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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关宿命

时间:2023/11/9 作者: 金沙江文艺 热度: 14052
陶诗秀

  一

  素雅抬眼看了一下镜子,心头一颤。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熟悉感。

  拢在耳际的短发、微蹙的眉尖,面容瘦削、带着几分愁苦的女人,这个女人,不就是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吗?

  她一直想避免母亲的命运,一直努力想活得跟母亲不一样。可是,她悲哀地发觉,自己越来越像母亲。

  记得小时候,大家都说素雅长得像父亲,父亲的脸是圆的,母亲的脸是长的。这几年素雅越来越瘦,眉眼也开始往下耷拉,脸似乎也拉长了。

  父亲很早就离开了她们,准确地说,是抛弃了她们。 “抛弃”这两个字,冷酷又充满了羞辱的意味,然而这就是事实,一个她们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在素雅八岁那一年,她的父亲为了一个叫冯珠的女子,不要她们了!被人遗弃是一种心里说不出来的痛,这种痛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们母女的心里,时不时隐隐作痛。

  这个痛,对于母亲来说,更为深刻难耐。那一年,母亲才三十二岁。她仿佛一朵花,一下就枯萎了。那张本来白润的脸一下失去了光泽,很快又开始失去胶原蛋白,就像一颗饱满湿润的葡萄失去水分,风干发皱,变成了葡萄干。

  母亲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人变得更为衰老和虚弱。她早早地就绝经了,干枯得仿佛秋天一棵枝头荒凉的树。

  素雅见过那个冯珠。随着岁月的流逝,如果说母亲从葡萄变成了葡萄干,那么冯珠是从毛桃变成熟透了的水蜜桃。以前她也不见得比母亲美丽,现在却丰盈滋润,不过比母亲小一岁,看上去像是年轻十岁。

  生病后的母亲,在素雅的记忆里,时常穿着黑乎乎的衣服,不停地咳嗽。家里的水池里都是母亲的痰液,空气中是浓浓的药味。房子旧了,光线也不好,整个家总是一种压抑的、沉重的、有病人的感觉。

  对于素雅来说,被父亲遗弃的痛楚,是隐忍而长久的。一定是自己不够好,父亲才会不要我了。这样的一个思绪,会时常在她心里萦回。她沉默而敏感,自尊又自卑。随着她渐渐长大,这份自尊和自卑变得特别明显。她每一件事都追求完美,每一件事一定要做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否则她就会觉得自己很糟糕、很没用,会被别人看不起、会被别人嫌弃。

  长大了的素雅是很优秀的,身高美丽、学业出众。十八岁那年,她要上大学了。素雅很想去北京,她的高考成绩非常出色,她很想去北大。北大是她的一个梦。

  你留在X城。母亲不容商量地说。

  你的母亲都是为了你……小姨有时这么叹息着说,省略号里意味深长。素雅朦朦胧胧地听说,当年母亲也是有再嫁的机会,却是为了素雅,终没有再婚。

  你要好好孝顺母亲。她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你,也就只有你了……

  亲戚中每个人都对素雅这么说。素雅感觉自己是一只被束缚了翅膀的鸟,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飞翔了。

  母亲变得越来越唠叨,病后的母亲有时会唠叨得让人很不愉快。素雅这么想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很不孝。可是她每次待在家里,就会有种沉重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很想出去上大学,但她又无法面对不孝的指责。她在自己的心愿和孝顺之间挣扎,最终她还是上了本地的大学,一所比起北大差了很多的大学。

  大学里的素雅如花一样绽放,漂亮又出色的她引起很多男生的关注。不过,她很少参与学校的活动,每个周末她都会回家陪母亲。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羡慕素雅周末可以回家。过了两年,同学们熟悉起来,学校里的活动多了起来,周末有舞会、有同学聚会,有些男生那么殷切地期望素雅能来,但是素雅每个周末都得回家去。

