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肖老太站在窗子前面,阳光明晃晃照着她的脸,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墙壁上李老头的照片猛地黄了一下,接着又变成了灰色。
电话响起来时,她正揪着头皮,挤出一排歪七扭八的紫红印子。女儿油润润的声音传过来。妈,你今天干点啥?肖老太捂着脑袋,眼珠子转来转去找不到焦点。李老头在照片上的脸是十年前的脸,还受看,圆润端正,只是两个不成比例的大眼泡预示着以后他将会因为血压的骤变而离开肖老太。肖老太叹口气,这才发现手指尖麻得厉害,她只迟疑了这么一会儿,女儿在电话那头已经说了一箩筐的话。肖老太的耳朵热乎乎,只听见最后她说,妈,我这礼拜去杭州,你自己管自己哈。肖老太嘟着嘴,脑门的皱纹压住眼皮。她又想起李老头的大眼泡,眼前模糊了……
“去吧,去吧。”
电话已经挂了。肖老太摸摸胸口,怎么空空的?哎,一颗心跟着女儿跑到电话线那头去了。于是她把耳朵贴近话筒,嘟嘟声带着震动,一点一滴扑打她的耳廓、脸颊、牙床、脖子根儿。就在肖老太快把自己塞进话筒里时,楼道响起一串脚步声,她赶紧放下电话,是六楼的高中生。
“垃圾袋,垃圾袋呢?”肖老太慌张地在屋里转着圈儿。
门打开时,张静则刚好跑到肖老太门口,他气喘吁吁,脸颊蒸着两块红印子。肖老太拎着一兜垃圾,佝着身子看他,那眼神像只丧家的老猫。
“这不是大学生嘛。”肖老太也喘着粗气,要是再慢点,这孩子可就跑过去喽。
张静则恍白的瘦脸僵笑着,奶奶,我还没考上大学呢。肖老太赶紧把一只穿拖鞋的脚迈出去,刚好挡在张静则的左腿跟前,张静则扭了扭身子,发现很难从她身边挤过去。
“你没问题,985,211……”
张静则脸上的红印子更红了。肖老太又往他跟前凑了凑,她的眼镜也是近视镜,跟张静则的眼镜很像,都是黑框大镜片。只是肖老太的框子是玳瑁的,张静则的是塑脂的。两个大眼镜对在一起,张静则发现肖老太看的好像并不是自己,可周围没别人呐,这么一想就禁不住心里发毛。肖老太的嘴被歪七扭八的牙齿撑走了形,闭不拢,她努力把目光集中在张静则脸上,可目光却仍旧从他的脖子旁边擦过去。张静则赶紧去接她手里的垃圾袋,肖老太不防备,身子侧了过来,张静则泥鳅似的一滑,朝楼下跑去,肖老太用耳朵追着他的脚步声,直到把脸贴在扶手上,脖子跟身体的角度成了一根拐杖。
张静则使劲拍了拍脑袋,发出嗯哈的一声叫唤。肖老太没事找事让他觉得恐怖,他的后脑勺好像始终粘着一束不聚焦的、透着死气的苍老目光。他跨上自行车,炸弹似的撞向楼道门,门弹回来拍在肩膀上,他又叫了一声,嗯哈!这一次更狠命,脑门也跟着蹦起了一道青筋。风一样的张静则路过垃圾堆时,狠狠地将那个没装多少垃圾的垃圾袋扔了出去,那样子就像是扔掉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包袱。
楼道里安静下来,肖老太仍旧保持着拐杖的姿势,窗户的玻璃上趴着两片焦黄的银杏叶,随着咣当一声,叶子被震落了一枚,另一枚向下划了一段距离,翻了一面,露出灰黄的绿色。肖老太推了推眼镜,张静则发出了两次“嗯哈”声,今天有什么特别吗?她困惑起来。哦,也不是每次都会“嗯哈”,只有看见自己才会。如果没有的话,他会安安静静地离开,关门声也轻轻地,像是一只备受欺负的蚊子。想到蚊子,肖老太感觉到脚底心传来凉意,便慢慢改变了拐杖的造型。
现在的肖老太把自己舒展成了一只细高且柔软的问号。蚊子,哦,对了,张静则平时总是像只蚊子,快速飞来飞去的蚊子。他脑袋小,身子长,细手细脚,又总是在嗓子眼里哼哼哈哈,没有人知道他在哼什么,是歌好像没有调,是诗又听不懂词。肖老太把身子转了一圈,才找到自己家的门。
