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仕康看来,楻锅的灶火点燃之后,那明净的山野,腾起的云烟是有霞光的。
那炉火好像会升腾,依着烟云水汽闪亮在遥远的天际。章仕康喜欢远距离看楻锅蒸煮竹丝,就像童年的乡野,楻锅蹚火通红,袅袅似某种深情的呼唤。
他能够分辨出楻锅之上所喷发的水汽云烟与母亲炊烟的区别,楻锅的云烟升腾在旷野,烟云太澎湃,好像村庄那憋足劲的黑牛在春天的某种呐喊,呼啦一声,从平地跃起。而且就那么重重叠叠经久不息地嘹亮着,让累马岭的天气烟云满谷。
现在想来,位于江西省铅山县西南一角的累马岭的确只是一座小的村庄,小的仅能容下二十几户瓦屋,以及门前那挨挨挤挤的梯田。在梯田与房屋之间,有几块晒场大小的池塘,好像仅能容下一两幢房子的倒影。
楻锅是巨大的,乡村的百姓,有时就叫它王锅,小时候的章仕康喜欢与伙伴们手牵手围着楻锅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其实,那时候,天空中常有鹰掠过,田野的鸡会惊慌失措地像个迷路的孩子。
在章仕康的记忆里,累马岭的楻锅已经很少烧火起烟了。楻锅点火,好像是遇到什么节日似的。但是在父亲章家苟的口中,累马岭的楻锅是经常云烟四起的。因为一种叫连四的纸。春天刚抽出新枝的竹子正青春勃发,是做纸最好的原料。只是这样的竹子要制成抄纸的纸浆,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这样的竹子,被砍下,堆叠在溪水边,用一根竹枧,将水引到竹堆之上,等待竹子自然腐烂了,就要将竹丝与竹皮分离。剥下的竹丝要经石灰浸沃,经木棰棰丝,之后要经楻锅四次蒸煮,每一次蒸煮之后是又一次的泉水清洗,是一根竹丝向洁白更靠近的一个过程,也是一根竹子更加细致更加温柔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每一道工序都会影响一张纸的品质,也有可能让之前的所有辛劳付之东流。烧楻锅时,一锅的竹丝有近千斤,这千斤的竹丝往往承载着一户普通的纸农一年的生活来源与希望。烧楻锅是个体力活,不仅是千斤的竹丝要从浆池中捞起然后再堆叠整齐,单是那二十四小时不熄的灶火(只用碳火保温),就让人牵心挂肠地惦记着——何时火要旺,何时火要温和,何时明火要熄,这是一名纸工必须熟练掌握的技巧。
每到烧楻锅,纸工家就如过节一样。酿制在陶瓷缸的咸鱼、咸肉就会出现在餐桌上,酒瓮中的酒也会倒在锡壶中,经水烫着,热气腾腾,好像一家的厨房热气腾腾了,楻锅的火才能兴旺发达,岁月美好。
其实,到章仕康记事起,累马岭的楻锅只有一口了,每年都是那么孤孤单单地热闹一次,一天一夜就寂静了,好像一朵山花,不忘记自己的盛开。
据章家苟回忆,也就是二三十年前,累马岭的楻锅有十几口,往往是一锅纸料蒸好,另一锅纸料好像排着队似的等在那儿。有些年份,在累马岭,一两个月都有楻锅的灶火映照夜空。那时累马岭也是热闹的,村子后面有一条福建的古道,古道的最高处,有一雄关,叫云际关。这是一处据说是汉武帝征闽时开通的古道,有“高与云齐”之意。据现有的文史资料可知,云际关始建于五代,宋元时代此处已经车水马龙了,明时,此处设立了巡检司。
在这赣闽相邻的深山中,像累马岭一样有楻锅云烟四起的村庄还有很多,云际关那些挑着纸担的挑夫,将纸从福建挑到江西铅山一个叫陈坊的古镇再船行到江西四大名镇之一的河口集散,这种纸就通过信江到达长江而关山万里。
这种纸最适合印刷,能将木板的雕刻精微地表达,洁白的容颜与黑漆的文字相互映衬,让人久目不倦。《二十四史》《四库全书》这些古籍用的都是连四纸,这是一张纸最幸福的时光。
这幸福的时光,被西方的坚船利炮打碎,中国被列强撕开的不仅是海岸,还有一张纸的尊严。机制纸以价格低廉迅速攻占着市场,又因张力坚韧适合铅印而被出版商接受。曾经有一段岁月,选用传统的手工纸与西方的机制纸成了一种衡量是否爱国的行为。只是在这场保卫战中,连四纸与中国许多的手工纸一样,节节败退。
在阵地渐失的过程中,作为一张纸,连四纸也深刻地反思自己,并根据铅印的要求改良自己。在红军辗转武夷山的游击战中,它可以用来印传单、印书籍,可以钢笔书写。在抗日战争,第三战区驻扎铅山期间,它可以印报纸。当地人称这种纸叫“土报纸”。在建国之后的二十几年中,机制纸一度短缺,手工竹纸有了再展身手的时机。
古籍善本的印刷还是喜欢那白如雪,软如棉的连四纸,建国后的各大图书馆也需要找到与古籍相同质地与品质的连四纸进行修复与整理。
1959年,江西省轻工业厅在累马岭山下的浆源开办纸槽,后停厂。1979年,浆源村又接到订单,纸厂又开始恢复。1986年,纸厂亏损、停办。1990年,有图书馆寻访此纸,村委会又组织开工,之后产品滞销。2006年,含珠公司投产。
在累马岭,祖辈只有抄纸。累马岭山太高、路太远,而造纸的竹又太多、水太清。
在连四纸断断续续、起起伏伏的过程中,章氏父子始终不离不弃。章仕康曾放下纸簾,做过伐木工,做过矿山爆破员,做过室内装修工,还当过煤饼店的小老板。每一次,只要连四纸深情呼唤,他都义无反顾地回归。
在这过程中章仕康逐渐理解了父亲,为什么每一次纸厂开工,他都会兴奋地手舞足蹈。虽然累马岭的竹子逐渐被用于打簸箕、编箩筐、制作竹筷或卖到北方搭建蔬菜棚,但章仕康记住了父亲的一句话:一根竹,最幸福的是被做成一张纸,与文字长久相伴。
