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医生呆在某偏远乡村保健院,心如死灰,枯寂度日。一个风雨交加之夜该医生值班,有一男子匆匆前来请医生为其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看病。医生认出这家伙竟是数年前“清理阶级队伍”中伤害其家人,致其妻死于非命,迫他离开大医院落到乡下的仇人之一,一时分外眼红。作为医者,他还是先去救了那个孩子,然后拂袖离开。归返途中,医生在涉过小溪时意外遇上洪水,被席卷而去。
这是个小说故事。小说的题目叫《医生》,发表于《福建文艺》1979 年11期。《福建文艺》即后来的《福建文学》,福建当代小说作者基本都是从这家刊物起步,我是其中之一。我自己总说该《医生》是本人处女作,实际上在此之前不久,我在另一家文学期刊上还曾经发表过一个短篇小说,其过程略有曲折。
那时候是改革开放之初,也是人们常说的“新时期”文学蓬勃之际,那时候的文学如春潮涌动,文学期刊如雨后春笋般成片而出,人们对文学的热情空前高涨,作家和作品受到了全社会的关注。当时的文学青年上进心极强,多已有些阅历,又相对理想化。我那时的朋友圈以几位同龄同学为主,都是所谓“六八届初中生”,我们这一届学生只读半年多中学就遇上“文革”,而后上山下乡,再通过招工、上学而离开农村,走进机关或企业。我们都喜欢读小说,经常交流,互相推荐看到的好作品,也尝试写作,写了以后互相交换看,暂时还没有谁敢去投稿。那时候我在离家乡二十公里外的一座小县城的县委办公室当干事,某一日从县城回到市里家中,一位同学上门找我,随身带来一本杂志,还有人民币两元五角,他告诉我:“这是稿费。”
那本杂志叫《水仙花》,是我家乡漳州市文化部门主办的一本文学期刊。水仙花是漳州市花,该刊以花为名,是当年家乡一块繁茂的文学园地。我这位同学当时也在外地工作,却有机缘认识该刊一位编辑老师并把我们同学的几篇习作交给他,人家选了一个短篇小说,发表于该刊1979 年第2 期,小说题目《书记与司机》,写一位建筑公司书记死于非命,家人搬离原宅的故事。小说是我写的,取材于我们另一位同学的家庭遭际,发表时作者署名是“扬何”。我自己并未在原稿上写名字,该署名应当是我这位同学给我起的。
日后我常自嘲,称自己为什么总是写那么些东西?因为是注定的。看看我印成铅字的第一个作品是什么?《书记与司机》,只看题目就知道是百分之百官场小说。尽管所谓“官场小说”标签是此后二十多年,在新世纪之初才被人们广泛应用,我本人对该标签略有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唯有自我调侃。
这篇小说印成铅字让我胆壮了若干,当时恰又有了《医生》,便直接投往省刊。两个短篇取材相仿,都是描绘刚刚过去的那个年代留下的深刻印记。当年有所谓“伤痕文学”之说,有大批表现和反思的作品问世,影响很大,在我们这些经历过那段岁月的年轻作者心里的共鸣非常强烈,许多人跟着那么写,我未能免俗,起步就写这个,当然也竭力想有自己的认知与特点,从人文角度去把握,在自己较熟悉的题材范围内开掘。比之前那个稀里糊涂不知怎么的就发出来的短篇小说,后一个短篇也就是《医生》的出笼过程相对还要曲折一些。
作为一个在偏远小县工作的文学青年,当年我在本省内最远的足迹只到达相距约六十公里的厦门,我外婆家在那里。我在成年之前其实也出过远门,1966 年秋神州大地有一个时称“大串连”的活动,学生们不上课,坐上免费汽车火车到处蹓跶,所到城市都有接待站管吃管住。当时我和几位同班同学从家乡坐火车出发,远行一个月,先后到了上海、南京、北京、成都、重庆和贵阳,然后带着一身臭衣服和虱子回到家中。返家时临近年底,我刚满十三周岁。如今想来那些事有些怪异,那时的小孩真敢跑,而家长也真敢放手,跟现今差别实在挺大。有趣的是小屁孩在祖国地图上兜了一小圈,在本省内却几无见识,从没到过省城,连同属闽南近在咫尺的泉州于我也“只是个传说”。待到长成一个文学青年,投稿时还是一片懵懂,不知道所投省刊门槛有多高,不说一个编辑老师都不认识,连名字都从未听说。当年文学青年多如过江之鲫,几乎所有文学杂志编辑部每日里都得用麻袋一捆捆装运来稿,且绝大多数都是所谓“自发来稿”。所幸当年几乎所有编辑部都有一批可敬的编辑,每日看稿有如愚公,他们会与作者交流,给投稿者回复,除了名家之作,他们还乐于在数量浩大良莠不齐的自发来稿中寻找可用作品。