“听不懂呀。”她嘟囔着。肖老太确信自己不懂的,整栋楼的人应该也都不会懂。五年前,李老头还在,张静则刚刚小学毕业,静则妈妈总是拉着肖老太指给儿子说,这个奶奶是工程师,以前在清华大学讲过课的。小静则那时候脸是圆的,两个颧骨也是圆的,当他把红盈盈的小嘴也张成圆的时,那样子简直是太可爱了。肖老太总要把他往怀里搂一搂,然后说,你以后好好努力,考上清华,也当个工程师。小静则看着她,那眼神透亮透亮的。可谁能想象,这么机灵的一个小孩,竟然长成了蚊子……
肖老太摇着头,再回身,发现窗户上的银杏叶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愣怔地瞪着眼。阳光移动了一点,把她和门板一同留在了阴影里。
2
太阳升到楼顶上时,肖老太穿着枣红色老年鞋,一步一摇下了楼。银杏叶掉得差不多了,光脚伶仃的。肖老太看了看它们,叹了口气。
楼下的水泥台上坐了一排老太,远远看去像是一排发了芽的土豆。打头一个是张老太,穿黑灰色呢子外衣。见了肖老太,便朝她招手。张老太的呢子衣也不知道穿了多久,擦摩得锃亮,肖老太怀疑这衣服原先并不是黑灰色,可到底是什么颜色呢,她歪着脑袋想。空气里飘来一股友谊雪花膏的味道,冷冷清清的。
这水泥台原本只有肖老太和丈夫老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隔壁楼的老人也发现了这个地方,他们拎着泡沫板,挎着暖水壶歪歪扭扭地聚拢过来。第一个来的就是张老太,她先是拉着肖老太唠嗑。肖老太没心机,有人说话总是好的吧,她就跟人家掏心掏肺。张老太抓着她的手,说着说着,一屁股坐下,肖老太只能往边上挪。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渐渐地,水泥台上挤满了人,肖老太的半边身子却被埋在了阴影里。最可悲的不是地方被人家占了,而是这些占了她地方的人竟然并不真的喜欢她。她说我们楼上的小静则可有志气了,要考清华呢。人家却把脸一扭,那孩子才多大点,清华的大门朝哪开他都不知道。肖老太说,我们楼上小宋可真俊。人家又说,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就算是个西施也不值钱。肖老太不想跟她们再唠下去还是因为有一次,她从兜里掏出一张购物卡,张老太夹着眼皮问,这是啥?肖老太说这么大字写着呢,购物卡啊。张老太的颧骨顿时往下一拉,说,哦,哪的呀?肖老太说家乐福的。张老太撇嘴,这么远,你姑娘怎么想的。肖老太说,不是我姑娘给的。张老太瞪大眼睛,在她心中,除了子女谁会给一个老太这种高级货呢。肖老太看了看落在张老太肩膀和手背上的阳光,忽然说:“我是有工作的,跟你们不一样。”张老太就不跟肖老太说话了。
换到肖老太和张老太之间的是一个姓陈的老太,说一口南方话,一张嘴先哎呦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发表长篇大论,等着听地抻长了脖子,可她却不想说了。张老太说她大喘气,肖老太说这不是大喘气,这是脑袋短路。陈老太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能晒到太阳,她就鼻尖红红,嘴巴笑笑。张老太说她这是傻笑,可肖老太却说,这是知足常乐。到最后,陈老太成了肖老太的好朋友,当然,陈老太并没公开承认过这一点。
太阳在老太们身上发起一层光的绒毛,覆盖了皱纹和白发,友谊雪花膏的清冷气味从每一张脸上溢出来。
肖老太弯着两条腿,老年鞋帮裹着她的脚踝,像是有个靠头,可真迈开步子,心里却依旧没有数。张老太朝肖老太招手的时候,陈老太也看见了她。陈老太微微笑着,两只手在胸前来回晃荡,身子跟着上下弹动。这是一套健身操,陈老太每天都做,说是能保持年轻,可陈老太仍旧不可挽回地衰老下去,现在她的脸比刚来的时候短多了,也瘪多了。
肖老太走到陈老太身边:“假牙呢?”
