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泽雅的村子里,时光仿佛静止了下来。
茂密的竹子把身子伸得笔直,山坡上房屋的后面,远处的山顶上,全是成片的竹林。微风吹过,发出簌簌的响声。竹子从不高声语,只是默默地守卫着村子。那天傍晚去往好友西岸村的老屋,一场小雨突然而至,站在离屋不远的竹林底下,雨水也都被竹叶托住了。雨后,夕阳斜射进竹林,水滴晶莹透亮。竹林里跳出几只母鸡,像是在觅食,同行的友人看见院子里的大锅,眼中满是香喷喷的鸡肉块。
站在院子里,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竹林里有一个挥动篾刀砍竹子的少年,他满头大汗,左手五指散开,紧紧地抓住竹子的一端,右手持刀,竹子在咣咣几下后缓缓倒下,沿着山坡滑了下去。少年来到倒下的竹子旁边,拿起刀剔去竹子的枝蔓,然后将竹子堆放整齐,捆好,等大人来将它们驮走。到了中午,弟弟妹妹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传来,少年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起身将篾刀放在竹林里,沿着山路,老远就望见从烟囱飘出的缕缕炊烟。吃完中饭,少年又回到了竹林,他把自己的时光都投入这片竹林,竹子就是他的伙伴。在竹林里,少年躲过迷藏,荡过千秋,抓过蜈蚣和蛐蛐,也许,他还在竹林里埋灶做饭,后来少年老了,回想起那些在竹林度过的岁月,他笑了。
水是村子里的哨兵,还没走近村子,远远地,就能听见淙淙的水流声。那些从山顶坠落的水流,撒欢似的冲刷出一条水路,随地势呈阶梯状下降,错落有致。在起伏之处,碇步的出现宛如天工之笔,人与水可以无拘无束地来一场亲密接触。坐在碇步上,将光着的脚丫放入水中,流水拍打着脚掌,甚是惬意。在比较平缓宽阔的水域,有成群结队的鸭子,悠闲地游弋着,就好像在和人们宣示,这片水域是属于它们鸭群的。我在水边不急不忙地踱步,几乎难见嬉戏的儿童,村子里多是些老人和幼儿。这样也好,西岸村的喧闹都是属于水流的,它把整片的安静留给了人们。
在泽雅,人们对水的利用达到了极致,“水渠、水溜、淋杆、淋筒、水扑、堆头、石臼、捣杵、眠牛、淋塘、碓坛……组合成一座碓”,腌塘、水碓,都是人们智慧的结晶。从源头将水流引入小渠,利用地形的落差,借助水力,水碓得以运转。水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将自己的力量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村民。从腌塘边小心翼翼地走过,遇见了一只飞舞的彩蝶,我伸手去抓,它一会儿飞到了塘中间,一会儿落在墙角的草丛上。我们站在水碓旁边,观看着水碓倒刷,这一工序在观看与捣声中被赋予了意义。在捞纸作坊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捞纸,她神情专注,手法娴熟,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群的嘈杂。女人右手边摆放着劳动的成果,厚厚一沓纸平整地铺展开来,还滴着些许纸浆。
说句实话,我一直对“古法”一词怀有天然的警惕,大多“古法”只是现代人讲故事的一种修辞策略,或者说是一种颇具商业气息的“标签”,但当我深入了解泽雅的古法造纸后,这种忧虑烟消云散了。泽雅的造纸术,竹子和水是完美的注脚。那些废弃的纸槽屋述说着它的前世今生。泽雅竹纸,有着漫长的历史,据《一张千年纸背后的水土》作者周吉敏所写:“我还见过一张落款‘清同治四年’泽雅‘九寸纸’书写的地契,就是嫩毛竹制作的泽雅竹纸。”泽雅的纸多用于民间祭祀,纸与巫的结合,也增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在纸山的造纸博物馆里,中国古代的造纸术、泽雅古法造纸、其他地区具有代表性的造纸工艺,都得到了详细的展示,确实展现出古人卓越的智慧。我们无意对造纸术进行某种文化意义上的溯源,在泽雅人看来,造纸早已融入到日常生活之中了,造纸是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们祖祖辈辈的谋生之道。