我是撞上了大运。大约投稿后一个月,一位编辑老师给我亲笔回复,称该小说已经送审,让我耐心等待。信中还多有鼓励,让我坚持写下去。这封回复于我可称喜从天降,我注意到落款签名是“庄东贤”,这是我所知的第一位文学编辑。
不料半个多月后又有一封我的邮件送到了县机关传达室,我去翻查邮件时一看那个大信封,掂一掂份量,与我给编辑部寄稿时不相上下,心知坏了,《医生》大概给毙了。打开一看,果然是退稿。有一封信附在稿件上,笔迹与上一位编辑老师不同,口气很委婉,称编辑部经过讨论,觉得这个作品还有待加强。该信提了几条修改意见,请我斟酌。我拿着那封信反复读,头几遍几乎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后几遍感觉失落,还有不服,觉得对方说的似无道理,我小说里的意思他们像是没看明白。待到完全冷静下来,我问自己可否试着按照人家的意见改稿,同时融入自己的想法?于是便着手一试,居然也不是那么困难。很快的稿子修改完毕,通过邮局又把它寄回编辑部,还是用“自发来稿”方式,因为不知道该寄给谁。我只是附上一封信,说明自己改稿的若干想法。不料这厚厚一迭刚刚寄走,马上又有薄薄一封信件送至,用的还是编辑部的信封。从时间上判断,此时我那份修改稿肯定还在路上奔波,编辑部忽然追加函件,是来催促修改或者是让我别忙活了?打开信一看,都不是,竟是早先那位编辑老师庄东贤来函。信中说,他奉单位所派到外地组稿,刚回到编辑部,才知道我的稿子被退回,于是赶紧给我写信。他问我是否感觉难以按所接到的意见修改?如果确实很为难,那么就把原稿寄回去给他,他会帮助我力争。以他看法,这稿子可以发。我非常感动,赶紧给他回了一封信,说明了稿子修改情况。当时曾想是不是把原稿再寄去给这位老师?考虑一下不妥,不能让两个编辑自己打架,特别是原稿已经在修改过程中被我划得乱七八糟,不重抄一遍实羞于示人,因此不如稍安勿躁,静等消息。
不久后编辑部一位女编辑老师往我们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找我有事相询。当年可不像现在通讯这般发达,挂一个长途电话需要若干总机层层接转,既费时又费劲。那个电话挂到我们单位,是我的一位同事接的。对方请这位同事叫杨少衡来听电话,同事直截了当回答:“县委办没这个人。”
当时我就在隔壁办公室里。我所在的县委办两间办公室相邻,电话在值班室,我与另几位同事的办公桌在另一间。本单位查无此人,于编辑部无疑情况挺严重,显然该作者提供了虚假信息。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想拿一个基层党政部门作为虚构供职单位,以此对自己做包装,图谋作品顺利发表?幸而这位女编辑老师没有即刻下结论,她非常负责任,于第二天再次费时费劲挂了第二个长途电话,还是挂我们单位值班室。这回我又撞了大运,因为我刚好在值班室,接电话的就是我自己。
她一听我本人就是杨少衡,脱口道:“奇怪啊。”
我当然更觉奇怪。一询问才知昨日“查无此人”。我即检讨:“是我的错。”