还没等陈老太说话,张老太抢着说:“被孙子弄碎啦。”
肖老太瞪她,张老太却扯着脸皮笑。肖老太刚想再说话,陈老太已经把两手往膝盖上一戳,扎扎巴巴站了起来。肖老太的屁股刚落在水泥台上:“去哪呀?”陈老太的嘴笑不出来了,没了假牙,挂在颧骨下面的皮肉就没了着落,把嘴角往下扯。陈老太就这么耷拉着嘴,朝肖老太咧了咧嘴,然后荡悠着两条腿走了。肖老太定定地望着她,风刮着她斑驳的头发,瘦小的陈老太一下子成了个扁片。她一定觉得自己在笑,可她的脸却比哭还难看。肖老太忽然这么想。
见肖老太有点愣神,张老太凑上来,我跟你说那事,行不?肖老太扭过脸,鼻子刚好顶在张老太的脑门上。什么事?她翻了翻眼睛。张老太又凑近了一点,我孙子上县高的事呀!跟你闺女说没?肖老太轻蔑地看她,我给忘了。张老太急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说忘就忘了……她刚要再说,却见张静则的妈妈拎着一兜垃圾走了过来。张老太顿时把手举起来,哎哎地喊。
“把那个纸盒给我……”
静则妈妈被吓了一跳,高跟鞋咚的一声停在马葫芦盖上。为了让她乖乖就范,张老太立起眼来,圆胖的身子挺得溜直。“给我给我……”她这么一喊,旁边几个老太都气哼哼地扭脸看她。静则妈妈尖着手指头,薄薄的垃圾袋被一个鞋盒子顶破一个口子。她低头看了看,有点为难地说:“这怎么给你往外掏呀?要不我放这你自己来拿?”张老太也不动弹,只把眼立得更高,阳光圆圆融融照在她身上,直把她照成了一尊横眉锁颈的天王夜叉。其余的老太也都瞪着眼,摩拳擦掌地看着静则妈妈,给我,给我……苍老的嗓音尖厉起来就有点吓人,静则妈妈的高跟鞋发出噔噔的响声,乖乖朝张老太走过来。张老太得意地噘着下巴,众老太发现自己的吆喝竟然帮了张老太,便一起数落静则妈。“给我呀!跟前的你不给,绕远给她干啥!”静则妈妈尴尬地笑着。
谁知道张老太得了便宜还不算,又说:“你把垃圾扔了,纸盒给我拿过来。”静则妈妈已经走到她跟前,被她这么一喊,顿时脸色变了。她顿了一下,扭身朝垃圾堆走去,扑哧一声,垃圾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老太们瞪着昏黄的眼,跟着垃圾袋惊呼。哎呦!
张老太猛地弹起来,可还是晚了一步。肖老太眯着眼睛,刚刚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老太们现在挤在一处,张老太虽然胖壮,可还是被挡在了外面,她挥舞着两条胳膊,可就是挤不进去。
“哎,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操蛋!”张老太扯着脖子喊。
静则妈妈头也不回地走着,一片银杏叶飘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橙黄和乌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刺得肖老太眼睛生疼。
3
肖老太走进流云干洗店时,小刘正在照镜子。小刘叫刘云,流云是她名字的谐音。肖老太喜欢这名字。
阳光鱼一样从水泥台游到流云干洗店的窗子里。肖老太的眼顺着光线寻了一圈,在一袋子萝卜干底下发现了她的水蓝色座垫。那是她从家里拿的一件晴纶毛衣,让小刘剪了,又选了块水蓝色的花布,把毛衣夹进去,做成个四四方方的垫子。小刘说,你不心疼?肖老太说,这年头谁还穿晴纶的。小刘点头,念过书的人,越到年纪大,越能看出与众不同。肖老太托着鼻梁上的玳瑁眼镜,笑得牙都跳了出来。而现在,她那受过表扬的水蓝色垫子,正被一袋子萝卜干压着,袋子底下的灰被一小撮头发穿成了串儿,吊在半空中。肖老太又托了托眼镜,鼻孔里都是萝卜干的骚味。
“肖婶来啦。”小刘转过身来,手里还拎着一块通红的丝巾。“帮我看看,这个丝巾照相好看不?”