泽雅的名字古朴,有一种脱俗的气质。《说文解字》里说:“泽,光润也。”“雅,楚乌也。一名鷽,一名卑居,秦谓之雅。”楚乌是乌鸦的别名,那么泽雅可以理解为带有光泽的鸟了。请教友人,才知道泽雅最初名为“寨下”,温州话“寨下”与普通话“泽雅”发音接近,后来就定名为“泽雅”了。泽雅也有不少好听的地名,七瀑涧、金坑峡、高山角、泽雅湖、西山、龙溪、崎云,用温州话说出它们,十分悦耳。在去往泽雅的路上,我们请朋友用温州方言朗诵诗歌、唱儿歌,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但是很有一番意味。
参观完毕,我们离开了这个安静的小村庄。夜宿“一溪云”民居,离村子并不太远。“一溪云”出自苏东坡的《行香子·述怀》:“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住在“一溪云”,也算是与苏东坡的一种精神邂逅吧。“一溪云”在一座山的山腰,泽雅的山大多种的是竹子,有些山上只有一两户人家。站在“一溪云”门前的空地上眺望远处,对面山上有一座不大的寺庙,只是缺少了点梵音,大约是过了僧人念经的时辰。放下行李后,接到同学的电话,他要来山里接我去市区吃饭。我之前的婉拒显然不起作用,再次接到电话时,他已经到“一溪云”了。同学是湖南益阳人,在温州定居,好在他曾在泽雅挂职工作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山路还比较熟悉。
在同学家里吃饭,满满一桌子的海鲜,他很是高兴,一大早开车去洞头买回来的大龙虾、螃蟹、扇贝,非常新鲜。我向来对海鲜并没有多少好感,并不以为意。吃完饭,恰巧桌上有人过生日,又买来了蛋糕,庆祝完毕,接近十点,我们起身返回“一溪云”,山路坡陡,视线不好,同学将车停在离“一溪云”不远的山腰,四周一片漆黑,我们打开了手电筒,顺着光亮寻找“一溪云”的位置。下山的路并不好走,路两边的杂草伸至了路中间,路面偶尔有蟾蜍蹦跶……一根枝丫从树上跌落,我还以为是蛇,等低下头仔细辨认,在微弱的灯光下才发现是虚惊一场。顺着山路大概走了十来分钟,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房子和亮光,才确定是真到了。回到“一溪云”,十一点已过,朋友们还未去睡觉,三三两两地在门口坐着聊天,估计是担忧我的安全,毕竟大晚上开车走的是山路,就怕发生事故。我表达了歉意,并告知大家已经安全返回。
我伫立在“一溪云”门口,远处的两座山之间升起了烟雾,月光洒在山间,弯弯曲曲的,像是一条月亮河。月亮河如一条绸缎般轻柔,缓缓地沿着山谷铺展开来,河水由飘渺的云雾汇聚而成,万分轻盈。云和雾在山间游走,时而散开,时而叠加在一起,婀娜多姿。一阵风吹过,月亮河变得亮堂了些,那银白色的光镶嵌在河岸,像是一片片鱼鳞。没过一会儿,银白色的亮光消失了,月亮河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墨,那墨色并不均匀,头部和尾部像是长了两个大黑斑。有朋友拿出相机拍照,却怎么也无法将那份飘渺定格。
在门口闲聊了一会儿,大家就各自回到房间休息。第二天清晨,五点钟不到,耀眼的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像是刀子扎在脸上,火辣辣的。我立马起身,昨夜并没喝多少酒,自然没什么酒意,洗漱完毕,出“一溪云”,对面山上的寺庙又出现在眼前。忽然间,我想要去看看那座寺庙究竟有没有僧人。沿着山路,走了近一个小时,寺庙还在前方,看着距离不远,走起来却颇为费力,这大约就是“可望而不可即”吧。继续走了约半小时,我才发现要去对面的寺庙那儿,估计还需要两个小时。
无奈,中途折返,在往山腰爬升的过程中,我看见了成群结队的蚂蚁大军,它们浩浩荡荡地经过,旁若无人。山上的竹林里传来阵阵虫鸣,倒也悦耳。我浑身是汗,走走停停,没有了出发前的雄心壮志。我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散步,出点汗对身体有益。当我返回“一溪云”时,有同伴起来在餐厅准备吃早饭。
早餐是一碗粉干,汤汁鲜稠,粉干上盖着一个煎鸡蛋,独缺辣椒。吃完早饭,我们便驱车离开了泽雅,离开了这个只待了不足二十四小时的地方。我心里有一点点失落,用不了多久,那天的经历会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模糊不清。上车后,山对面的寺庙出现在我的眼眸,两座山之间的月亮河,也清晰可见。其实它并不是河流,而是几幢老房子,散落在树木和田野之中。可我深信,昨天夜里明明看见的是一条如彩缎般的月亮河,月亮可以作证,夜色可以作证,我也可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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