原来是名字惹的祸。我出生之后,父母取名为“蘅”,那是一种植物,香草。小时候被加一昵称“小”,那就是“小蘅”,依然还是植物。上小学之初老师顺手把“小”字一撇写成“少”,我自己懒惰,亦常把头上的草给省略掉,渐渐就成了“少衡”,从植物一变而为称重器具。从我懂事时起,户口本上就这么写,既成本名。当年没有电脑,也不用身份证,派出所户籍管理没那么严格,户口本纯为手工抄录,名字变动不像如今这么麻烦。我在上初中时遇上“文革”,其时,小屁孩们流行自己改名以示先锋,我也从领袖语录里抄来两字,自名“学军”,当时并没有真用。1969年初上山下乡去当知青,老乡们认为“学军”比“少衡”好记好叫,便填进了知青户口本上。此后该名伴我当了“工农兵学员”,再当小学老师,然后到了县委办公室。待到成了文学青年,有心借发表作品之机还复本名,单位的同事却不清楚,不知道我暗藏他名,也不知道我在写小说,所以才闹出“查无此人”乌龙。
女编辑老师终于把作者验明正身了,可她没有提到《医生》是死是活。她找我另有一事:编辑部在晋江县青阳镇办一个改稿班,拟请我参加,要征求我本人意见。当年这类班通称“学习班”,类似于如今各种文学类“高研班”。我一听事涉改稿,便觉有戏,至少有望稿子回炉,当时便满口答应。我在单位里人缘不错,领导和同事都很关照,请假顺利获批。不久我前往晋江,那还是我成年后的第一次省内出游。记得在泉州汽车站排队买票中转青阳时,面对非常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心里感觉很不踏实。我问自己在干嘛呢?前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知,“胡不归?”该念头一闪而过,终还是没有退缩,继续前进,以求《医生》起死回生。
我在学习班里与庄东贤老师第一次谋面,这才知道此行无关《医生》死活,那篇小说不需要再回炉,已经通过,给安排为下一期第二题,正在印刷厂里印刷。庄东贤老师笑声爽朗,热情如火,他自己也写小说。学习班的另一位编辑老师陈章武是散文家,他很正经地跟我说:“你的题目还欠斟酌。”其意指拿职业当小说题目太死板,写医生用《医生》,写理发的用《剃头匠》,写时传祥就用《掏粪工》,虽称准确,却缺意境。当时我听说,编辑部讨论《医生》用还是不用时,章武老师说了句话:“用的话,这个作者可能就走上这条路。要是退稿,他可能就走其他的路去了。”结果一语定乾坤,稿子发了,我也真的就走上了这条路。很久之后,我跟他谈起这件事,他一如既往地宽厚,强调称当时编辑部诸君态度是一致的,对新作者都满怀热情。
《医生》就这么发了出来,后来再看,它有许多不足,于我而言却如小儿学步初迈,虽步履不稳亦属开创。
第二年,因为接连发表几个短篇,家乡一位文学前辈陈文和先生给我寄来一份入会申请表,拟介绍我加入省作家协会。记得那份表需要登记处女作发表情况,我填了《书记与司机》,毕竟这东西早出生几个月。陈先生当年在地区文化局,对青年作者非常好,他给我打电话,主张我以《医生》为处女作,因为是在省刊发表,比较有份量,也比较能体现创作特点。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而且我也怕麻烦,万一需要我证明所谓“扬何”就是我本人,我是不是得去找几个人写旁证盖指模?当时还没有“证明我妈是我妈”那么复杂,却因为我自己遭遇过名字乌龙,差点“查无此人”,错失机会,因此不免对署名问题有所敏感。考虑到从《医生》开始,我一直用本名发表作品,没用过任何笔名,所谓“名正而言顺”,不如就请书记退下去,让医生上。
这就是我的处女作故事,已经日渐远去,接近半个世纪了,却一直还记忆犹新。故事里的庄东贤老师后来不当编辑了,转行去当记者,挂职从过政,退休后我们还见过面,他依然那样爽朗热情。陈文和老先生已经作古多年,家乡文友至今还很怀念他。而陈章武老师是在今年初疫情高峰时不幸离世,让我们非常痛惜。感谢《满族文学》和于晓威老师让我有机会把这段往事和这些人写下来。短短几页,实也是那个文学时代、那些文学人物的一点见证与追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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