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育主任把学校建立档案的特困生名单报给我,指着一个叫陆杉杉的名字说,特情的只有这一个。该生是农村低保,本人提出困难申请,村上镇上也出具了特困证明材料,按说,作为农村困难学生,陆杉杉完全符合国家资助的条件。但学校德育处征求家长意见时,她母亲拒绝了。
德育主任问我要不要对陆杉杉进行家访,我迟疑了一下。德育处主任把陆杉杉的特困生档案材料递给我,当我看到母亲栏目中孟芳两个字时,我说,实地走访一下吧。
我让德育主任去校办填用车报备单。我说,为德育处服务,这次家访我来完成。
说走就走。
从通远堡经济开发区上高速,然后从凤城高速口下,我们向北行四十公里,过望云岭才能进入云山脚下的云山林场。我跟司机说,到望云岭,提醒我。
这一路,我坐在车的后座。司机给我买了百岁山和蓝莓汁。看我上车后长时间沉默,司机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一点点。司机问我是不是昨晚陪协作校那几个校长没休息好。我点头。司机说还是大地飞歌吧。
蓝牙开启,车内响起理查德·马克斯的《此情可待》。司机把声音调小,小得恰到好处。远涉重洋的音符将我的思绪一下推到三十年前。
孟芳是我在一面山高中的同学。人漂亮,处事泼辣冲动。学校食堂只有两个水龙头供学生刷饭盒,男一排,女一排。孟芳吃完饭,一定用我们男生这个水龙头刷饭盒,男生吓得连连退让。
那时候,物资匮乏,最好的主食就是玉米发糕,我们戏称为“金砖”。冬天,食堂工人早早把发糕摆在餐桌上。食堂四面漏风,等我们到食堂,那发糕冻得真像砖一样坚硬。我去找管理员理论,结果被食堂工人一顿谩骂,屁股还被人踹了几脚。我抓起“砖”砸向食堂工人,并与他们扭打。混乱中,孟芳疯子般冲过来,把我猛地拽到她身后……
确切地说,我与孟芳的初恋就发端于那天晚上。我俩没上晚自习,我们沿铁路一路向南。印象深刻的是,孟芳穿军用大头鞋,而我穿的是板鞋。她越走越热,我是怎么走都瑟瑟发抖。
孟芳的父亲是云山林场的场长,风光气派。那时候我们周末返校,带些鬼豆姜和咸萝卜条,作为一星期的菜品。孟芳每次都给我带黄豆酱浸泡过的芹菜根儿,个个比大拇指粗。外加一罐头瓶干萝卜条炒瘦肉丁。孟芳说,我将来养你。
就为这句话,我从班级第一名滑落到我们班一名姓孙的同学后面。班主任把我父亲叫到学校。我父亲军人出身,解决问题的方法简单明了:能武力处理的,决不说一句话。
被父亲暴揍后,我试着收敛。孟芳给我买一本英汉词典,她把词典用小刀抠出槽儿,她把她说的话叠成剪纸塞进槽里传给我。还用京剧《沙家浜》里“同志们,坚持就是胜利”这样的台词给我打气。
周末,孟芳便给我买票,我随她坐上去云山林场的大客。孟芳晕车,大客开到一个叫望云岭的地方,我就趁旅客下车小解那刻,爬上树去给孟芳摘山里红。孟芳说,山里的东西比灵丹管用。
孟芳提前把我安置在她叫四姥爷的一个鳏夫家。孟芳从林场偷偷出来,给她四姥爷带烟卷和饼干。孟芳带我烀毛豆,烤青苞米,去附近山沟采菩萨头(树莓)和榛子。
填饱肚子,孟芳带我去菩萨河捡菩萨石。菩萨河落差大,水流湍急,窝坑相连。被激流冲刷过的石头有的呈丫丫葫芦形状,红色、褐色、黑色的居多。拿到手中看石头的形状和纹理,如同面对一尊菩萨。当地人将菩萨石私下交易,供奉,砌庙,也有人把菩萨石当圣物收藏。
我记得我捡了三块菩萨石。可以主管爱、高考和将来。孟芳夺走其中两块。孟芳说两块最好,可以保佑今生和来世。
菩萨石并没有保佑我俩。
那天,孟芳忽然决定亲手为我做顿饭,她执意要把星期天过成家的模样。饭还没开锅,孟芳的父亲就在四姥爷家灶台边抓住我。孟芳用撒泼的方式帮我解脱,可她父亲还是狠狠打了我,并且用林场的拖拉机把我带到学校交给了校长。随后又拉走了孟芳的所有物品,他把孟芳转学到城里的一中。拖拉机的黑烟蛇一样蜿蜒,拖走了我的初恋。