肖老太立在门口,风打在背上,她忽然间觉得这屋子好小,好暗。小刘把手里的丝巾往身上一披,黄且瘦的脸越发黄瘦。可她仍旧问:“怎么样,好看不?”
肖老太没动,萝卜干脏污的袋子仿佛压在她的身子上,那缕头发丝穿成的灰线,擦摩着她脆弱的神经,肖老太皱起眉头。天阴了。
“这什么天啊。”刘云回头去看窗外。起风了,银杏树焦黄的叶子爆炸般飞旋。
小刘发现肖老太一直站着时,这才想起萝卜干的事,她赶紧把塑料凳子拉过来,拂去上面的塑料袋子。“肖婶,坐。”
肖老太拎起水蓝色的座垫翻了一面,狠狠拍了两下。她吸了吸鼻子,萝卜干的骚味更浓了。
小刘仍旧把通红的丝巾在身上比来比去,肖老太心想自己之前怎么没留意,小刘也已经这么老了,不然怎么把个大红色爱得如此生猛。想想自己,五十岁那年女儿结婚,她也只穿了件湖水绿的衣裳。连二十多岁嫁给老李,穿的都不是红。肖老太记得她的婚服是紫色的缎子,上面织着浅紫色的牡丹花,团团的,圆圆的。穿着紫色旗袍的肖老太还戴了个仿照西方婚纱的白色头巾,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比小刘肩膀上的纱巾好多了。
肖老太眯起眼睛,阳光从云层后面跳出来,风仍旧是刮,黄灿灿的阳光和着金腾腾的银杏叶子,好一个金黄的秋。她和老李也是在这么个秋天结的婚,那时候她刚大学毕业,把两条辫子剪到脖子根,烫了卷,整个人便丰腴起来,妥帖温存。老李瘦高的身子旁边刚好有一棵银杏树,黄灿灿的银杏叶子在照片里成了白色,像开着一树扇形的花朵。而她的紫色团花旗袍被照成了黑色,只有头纱依旧白得刺眼,跟那些白色的扇形花朵遥相呼应。
想到这儿肖老太叹了口气,后来女儿总说,还是黑白照片好看,她只是笑笑。可当外孙女说这话时,她有点不满了。好吗?哪里好?多少风情被黑色与白色模糊成两极。她说,你们懂什么。外孙女不服气,瞪着她二十多岁,水灵灵的大眼睛说,黑白最艺术,红的绿的简直土死了呢。肖老太说,那不是艺术,那是极端。一极端,就失真了。外孙女说,你看姥爷的眉眼,真真儿的呢。肖老太指着老李的下巴说,这里有颗痣,你看见了吗?外孙女把眼睛贴在照片上,对哦。
想到这,肖老太摸了摸眼皮,又揉了揉眼眶,萝卜干的骚味把她裹得热烘烘的。小刘转过半边身子,拿眼睛瞥着一声不吭的肖老太。干洗店的窗子正对着小广场,音响呲啦啦响,太极扇啵啵扑地拉扯着,小刘的脚七上八下:“肖婶呀,今天天好,你不去外面溜达溜达?”肖老太迷糊着眼被她一说就更恍惚了,这天还好?她扭头朝外望,一阵风卷着红白的塑料袋往树上飞去。小刘把红纱巾往脖子上一围,转身朝窗外招了招手:“等着啊,就来。”肖老太眨巴着眼,却只看见广场上来来往往自得其乐的男女。“谁?”她问。
小刘已经把胳膊伸到她胳肢窝底下:“婶儿,你先别处走走。”说着已经把肖老太架了出去。
看着小刘陡然长高的身影,肖老太觉得恍若隔世。自从这个小广场被开发出来,像小刘这样的半大女人就天天跟着音乐跑,好像真能梅开二度似的。她怀念以前的小刘,那时候她眉眼低低的,两个耳朵顺顺的,肖老太喜欢跟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遇见老李,怎么去清华园进修。她一说这些,小刘就唔唔地噘嘴,两个眼睛瞪得锃亮。那时候小刘的背总是向前弯着,脸要扬起来一点才能凑近肖老太。这才几年,小广场闹哄哄地开放了,耐人寻味的小曲儿一首首飘过去,把小刘的脸飘得红光满面,连背都舒展开,两个肩膀笔直笔直的。