十二三岁,章仕康就会“扛纸”,就是将湿纸上墙,烘干。二十岁时,章仕康就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抄纸师了。
将竹浆倒入水中,放上可悬浮竹浆的纸药,用竹簾在水中摆动,竹浆就薄薄地贴在竹簾上,一掀,就是一张纸,这过程叫抄纸。手艺好的,所抄的纸厚薄均匀,且没有缺损坏洞,一张纸摆水三次,一日一千张纸,每天站立在纸槽边是日复一日几千次的摆动,夏天闷热,秋冬水凉。工作比乡村的石木两匠辛苦,但没有泥水匠的工资硬朗,更没有乡村匠人收获的点心与雇主的殷勤笑意。
累马岭的许多青年,近的去了城镇,远的去了苏杭、广州、厦门。但章仕康坚信连四纸是中国文化中不可缺失的一种纸,这手艺应该有人做。他决定蛰伏家乡。
在连四纸厂停厂后,他就像猎犬一样寻找,在武夷的群山中,还有哪儿做纸,哪怕是工艺简单的毛边纸,或是黄表,抑或质粗的迷信用纸。只要看到竹浆成为一张纸,他就欣慰。在为生计辗转的过程中,他也不忘寻访江西、福建那些老的做纸师傅,谈技艺,道体会,问纸药那神秘的配方。他知道,这些曾经是抄纸人看家本领的秘诀,如今都快消亡了。而遇到章仕康,这些秘诀终于有了归宿。
连四纸,这个曾经繁荣铅山,让铅山河口镇跻身江西四大名镇的产品,让铅山手工造纸成为翦伯赞所著的《中国史纲要》中与松江的棉纺织业、苏杭的丝绸业、芜湖的浆染业、景德镇的制瓷业齐名的五大手工业中心的手艺,逐渐成为铅山人念念不忘的怀想。
经铅山县人民政府申请,2006年铅山县连四纸制作技艺被国务院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江西含珠实业有限公司建设连四纸示范基地。章仕康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将自己几十年所学奉献出来,积极恢复连四纸的技艺,带徒十六人,传承古法造纸的技艺。上海市博会、杭州印博会、深圳文博会、首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铅山连四纸闪亮登场。2014年,铅山又荣获“中国连四纸传统工艺之乡”荣誉称号。2018年,章仕康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连四纸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此生,他已与连四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完善古法、梳理经验、传承技艺。为此,他将多年的心得体会,总结成制浆“三字法”:
择时季,看枝分。界芒种,伐嫩条。
坐山阴,严堆叠。沤酵期,均淋水。
剥穰丝,槌簧落。溪水洗,晾架上。
化灰腌,入霉池。装楻锅,火不停。
摆清塘,晒干收。燃碱浸,扯水蒸。
又漂洗,干后搓。木鞭打,松丝净。
盘黄团,山场漂。历晴雨,要翻身。
也就在章仕康准备大展拳脚时,公司停产了。因为连四纸七十二道工序,人工成本太高,还有古籍印刷与修复市场的萎缩以及书画市场面对宣纸的挤压。
昔时人声鼎沸的工厂,寂静清冷,许多人离开了工厂。
人生何去何从,章仕康又面临抉择。绝不能让连四纸的技艺中断在自己的手中,这是章仕康心中的呐喊。
经与工友多次商讨,大家想到单干。公司的运营成本高,就选择小作坊;材料运输费用大,就选择毛竹生长的地方;人工工资高,就选择农闲的乡村。
就这样,章仕康回到家乡累马岭。
二十几户的村庄,仅剩下三四位老人独守。章仕康重新在村庄挖建了漂塘、浆料池,搭建了楻锅,整理了晒场,将空余的房间改造,一间抄纸,一间焙纸。
2019年的夏天,在累马岭的山谷,有人看到一股白烟腾空而起,章仕康孤独地站在那雕堡似的楻锅旁,好像很渺小的样子。但他站立的身姿像根石柱。
这样的坚定吸引了许多对连四纸关注的目光,不仅是拥有竹山可卖竹子的群众,还有有情怀的投资人。
2020年,江西万通投建的铅山连四纸发展有限公司在鹅湖成立。同年,连四纸生产线生产,连四纸研学基地也建成落户,并成立连四纸技艺大师工作室。
章仕康感觉人生的霞光又在升腾。
累马岭基地依旧保留着,章仕康经常不辞辛苦地往返故乡与他的工作室之间,在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对接的道路上,他必须不断地奔跑,将累马岭的烟霞若火炬一样传递。
有人计算,章仕康在公司的收入其实比他自己在累马岭单打独斗做纸可能会更少。其实这账,章仕康当然也能计算,但章仕康明白,作为一名国家级非遗技艺传承人,传承与保护技艺就是他的使命。他必须将连四纸七十二道工艺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了解,让更多的人学习。他必须走出大山,走出累马岭。
如今,连四纸将与北京、上海、苏州等地的纸业公司合作。连四纸不仅要回归从前,还要面向时代。如今,连四纸以其自然、环保的优势在食品包装、工艺装饰、文创开发等更多方面融入现代生活。
章仕康常去累马岭,他说,即使没有煮竹丝,楻锅没有升腾烟云,累马岭的红霞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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