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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屐齿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3739
袁海胜

  1

  未见它之前,我知道“转盘枪”:旋转,威力十足,敌人分崩扑跌。转盘枪是敌人和侵略的尖锐对立,正气凛然。抗美援朝电影让我对一种形状的印象根深蒂固。而“转盘街”是陌生的,想象里是一个能够旋转、盘子一样的街道。

  见到它,如此巨大的圆环,我要走很久才能绕着它一圈,旋转的是人和车啊!我觉得这挺好玩的,比生产队的场院有意思。

  这座城市,初识在童年,牵着母亲的衣角,在古朴陈旧的街道上走,客运站、破旧的马路、各式各样的汽车和拖拉机、神色各异的人——这个时段有太多的记忆,生活宛若川戏里的“变脸”,让从农村出来的小孩眼界大开,小脑瓜里装满了惊奇和感叹。生活刚在我的眼前打开,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幸运地闯进了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不懂、怀疑、心怯又跃跃欲试。

  那时,辽西的朝阳城很旧很小很破,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我的眼中,却是另一种状态:那么高的房子,那么多的汽车,比乡下还多的大马车,威风凛凛。我的童年让出一块地方存放这些记忆,原因是这些场景让本来匮乏的童年瞬间暴富,一种很难抵御的诱惑和深入,以至于人至半百的梦中,旧光阴里的小城,依然美丽鲜活。

  朝阳是三燕古都。在战火纷飞的古籍里,一瞥“燕”的身影,三现其身——前燕、后燕、北燕——闪转缥缈。历史的空间逼仄,往事存于一瞬之间、弹丸之地,也是一种幸事,譬如留给后人一种文化印象。“三燕”虽然没发展成让人满意的国度文化,但作为一个区域的历史文化定位未尝不可,“燕都”由此而来。用这一称谓冠名的如小区、酒店、食品、啤酒等等。“三燕”往事被热心的朝阳人再次唤醒,燕都成功地走进朝阳人的生活圈子,和被希望支撑的小城一起茁壮蓬勃。

  朝阳城在辽金时代文化已经很繁盛,城内现存的多座古塔为证。或者说跨越到更加远古时代,上溯五千年,曾是红山文化的腹地。闻名全国的牛河梁文化遗址出土的文物力证朝阳昔日的繁荣。小城之古,名副其实。

  转盘街——小城东西南北交通中心,是朝阳古城的轴心和咽喉。四方汇集、八方散去、行云流水、畅通无阻,一盘搞定。

  转盘街西北侧的朝阳百货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四层楼房,迎来晨辉,送去夕照,在光阴的背影里足以显赫。

  母亲牵着我的手在商场里闲逛,这样幸福的片段,在记忆里极为鲜活。柜台里的货物琳琅满目,布匹、毛纺、塑料制品、铁器、化妆品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气味儿。时间一久,我由兴奋转为疲惫,两腿酸麻,对熙熙攘攘的商场产生了幽怨。让我再次鼓起兴致的是玩具柜台,多少人的童年在这个光彩夺人的记忆里沦陷。我看中的多数是一把玩具枪,被母亲牵走的一瞬,失望至极。

  百货门前一侧的墙体下,是一群手艺人,修鞋的,修车的,修钟表器皿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脸上带着日子的风痕。他们的衣着略显褴褛,仍能显露城市气场。他们的手指粗糙却灵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修鞋师傅穿针引线,把破败不堪的鞋收拾成一双光洁的模样,比在剧场看戏有意思多了。

  在这些人物里,有一位叫张立春的修鞋老人。彼时还没人知道他是一位英雄,这位从枪林弹雨闯过来的人,就是作家魏巍笔下《谁是最可爱的人》里的“小老虎”原型。风轻云淡的和平时光里,平静地为路人修鞋。特殊时代出现的英雄被另一个时代隐藏,他守住了上甘岭,当然也守得住一段素淡的时光。那双曾经在战场拼命的大手,也会把鞋修得结实漂亮。老人说不清战场和修鞋有什么区别,实际上,人们都懂得两种不同的意义。英雄,只有在迫切需要时才能闪现与众不同的光芒。和平的时序里,修鞋更务实。

