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怎样停驻你生命的枝头的?
你问自己,在雨水淋漓冬寒遍地的农历小雪天的日子。通常,节令到了中年人那里,它不可能仅仅是个节气,总是衍生出要人为之一颤的警醒。时间的无情得以显现……虚无中的一把利刃,空气遁其踪迹,但你知道它的存在。多年后,你以过来人的口吻说起时,你会描绘它章鱼似的八爪脚,水母似的坚韧。
而这仅仅因为,雪来过,并于来时就停驻了你生命的枝头,擦拭过时间的利刃,还要反复地擦拭。你幼小的肉身被试锋,青春和中年,直至……还要被多次磨砺。
雪是怎样停驻你生命的枝头的?
一言难尽,但是你那么想说。这样的雪天——冷唤醒你的记忆,恰如松散你紧绷的骨头,为何不说说呢?
初雪
雪来了,纷扬而下,从童年的端口,启封记忆之水。雪在下,频繁地铺呈它的下坠姿势,年复一年,从不缺席。童年的雪,从上而下,漫涌在记忆的边缘,而后占据主干道而奔涌。那条生命的河流,它总是湍急而澎湃,彼时,顺流而下是必然的选择。到头来,你还是要回眸要追溯,因为你想弄清楚河流的走向——到底取决你自己多少。否则,顺流而下的你难免不被漫漶的水流倾翻。
就是溯源吧。回到河流的初始人生的第一场雪,不免说到你的故乡孤岛。孤岛养育了异质的雪,并种植你体内。
那些白雪统领的日子,江水四围的土地上,绵延的白,相连了天地。你的身体就被漫无边际的白消融了视觉、触觉、听觉,还有味觉。人生开始,你学会一个姿势,伸长了脖子看天,看浩大的白色……它的背后究竟有什么。事实上,一场纷扬的雪,从漫无边际的天宇洒落,阻隔了你的视力,你只能看见头顶上的半空。
细碎的紧密的雪花,它们水质一般流动。于是,你去捕捉它们的去处。你低下头颅,深深地低下,打量脚下的土地。这也是你以后得心应手的姿势。脚下那么整齐的干净的白,攒集安稳的亮光,回应你的凝视。
你被安慰,恰如得到一颗糖果似的被奖励。
后来,你能清晰地勾勒记忆中的雪落景象。你明白,这正是因被奖励而滋生的复制能力。于是,你如此叙述:
“那片黑黝黝的泥土,无论何时,总有庄稼覆盖,绿的、黄的、雪白的……在天风里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天冷了,从四围吹来的风吹起尖锐的唿哨,刮痛耳膜。岛上万物沉寂,垂首沉湎于伤感的往事。仁慈的天空忧郁地叹息,它在预告,一场雪将要落下。是的,雪会归来。因为某些细节,曾经无可言说的履程即将降临。”
你用上“归来”这个词语。它对应了命运感,一种卡嵌在生活某些关口的遭际,你无法诠释却能为之释怀的一个名词。好了,你尽可能地去消弭这个词语的动荡和奔波,无非就是想把命运住在“归来”里。它是大厦,是人到中年还是穷人命运的庙宇。作为名词,你不过希冀它能给你带来静谧。但前提是,你必须弄清楚,它曾经的动荡——
第一场雪,记忆中第一场雪在你三岁时的某个夜晚落下。白茫茫的线条,密密麻麻,连着浩渺的白天堵塞了视线。刚刚起床的你一下子呆住,厚实肥胖的白堵在你的喉咙,你为之失声。看吧,不可思议的白雪高而厚,堆积在屋檐台阶前,挡住眺望的视线。它们打击了你,你小小的身躯快站不稳了,只好扶住门框。你踮起脚尖,努力睁大眼睛远眺。还是徒劳。那厚实的白,墙壁一样遮掩视线。不甘心的你爬站到高大的青石门槛上。这时,你看见厚实若墙的白雪在眼睛里一路逶迤,巨蟒般爬出院子门,走下你家房子所在的高台,进而,爬上台坡边的树木,又覆盖远处苍莽得接近天空的原野。
那天高地阔的白在你心里掀起兴奋的狂潮。你“啊”了声,却仍旧为之胆怯,你的兴奋声音里饱含了茫然。父亲休息在家,要你默写他刚刚教会你的阿拉伯数字,一到十。你搬个小凳坐着,趴在临时当作桌子的木椅上。父亲燃起了他带回来的炭火,红通通的炭火散发出明亮的红光,空气里流淌一阵暖意。母亲脖子里围着过年时才围的绿围巾,在炭火旁准备新年的衣服。那些红,灼灼散发热量的红,却是长满了眼睛的野兽,它在监视你——