  母亲一个人孤独了一个星期,每到周末,便是巴巴地盼着素雅回家。

  让你在本市上学,就是要你每个周末回家陪陪你妈。你妈太不容易了,太寂寞了。小姨这么跟素雅说。

  素雅可以感觉到母亲的寂寞。尤其是病后的母亲,因着身体虚弱,提前退休了。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常常无聊地玩扑克牌。素雅永远记着母亲玩牌的样子,斜斜地坐在床边,将扑克牌排成七列,剩下的牌一张张地翻过来,找同花顺。

  她低着头,不时发出几声咳嗽,有时是拉长着声音的痰咳。她的背微驼着,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整个身影都散发着寂寞的味道。

  那种寂寞的味道,像烟雾一般,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每次素雅一回家,母亲就会喋喋不休地问素雅很多事情:学校里怎么样?同学A怎么样,同学B又怎么样?

  母亲记忆力超好,素雅若是提到过的同学,她即刻记住。若是男生,她更是细细地盘问。她还时常翻查素雅的书包和抽屉,翻阅素雅的日记和书信。寂寞的她把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素雅身上。素雅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在素雅的房间里细细查看。看了之后,还会一知半解地训骂她。

  这个男老师,你为什么跟他通信?女孩子怎么这么轻佻!

  母亲气呼呼地骂道,脸胀得通红,仿佛素雅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那是一个在秦史的讲座上认识的男老师。素雅因为对于秦史有特别的兴趣,跟这个老师通了两封信,仅此而已。

  女孩子要自重。妈妈这些年单身的日子过来,才知道单身的女人多么容易招惹是非。他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你们不应该通信!

  素雅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母亲都是为自己好,可是她实在不喜欢母亲总是窥探她的隐私,也不喜欢母亲总是限制她的活动。不过,她也不能跟母亲顶嘴。记得有一次她顶了一句嘴,母亲便声泪俱下地哭诉了很长时间,说自己这辈子为了她有多么的不容易。说到后来,她甚至自己抽着自己的脸。

  素雅害怕了,她握住母亲的手,唯有不停地认错。从此无论母亲唠叨她什么,她都是沉默而顺从。

  你也大了,该是找对象的年纪了。男人,可靠比什么都重要。浪漫多情的男人,谈恋爱时很幸福、很甜蜜,可是没有责任心,靠不住的。所以一定要找个老实可靠的……

  母亲一直跟素雅灌输这些话,这是她的肺腑之言。潜移默化的,素雅也是下意识地要找一个老实可靠的男生。

  二

  素雅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出乎意料地跟同班同学大淳谈起了对象,这几乎让所有同学都大跌眼镜。追求素雅的人很多,玉树临风的、多才多艺的、学业出众的,可是偏偏素雅就相中了大淳。

  大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中等、成绩中等,是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人。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差的,唯一突出的一点,就是实诚。

  记得有一次系里植树活动,大多数同学都嘻嘻哈哈地一面玩耍、一面拈轻怕重地干些活,只有大淳勤勤恳恳地在努力挖坑。

  到底是农村来的,干活就是不一样。同学中有人这样半夸奖、半讥讽地说话。

  大淳听了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继续一个人挖了大多数的树坑。

  他其实也没敢大张旗鼓地追求素雅。素雅是那么耀眼,他自知有些不配,他只是默默地关注着素雅。素雅每次晚上去教室自习,总能看到大淳也在教室的一个角落;每次素雅自习完回去,大淳也默默地跟在后面。他总是差个三米的距离。

  素雅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淳,后来发觉了,倒是觉着几分有趣。有那么一年的时间,她发觉这个大淳,似乎永远在她的身边,而且永远是三米的距离。

  这个一成不变三米的距离,终于在一个春天被打破了。

  那一个晚上,素雅自习结束从教学大楼出来的时候,发觉天上在下雨。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的,但在初春的夜晚,也带着一股寒气。素雅把书包顶在头上,打算就这么冲进雨夜。