  转盘街被工人文化宫、地区招待所、百货商店包围,可以说是被一个时期的繁荣包围。商贾如云、人声鼎沸、烟尘四起……

  这座城市,经历一次华丽转身,已现一个现代化城市的模样。小城的一些旧建筑消失殆尽,包括转盘街,像一片树叶沉没于时光的潮汐中。再提起这个名字,恍若隔世。对于新一代人,是一个生词。比如张立春,小城里有多少人记得,在平凡的旧时光里,曾无意间隐藏了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2

  候车室的意义,是时光的分发和收纳。人间的喜怒哀乐,候车室宛若沙盘,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出门时都把最体面的衣服穿上,所以,候车室里,能看到一个时代的风尚。彼时衣食并非无忧,向往也好,自尊心也罢,出门在外的人尽量地穿得好一些。衣服能掩饰内心的焦躁和慌张,像擅长化妆的人。民间,衣服是另一种心情。

  哥和姐穿过的衣服,经过母亲的改造后成为我的常服。还好,我对新衣服并不热衷。候车室里常看到衣着破旧的人,裤脚沾着泥土或草色,脸上浮现光阴和沧桑沉淀后的表情。他们是农业人群,凡间最能吃苦的人。

  坐在木质排椅上,盯着地面上流水般的鞋,鞋宛若众生的容貌。我穿的是一双新布鞋,是母亲委托杭婶做的,麻绳纳的鞋底,鞋底是零碎补丁用糨糊粘在一起,在太阳下暴晒,形成的坚硬的壳,乡下称之为袼褙。鞋帮则由黑色粗布做成。因为穿了新鞋,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同时关注别人脚下的鞋。俗世的鞋匆匆忙忙,各奔东西,它们是主人穿梭在时光里的小船,它们不擅悲喜,却搅动世上的风云。憨厚的布鞋,时髦的回力鞋,高傲的皮鞋,勤奋的橡胶鞋……我辨识每双鞋的性格,虽然彼时还不知道性格的概念。人的身外物,鞋要比衣服更具思想性。

  候车的人,或假寐或发呆或交谈或争辩,阳光和微尘搅拌在一起,每一张脸都生动,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一种更真实。候车时,我突然萌发一种说不清的兴奋。周围的一切,都是一次意外。邻座的两个男人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凸起的青筋爬上脖颈,眼睛瞪成了铜铃。人无论高低贵贱,争吵时真理不知去向,争吵者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认为的理由陈述出来,像两架停不下来的铡草机。乘警不耐烦地训斥他们,唾沫星喷到对方脸上,争吵者脖颈上的青筋渐渐消失。在制服面前,斯民无奈地收敛狂放,归依本性。点燃怒火的鸡毛蒜皮灰飞烟灭,我意犹未尽,频繁的扭项观望,心里热切地盼望着他们再吵起来。

  候车室汇集众生态,譬如一位吃烤红薯的大叔,两只手迅敏地倒腾滚烫的红薯,抿嘴噗噗地吹。他掰开红薯,黄瓤散发白气,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一个年岁很大的人蹲在暖气片下,下颏的胡须粘连在一起,左手拿着一块咸菜,右手拿了一瓶白酒,抿一口酒,再啃一口咸菜,一脸淡漠,目光扫视,一股鄙视尘俗的气势,我不敢与他对视;一位穿戴时髦的老太太,嘴里磨磨叨叨,翻着手提袋,像是一件贵重的东西,突然找不到了;一只鸡从旅客的布袋里逃逸,炸开翅膀一路狂奔,叽叽呱呱绝望地尖叫。一位中年男性旅客,红头涨脸狼狈地追逐逃跑的公鸡,候车室里的小孩欢呼起来,一起跟着这位旅客撵鸡,更小的孩子吓得嚎啕大哭,候车室里顿时一阵喧闹……我一趟一趟跑厕所,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去与回,能看到好玩儿的事情。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挨个向旅客乞讨,她脸上的皱纹很深,深到看不出任何表情,像一枚山核桃。她干瘦的手像枯树枝。不知道她为什么乞讨,老人背后的故事扑朔迷离。我有一毛钱,是出门前父亲给的,我把它搓成了一卷,放在贴身的挎兜里。我把它拿了出来,用手指捻开,放到老太太皴裂的手掌上。我妈看了我一眼,没吱声。那时的一毛钱,可以买两个烧饼和一碗豆腐汤。老太太的手在我面前停了半天,皱纹微颤,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妈常把我家的旧衣服送给比我家更困难的人,像杭婶。她把玉米饼子赠给偶入吾村里流浪的人,像“小黑人”。我妈不信鬼神,不迷信,但她信仰善良。我把一毛钱赠给老太太这件事,她说过几次,语气里听出她的欣慰和骄傲。