你一笔一划地在纸张上书写,写完了数字,递给父亲看。父亲微笑,点头,然后说,“10”字“1”和“0”又写反了。是的,昨天晚上纠正过来了,但是……你重新写,一笔一划地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厚重的痕迹。纸张太薄了,好几处被铅笔划破。你递上那张划破了的纸张,然而,父亲摇头,重重地叹气。一遍遍涂改还是记错。重复的错误终于抹掉耐心,父亲生气了,说,真是榆木脑袋,不练不开窍,继续写,记住为止。
你不动。
“1”在前“0”在后,就是“10”,就像我比你大,肯定要在你前面一样。姐姐拿着蛋糕,向你挤眉弄眼。
父亲递来铅笔,你不接。
必须写。父亲声音兀地放大,再次递过铅笔。你抗议——并非写字本身,而是……但,事情就是这样,本身和本身背后的东西,并无明显的界限。你背起双手在后背,却被父亲捉住右手。铅笔落在你右手掌心。
无效。失败。圆滚滚的泪珠,啪啪地落下,落在洁白的纸张上,洇湿了它。纸张立马皱起皮肤。它也在抗议?你无法读懂,只是抠掉那块濡湿的部分。你的笔在手中凝滞。
母亲说,哭是没有用的表现,再哭,就罚站到外面去哭,要么就写,直到记住为止。顿时,你的抽噎变成了号啕。母亲不耐烦了,拽住你的手,拉你到屋外罚站。
你朝着屋檐台阶外面移动,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天高地阔的白。
你居然看见了冰凌,从屋顶垂挂下来。亮晶晶的钩子,又粗又长,从上而下地缩减,到末梢就是锋利的剑刃。它们密麻地垂挂,把房屋挂成了水帘洞,你有些瞠目结舌。
“凌(此处读去声)钩子”,你叫道。你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伸出右手去拉它。一阵彻骨而坚硬的凛寒马上穿透双手,再到血液,再到骨头里。原来,寒冷是占领,是侵袭,还是切割。你缩紧骨头,一再缩紧。尽量将寒冷摒弃在骨头外。那些清亮的冰凌,水晶也不及它的通透。你不死心,双手着力去拉。嘎嘣,凌钩子断了,尖细的部分落在你掌心。虽只是形若锥尖的小块,却也镜子一般透明清澈。你似乎看见你自己的半个脸庞,傻傻的半个木脸的轮廓。于是,你将它放进嘴巴,想尝试它的味道,更想吃掉刚住进它里面的那个笨拙的女孩子。
毫不犹豫,你大口咀嚼。然而寒冷考验你的嘴皮和牙齿。然而,那个笨拙的女孩子可以被消灭……你哈口气,狠狠地用牙齿切割再咀嚼。
你这孩子,怎么吃起冰碴!闻声出来的父亲,一把拽过你的胳膊。他是医生,职业习惯下的第一反应,常常就是生病与否,何况这样的冰凌。他的力气大而猛,暗含了愤怒。你险些摔倒,但是你马上稳住了自己,因为你感觉,那个笨拙的女孩子已经被吞进了肚子里,你完全有能力稳住身体。
你又重新站在台阶上,他的眼皮下。
就这样站着,好好地记忆阿拉伯数字。父亲严厉地吩咐。
很久,天空断断续续地飘起柔弱的雪粒。它们加码了雪花的重量,压实它们。初雪,多么厚重而清晰啊。偶尔有冰凌炸裂的嘎嘣声,屋檐下裂开的泥石缝里挤着白雪,萎草却探出卑弱而慌张的脑袋。
你对数字的惊悸连同记忆里的第一场雪扎根心灵。
咸涩的暴雪
七岁那年的冬雪,你有点猝不及防。那年的寒假连续下了几场雨雪。先是雨,拉低了气温,然后是雪,却是不成气候的零星雪籽。孤岛四围环水,岛上到处是堰塘沟渠深潭,星座一般连接房屋和田野。放眼看去,堰塘里结满了冰,土路上的洼地里也是紧绷滑溜的冰面,路与路之间的沟渠,是盛纳了坚冰的冰缸。平整的明亮的冰面磨砺冰寒……人们搓手顿脚,嘴巴靠近双手呵气,都说,要下雪了,要下暴雪。
嗬,是暴雪,带有极端破坏性的……
你却充满了期待。不只是你,还有其他人,是我们,“我们”对暴雪充满了期待,期待它的破坏性去摧毁一些定型的却是不堪的东西,去生成意想不到的乐趣。你很小就懂得,乐趣是必不可少的,它是苦寒童年里的真实氧气。难道不是吗?