原来小刘这么高呐!肖老太噘起两片嘴唇,委屈地叹了口气。她故意避开小广场,可扩音器里的音乐声还是针扎似的往耳朵里钻,银杏树又爆炸似的飞出一团黄叶,纷纷扬扬地把肖老太笼罩起来。她站住脚仰头望去,天蓝得响亮,云沉默不语,小刘已经汇入人群,都是半大女人。肖老太管五十来岁的女人叫半大女人,可不么,在她眼里这个岁数的女人才将将活了半辈子,可不就是半大的么。这些半大女人穿着艳丽的冲锋衣,脖子上围着各式各样的纱巾,手上不是噗噗作响的太极扇就是锃明瓦亮的太极剑,清一色的烫发都到脖子根,长着斑点和红血丝的脸上亮着明晃晃的笑容,那笑容照耀着小广场,也照耀着来散步的人。人们快乐地打着招呼,相互寒暄之后就去忙各自的绝活。小刘应该在广场舞的队伍里,她们排着整齐的队形,举手踢腿,扭腰沉肩,五颜六色的纱巾随风旋转。肖老太定定地看着,直到又一阵风刮来,吹翻了她脑瓜顶的头发。
枣红色的老人鞋看上去暖融融的,可脚后跟还是冰凉冰凉的,肖老太揪着嘴唇,一呼一吸间,两颗合不拢的门牙缝发出咝咝的叫声,她抻着脖颈儿,侧着耳朵听,咝咝……咝……有两种嘶嘶声,一个是她的牙缝,另一个是老人鞋上的气眼,许是冻裂的,要不就是被小石头硌破的,两种嘶嘶声都伴着寒冷。肖老太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心里发烦,这个闹哄哄的世界每天都在旋转,折射出万花筒般的光芒,可这光芒离她十万八千里,一丝一缕都照不到她头上。肖老太环顾四周,秋天还没结束她却觉得冬天已经来了。
4
肖老太慢腾腾地往家走,时间在她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快一点慢一点又能怎样呢,反正太阳自打升起来就每时每刻都不一样了,她再次抬起头,有个什么哲学家说过,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还说,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这个人叫什么来着?肖老太嘟囔着,一步一晃,脑袋里的外国名字一团团,理不出头绪。她曾经以为自己患上了老年性抑郁症,可她并不健忘,记不住某一位哲学家的名字并不算健忘,肖老太哼着鼻子,这种事情在年轻人身上也经常发生,她只是心情不好。怎么可能好呢?年轻人会因为一棵树一朵花而欢笑,也会因为跳舞唱歌而畅快,那是因为他们的日子还长,身体还好,人也还漂亮,可老年人却一天比一天衰弱,所剩不多的时间只能用来唉声叹气,难道这样的日子还值得高兴吗?当然不会。老年性抑郁症只是一种群体性的茫然和自怜,根本算不上是一种病。她这么想着,已经走回了楼道口。
肖老太在裤带上摸着钥匙,忽然一块蓝瓦瓦的补丁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那补丁是块散发着塑料臭味的巨大两面胶。上面用白色粗黑体写着“饿了吗”三个惊心动魄的大字。肖老太瞪大眼睛,两面胶皱皱巴巴,把楼道门上不大的玻璃窗整块糊满了。楼道门是前几天刚漆的鸭蛋青色,油漆工来那天,肖老太特地关照他们,可千万小心着点,这门最好的地方就是把手,你们瞧瞧。她指着门上的两个铜环说。工人们俯身去看,然后点头说,这样的楼道门还真少见,上面的大狮子头雕刻得真不赖。肖老太说这不是狮子头,这东西叫椒图,是龙子,保家宅辟邪的。工人歪着嘴笑,你老太太懂得可真多。他们说是这么说,可走的时候还是把两滴油漆掉在椒图的脑袋上,肖老太拿着小抹布,站在门口擦了十多分钟才勉强擦掉了。那天还下了雪,肖老太细高的身子在雪里弯下去,显得又弱又小。过路的人都看她,认识的冲她喊,快回去吧,冻坏了反倒给孩子们找麻烦。肖老太噘着嘴巴一句话都不说,心想你们懂什么。可现在,这巨大的蓝补丁不但把门窗户遮住,还把两张椒图的脸也遮住了。她伸手摸索着,它们圆滚滚的脑袋在臭烘烘的塑料补丁下活像两个干硬的馒头。