司机提醒,望云岭到了。
三十年前的望云岭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只有一片片贴地的野花和几棵山里红树。
此刻的望云岭,多出七八家店铺。店铺前有的摆着獾子、野兔、山鸡、飞龙;有的摆着羊肚菌、山里红皮、干梨坨子;有的摆着天老星、仙人脚(天麻)、灵芝。其中一家饭店的牌匾吓我一跳:吃遍山。
司机被野味吸引。我看见“吃遍山”店门口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跟我年纪相仿,我过去向她问起孟芳。
老板说方圆几里,没有不认识孟芳的。老板感叹,命运弄人啊。孟芳早年里是白雪公主、场长的千金。如今呢,摊上个痴呆男人。
老板说,孟芳的男人爱枪,喜欢打猎。十几年前因为私藏土枪被拘留。出来后又从黑市买猎枪。七年前他约人上云山打野猪,他冲母野猪开枪后,没想到躲在壕沟里的一只三百多斤的公猪向他冲去。正是野猪发情期,他被这头公野猪顶翻,脑袋撞在岩石上,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右腿被野猪的獠牙挑断了大筋。如今她男人的右腿,肌肉萎缩,像烧火棍。更糟糕的是,他的头被撞后,失去意识,往日熊瞎子一样蛮横的赶山汉子一夜间变成痴呆。
我问起孟芳的父亲。
老板说,孟芳父亲当年在云山林场是山神爷,说一不二,有权任性。后来林场职工上访,他因私自采伐,倒卖木材,侵吞公款被判刑。他哪受得了这番折腾,进看守所时是个大块头汉子,出来时,变成了骨灰盒。
老板问我去孟芳家做什么。我说是家访。在国家资助贫困生资金发放前,我们联系家长,让家长提供银行三个月的流水。可陆杉杉的母亲孟芳却拒绝提供银行流水。
老板说,我们几个在当地混的小老板曾为孟芳捐款,孟芳坚决不接受。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可她说愿意扛下自己的命。背靠森林,用一生为父亲赎罪。
我说我想带些米面油去孟芳家,给她带去学校良心。
老板说,她不会接受,她甚至会当着你的面,把粮食倒掉。
车子虽然颠簸得厉害,我们还是来到孟芳的家。
云山脚下,孤零零三间瓦房,房前是银杏树,银杏树外是连片的乔木。
没等司机叫门,里面传出狗叫声。孟芳走出来。青春的模样依稀可见,只是三十年的时光,已经把人做旧。
孟芳问司机,你们是走访还是收货?
司机赶忙摇头。说我们是通远堡高中的,家访。司机向孟芳介绍,这是我们校长。
孟芳看到我,身子轻微抖动了一下,随后不安地看她自己的穿着,脸色变红后又渐渐变白。
孟芳并没有把我和司机让进屋,而是搬出两把椅子给我们。
院子里有鸭有鹅,先是躲开我们,然后又渐渐回来,一点点靠近我们。狗叫声停了,我们又听到猪在叫。因为我和司机的到来,小院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
随后,一阵咳嗽声从屋里传来。孟芳说,你们坐着,我得给他翻个身。司机站起来要帮忙,孟芳连忙说你们不要过来。
我和司机绕着房子转。有几声鸟鸣吸引了我们。循着鸟鸣,司机激动地指着后面的树对我喊,校长你看,是厚朴树。
我这才发现,孟芳房后,真有一片厚朴树,枝叶繁茂,树形饱满。树下土地里种满了天老星、天麻和细辛等药草。
司机兴奋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
我们学校一直有一个感恩活动,毕业生自愿为母校赠树。所赠树木就是厚朴树,树名与做人理念吻合。附近苗圃都不培育厚朴树,价格高,可买的单位和个人寥寥。我们每年都去一个海边小城采购,一是运费贵,二是因为水土差异,缓苗时间长,还有死亡的风险。今年尤其特殊,这届学生毕业前,那个海边小城出现疫情,买树的事情只能暂时搁置。我们答应毕业生,买来厚朴树,我们将图片及时发布家长群。
