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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河记(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4530
陈年喜

外婆记

人人都有一个外婆

  没有谁可以例外

  例外的是我对她所知不多

  知道她姓周

  1930年夏天做了姚氏

  从夜晚到夜晚

  一辈子生活在峡河源头

  1983年 她死于肺病

  她的死 并没有招回几个亲人

  只招回了一场绵延的秋雨

  秋雨里 乡亲们抬棺上山

  稀疏的锣鼓和哭声没有泥泞

  下葬词写在一张旧色草纸上

  秋风把它的灰烬吹上高岗

  成为一个男孩后来的课本

  世事纷纷 像对许多事物一样

  对于外婆 我更加无知

  去年腊月 她最小的女儿也走了

  民国少女与民国少女会不会在民国重逢

  活着的人 早起晚归 刀耕火种 受野猪欺凌

  峡河让峡河不舍日夜

  生活让生活迅速模糊

  不是每个人都配有墓志铭

  外婆甚至没有一张照片留下

  她离开二十年后 外孙中的一位

  成为自掘坟墓的矿山工人

  那山前的白栎 长到五丈

  但并不传达任何信息

  落日如盘 只有永不言谢的落日

  把民国的女儿认领

喜鹊记

门前的核桃树上

  喜鹊搭了一只巨大的窝

  从春天到夏天 我见证了它们的忙碌

  如今 窝已竣工 堪称堂皇

  但很少见它们居住

  喀拉喀什河的两个支流

  当地人叫它墨玉河 白玉河

  到了十月 采玉人从山上下来

  在河边搭建石头房子

  石头房子有些被洪水冲走

  有些坚固异常

  也很少发现他们定居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人与鸟有相同的共性

  对于一些事物

  可以无用但不能没有

  这是让哲学失效的哲学

  石头房子 鹊巢

  遥远的地理与维度

  但依然是观察世界的好窗口

  透过它们 有时看见庸碌

  有时看见了残酷

  没有一场劳动

  脱离生存的属性

在冯琴师坟前

如果他至今活着

  应该已是百岁之人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琴声活在听者心中

  死亡 一直是一件着急的事情

  1994年夏天 地里的玉米长到三尺

  他着急地患上凶恶的胃病

  他死之后

  他的桐木胡琴也死了

  琴弦在他睡过的炕头上断裂

  只有它抚过的山河岁月还在

  山河岁月还是那片山河岁月

  山河岁月已不是那片山河岁月

  峡河整整三月无雨

  久旱的坟头草木枯萎

  两棵柏树青春年少

  它们成长 并不是为了纪念谁

  它们活着 只是

  证明一个人死了

  胡琴促成的爱情已儿女成群

  胡琴送走的秋雁再也没有回声

  这也符合事物的逻辑

  唯一块青石记住那个与北方

  极不合弦的名字

  ——冯少卿

早晨记

爱人在厨房做饭

  我给形将枯萎的西红柿浇水

  她把砧板剁出急促的声响

  我浇了一桶又一桶泉水

  我们各做各的事情

  这正如早晨的两面

  二十五年了

  八千多个日月

  我们一直在各做各的事情

  当然也有暂短的欢愉

  比如拌嘴 比如同榻而眠

  暂短的欢愉中

  我们一直各做各的事情

  浇完了水 正好饭熟

  饭菜上桌 是简单的玉米糊糊

  爱人的大牙掉了两颗

  不得不向炒白菜里的肉片说不

  我们谈论起外面的世界

  俄乌战争 乡村振兴

  人有没有灵魂 人死后魂归何处

  说到这里 我们都不再说话

  后者 是一个需要沉默的早晨

打猎记

二十五年前的冬天

  我和表弟扛着土铳进山打猎

  踩着厚厚积雪 翻过一座座山

  我们想象着野猪从山林中窜出来

  被我们一枪撂倒

  一路的北风让我们的听觉

  翻山越岭

  峡河在它的源头闪着小小的波光

  再翻过一座山就是外省

  那一天 我们几无所获

  只打了一只外省走亲戚的兔子

  八年后 漂亮的表弟做了外省的女婿

  外省姑娘以同样狩猎的方式

  二十二年后 在一条山间公路

  我与表弟不期相遇

  世间再无大雪

  我们再无可狩的猎物

  锃亮的土铳早已锈迹斑驳

  在路边店 我们买了两包火腿

  酒瓶相碰 向自己

  开了致命一枪

三百年的青冈

村里老人说

  没有一棵青冈活过三百年

  这棵青冈无疑属于奇迹

  一棵过于古老的树

  已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它的自信

  到了夏天 一场雨后

  它枯干的部分会长出木耳

  二十年前 采木耳的人比木耳还多

  十年前 采木耳的人与木耳相等

  如今 风干在树上的黑耳与银耳

  沦为聋子的耳朵

  故事的开头预示了结束

  一棵树的出生当然也预示了死亡

  一棵青冈树活到今天 只在提示

  除了风 所有的爱恨都无回响

  山河无恙而人有疾

  万物与刍狗

  完成没有契约的交易

峡河正在断流

峡河正在断流

  表面看 其实已经断流许久

  今天下午我在经过它的时候

  只看见被它养大的芦苇站满了河岸

  齐刷刷地 像为一个人送行

  再有两个月芦花就要开了

  白茫茫的芦花正在胎死腹中

  它再无力把一条河分为河西与河东

  但生活还要继续

  采沙人在河床上打出深井

  井深而出水 它照见天空

  与匆匆赶路的夏至

  没有谁能阻挡一条河的干涸

  五十年一遇的事情

  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无可奈何太多了

  就像亲人走后

  我们只能擦拭框上的玻璃

断桥记

一座桥断了

  不起眼的生活被一分为二

  桥东的人与桥西的人仍是亲戚

  只是很少来往

  让人想起丟在草丛里的

  和扔在房顶的

  两只鞋子

  每次从县城回家

  我都会经过这里

  停下摩托车 站一会儿

  看一看河那边倒塌的房子

  那些倒塌的人烟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我想起来1999年我沿桥上出门

  再也没有回来

  一座桥断了

  反倒更利于生活的通行

  三轮车冒着黑烟 把河里的沙子

  送往县城的工地

  水草更加茂盛 把多少疮痍覆盖

  曾有过几场雨穷途知返

  行将就木的人 从黑夜出发

  去往桥两边的墓地

玉米三尺

地里的玉米长到三尺

  将地皮全部覆盖了

  远远望去 只见一片翠绿

  仿佛它们浮在空中

  像那些蝉声

  这当然是今年的新玉米

  因为不能留种

  去年的玉米至收割时断子绝孙

  今年的玉米把去年的玉米模仿得真假难辨

  这是植物的伟大的奇迹

  不信你瞧 它们连同

  秋后的价格也模仿了

  记得有一年

  我们一群人去广西

  遍地的玉米年轻又雄壮

  它们在风中哗哗奔跑

  模仿我们的出行

  三个月后 我们河边相见

  它以颗粒无收

  模仿一群人的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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