  正在这时,大淳出现了。他打开一把伞,撑在了素雅的头上。

  那是第一次,大淳跟素雅有了交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大淳的心里却是欣喜若狂。他把素雅送回了宿舍,自己淋湿了大半个身子。

  从那天开始,大淳不再是三米的距离。每天晚自习回去的路上,他都会陪着素雅一起走回宿舍。大淳性格憨厚,是个容易让人放松的人,渐渐地,他们也成了朋友。

  素雅对于大淳完全没有爱情的感觉,但他在她身边,她觉得踏实、安全。因为缺少父爱,她是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女孩。母亲看见大淳也很满意。

  其实也有过其他男同学到素雅的家里来,可是大淳勤快、朴实,第一次到她们家就帮忙换煤气。她们这个家一直没有男人,像换煤气这样的力气活是件很困难的事。大淳的到来,使得这个家似乎一下有了一种新的活力。

  在母亲的赞许和敦促下,素雅和大淳确立了男女朋友的关系。

  素雅一毕业就跟大淳结了婚。家里需要有个健康强壮的人,一个给家里带来清新温暖空气的人。不久,他们有了女儿曼曼。这个以往冷清压抑的家庭,多了大淳和曼曼,一下充满了欢声笑语,母亲的脸上也有一种满足。

  有一次大淳提起他们单位分房子,他可以分到一个小单间,他们可以搬出去,有一个自己的小家。母亲听见了,却是不停地伤心落泪,说她年纪大了、身体差了,他们就嫌弃她。素雅不忍让母亲如此难过,也无法承受不孝的指责,于是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母亲因这件事一直对大淳有些耿耿于怀,私底下跟小姨嘀咕了好多次,但总的来说,母亲对大淳还是很满意。有时她会感慨地对素雅说:这个大淳,是个实诚的人。找男人就该找这样的,妈妈当年不懂啊……

  素雅对于生活有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心满意足。虽然大淳老实而平庸,在一家农业小报社做一个编辑,也没有什么才华,但是做事勤恳又顾家,尤其对她一直很好,使她因为父亲的遗弃而落下的心理阴影,多少洒落下一点阳光。

  素雅以为她的一生,虽然算不上幸福,但至少可以是这么温馨而平凡的。比起母亲所经历的坎坷和孤苦,她很知足了。

  然而,命运之神似乎并不想这么便宜了她。在曼曼八岁那年,天降横祸,一件素雅怎么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那一天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天气很好。大淳出差去了,她在家跟曼曼玩耍。然后,大淳单位的两位领导突然到家里来了。素雅认识其中一位叫成峰的,他是大淳的顶头上司。

  领导们脸色阴沉,无比哀痛地告诉她一个大噩耗:大淳出差的时候,出了车祸,当场就去世了。

  完完全全是晴天霹雳,素雅听到这个消息呆若木鸡。天哪,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大淳才三十三岁,他怎么会就这样撒手人寰?

  这一定不是真的!你们在跟我开玩笑的,是不是?

  素雅望着成峰,悲痛欲绝。母亲走了过来,抱住素雅。素雅放声大哭。

  素雅一手抱着母亲、一手抱着曼曼,三个女人一起哭了很久。

  素雅在伤心难过之余,心里不由升起一种对于命运巨大的惊恐之感。她想到自己八岁那年失去父亲的痛楚,想到母亲当年的心碎和憔悴,难道,自己这辈子逃不脱母亲这样的命运吗?

  为了避免出现婚变而选择了忠厚老实之人,可是上天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夺去了他的生命。她忽然有一种深刻的自责,如果不是跟她结婚,也许,大淳根本不会出事?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寒而栗。命运,一定是要这样步步相逼吗?