眼前的厚朴树瞬间让我脑洞大开。
孟芳喊我们。
孟芳提着两个圆鼓鼓的黑色塑料袋对司机说,都是干品,辣椒皮、松伞蘑和天麻。麻烦你跑一趟,送到望云岭的“吃遍山”。我的山货一直是他们帮我转卖。
司机愣愣地看着我。我只好点头。
孟芳说,左右都是一趟活儿,顺便把这些落瓤榛子也带过去。
我帮着孟芳把落瓤榛子装到后备箱,给司机递了一个眼神儿。我偷偷把银行卡塞给司机说,回来买把卷尺。顺便取一千块钱。
空旷的小院里,剩下我和孟芳。
孟芳说,不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多想一辈子不再相见。
平静了情绪,孟芳指着她家对面一片房子说,你想不想知道,那里就是云山林场。
云山林场已被裁撤多年。
林场大院还在,里面的红砖房子已经破败不堪,房脊凸凹,瓦片多处脱落,窗户像盲人的眼,空洞而无奈。外面的围墙上多是裂缝,远远看上去像地图。有的裂缝长着草和小树。围墙上有红色标语,斑驳,迷离,正努力把年代推远。两扇铁门有气无力地开着,只有中间的一条小路明晃晃的,让人有了进退的情绪。
孟芳说,我每天早上都去那里,开铁门,扫那条路,傍晚,我再关门。我爸的骨灰就葬在房子后,陪爸爸的,有黄鼠狼,有蛇,有虫子有鸟,有四季林风和秋天的落叶。我总觉得我爸会按时起床,按时上下班。
孟芳说咱们进屋吧。
孟芳的房子依然是老式格局。中间是厨房屋,两边各有一个屋子。跨进门槛,孟芳指着左侧屋子说,他活在那里。
我说我看看他。孟芳说,他不关心任何人。
孟芳示意我去右侧屋子。
醒目的炕头,叠放着一套崭新的水红被褥。
孟芳说,这是他爸爸当年从凤城满族百货大楼给她定制的陪嫁。红色粉色各一套。这套水红色,她一次都不曾用过。孟芳小声告诉我,这里离望云岭十几公里的路,司机往返要好一会儿。
炕中间摆一张饭桌,桌上放藤编果篮,篮子里有山梨、野猕猴桃、煮熟的油栗子——云山的味道瞬间穿过胸膛。
靠墙是一排柜子,锈迹斑斑,感觉时间一直停在上面。中间那个柜子上面,一块红布严严实实包裹着一个方形的物件,像佛龛。
循着我的目光,孟芳问我,是不是要看一下。
打开红布,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玻璃盒,黄绸布做衬,衬布上立着一块菩萨石。
孟芳苦笑道,今生不保,来世又太远。
我问孟芳,另一块呢?
孟芳说,一块最好,我不要今生,只盼望来世。
因为供奉牌位或神物,必须是三面红布,重要的部分一定露出来。我问孟芳,为什么要用红布全都包裹起来?
孟芳说,我丈夫没出事儿之前,几次想把菩萨石扔掉。我说,你扔掉菩萨石,我就离开你。他出事后,我更依赖菩萨石,我一直都把菩萨石当真神供奉。至于为什么如今把菩萨石整个包裹起来,是源于三年前的一件事。
孟芳说,三年前的一天,一个收药材的男人来到我家。他说他要高价带走我家所有的药材。他掏出了兜里所有的钱,全给我。我留下他。我给他做飞龙汤、狍子肉,给他炒羊肚菌。最终,我把自己完全打开。他在这间屋子住了九天。就在这间屋子整整住了九天。九个晴天。九次日出。就在第九天半夜,我忽然听到丈夫的屋里传出哭声。我进屋一看,整个人就懵掉了:我丈夫竟然趴在地上。平常帮他翻个身都要耗尽我所有的力气,但这次,他竟然自己翻到了地上。他不会说话,他一直哭。我跟他说话,我以为他大脑出现奇迹,有了思想。可我喊他,他一动不动,只是哭。我把他弄上炕,他的头一粘枕头,立刻打起了呼噜。我再推他,掐他,甚至咬他,他又成了活死人。我把他收拾停当,回到了屋子,发现那个收药材的男人已经人间蒸发。他带走了所有草药。我掀起枕头,发现枕头下的钱全被这个男人拿走,包括小面额纸币,甚至钢镚儿。