  “去往××的客车就要发车了,有去往××方向的旅客请带好随身物品,到×号检票口检票上车……”狭窄的候车室里,扩音器此起彼伏、反反复复地播报发车信息。候车室里的旅客,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这种动态一股脑印在记忆里。

  现代的候车室宽敞、明亮、安静,座位有了秩序,候车人也有了秩序,播音的声音更为轻柔。但是缺少童时候车室的活泼、热闹、烟火气。像一座城市在瞬间变得陌生。

  3

  神牛是一种纯人力的运输工具,就是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里冯巩用的那种人力车。自行车加上载人的车厢,两轮变成三轮,类似把北方的倒骑驴正了过来。这种车在朝阳城已消失多年,在现代生活的推搡下,逐渐退出生活的舞台,变成了记忆。

  给神牛起名字的人,是民间智巧之士,饱学而幽默。神——牛!唇间呼出,有一种民俗的诗意,细思,极入味。

  神牛灵巧,走街串巷,酬金低廉,是唯一面向大众的交通神器。神牛把客人送到想去的地方。客人——大多是朝阳本地人,劳累、负重或是路途远,会选择打神牛。挥手间多出一份豪迈。

  蹬神牛的有一部分下岗工人,一部分城市里的无业者,还有一部分是从乡下来城里发展的农民。这项谋生手段,是百分之百的体力劳动,无需技术职称,有个好身体就能操作。劳动者心中自有一份荣辱不惊的从容,付出体力赚取酬劳,是一件光荣的事,何谈卑微?神牛师傅多数面色平淡,言语仅存于问询去处和提醒客人。话多者经历也多,想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别人听。

  进城后,我的工作地址在新华路,距我所住的小区约五里的路程。平时上下班步行,一身轻汗,精神愉悦。偶尔,如酒后或身体疲惫,打神牛往返。途中听蹬神牛的师傅闲聊,知道一些生活圈子以外的事情,很有趣儿。

  一位神牛师傅跟我讲,同行朋友拉一位临产孕妇去医院,孕妇刚上车就一声声喊痛,孕妇的丈夫脑门冒汗,小脸刷白。神牛师傅训孕妇丈夫,为什么不早点去医院?孕妇丈夫辩解,说还没到临产期。争执间,一声娇嫩的婴儿啼哭传出,孕妇把孩子生在了神牛上。说到这里,神牛师傅“唉”了一声,一直摇头,对孕妇丈夫很是失望。还有粗心的学生把准考证或录取通知书落在了神牛上,寻找无果后,被好心的师傅送到了派出所。找不到家的醉汉醉女子不计其数。当然也出现过隐匿客人遗落财物的,私念是人心头最难扑灭的欲望。善与恶,本是人性里针锋相对的棋子,一念之间尘埃落定。神牛虽小,却是民间人性的炼炉。

  我的堂弟刚来朝阳,在城里蹬神牛,用赚来的钱供两个孩子读书。风霜雪雨,酷暑严寒,付出的苦与收益对称,像艰辛过后品味过程的愉快一样。是神牛帮他度过那段艰辛的时刻。堂弟早已转行小手工业,发展成小康人家。平日闲谈,从不回避那段经历,说得眉飞色舞。

  神牛的出现,是城市发展过程中一个让民众受益的机遇。给民众的生活注入生机和活力。让他们的生活像一棵植物一样生长、发芽、蓄蕾、开花、结果,完成一个因果。朝阳城因为有了神牛,无疑更具有地域特色,有了主体文化衍生的另一种文化,增加了人间烟火味。

  新世纪不久,因为推动城市建设,取缔了神牛。对民众是失去了一种谋生的手段;对地方文化是失去了一种鲜活个性的名片。对与错,只能留给时间消化。人类擅长或热衷于制造相互制约的规矩,把自己困住。