  不,她不要。母亲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孤独,那种把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予女儿的依赖,她不想也不要活成那个样子。

  她不要,一定、一定不要。素雅咬着牙,一面哭,一面在心里说了无数个 “不要”。

  三

  素雅在哀伤了一阵之后,决定振作起来。相比母亲来说,她虽然也失去了丈夫,但毕竟不是被抛弃,心灵上受的打击有所不同。她并没有如母亲那样,因为失去丈夫而消沉、枯萎,几个月之后,她渐渐恢复了过来。她依旧是个美丽的女人。

  大淳属于因公去世,单位里有抚恤金,单位领导也常来看望她们。那个叫成峰的来得最多,他跟大淳关系不错,见她们家没男人,三个女人相依为命,便心生怜惜,常常来帮忙做些力气活。一来二去的,跟素雅渐渐熟悉了起来。

  有意思的是,成峰也非常喜欢秦史。素雅一直对于秦史,有着特别的爱好。另外她也喜欢音乐、美术等等,不过大淳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所以素雅跟大淳在一起,主要就是过日子。

  大淳会做饭、会打扫房间、会管孩子,有这些素雅觉得也就够了。风花雪月不能当饭吃,而日子却是一定要过的。

  可是她跟成峰的交谈之中,仿佛在眼前打开了一扇窗,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成峰邀请她去参加一些秦史爱好者的沙龙、跟她交换喜欢的音乐CD,对于素雅来说,不仅有一种难得的默契和知音之感,而且大大开拓了她的视野,常常让她有豁然开朗、耳目一新之感。她非常享受跟成峰的交谈。

  成峰比素雅大八岁,他的聪明和才华,都是大淳无法相比的。他知识渊博、多才多艺,而对素雅有致命吸引力的一点是他的成熟,那种如父如兄的亲切、细腻温柔的关怀、宠溺包容的目光。素雅以前没有接触过年长的男性,第一次遇到一个这样出色,让她崇拜又给她父亲般温暖感觉的男人,对于从小失去父爱的素雅来说,她完全无法抵御这种魅力,她对于成峰生出依恋之心。

  素雅发觉自己对于成峰的依恋之后,心里又欢喜、又害怕。欢喜的是,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让她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的感觉。害怕的是,成峰是有妇之夫,她必须小心翼翼地守着距离。

  然而这种郎有情、妾有意的事,无论多么小心翼翼地守着距离,那个距离其实只是一层纸糊的窗,在适当的时机,那层纸一捅就破。

  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一直身体不好的母亲随着年龄日增,身体越发衰弱,旧病再次发作,住进了医院。

  素雅忙前忙后,又要照顾住院的母亲,又要照顾年幼的女儿,真是焦头烂额。想起丈夫早逝,难免泪水涟涟。

  这天成峰刚巧又过来看她们。素雅做完晚饭,先给曼曼吃了,然后又装了饭盒给母亲送到医院里。待到母亲吃完,才回家自己吃饭,正是又累又饿,情绪低落。成峰见状,体恤地安慰着素雅,陪她吃完晚饭,又帮她收拾桌子、洗碗拖地,时不时说些体贴的话、赞美的话、逗趣的话,如春风拂过。素雅的脸上禁不住笑意盈盈,一扫方才的阴霾。

  素雅安顿曼曼睡下之后,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聊了很久。

  成峰第一次跟素雅说了很多他的事。他的妻子性格强悍,他们夫妻感情非常不好,若不是为了孩子,也许早就离婚了。看到素雅这般温柔优雅、志趣相同的人儿,真是相见恨晚。

  虽然都是俗套又没有新意的说辞,可是因为素雅对成峰有了很深的好感,所以他无论怎么说,都会打动她的心。想到成峰这么风雅的人,有一个母老虎的妻子,她为他不平;听见成峰夸自己,她的心里甜滋滋的一阵喜悦。

  正值夏天,母亲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成峰的妻子在学校工作,放了暑假就带孩子回家乡去了。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素雅本就对成峰心怀爱意,又加上成峰鼓足马力、花样百出地追求和诱惑,她终究是抵御不住了。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她跟成峰终于突破了道德的防线,两个人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翻云覆雨,春意无边。

  素雅的心里不是没有顾虑的,自己这么做,不就是跟当年那个冯珠做的事一样吗?

