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记
人人都有一个外婆没有谁可以例外
例外的是我对她所知不多
知道她姓周
1930年夏天做了姚氏
从夜晚到夜晚
一辈子生活在峡河源头
1983年 她死于肺病
她的死 并没有招回几个亲人
只招回了一场绵延的秋雨
秋雨里 乡亲们抬棺上山
稀疏的锣鼓和哭声没有泥泞
下葬词写在一张旧色草纸上
秋风把它的灰烬吹上高岗
成为一个男孩后来的课本
世事纷纷 像对许多事物一样
对于外婆 我更加无知
去年腊月 她最小的女儿也走了
民国少女与民国少女会不会在民国重逢
活着的人 早起晚归 刀耕火种 受野猪欺凌
峡河让峡河不舍日夜
生活让生活迅速模糊
不是每个人都配有墓志铭
外婆甚至没有一张照片留下
她离开二十年后 外孙中的一位
成为自掘坟墓的矿山工人
那山前的白栎 长到五丈
但并不传达任何信息
落日如盘 只有永不言谢的落日
把民国的女儿认领
喜鹊记
门前的核桃树上喜鹊搭了一只巨大的窝
从春天到夏天 我见证了它们的忙碌
如今 窝已竣工 堪称堂皇
但很少见它们居住
喀拉喀什河的两个支流
当地人叫它墨玉河 白玉河
到了十月 采玉人从山上下来
在河边搭建石头房子
石头房子有些被洪水冲走
有些坚固异常
也很少发现他们定居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人与鸟有相同的共性
对于一些事物
可以无用但不能没有
这是让哲学失效的哲学
石头房子 鹊巢
遥远的地理与维度
但依然是观察世界的好窗口
透过它们 有时看见庸碌
有时看见了残酷
没有一场劳动
脱离生存的属性
在冯琴师坟前
如果他至今活着应该已是百岁之人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琴声活在听者心中
死亡 一直是一件着急的事情
1994年夏天 地里的玉米长到三尺
他着急地患上凶恶的胃病
他死之后
他的桐木胡琴也死了
琴弦在他睡过的炕头上断裂
只有它抚过的山河岁月还在
山河岁月还是那片山河岁月
山河岁月已不是那片山河岁月
峡河整整三月无雨
久旱的坟头草木枯萎
两棵柏树青春年少
它们成长 并不是为了纪念谁
它们活着 只是
证明一个人死了
胡琴促成的爱情已儿女成群
胡琴送走的秋雁再也没有回声
这也符合事物的逻辑
唯一块青石记住那个与北方
极不合弦的名字
——冯少卿
早晨记
爱人在厨房做饭我给形将枯萎的西红柿浇水
她把砧板剁出急促的声响
我浇了一桶又一桶泉水
我们各做各的事情
这正如早晨的两面
二十五年了
八千多个日月
我们一直在各做各的事情
当然也有暂短的欢愉
比如拌嘴 比如同榻而眠
暂短的欢愉中
我们一直各做各的事情
浇完了水 正好饭熟
饭菜上桌 是简单的玉米糊糊
爱人的大牙掉了两颗
不得不向炒白菜里的肉片说不
我们谈论起外面的世界
俄乌战争 乡村振兴
人有没有灵魂 人死后魂归何处
说到这里 我们都不再说话
后者 是一个需要沉默的早晨
打猎记
二十五年前的冬天我和表弟扛着土铳进山打猎
踩着厚厚积雪 翻过一座座山
我们想象着野猪从山林中窜出来
被我们一枪撂倒
一路的北风让我们的听觉
翻山越岭
峡河在它的源头闪着小小的波光
再翻过一座山就是外省
那一天 我们几无所获
只打了一只外省走亲戚的兔子
八年后 漂亮的表弟做了外省的女婿
外省姑娘以同样狩猎的方式
二十二年后 在一条山间公路
我与表弟不期相遇
世间再无大雪
我们再无可狩的猎物
锃亮的土铳早已锈迹斑驳
在路边店 我们买了两包火腿
酒瓶相碰 向自己
开了致命一枪
三百年的青冈
村里老人说没有一棵青冈活过三百年
这棵青冈无疑属于奇迹
一棵过于古老的树
已没有什么可以支撑它的自信
到了夏天 一场雨后
它枯干的部分会长出木耳
二十年前 采木耳的人比木耳还多
十年前 采木耳的人与木耳相等
如今 风干在树上的黑耳与银耳
沦为聋子的耳朵
故事的开头预示了结束
一棵树的出生当然也预示了死亡
一棵青冈树活到今天 只在提示
除了风 所有的爱恨都无回响
山河无恙而人有疾
万物与刍狗
完成没有契约的交易
峡河正在断流
峡河正在断流表面看 其实已经断流许久
今天下午我在经过它的时候
只看见被它养大的芦苇站满了河岸
齐刷刷地 像为一个人送行
再有两个月芦花就要开了
白茫茫的芦花正在胎死腹中
它再无力把一条河分为河西与河东
但生活还要继续
采沙人在河床上打出深井
井深而出水 它照见天空
与匆匆赶路的夏至
没有谁能阻挡一条河的干涸
五十年一遇的事情
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无可奈何太多了
就像亲人走后
我们只能擦拭框上的玻璃
断桥记
一座桥断了不起眼的生活被一分为二
桥东的人与桥西的人仍是亲戚
只是很少来往
让人想起丟在草丛里的
和扔在房顶的
两只鞋子
每次从县城回家
我都会经过这里
停下摩托车 站一会儿
看一看河那边倒塌的房子
那些倒塌的人烟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我想起来1999年我沿桥上出门
再也没有回来
一座桥断了
反倒更利于生活的通行
三轮车冒着黑烟 把河里的沙子
送往县城的工地
水草更加茂盛 把多少疮痍覆盖
曾有过几场雨穷途知返
行将就木的人 从黑夜出发
去往桥两边的墓地
玉米三尺
地里的玉米长到三尺将地皮全部覆盖了
远远望去 只见一片翠绿
仿佛它们浮在空中
像那些蝉声
这当然是今年的新玉米
因为不能留种
去年的玉米至收割时断子绝孙
今年的玉米把去年的玉米模仿得真假难辨
这是植物的伟大的奇迹
不信你瞧 它们连同
秋后的价格也模仿了
记得有一年
我们一群人去广西
遍地的玉米年轻又雄壮
它们在风中哗哗奔跑
模仿我们的出行
三个月后 我们河边相见
它以颗粒无收
模仿一群人的丧气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