  4

  坝南市场,一个藏在时间深处的名字。熙熙攘攘的人群,最能体现人间烟火的稠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南来北往的人,匆忙奔向自己心里所想的摊位。刚刚运来的蔬菜,和它们朴实的主人一样,带来远在乡间的泥土气息。八十年代,红砖矮墙上面搭上一块带有裂痕的木板就是菜案,青菜静静地陈列在案板上。顶花带刺的黄瓜,圆润鲜红的西红柿,饱满鲜嫩的茄子,壮硕舒展的白菜……在市场,蔬菜宛若小旦,在生活的大剧目里,在锅碗瓢盆交响中,轻盈登场。蔬菜是斯民平淡生活里的一份美好,让人爱惜珍怜。我极喜欢在蔬菜湿润的青稞气息里徘徊,看哪一样都陶醉。对,是陶醉。我在水龙头下冲洗西红柿时就开始崇拜它。掰开西红柿,露出红瓤(那个年代,还不懂药物催熟),果肉和汤汁的甜美,让我陶醉。黄瓜用手一抹,花刺净去,直接咔嚓咔嚓地咀嚼,那个滋味,现在的黄瓜已无法匹敌。日子里,滋味是一个念想,也是时光轮回。母亲在菜摊前精挑细选,半蹲的样子真好看。

  油条摊前汇集的人最多。油条在未成为油条前,在油锅里像鱼雷一样潜出,金黄的油条和热腾腾的香味儿,让人垂涎欲滴。我也关注别人的神色,发现他们的喉结也在蠕动。燃烧的木柴味儿,热腾腾的油香味儿混合、蔓延,像催促奔它而来的脚步,快点,再快点!

  来到菜市场,都会到熟食摊转一圈,虽然不常买东西(也买不起)。烧鸡总是把脖子藏在翅膀下,这种姿势保留到现在。猪头肉是父亲的偏爱,二两猪头肉,切成薄薄的片码在小碟儿里,沾上蒜泥,美味绝伦。父亲酒酣时,用筷子夹起一小片喂进我的嘴里,美呀,我像馋猫一样眯起眼睛。羊汤摊有一个白色的帆布棚架,大锅里的羊汤翻滚着,冒着白气。两张条形的木桌简陋粗糙,上面有大拇指一样的纹路,也有筷子宽的裂纹。不影响客人坐在长条木凳上,大快朵颐。醇厚的羊汤,配上刚出锅的烧饼,吃出了民间深缓广大的原味,每个人都红光满面,尽情享受着时光的馈赠。蒸馒头的蒸笼摞起来比成年人个头还要高出一大截,热气缭绕,离老远就能闻到馒头那股酸碱平衡后醇厚的气味。在辽西的食谱中,馒头占有一壁江山。白胖胖的馒头,隐藏善意。母亲每次买回馒头,都习惯做个豆腐汤。把新买的豆腐切成方寸小丁,爆油下葱姜蒜,放入热水,一股浓香钻入鼻腔。豆腐丁下锅后,在汤锅里翻滚,豆质蛋白的油脂加热后产生氨基酸,熬成乳白的汤汁,掳获人类的味蕾。一个馒头,一碗豆腐汤,吃得我满头大汗,畅意淋漓。

  坝南市场的摊位从餐饮到日常百货林林总总,物资出现短缺的市民,在市场里走一走,就会买到满意的商品,补充到日子里。有时也会遇到走江湖的艺人,变戏法,唱二人转,耍猴……这些小把戏诙谐搞笑,让平淡的时光生出趣味。有一位和父亲一起走江湖的小女孩,腰身柔软,打了一套拳,闪转腾挪,虎虎生风,我对小姑娘崇拜到极点。再去寻找,小姑娘不见身影,沮丧极了。后来校园传说,小姑娘来自很远很高的山里,是一位老神仙教的功夫,并幸运地吃了一颗长生不老药。我相信这个传言,幻想着自己也能到深山老林,遇到一位老神仙,被传授一身功夫,得到一颗长生不老药。

  坝南市场已变成林立的住宅楼。只是在住宅楼的一隅,留下一个很小的市场,不再像原先那样开阔热闹,却也保留着人间的烟火味道。旧时的坝南市场常常入梦,像一次久别重逢,让人垂涎的味道、嘈杂的人声、小女孩打不完的拳脚……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人生过往,再回首,谁又能奈何一抹乡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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