  成峰想要解除她的顾虑,对她说:即使没有你,我们夫妻感情也早就走到了尽头。我和你两情相悦,这种感情可遇不可求。如果你有顾虑,我们就尽量做得小心些,这样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如果你愿意,那等我离婚了,我就娶你。

  素雅是个小心柔顺的人,她不愿伤害别人,也不愿这件事对自己有太大的影响。她天真地想:成峰说得对,我们小心些,不被别人知道,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有时候她跟成峰颠鸾倒凤、情到极致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感叹:这么美好的享受,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过,真是白活了。

  她看一下镜子中春意荡漾的自己,心里也会有一种羞耻的感觉:这不就是那个母亲骂着骚货的冯珠的样子吗?然后她又想,冯珠就冯珠呗,也比母亲活得好。她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吓了一大跳。她发觉潜意识中,她对于冯珠是有几分羡慕的,而对于母亲她是怜悯。她的心里,一直强烈地抗拒成为第二个母亲。

  素雅稍微犹豫挣扎了一下,就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跟成峰的恋情中。不伦之恋像罂粟花一样,美丽、有毒,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对于从未经历过爱情的美妙的素雅、对于从小缺乏父爱的素雅,这一场突如其来完美的爱情,带给她人生从未有过的、使她深深迷恋的感受。她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然素雅自以为小心翼翼,但是他们的恋情很快就被人发现了。这个发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素雅的母亲。

  母亲出院之后,便察觉到素雅有些变化,她常常发呆,有时会不自觉地一个人微笑。母亲是过来人,又一向对女儿观察入微,便问道:有新男朋友了?素雅一愣,连忙摇头否认说:没有。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成峰和素雅在社区附近的公园约会。母亲看见素雅打扮一番,脸色红扑扑地出门去,就悄悄地跟在后面。

  成峰和素雅现在见面不易,几天不见,已经被思念之火烧灼得坐卧不宁,一见面便是紧紧地相拥相吻。当素雅抬眼看见脸色铁青、瞪着他们的母亲时,她吓了一大跳。

  母亲气得浑身颤抖。她喘着气说:你们……太不要脸了!

  母亲接着厉声说:你们赶紧终止,否则我要去你们的单位,告发你们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成峰你这个党员领导还要不要做了?还有素雅,你在单位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太不要脸了你们!

  母亲痛骂了他们一通之后,便和素雅回了家。她坐在沙发上,脸上苍白而虚弱。她鄙夷地看着素雅说:你怎么可以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你小时候我就看出你轻佻,跟有妇之夫通信!你身上真是有你爸爸花花公子的基因。你……你就是另一个冯珠!

  母亲已经很少提起父亲,而冯珠更是她深恶痛绝的一个名字,那是她恨了一辈子的女人。说出这个名字,她的心里依旧刺痛难耐。

  那副不要脸的样子,抱在一起,上下其手……那一幕,深深地刺激了母亲。当年她去捉奸,自己的丈夫和那个叫冯珠的女人,也是在公园,也是这样在一起。素雅脸上的表情,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素雅像小时候一样,默默承受着母亲的责骂,而这次她是真的错了。她的泪水汹涌而出,为她这辈子悲催的人生、她早逝的丈夫、她无法圆满的爱情……

  因着母亲的威胁,成峰和素雅确实也害怕这件事如果反映到单位,社会舆论更是难以招架,他们的关系也就这样嘎然而止了。

  素雅又回到从前的日子。暗旧的屋子里,陪伴着她的是母亲的咳嗽和痰液,依旧是沉重的、令人压抑的生活。而素雅跟母亲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偶尔,她发现母亲看她的目光中有一丝鄙夷和疏离。她知道,那一刻,母亲又把她看作了冯珠。

  四

  素雅这样过了几年,生活是辛苦忙碌的,又是寂寞乏味的,只有曼曼是她苦闷生活中唯一的亮点。当她发觉自己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里一惊:自己才三十多岁,难道也要像母亲一样,把感情和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吗?