这样的冰雪天,一些老房子要出“汗”了。哪里是“汗”?就是一种细细末末的小东西。“出汗”是岛上孩子的幽默说法。刚好与冰雪天的酷寒相对——而这种近乎悖论的称呼,折射出你们急切的期盼。
期盼中,雪籽先行。它们噼哩啪啦地在地面开疆拓土,接着是杨絮一般的雪花驾到。它们体型修长动作轻盈,在空中飞舞,再随物而落。它总是被你们这些孩子喜欢,原因不言而喻,因为它们不择贫富,均匀地洒落,它为那些贫瘠的富裕的蠢笨的聪明的丑陋的漂亮的光鲜的晦暗的……一切的存在都披挂上同样的衣裳。那样的时刻,大地才真正地整洁干净,从而实现了真正的平等。
好白的雪。到处是赞叹。你在心中附和。你的附和并非赶潮流,而是一种释怀的满足,因为,乐趣就要到来。
终于等到雪天了。孩子们奔相寻找砖墙上的“汗”。“汗”是什么?液体吗?不,是固体,是土墙屋根基长出的“白硝”。那是一种白色的极微细的颗粒,盐末一样,却比盐末还要细碎,附在年代深远的墙根处。远远看去,犹如中年人脑袋上渗出的白发。
出汗了,墙基出汗了。孩子们大呼小叫,彼此传递信息。
你们纷纷走出家门,手里托着一个小盒子。你早有准备,是母亲搽完的雪花膏盒子,铝皮盒子在你掌心捏出温暖。你找到一个老房子的背后,坐下,手捏轻薄的铁片在屋脚轻轻地刮。动作轻、慢,以防带下砖灰和泥土。这些灰土,既影响视觉,还会影响“汗”的质地,从而影响燃烧质量。
那么多的“白硝”在等待。你们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刮出满满的一盒白色的硝。那些细碎的雪白,是白雪的化身,它们却将变更出火种。这样的过程,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诱惑——对新鲜事物的好奇,而好奇心将种出乐趣的大果实。没有谁能拒绝,你也不会例外。你们转完村子里的大仓库,每个人手里的盒子都已沉重。
雪白若盐若雪的“白硝”冒出盒子边沿,拱出丘陵和山头。
你们捧着盒子聚在一起,比比谁的硝多,谁的颜色纯白。七嘴八舌后,结论难得统一,那么,就用火花来验证吧。
擦亮火柴,“嗤”的一声,盒子里的白硝燃起了蓝色的火焰。幽蓝的火苗,颤颤地在盒子正中抖动身体,左一下右一下,接着长高长胖。幽蓝的底部生发金黄和火红,火花的身材逐渐修长苗条。但是,冷寒的风不停息地吹拂,那些火花象一位舞蹈的仙女扭动腰肢,款款地舞之蹈之,曼妙无比。你一刻不停地盯看,时间在此将会迅疾而珍贵。你的呼吸不由急促。果然,就在你快要眨眼时,仙女退场了,火红和金黄吞噬了深蓝,再糅合黑色,慢慢地盖住了盒底,就像大海盖住了暗礁。
这种“墙汗”并非只有暴雪天才有,只要气温冷寒到零下,老土墙屋的根基均会出“汗”。只不过,没有雪,“汗”不是很明显。要老屋根基出“汗”多,“汗质”纯白,当然是雪天为好,而暴雪天更佳,砖墙的根基处出现的白硝会更厚,厚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暴雪快来。尝到甜头的你嘴巴念叨不止。念叨着,祈望又圆满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在空中盘旋,而后落下。那些雪花真的就是飞上天的鹅毛,积攒了力量在空中浮腾,再纷纷坠落。它们呼朋引伴地飘落,那么多,那么密集,飘啊飘,不间断一分一秒。两三个时辰后,孤岛铺上厚重的白被子。还不够,还要加码,它们在飘坠中养成惯性,一个劲儿地朝下倾斜,箭一般落在白被子上面。然而,厚重的密集的暴雪,却被天地间弥漫的纯白完全消声。倾斜是唯一的姿势,松开了大口袋,倒出无穷的白……绵延的无边际的白,填满了眼睛。