她用手托着玳瑁眼镜框,把鼻尖凑在那三个字上用力地看。过了好一阵子,才抹了一下脑门。本来挺体己的三个字,印刷出来贴在自家门口怎么就嚣张起来了呢。她盯着这飞扬跋扈的三个字,心情坏到了极点。于是肖老太伸出干树皮似的手,想把这块补丁撕下去,可她没想到这玩意这么结实,于是她翘起小指头,用指甲抠。吱吱吱的声音刮得她浑身刺痒,她只好上楼去拿刮刀。连鞋都来不及脱就噔噔噔地跑进屋里。她记得小外孙女画画时带来一把裁纸刀,可翻遍了所有抽屉都找不到,这让肖老太再一次想到老年抑郁症。是健忘了吗?她颓丧地把自己堆在沙发上,两眼直勾勾落进水果盘里。水果刀也是一样的。她跳起来,抓上刀就往楼下跑。
风刮来金灿灿的银杏叶子,肖老太的脑袋瓜忽然空白了,两个太阳穴猛地抽了两下,眼前一黑,她忙用手扶住墙。过了两秒钟,再睁开眼,脚下的银杏叶又厚了一层。
肖老太站在厚厚的银杏叶子上,一错脚,就发出沙沙的响声,手里的刀倒也趁手,塑料膜被刀刃划开,连着后面的胶一扯,就拉出蜘蛛网似的细丝。肖老太鼻子里都是劣质塑料的臭味,她屏着呼吸连刮带扯,不一会儿就冒出一身冷汗。眼见着椒图的大脑门从塑料里露出来,她心里敞亮了不少。有人从楼里出来,斜眼看她。肖老太也不说话,只可惜胶水太黏,两个家伙的脸到底还是抹得黑一条,白一条。肖老太心想不着急,等明天弄点水下来再擦一擦,照样水光溜滑的。她满意地甩了甩酸胀的胳膊,舔着嘴角往楼上走。
李老头的照片在墙上安静得像一盘黑白斑驳的棋局,肖老太一边倒水一边说,你呀,什么都不管,丽丽去杭州了。你说现在哈,一学习就去那么远,我跟她说,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她就说我老古董,这孩子怎么啥事都要抢呢。都干到副校长了,还抢。老李漠然地耷拉着眼皮,目光落进无尽的虚空中。肖老太走过来,仰着脑袋看他,咱们那时候多好,心底无私天地宽,人活得多敞亮。说到这,她觉得有点没意思,便指了指桌上的水果刀。咱们整个小区,我就看那两个小椒图顺眼,结果呢,贴广告给糊得死死的。老李依旧扁扁地贴在墙上,安心当张照片。肖老太噘着嘴,小孩子似的耍横。我给扯了,看他们还敢再来。
阳光在墙上爬出一片金黄时,肖老太就躺下了,可又不能睡,现在睡了晚上就睡不着,她只是闭着眼睛休息,像只老猫似的在阳光里缩成一团,浑身上下都软成能流动的液体。肖老太迷糊着眼睛,只觉得身子透明起来了,有一团光在脑门上跳动,渐渐地,眼皮融化在这光里,眼就仿佛能看到外面的世界。银杏叶子在树梢摆动,阳光蒙上一层乌云,小区里人来人往,小广场上跳舞的人挥舞着纱巾,她看见了小刘。小刘挺胸抬头地走着,脚上穿的却是一双枣红的老人鞋,再仔细一瞧,这不是自己么。肖老太一激灵,坐起来时已经两点多了。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漫出窗户,小刘这时候一定回来了,流云干洗店又升起热乎乎的潮气,熨斗在布料上吱吱地咬,缝纫机被小刘蹬得哒哒欢叫。来往的人急匆匆进来改裤脚,抽烟,嗑瓜子,再大声打招呼,偶尔骂两句娘。肖老太每天都去坐一坐,为的就是听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声,只有那里的人声跟她那个年代最像。哦,肖老太拍了一把脑门,那个哲学家叫赫拉克利特。
阳光又在墙上爬出去好远,她慢吞吞捡起地上的老人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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