  不,她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么悲哀,甚至对女儿也不公平,太过沉重。

  母亲为了她,一直没有再婚,所以总觉着素雅欠了她的。素雅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似乎在为母亲而活,她活得好累。

  她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她也不要自己变得像母亲一样。她需要改变。

  在素雅三十六岁的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美籍华人刘铭。刘铭比素雅大十岁,长得高高瘦瘦,其貌不扬。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妻子前几年因病去世,倒是跟素雅同病相怜。

  素雅一心想改变,她觉得她要是再这么下去,她会憋出病来的。至于如何改变,她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计划,但是去美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彼岸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新天地,她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素雅第一次要离开母亲了。为了得到母亲的同意,她去找小姨商量。

  这也许是我人生最后的机会,我不想错过……素雅嚅嚅地说道。她接着又说:我出去以后,一定想办法把小明办出去。那个……我母亲以后就拜托你们多照看……

  小姨见素雅这么来恳求自己,想想素雅也是命苦,出国是个好机会,自己的儿子小明也一直想出去……这么想着,她就说:唉,你和你妈都命苦,这样的机会也难得。这样吧,你放心去吧!你母亲我会照顾。

  母亲开初也是有点不愿意,可是毕竟女儿的终身大事重要,再加上小姨在边上劝说,便也就同意了。

  母亲因着身体的缘故,已经好多年不出远门了,这一次却去了上海,送别女儿和外孙女。素雅站在机场入口,看见越发矮小瘦弱的母亲,穿着一件黑衣服,望着自己不断地在挥手,她的泪水止不住在脸上奔涌。

  素雅到了美国。初来乍到,一切都是新鲜和美好的。房子干净明亮,四周是清新悦目的青草和鲜花,跟国内暗旧狭小、充斥母亲咳嗽和痰液的房子大相径庭。她也度过了最初还算快乐的一个月,然后,问题紧接着就来了。

  素雅跟刘铭不过是通了一段时间的信,其实婚前了解甚少。婚后她发觉,刘铭是个心胸狭小、极其悲观的人。他没有成峰的才华和气度,也没有大淳的憨厚和付出,他整日里忧心忡忡,任何一点小事都会斤斤计较,任何一点小小的不顺都会担忧不已。

  比如出去游玩,走错了道,那么返回来再行便是。刘铭是喋喋不休,一会担心找不着地方,一会又唠叨浪费许多时间和汽油,然后还要责怪坐在边上的素雅没好好看地图,惹得素雅玩的兴致减退大半。

  连出去游玩这样的事都能搞得这么索然无味,那么平时琐碎的家事更是一地鸡毛,烦心事层出不穷。作为再婚家庭,他们比一般家庭需要磨合的地方更多,刘铭十分宠爱自己的女儿,什么家务事也不让她做,却要让曼曼洗碗。

  素雅不平地问:为什么这样区别对待?

  刘铭说,他女儿高中生特别忙,而曼曼在这里白吃白住。

  素雅听了,险些吐出一口血。她刚到美国,英语差,不会开车,也没有收入,只有依赖刘铭,于是心底里时常生闷气,只有暗暗加紧学习开车、找工作。

  不久,素雅找到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中文报馆。报馆老板是香港人,沿用了香港的高效率工作方式,对于员工要求严格,连接个私人电话也不允许,而且报馆经常要上夜班。此时的素雅,想到以前供职的杂志社轻松舒适、被人尊敬的大编辑工作,还有家里虽然暗旧,却是可以随心所欲,母亲虽然唠叨多病,却也是对自己和曼曼充满爱意,全不似现在这么在外面工作被人管制、在家里还要受各种算计。她的心里不由得怀念起那个她以前时常觉得压抑的国内的家来。