刹那,你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有些紧张,有些兴奋。那些细微的声响,瞬间又唤醒似在瞌睡的听力,或者说,那苏醒过来的并不是听觉,而是你的触觉。幼小的你,被白雪种养了一个功能,那就是用“心”去倾听无声的声音。
彼时,你并不知晓,那个声音,漫漶在天地之间的声音是什么。但是,你必然会与它重逢,无数次地重逢。在重逢中,你为自己一再感叹,雪落大地,你亲眼看见——它从一个动词变更为名词时,它会赐予孤独人礼物。是什么礼物?当然是乐趣,不过那是童年的触觉。年岁会纠正,那东西实际是乐趣之上的寂静。而寂静亘古却年轻,因为它具备了奔腾不已的青春血液。其颜色与动物血液颜色相反,并非红色并非炽热,它是白色的,也是冰寒的。它只能是雪。
暴雪的童年,寂静到来,却是那爆炸声……
唧唧,是鸟雀在觅食。
呼啊,是炊烟扭着身躯在舞蹈。
咯吱,是树枝被雪压断了……厚重的雪。
不动声色的雪。寂静的雪。你们这些孩子被厚重的积雪捆住了手脚,只好呆在家里。等待中的暴雪来临,乐趣也在召唤,于是,又急欲等待雪停。然而,等不及了。你们跑出家门,以各种理由,在纷扬的大雪中奔跑,齐刷刷地聚在早已作废了的轧花库房外。
你们跑到库房后面,趴在墙角根,轻轻地刮着。
轧花库房是座老房子,以前是一个李姓大户人家的老房子,后来充公当作轧炸棉花棉油的库房。这房子除了东面是大路外,其余三面都是堰塘,风水好,年代久远,经过冰雪天的煎熬,容易出“汗”。这座老库房脚基表面,白色的硝果然比以往厚且白。你们很快就刮满了一盒子。
满了。漫了。你们大呼小叫,手捧盒子再次聚在库房,然后,摆放在一个满是油腻的木架子上,盒子挨着盒子。谁的白硝多?谁的白硝纯?七嘴八舌下,还是没有定论,再用火花验证吧。
划,火柴飘出红色的火星,刚刚落下,蓝色的火焰砰地冲起。团团围抱的盒子开出细长的蓝黄红色火花,火花碰遇,一会儿相融一会儿分开,各自扭着身体舞蹈。轧花仓库屋里的窗户玻璃几乎坏掉,暴雪倾轧到室内,冷寒的风吹透你们这些小骨头。有人提议烤火。
轧花库房里到处是陈年的棉杆棉籽,你们弯腰捡拾一把,堆在蓝色的火焰上。一阵烟雾后,火苗突起。砰,砰,砰,那是棉籽遭遇火力后被炸开了身体。而火力被它们助推,猛然就燎原一大圈,盘起黄红黑融合的蘑菇云,接着,红黄火舌左右摇摆,突围出黑色烟雾,而黑烟雾生气了,加大威力围剿红黄火星。火堆中,深蓝隐退,红黑的烟雾一下窜满了仓库。
火堆在蔓延,逐渐扩展,快要发展成火海……
你们吓呆了,恐惧下,忘记呼喊,哗地一声四处逃窜。背后,有噼啪倒塌的声音,霍霍泼水的声音,一波一波地传来,追随你们逃跑的脚步。
那一年,你母亲被罚款三百元,是父亲大半年的工资。
睡梦中,你不断见到那场暴雪。暴雪开始很小,细末般的雪片一点点飘落,看似没有分量,像婴儿脸上的泪珠,却被北风举托。泪珠变更为笑声,婴孩的笑声洪亮而轻曼,毫无节制。笼统的白,迷惑了眼睛,仿佛,下雪天生就该如此。而落雪,就是某种回归……以下坠的形式,朝下倾斜,肆无忌惮。每次惊醒,都是满头大汗。雪点燃内心恐惧的大火,炙烤你童年的骨头,要你检点放纵和罪孽的距离。
