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早上,天持续阴沉,太阳被云层遮蔽,风的力度恰好。我围着小区附近的彩虹岛转了两圈,习惯性到岛中心的木椅子上傻坐。金鸡菊浓缩成一枚种子,似坟墓坐落枝头,黑心菊退还为草,有一半枝还寥寥落落地举着金黄的小头颅,有掉队士兵的寥落。如果说这个湖泊绿化区的金鸡菊、黑心菊是花了大价钱为了美化城市而来,那么散落在它们中间的一年蓬则是流浪的女子。在写这篇文字之前我一直叫它小野菊。原来,在日照九仙山峡谷遇到的是它,在峨庄的山巅之上遇到的也是它,那遍布故乡田野沟畔、默默陪伴我长大的也是它。
在这个湖畔,一年蓬夹杂在有正规出处的花儿之间,四五月它们开花时它跟着开花,八九月它们凋谢时它跟着凋谢,如今已经是十月,金鸡菊和黑心菊都已经失宠,一年蓬却又从草丛中开出一朵朵的花儿。淡紫色柔软的小花瓣围起一个金黄色的小圆盘:内敛、安静、沉默,如秋天。
蹲下身去,我发现一朵一年蓬开在一根茅草的根部,不是如我般花痴根本不会发现。它那么小,像一枚裙子上的纽扣。我真的在一位女子的裙子上见到过这种花,它的别名:女菀、野蒿、长毛草、地白菜、油麻草、白马兰。我听从了自己的内心,最喜欢叫它女菀。花百科也说,女菀因根部柔软似女性的腰肢而得名。是十六世纪挪威的公主玛格丽特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花朵,可以预测恋爱。传说只要手持玛格丽特花,把花瓣一瓣一瓣摘下含在嘴里,一边说着喜欢,不喜欢,到最后一瓣就可以对爱情做出占卜。当我读到这个传说的时候,我想摘一朵女菀含在嘴里,占卜出我未来的命运。
二
农历七月初七,七夕节的头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挤在我花苑十六平方米狭小的空间内,为第二天的玫瑰销售做准备,“硝烟弥漫、气氛紧张”。期待、担忧、烦躁等情绪在心里交织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一支玫瑰从昆明启程到我的花苑再到顾客手里,不知道被我抚摸多少次,它们的刺有多少已经变成了我身体的构成部分也难以计数。有时走着走着,脚心猛然一阵刺疼,脱下鞋子一看,一枚玫瑰的刺正中我的脚心,不偏不倚。把它从我的肉里拔出来一看,它被我的脚心踩了一下,还未减其锋利。那么,这枚刺是哪里来的呢?难道它一直深藏在我身体的某处,当我懈怠的时候,猛地扎我一下,提醒我在这个尘世要慎思笃行、小心翼翼?
我一边挑拣着还在“婴儿”时就被花农采下来充数的劣质玫瑰(花头半发育,花瓣似拇指,枝干短小弯曲,枝干上的刺用肉眼刚刚可见),一边和家人诉苦,等明年女儿结婚后,我再也不干花店了,而且是永远!我的语气加重了“永远”这两个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丈夫在那嘲笑:这话可是你说的,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或者什么曾经那么深地伤害过我的话,那就是玫瑰。它们的魅惑、妖娆、开放或者凋零、它们姣好的容貌和锋利的刺,都是伤害过我的“情人”。
正当我絮絮叨叨告诉女儿,一定要考个编制,有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不要过我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时,我花苑的门被一位美丽的女子推开了。真的是一位美丽的女子,那种美丽像玛格丽特花,也像戴安娜玫瑰。娇羞而略微矜持。她长发飘飘,面容俊俏,乳房挺起,长裙及地。进来后只能站在离着门口两步远的地方,因为其余的地方都被玫瑰花占据了,我的脚也是穿插在玫瑰花的刺、枝干和叶子之间。如果蹲下去,无疑是赤脚走在刀锋上。
她说在附近的饭店吃饭,出来溜达偶然发现了我的花店,正好心情不好想买点花。我用和所有人说过的专业推销语对她说:你如此美丽,该是一个对花钟情的人,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你爱花之后,你自己都变得美好起来,开始学会宽容、忍让,抱怨也少了,周围的人和事物都开始变得美好。爱花的女人起码内分泌不失调,乳房不下垂,卵巢功能良好,我正要说夫妻生活也和谐这句话,女儿吭吭了两声,我赶紧闭住了嘴巴……她脸上泛起一丝笑容,眼睛里却满是忧伤。
她没有挑拣我选好的A到C级玫瑰,而是朝着我放在桌子上、那些没发育好的玫瑰下手了,说实在的那些玫瑰全部绽开就像枣子那么大,如果花农守着我采摘这样的花,我会用滥竽充数、违反职业道德、只追求利益等怒斥他们,而他们也会找理由说这叫夹枝,正常现象,不夹枝就赚不到钱。
