遣散费吗?

  明公说:那是救命钱,留着救急用的。不能动!

  金弟说:紧一紧裤带吧!人家远征军上前线去,是要死人的。少吃两口,死不了人。

  明公想想,又说:送哪里呢?大部队嫌少。杯水车薪,不抵事啊!

  金弟说:那就送警卫营吧。你不是认识那个王排长吗?

  明公拿着鞋走了。

三(缅甸平满纳)

3月8日,英军撤出仰光,缅甸首都沦陷。

  200师血战同古,日军攻势受挫。

  38师以少胜多,救出被包围在仁安羌的7000余英军。

  蒋介石策划平满纳会战。

  英军放弃西线,导致中路军完全暴露。

  第六军负责防守的东线,不战而退,造成防线空隙。日军得缅甸德钦党帮助,迂回腊戌后方。

  蒋介石致英国首相邱吉尔信,痛斥:“在我一生这么长的军事经历中,从来没有见过像在缅甸这样如此可悲的无准备状况,这样混乱和腐败。”

  平满纳会战流产。

  因为交通堵塞,国军的部队运不上来,进入阵地的仅96师9000余人,他们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50000日军。战事十分激烈。

  96师经过腊戌时,华侨服务团为他们配备了4名翻译,其中一个是明公。

  明公回家告辞。

  金弟问他:为什么上战场?

  明公说:我们是中国人。这场战争虽然发生在缅甸土地上,却是为了保卫中国而战。没有国,就没有家。国家是小家的基石。

  金弟说:这些道理我懂。说完,就忙着为明公收拾行装。让他换下平时穿的西装,换上一套黑衣裤的对襟装。

  明成瞪着大眼,问明公:爹,你要去打仗,你会打枪吗?

  明公抱起明成,用手指头使劲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爹不会打枪,爹去当翻译。

  明成问:不去行吗?

  明公放下明成,望望妻子,又望望三个小儿女,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国军将士为国争光,我也要为国争光!

  明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金弟将明成拉过来:让你爹去!明公啊,一定要小心!子弹不长眼睛。一家老小等你活着回来呢!

  明公说:你放心。警卫营也去。王排长和我同行,他会保护我的。

  飞机轰炸,大炮轰炸,日本鬼子的火力很猛。96师虽然配备了少量德国武器,但兵力不足,武器也不如日本鬼子硬棒。

  “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士兵在拼杀。96师师长余韶,头戴德国钢盔,出现在第一线阵地上。

  几个山头失守,日军攻势凶猛,“嗷嗷”叫着,死了一批,又上来一批。远征军将士死守不退。到了晚上,余韶与参谋团通电话,要求增援。

  林蔚回答:无援兵可派!不是没有兵,英国佬背信弃义,逃跑了。铁路、公路无人管理,乱作一团。兵员上不来,重武器更上不来。又说:蒋委员长命令死守,要千方百计保住腊戌。否则,远征军回国的道路就被彻底截断了。

  余韶叹一口气,问师参谋长:还有多少人?

  参谋长说:还剩七千人左右,包括轻伤员。

  余韶下令死守,与阵地共存亡。说完,走出指挥所,去检查阵地。

  清晨,大雾弥漫。阵地前传来“哞哞”的牛叫声和人声。

  余韶用望远镜看去,见是一群缅甸老百姓,男男女女,有五、六百人之多,还赶着一群黄牛。看不见日本鬼子。

  余韶命令王排长:过去看看。搞什么鬼!

  明公说:我也去!我懂缅语。

  余韶同意了。

  这是一群老百姓,但又不全是老百姓。老百姓里混有换了便衣的日本鬼子,日军大部队紧随其后。日本鬼子昨天吃了亏,今天就想出这个花招,企图一举攻占远征军的阵地。

  缅甸老百姓不是被迫来的,是自愿来的,由缅甸独立军组织的。缅甸沦为英国殖民地以后,成了印度的一个省。英国殖民者对缅甸进行了疯狂的掠夺,宝石、柚木被抢走,连盛产的大米,也被抢走。产米国的人民吃不上大米。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政府以“帮助缅甸独立”为号召,培训了缅甸独立军的骨干。独立军随日军一起进入缅甸后,队伍像滚雪球似的,由几十个人,迅速扩大到近万人。最可怕的是缅甸德钦党要求全国人民:帮助“解放者”日本军队进军,破坏中、英军的道路与设施。缅甸人的仇恨,转移到中国军队头上。远征军的所有部署、调动,在缅甸德钦党的通报下,日军了如指掌。中国军队饱受其苦。

  余韶事后报告:“有亲日的德钦党组织,为虎作伥地帮助日军,妄想日军能赶走英国人让缅甸复国。平满纳之战,缅甸男女五、六百人,拥入阵地,中藏日军。吉同岗之战,缅甸难民向我军阵地投掷手榴弹。由日军与缅人合编的便衣队,专门抄袭中国军队的后路。凡远征军到达之处,都有缅人放火,向日军报讯。”

  中国军事委员会军令部编印的《入缅须知》也说:“日寇除利用德钦党为绝对亲日组织公开活动外,即缅人素所崇敬之僧侣中,亦间有敌退伍军官,籍土人之信仰,而发生领导作用。愚弄煽惑,不遗余力,致对英对我,均存不良印象。国军入缅之初,敌同缅奸到处活动,对我军行动兵力等,多被侦知。且不时袭击各级司令部,而收扰乱动摇军心之效果……国军转进或撤退时,则更为活跃,几乎到处肆扰骚动。反之,我军对敌军情况,往往一无所知。”

  明公随王排长跑到战壕前一看,的确是老百姓。神态安详,有的还唱着歌。

  王排长正要回去汇报。明公说:等等!他发现队列里有几个矮而粗的壮汉,不像缅甸人。再走近一点,还发现他们身上鼓鼓囊囊的,似乎藏着什么。

  明公用缅语喊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有人回答:下地去干活。

  明公问:下地怎么不带农具?

  对方回答:带着呢,在后面。

  王排长告诉明公,让他们绕道走。

  明公又喊:这里正在打仗,你们往旁边绕一绕吧!

  对方说:不行啊!这是我们的土地!

  王排长眼尖,看见矮汉们往外掏枪,急忙一把将明公按下战壕。随继大叫:是日本人!快开枪!

  后面跟进的日军大部队,黄压压一片冲了上来。

  余韶在指挥所看得清清楚楚,立刻命令枪、炮齐发。

  十多分钟以后,日军退下去了,走在前面的缅甸人大部分死了。阵地前一片狼籍,躺满了尸体。

  明公心里很不是滋味:与缅甸人相处了二十多年,这是一个善良的民族啊!怎么就能助纣为虐呢?他不知道,这也是爱国主义,缅甸人上当受骗之后的爱国主义。为了独立,他们不择一切手段,不怕一切牺牲。

  王排长拍了拍明公的肩膀:走吧!

  明公回过头来,双手抱拳:谢谢!你救了我一条命!不是你把我按下战壕,我今天就死在这里了。

  夕阳像血一样,由鲜红转往暗红。阵地上敌我双方的血,也像夕阳一样变换着。

  傍晚,参谋团来电话,指示:撤出阵地。回防腊戌,掩护全军撤退。

  这一仗,歼敌近千。96师自己伤亡过半。军官战死88人,伤77人,士兵战死2570人,伤1346人。

  余韶最后撤离。他望着远山,望着阵地上未能收殓的阵亡将士尸体,摘下军帽,久久低着头。口里絮絮叨叨念着:国殇不死,国魂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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