多年后的某一天,你梦见雪压住了大火,你在梦里对自己说:它们终究是雪,终被收回,那是另一种意义的回归。说完,你低下脑袋。地上全是泥泞,那种污秽和极寒,深入骨髓……
夜雪兀降
雪依旧下着。一年一年地践约,恰如一次次的归来。白雪覆盖的大地,沉寂无声,回应它曾经的繁忙和喧闹。这几乎没有例外。没有雪落的冬季是不真实的,没有雪落的岁月是不完整的,没有雪落的土地是令人无望的。雪必须落下。这是你必须接受的事实,即使残酷……
二十一岁的那一年冬季,刚参加工作的首个寒假,遇到了酷寒的夜雪。那年气温有点奇怪,到了年底,天气干燥,一直没有雪落,连雨水也很少。只有风吹着,在大地呼啸,携裹长江的水汽横冲直撞。干冷与清寒携裹日常……你和你的男友回到孤岛,在母亲家吃饭。
今年的雪老是下不下来,雨水也很少。母亲念了几遍。
就在念叨中,下午时天空飘起细雨。雨丝如发,淅淅沥沥,又被逐渐暗淡下去的光线濡染,雨水逐渐丰腴,雨声响亮。终于,黄昏降临,冬雨更添几分寒意萧瑟。
这样的雨夜,适合呆在家里,况且逢上假期。但是,有同学从北京返回,同学邀请同学,发展成同学聚会,地点在长江那边的一个餐馆里。于是,你和男友骑摩托车坐轮渡准备过江去。
夜雨天,来往轮渡稀疏。而等候在渡口的人和车,满满地,一直排队到堤岸上。夜幕下的长江,波折着两岸建筑的灯火,又破碎着那些微弱的光芒。黑暗的河流,在风中暗暗呜咽,以细碎的波澜吞吐心声。它的黑暗如此强壮丰厚,却又不甘笼统的鸦黑,便以波涌来清洗……江水、北风、冷雨、黑暗、碎光,一起杂糅一起交融,终于它们浇筑冷寒的气流,铁水一般侵蚀空气,然后压下来,压在肉身上。那些等候渡河的客人,没车的就跑进旁边的经销店杂货店里蹭暖,有车的就躲在车内,然而,二十多年前的冬天,轿车真是屈指可数,大都是小三轮、货车。更多的是摩托车。摩托车上的人早下来,挤在旁边杂货店里躲避那铁水般硬寒的冷气流。你和男友站在卖茶叶蛋的煤炉前蹭暖。
风声发出尖利的唿哨,一阵赶着一阵,似乎宣告着什么……
终于,轮渡来了,顿时,等候的车辆齐声启动,并争抢上轮渡,一度压制了那些唿哨的风声。你们的摩托车好不容易挤上了轮渡——刚上跳板,便被拦住。身形粗壮的船老板树桩似的挡在前面。他眼睛瞪大,犹如铜铃,接着伸开双臂,又气势汹汹地呵斥,下去,都下去。但是,后面的摩托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寻找那个伸开枝丫的树桩的隙缝和外围闯上甲板。船老板左右跳跃,移动他那强壮的树桩,成功地拦住几辆摩托车。
你什么意思啊,我们又不是不买票?渡客质问,语调气愤,还有些茫然。
要你们下去就下去,不载客了。船老板不断呵斥。解释并不能要渡客服气。你们不为所动却更恼怒。轮渡不就是送往渡客吗?干吗自绝生意?摩托车排队杵在跳板上一动不动。船老板的阻拦效果毫无进展,便招呼伙计们动手,强令船上的人下去。
不是过江去吗?我们又不是不出钱,为什么要我们下去?
渡船就是载客的,现在离收渡还有段时间,发么子神经啊。
我们已经上了船,不给我们合适理由,别想要我们下去。
都是乡里乡亲的,做这样不地道的事情,不怕遭雷劈?
偏不下去,还能把我们咋地?