  素雅虽然在美国过得不如意,但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刘铭虽然是个悲观小气的人,但也不是坏人。他要求曼曼洗碗,对待两个孩子态度不一样,但也没有虐待曼曼。素雅和刘铭还是将日子过了下去。他们两个本来也没多少感情,就是凑在一起过日子而已。

  过了几年,素雅也四十岁了,因为一直上夜班,她皮肤变得很差,身体也开始出现各种问题,憔悴的样子越来越像母亲了。

  她有时带着曼曼回国看望母亲,母亲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因为骨质疏松,背像个大虾米一样弯了下去,人仿佛越来越矮,看着让人心酸。

  母亲看着素雅,也是一脸心疼地说:这两年怎么老得这么快?在美国过得不好,还是回来吧?

  因为曼曼打算在美国上大学,素雅一时也没有回国的打算。可是过了不久,她也生了一场大病。

  在美国生病,其实是件非常不方便的事。素雅病得无法开车,刘铭请了几次假,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说他再这么请假会丢了工作。素雅病得不能做家务,刘铭做了几天饭,便开始怨声载道。

  素雅这一病,病了很长时间,因为生病期间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和医治,后来虽然好了起来,却也大大不如从前了。一个人总是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样子。

  母亲六十五岁就去世了,她在素雅生日的那一天去世。素雅匆匆赶回国内,母亲拉着她的手,说了最后两个字:XINKU……素雅不知道母亲说的是 “辛苦”还是 “心苦”,反正都是苦。

  母亲的这一生很苦,她又何尝不是?

  母亲死在素雅生日那天,这样的巧合,使素雅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宿命的力量。命运,似乎一步步要将她变成第二个母亲。无论她怎么抗拒,似乎都没用。

  素雅在母亲的遗体前哭得天昏地暗,为母亲,也为自己。她哭到几乎晕厥。

  素雅最终还是和刘铭离婚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偶然发现刘铭的遗嘱,所有房产和家产都留给他自己的女儿,也就是说,如果他去世了,那么素雅和曼曼就无家可居。

  此时曼曼已经上大学了。素雅独自回到了国内,所幸是原来那个大杂志社愿意恢复她的职务。她去美国转了一圈,经历了一个失败的婚姻,带回一个衰弱的身体,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

  素雅把房子装修了一番。她一个人住着,虽然光线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寂寞的气味依旧不变。整个屋子依旧弥漫着病人的寂寞气息,恍惚间,她有时会觉得母亲还在那儿。

  那种寂寞的气息,不知是母亲的气息已经嵌入墙壁,还是自己发出的。

  素雅坐在电脑前,玩着电脑里的扑克游戏,一张牌接着一张牌地翻着,时不时地咳嗽几声。有时她看一眼手机,心中暗叹:这个曼曼,又是一个多星期毫无音讯了。给她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好不容易回了,也总是说:妈,我好忙。

  当初我上大学的时候,每个星期都回家陪母亲。现在要你一个星期打一个电话也做不到。素雅这么跟女儿抱怨道。

  妈,世界不一样了,我跟你也不一样。

  是的,世界不一样了,在美国长大的曼曼也完全跟自己不一样。曼曼独立、自我,而且是斩钉截铁的自我。素雅心中叹息一声,却又有几分欣慰曼曼的这种不一样。她不希望女儿会成为又一个自己,就像她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个母亲。

  素雅点开电脑上的另一个游戏。好在现在有电脑,比起母亲那时只能一个人玩扑克牌还是强多了。她有几分心酸,也有几分庆幸。

  家里很静,整个屋子除了她,很少有别人来。身体虚弱的她主要在家工作。世界不一样了,她一个人在家里,还可以跟外面的世界连起来。可是,尽管世界不一样了,那份孤独寂寞却依然是一样的。

  素雅上卫生间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个愁苦瘦弱的女人,越来越像记忆中母亲面容的翻版。她呆呆看了很久,母亲的面容和镜子里的女人渐渐叠在一起,她仿佛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命运的终点。

  还有十五年,她这么想着。还有十五年,她就到了母亲去世的年龄,那也该是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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