我说两元一支,数了数一共三十块钱,为了给她一个顺的祝福,我又多给了她一支,连花瓶算上一共四十六。四平八稳,六六大顺的意思。我瞥见女儿冲着我翻着白眼珠子。可能心说那么烂的花还卖给人家,指不定两三天就凋谢了,太没有良心……这意外收获,让我的心情无比灿烂,并有了打胜“七夕”这场爱情战役的信心。
女子提着花走出去,我从玫瑰中抽出脚来去送她。去送她有两层意思:第一是习惯性的礼貌,第二是看看拿花的方式是不是正确。照理说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生意场上无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花完事。可我总是习惯性地指点顾客拿花的方式,似乎顾客拿走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花。
有年冬天,一个乡镇的小伙从我这定的新娘手捧花,他来取花时骑着一辆轰轰响的大摩托车,我一看傻眼了。寒冬腊月,如果花暴露在寒风中,到家后所有的花瓣都会散落风中,明天的婚礼会因为花的缺失而难以进行。我从邻居家借来一个大纸箱,箱子底铺垫好几层柔软的棉纸,用塑料袋罩住花头,纸箱的接缝处用宽胶带牢牢封住。再用一卷丝带把箱子绑到摩托车后座上。小伙子飞驰而去后,我发现自己的双手都已冻僵,却内心安然。
我很快就把这事忘了。就像我把这位女子送出花苑,赞叹她妖娆的身段,看了几眼她裙子上细碎的女菀花之后,很快把她忘记一样。她和来到我花苑的任何一个顾客,没什么两样。
直到教师节的头天晚上,我正在花苑门外整理订单,一个出租车女司机把车停在门口的公路上,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我跟前,说她的一个朋友要我的电话号码,说认识我,要买我的花。我和隔壁酒厂的营业员对视了下还是把号码给了她。此时我还是想不起来是我的哪位朋友,男的还是女的?晚八点,疲惫不堪的我准备回家,忽然接到一个注明为未知城市的电话号码。我习惯性地接通了,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姐姐,我是你的顾客,在七夕节的头天晚上买的你的玫瑰,连花带瓶四十六元那个,你还送了我一支玫瑰呢……”当我应付着说昂、昂、昂,之后十秒,才忽然想起来七夕节头天晚上我正在抒发自己对于鲜花销售行业的怨气,那位女子买走了那些让我心情极度糟糕的玫瑰花,瞬间头皮发紧,心跳加速……她不会是找我索赔算账的吧?
当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她心情不好,运气也差,她的家庭正处在危急时刻,要请一个道士做一场法事,需要转运竹转转运气时,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随即吃了一惊,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不超过十分钟,如此不堪的家事她怎么对我和盘托出?这个社会,我们都带着伪装面具,有些人即使见过很多次面也一样陌生,不会留联系方式,不会打电话,更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告诉别人。就像我一样总是拒绝着别人好意的“侵入”。譬如自己不爱跟陌生的朋友要电话号码,更不会随意打电话给一个觉得离着自己很遥远的人。有很多的机会,我搞插花活动,参加的多是家产万贯的太太们,我完全可以把花苑的名片发给每一个人,哪怕她们随后丢在地上。或者大加宣扬养花的好处,拿出譬如我自己瞎编的美容养颜,调节内分泌,促使卵巢、乳房第二次发育,延年益寿,永葆青春,去皱祛斑,增加性生活能力等这些说服她们买花。可是我没有,一次也没有。我希望的还是那种原始的,通过一点点认识到肯定到认可的古老方式,这遭到大家的耻笑。哪还能那么老土,现在微信极其方便,一秒钟通过验证,接着就可以聊天,有生意的聊生意,搞文学的聊文学,丝毫不牵扯感情这回事。尤其在网络上你一旦留下足迹,它就会窥视一个人全部的生活,真是可怕的事情,可是自己也被这时代绑架着、裹挟着,毫无隐私可言。
这么晚了,找转运竹是不可能的事了,富贵竹还有几丝希望。她在电话里毫不客气:“姐姐,你再帮我找找富贵竹也行。”我又和隔壁酒厂的营业员对视了下犹豫了会儿,说好吧。其实事后隔壁的营业员还对着我摆手来着,我没看到。打了三个花店的电话都没有给她找到富贵竹,我给她回拨电话告诉了她。电话里传来她很沮丧的声音:“姐姐,那我要点你店里的百合、玫瑰,就是象征夫妻长久和睦的花,但是我没有钱,我的钱包放在朋友的车上被拉着去了威海,后天才回来呢,我朋友后天回来后我再把花钱给你,我的脚崴了去不了你那里,半个小时后我让一个人去取花。”此时离她说的道士做法事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有选择恐惧症的我把目光又投向了隔壁酒厂的营业员,她对着我指手画脚,甚至跺脚。