……
剧烈的争吵中,船老板被车和人团团围住。这个树桩般的男人也招架不住了,不得不道出实情:我们没有办法啊,那个……他们上午来孤岛忙事情,预先包了这班轮渡,马上要回城,咱们讲究先来后到——
说着,船老板伸长了脑袋——可能是脖子太短了,人长得又胖,加上冬天穿了半高领的毛衣,脖子也就不见其形影了,脑袋只能代替行事。接着,他招手挥舞。
嗬,来了。
你们齐齐回头。说曹操曹操到,一溜黑色的小轿车驶入视线,摆满了渡口的坡道。接着,亮着刺眼红光的摩托车嘟嘟地停靠码头。三个男人下来,粗壮着喉咙喊道,下来,都下来,这趟是专用渡船。
他们先包轮渡,但我们的人是先到的,这才是先来后到。有人不服,并按响摩托车喇叭以示反抗。还不止,他又骂道,你们就图钱多,良心被狗吃了,我呸。说着,将摩托车转向,横在甲板和跳板衔接处的正中。
看你逞能。三个男人齐齐上去,抬下那人的摩托车。摩托车在斜坡边没站稳,马上四岔八仰地倒在斜坡和江水的交界处。江水迅猛地扑打来一个浪头,盖住摩托车的一个车轮。很好的杀鸡骇猴,效应顿生。
唉,下去吧,早上船晚上船不就是时间的问题。有人发出退步的倡议,并率先将摩托车后退,其它摩托车相继跟上。嘀嘀,嘟嘟。挤成一团的摩托车、三轮车纷纷掉头回转。车鸣、船鸣声中,你们也推车下船,再爬上斜坡,在道路边沿找到一空隙地站好,还是排队站好,腾出足够空间,以便黑色轿车上轮渡。
顶着凄风寒雨,你们目送轿车上了轮渡,看轮船鸣笛起航。雨还在下,淋漓雨声炸响冷得快麻木的耳朵,揪紧你们一再紧缩的骨头。密集的雨线中,江风肆虐,横行霸道地打出响亮的唿哨,朝那些等候在斜坡上的单薄身体侵袭。
太冷了。终于,那些等待的渡客扛不住了,纷纷拿出衣物御寒。头盔、围巾、帽子裹住脑袋,脱了雨衣再加上外套……倒是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面。
这样的冷寒下,你双手抱在胸前,来回搓动,想给冰凉麻木的身体增加一点热量。但是,等待本身又在损耗……你有些气馁,却又无奈。除了等待,咬紧牙关等待,还能有何作为?
奇怪的是,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有些突兀。天完全黑了,黑罩子似的罩在眼前。黑暗如铁时,又是较好的映衬,两岸豆点般的灯火飘摇于江水,星星点点地闪烁不已,光芒流转。终于,一辆轮渡出现在茫茫的江面,它在期待的眼神中,慢慢靠了岸。
船家在喇叭中解释,平常早收班了,因为轮渡那班船预先被包船,所以特意加一班船。等待的渡客似乎没有听见,继续保持沉默。沉默中,呼啸的寒风更加尖锐刺耳。
渡客们上船,然后找地方站好,他们要么默然要么跺着脚嘟囔埋怨。他们在嘟囔什么呢?你问自己,却马上明白,大意就是:没有雪的冬季,是多么令人失望的冬季啊。你跟随一个叹气,而心中又重复了那些埋怨。
渡船调转船头,逆流而上,朝对岸驶去。
雪来了。白色的雪花从天而降,呼朋引伴地倾泻。它们飘舞在黑暗的江心,有一种细碎的流线型的光芒,令你想起萤火虫。
黑暗中披荆斩棘的小东西,借助自身的光芒导引飞翔,或者说凭借飞翔而流泻夜空中的微光。它们是大地和天空交界的虹桥。你伫立船头,仰着脑袋追随那片微光浮想联翩。你知道,就在虚妄的想象中,你成功地干掉了冰寒。
令人丧气的是,你们的摩托车刚上岸,车胎爆了。瘪下去的轮胎,承载不了逐渐加大的马力,摩托车翻倒在地。你的膝盖被撞伤,右掌被震裂,鲜血淋漓。男友被甩在地上,手掌划破了皮,戳出里面的骨头,白森森的,对应紧密欢畅的雪花。
那些雪花……怎么说呢?萤火虫似的雪花飞舞在夜空,它们抖出一阵亮光,亮光呼唤亮光,反光似的挖掘黑暗的天穹。
你想起来,这天离新年还有五天。