孟芳说,人在做,菩萨在看。我丈夫为什么自己翻到了地上,我相信一定是菩萨在帮他。这个收药材的男人消失后,我把供奉的菩萨石用红布包裹起来,我知道如果我不把菩萨石的眼睛蒙上,那就意味着菩萨不会原谅我,更不会带给我安宁和来生。一段日子,我整个人都垮掉了。听到狗叫,听到大门响,我就心慌,全身颤抖,手心冰凉。关心我的,帮助我的,我都极力回避,排斥,甚至无端憎恨。除了干活,我每天一个小时,甚至半天,都目不转睛看着我丈夫,看他呼吸,看他叹气,我知道那么多话最终一定躲在他嘴里。我学会做所有的农活,我学会编织土篮和鱼篓,我学会下套子,狩猎野鸡、獾子、野兔。有几次,我在用钢丝做兔子套时,我甚至有了把自己勒死的冲动。我看看丈夫,他不关心日出日落,不关心收成和灾荒,时间对他来说是那么幸福,他是行尸;看看我自己,我是走肉。
孟芳拉过我的手,把她的手放到我手上,让我攥紧再慢慢松开。孟芳看着我说,今天你来到我身边,真像做梦。不过你真不该来。
理查德·马克斯的《此情可待》再一次响起。
这次声音特别大。
司机是聪明人。为了给我一个提醒,他放大音乐声的同时,还故意打开车门。
我和孟芳来到院子里。司机把钱和卷尺偷偷塞给我。我跟司机耳语一下,司机又把钱从我手里拿回去。
司机让我和孟芳去看看厚朴树,他要在院子附近随便走走。
我和孟芳来到厚朴树下。
我问孟芳为什么会有这么珍贵的树种。
孟芳说这三间房子是父亲在她初三时为她专门建起的,是嫁妆的一部分。这些树是她父亲从山东专程运回来的树苗,一共十八棵。在孟芳十八岁那年,父亲亲手为她栽下,父亲曾找人为孟芳算命,说孟芳命中缺木。关于树的名字,树的经济价值,父亲从没有跟她说起。
我数了数,十七棵。
又数了数,还是十七棵。
孟芳说,栽下的当年,棵棵茂盛。可转过年,莫名其妙地死了一棵。
父亲为这件事纠结了一段日子,云山人讲究好事成双,单数不吉利。正当父亲为孟芳准备从山东单独再买一棵厚朴树苗时,一位算命先生说,七上八下,这是天意。
我让孟芳帮我测量树径。
我违心地告诉孟芳,我来云山的唯一目的就是为学校寻找厚朴树。有人向学校提供了信息,说只有云山有厚朴树源。如果从云山找不到,我们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去买,人吃马喂,再加运费,学生势必要花冤枉钱。
我夸孟芳父亲是一个有远见的人。我说厚朴树经济价值相当可观,如果你愿意出手,任何一棵树,都能为你的家庭堂堂正正地带去可观的回报。
我喊来司机,我需要跟学校总务校长和团委书记视频通话。我把司机叫到我身旁,让司机跟他们汇报树龄,树径以及树冠形态。孟芳家附近的信号不好,断断续续,我跟司机还要往更好的地方走几十米,视频才渐渐清晰。
视频结束后,一切基本放心了。我转过身才发现,孟芳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院内。
我跟孟芳互加了微信。
孟芳告诉我她本来想为我做顿饭,她又怕我想起她父亲当年的样子。
我说,在望云岭,我听说你女儿陆杉杉就在我们高中。
孟芳马上显得局促不安。
我说,咱们没有权力剥夺孩子的幸福。听说陆杉杉非常明事理,吃穿节俭,还十分孝顺。
孟芳点头,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
司机发动车子的那一刻,我脑子一片空白。走出一公里多,司机说,他把一千块钱塞进另一间屋子的水红被子里。让我用微信告诉孟芳。
我们的车在望云岭被人拦下,拦车的是吃遍山的老板。
老板执意让司机打开我们的后备箱,把刚刚被司机送来的山货又重新放回我们的后备箱。他说这是孟芳给我们带的几袋子上等山货。
老板往后备箱装东西的那一刻,司机忽然从后备箱发现了一块黄绸布。
司机慌忙喊我下车,我从后备箱捧出了黄绸布,里面重重的,是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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