意思是:不认识不付钱就拿花,还请道士做法事,靠谱吗?直接拒绝就一了百了啥事也没有了。如果按正确的商业思维来讲,一手交花,一手交钱,两不相欠。拒绝了她的要求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再说搬到城市以来,我被电话诈骗骗得一贫如洗的事实还仿佛在昨天。但是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我送她那一朵玫瑰花带来的缘分,正所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就因为一朵玫瑰,几句交谈,在茫茫的城市里,在众多的花店中,她单单就选中了我,或者说是我们的双向选择。这是一个处在关口上的女人对于另一个女人的求助或者信任,作为一个写作者,深谙尘世,怎么能拒绝她的要求给她雪上加霜呢?我回了电话,给她六支百合、九支玫瑰、九支康乃馨,加一个花瓶,一百五十元,让她找人来拿,并让她加了我的微信。微信通过后,她发了一个感动哭泣的表情,把她家住某某小区几栋几号几单元都给我了,还给我打了一个电子欠条:欠诗韵鲜花苑花款一百五十元。开头没有名字,落款没有日期。其实在网络上,即使把一个人的祖宗八代都翻腾出来也无济于事,网络毕竟是网络,虚幻,不确定,欺骗随时而来。
一个小伙来取花时,我问他认识那个女人吗?她没有给钱,后天才给。小伙怕多事说不认识她,是转过来的单子,只是负责拿花送过去。他临发动车说的一句话让我的内心忐忑不安:她好像是一个外地来的人。小伙走了之后,隔壁酒厂的营业员对着我哈哈大笑,你今晚别想睡觉了呵!今天你卖了一百五没有?就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一百五的花,还是一个外地人,人一走,微信拉黑删除,找人都没处找去。真是不长记事钟儿。
此时我真的有点悔意,为什么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呢?转念再想不就是一百五十元的花吗?本钱也没有那么多,再说是那次我被骗一万块钱的万分之一。如果她真的不给我花款了,就当是我送给她,让她心情变得好起来,渡过难关的吧。
想得再高尚点,如果她不给我花款了,就当是上帝对于我的再一次考验吧。已经有第一次、第二次、第三第四次了,就不怕再有第五次,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不是说上苍降大任于是人也……
佛家不是也说了吗,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是缘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个人,一朵花,一片叶子与你的相遇都是缘分,既然是缘分那就不必去躲。
三
就像那些一年蓬,我刚来到滨城,在彩虹湖的路边发现它们的时候,就感觉它们有故乡的面孔,不择地段,随意而生。尤其是它女菀的别名给了我诸多的诗意联想,给了我这个初来者最大的安慰。
教师节当天,我早早来到花店,投入到琐碎的忙碌中,不吃饭不喝水马不停蹄包花,满城市里跑着送花,像一天能挣一百万的百万富翁,早把昨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第三天接着打扫教师节后的惨败战场,也没有想着给她发一个微信问她要钱,也抱定了给不给都无所谓的决心。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我接到了她的电话,说她在我花苑对面一辆车上,脚上缠着纱布不方便给我送钱,让我过去拿。
这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我挂了电话跑到马路对面找到了她的车。她推开车门,笑盈盈地先把钱递给了我说谢谢,又伸出双臂给了我半个拥抱。我拍拍她的后背,意思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冲你做人有基本的善。她还是穿着第一次来我花苑时穿的长裙。裙子上女菀花开繁茂,生机勃勃。
我举着那两张崭新的人民币对着隔壁酒厂的营业员说,我以善对她,她也以善还我。这个世界就是你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它会还你同样的东西。我和她何尝不是女菀花的一种,我们漂泊而来,接受生活的各种磨难,随意生长,走出去都会淹没在茫茫的人海,都希望自己能把握爱情和命运,在低处但自有光芒,哪怕光芒很微小,也是一朵花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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