可恶。男友恶狠狠地诅咒。他诅咒的是这个可恶的天气吗?还是你们并不爽的运气?坐在地上的你听见自己的叹息,望望天,黑漆漆的夜空因为雪花的清洗而深邃。
快看,天地都白了。男友叫道,兀地站起来。哇,好亮眼啊。
你跟着站起来,仰起脑袋迎接那发出笑声的纷扬雪花。
此时的雪
这场雪注定会成为你笔下的黑字。它们落在壬寅年的三月,被称为桃花雪,对应了2021 年冬雪在荆楚大地的缺席。你如此写下:桃花雪,是一个季节的标志性物质缺席后的自我修缮和补充,也是作为一年一回应的回归。
雪,必须要落下。不如说,那些飞扬到天空的虚无,必须要以物质对应的东西回归。它们的初始状态仍是硬邦邦的籽粒,一颗颗地落下来,落在春天的大地,落在疫情下的万物之上。
壬寅年的春天漫长,曾经一下一个礼拜的雨天,阻止了季节更替的步伐,时光背负凄风冷雨,行走得缓慢。万物并没因为春天到来而喧闹活跃,而是抱紧了内心,呈现敛声屏气的沉寂。
于是,那些小籽粒,落在万物之上的万千籽粒,敲打它们,并发出铿锵有力的呼唤,这声音又被弹回……万千呼唤,万千回复,形成一种复调,不断绵延。桃花雪由此被剥掉了轻浮,呈现了深情厚义。
那天清晨,你的母亲因为脑卒中被送进医院急救。你在一旁陪伴,推着一张护理床,母亲仰卧护理床,毫无意识,全身已僵硬。你推着她走进一个个检查室,帮她完成各项检查,等待她用药后苏醒。你的意念一片空白,内心也是空白。你没有力气站立,总是靠着墙壁,你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没有事的,母亲还只有八十岁,应该能够挺过来。等待,卡在生与死之间,充满了绝望和忧心。你忘记一切,吃饭喝水上厕所,就靠着墙壁等待。
病室里药液的滴答清晰在耳,但整个房间犹如三缄其口的寡言人。沉默。沉寂。沉重。空气里紧绷一张大网,令人呼吸急促。你朝窗外看去,你似乎看见,半空中,那些细微的污秽和黯淡正在伺机肆虐……天地需要清洗。就在意念中,它们来了,雪的先行者,籽粒落了下来,前赴后继。
它们是被自己呼唤而来,你又怎能不去亲自迎接?靠着墙壁而立的你,将窗户拉开一点隙缝,冷风扑来,你打了一个激灵,马上又把窗户关上,眼睛却紧紧地盯住半空中的雪籽。它们从天空倾泻,溅落于群山大地,洗濯晦暗。你蓦地被鼓舞,挪步去卫生间,打开卫生间的窗户,再伸出手去。雪籽降落你的掌心。它们体型弱小,碎屑似的在掌心弹开,溅到你身上,又敲击你身体,却迅速地被你身体的热量而融化。而籽粒不泄气,在掌心敲出声音,铿锵作响。不知过了多久,它们加密脚步,杨絮似的飞舞在空中。
雪籽膨胀,棉絮似的雪花取而代之,在空中飞舞盘旋。下午,桃花雪认真地下起来,地面已敷上一层银白。
傍晚时,输完液的母亲苏醒过来,然而血压血脂血糖异常高,心跳也无规律,更可怕的是,母亲语言中枢被阻塞,无法说话了,意识也模糊。你在一旁轻声地呼喊她,她能听见,却无法认出你是谁。生命监测仪的屏幕呈现毫无规律的线条,母亲的鼻孔插上吸氧机。
你呆呆坐着,坐在病室里,看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同病室的一个老年男人吃完饭,还拉上布帘,由他的儿子洗漱完,又重新躺下。那个照顾父亲的中年男人与你差不多年纪吧,他不时侧头看,并关切地询问几次。你还好吗?你应该吃饭喝水去,还要去租个行军床来。哦,时间不早了,还是关灯休息吧。
你听见了,可是你不知该如何回应,全是嗯嗯。你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不打算做什么,只是等待,等待明早你的母亲有变化,不那么多,起码能恢复部分意识,能够认出你是谁。
就坐在黑夜里,等待。母亲一动不动,只有鼻尖的氧气机有轻微的呼吸。
半夜里,母亲的左手弹了弹,你喊了声妈妈。母亲的眼睛睁开,看向你。你站起来,激动地喊道,你认出我是谁了,你意识恢复了。母亲的左手抬起,你一把抓住,她的左手食指在你手心里点了点。
果然,期待有了结果。这个雪天不同寻常。激动的你发现肚子饿了,口也渴。你俯身问母亲是否肚子饿,母亲还是不能说话,却用手按了下你。
你把情况报告给护士,护士叮嘱道,可以喂点牛奶喝,也可以吃点切碎的水果。你奔下楼去。你的车里有准备的奶粉和苹果西红柿。
雪已停了,或者早已停止。地面湿漉泥泞,却微微闪烁亮泽,这是此际大地的心脏,被即将融化的春雪翻了出来,裸露在外。雪用尽了力气,速战速决准备隐遁,只有草坪、树梢和屋顶遗留了雪痕。那些残骸,印证了天空与大地的践约。有些东西,不管如何被阻隔,却终将回归。
寂寥的人行道上,雪后的傍晚,寂静被放大无数倍。它长出庞大的无数的脚步,占据了路面和天空。它是风,风就来。它是呼吸,呼吸就在你的胸口和鼻尖。它是血液,血液就在你的皮肤下流淌。它是生命,疾病便会退缩。
母亲吞咽有问题,你喂她喝了半杯温牛奶,还喂了切碎的苹果。母亲闭上眼睛休息。你也补充了食物,在一旁坐下,继续等待。
黎明来了。母亲血糖依旧高,不能吃稀饭,也无法下咽饭粒,只能喝牛奶和鸡蛋花。
变化不大,但是每天都在变化,能坐起来了,能抬起右手臂,还能移动身体了,还能吃一点点米饭了……一周,半月,二十天,母亲基本脱离生命危险,转到康复室去,练习下床、行走。
两个月后,能够行走的母亲出院。依旧无法说话,依旧半边身体不能自如运动。但是,母亲终究与亲人在一起了。就像那场桃花雪,错过了冬季,转场到春天,却仍旧回归了大地,它是生命的隐喻。
它最初只是雪。雪来了,寂静才被赋形,还拥有了血液,晋级为生命。雪是寂静的哨音。你用文字如此描述:暮春之雪,斜斜地飘逸起舞,在地面开花,在万物之上凝结覆盖。城市,乡村,青山,草木,森林,溪涧,山巅,云层。大地洁白,万物寂静。那层雪哨音般尖锐地滑过耳际,花木颤抖,山峦起伏,天空幻影起伏。
这是真实的。
契诃夫说,长久在心上拖着伤痛的人类,常常是只吹哨音的人。哨音总在,听者也不缺席。当疾病成为身体的核心词语,生活黯淡天地失色,于是,群山残缺,花木流离。然而,它们并非现在才存在,而是与生命同行,从未消失。我们不见、轻视、默然……它们不服,终于大面积地袭击来,形成强悍的气势,宣布它们的存在。于是,众多的生命集中体验了它们带来的痛楚及暂时无解的无奈。戚然横生。这也是真实的存在。而幻影的世界里,真相往往就在真实的疼痛中。美和缺失彼此抱紧,健壮和疾病只为同一个呼吸。……而这所有的一切,难道不是寂静赐予的?难道不是一场被延迟的白雪带来的启示?
雪正在下,朝下倾泻,覆盖大地。莹白柔软了所有的眼睛。
那些被提速的动词兀然被削弱了力量,不断减速溃散,归复为状态和姿势,归复为名词。岑寂遍地,渗透了肉身和日常的时段,但是,你听见,其中分明有豆子般蹦跳的声响,还不够,弹跳于你的耳际,以回声绵延,恰如雪落大地之声,寂静滋生。这也是真实——疾病也好,日常也好,作为名词的存在,说到底它们是同一类……你归结为寂静或者雪。
落在你生命枝头的,当然是雪,无法避免的雪。
它们是怎样落下的?
你抬起脑袋看向天空,再弯腰打量大地。到头来,你把答案又还给了岁月中所有的雪——已经发生的,正在到来的,还未来临的。然而,落在岁月流逝中的雪,它为未来的雪在美学之余又提供生命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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