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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父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4747
李 铭

救 场

父亲一直都是与世无争的样子。从记事时起,父亲就是母亲的跟班。比如在管教孩子的问题上,父亲向来没有自己的主张。母亲要是训斥哪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父亲在聆听的过程里甚至会走神。

  这就引起母亲的不满,父亲补救的措施是马上以高八度的声音开始骂孩子,如果情绪到位,还会动手打孩子。对对,我们弟兄姊妹七个,无一例外地挨过父亲的打。父亲打我们是那种毫无技巧没轻没重地打,为此时常会被母亲指责,真是费力不讨好。

  父亲不够认真,时常会酿成冤假错案。比如老四惹的祸,老三会去背锅。父亲时常没搞清母亲所指的目标,就盲目动手。母亲明明是对老四发火,父亲领会错了母亲的意思,动手把老三打了。面对全家人愤怒的眼神,父亲讪讪地为自己辩解:谁叫他不管好弟弟了!

  在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实巴交。在家族兄弟中,父亲的年龄虽然排在前面,但基本没有什么威望。长辈不重视,难以树立自己的威信。在孩子心中,父亲就是母亲的“打手”。不问青红皂白,只忠诚于母亲的命令,有时候还会领会错母亲的精神。

  母亲跟着父亲过这辈子是幸福的。冬天,母亲时常要睡到亮天,都是父亲早早起来,出去抱柴火。温水,切白菜,贴玉米面大饼子。父亲贴大饼子手法属于粗犷型。大饼子摁在锅沿上,吃的时候能够清晰辨认出大饼子上父亲的指纹,连二拇指上的“斗”都能清晰呈现。

  有一回,起锅时我竟然发现玉米面大饼子挂着一枚鲜活的驴粪!家里养头黑色的毛驴,它的粪便落在了玉米秸秆上。想必是父亲清晨起来抱玉米秸秆进屋,他一手往锅里贴大饼子,还要忙里偷闲往灶膛里添玉米秸秆,夹在秸秆里的驴粪就成精一样弹射进锅里,并一头扎进一个玉米面大饼子的怀抱。

  父亲是化解尴尬的能手,他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这个重大失误。趁着全家人发现之前,父亲用手把经过了蒸熟处理的那枚驴粪蛋拿起来丢出门去。我无比惊讶,并要做恶心状。父亲却狠狠瞪我一眼,说:驴吃的都是玉米秸秆,不脏!

  父亲从没显露过他的艺术细胞,那些细胞想必是被母亲的光芒遮蔽,得不到施展的空间。那时候,村里每年正月都要组织秧歌队,腊月排练,正月出会,远的能到二十里外的村庄进行巡演和交流。父亲很少去凑热闹,就在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枯燥无比,却乐在其中。

  二哥是秧歌队里打腰鼓的,背着腰鼓回来,穿着鲜艳的秧歌服装,头饰也非常好看。二哥练习的时候,父亲视而不见。

  正月秧歌队去炮手沟演出,遇到了麻烦。原来那个村庄的年轻人很不友好,那个时期也是秧歌要没落的阶段。年轻人在家看电视,已经不怎么热衷扭秧歌这样的娱乐活动。联系秧歌队的都是年龄大的,他们管不住这些不听话的年轻人。秧歌队来了又不能走,只能顶着各种挑剔继续演出。越是难堪越是出乱子,秧歌队中的一个人突然高跷断了,因为摔倒受伤不能继续扭了。差一个人的位置怎么办,父亲那次跟着秧歌队抬大鼓,看到如此局面,父亲临危不乱出来救场。

  父亲是秧歌队里唯一没有化妆的人,我们全村人也从来没有看过父亲踩过高跷。父亲要绑高跷上去的时候,随行的都很担心,问父亲行吗?父亲非常自信,他拎着备用的高跷腿子,自己绑上拿起彩扇就上去扭了起来。父亲没有合适的服装,裹挟在一片红红绿绿中显得格格不入。父亲的出场招来了一片谩骂,父亲不慌,手一抖,彩扇在空中舞出一朵扇花,父亲步伐娴熟,秧歌扭得美扭得浪!这还不算最出彩,秧歌队要演出小节目,“耍公”挥彩扇,有一段开场唱:

  锣鼓住啊,我把话言,

  周围的群众您听周全。

  我们秧歌来到此,

  一来那拜年二来搞联欢。

  这段唱完事,要从秧歌队里选拔队员演小节目,先前几个唱歌的都是清唱,偌大的院子空旷无比,效果不佳,引来围观人起哄。现在再演,各个都怯了。这个时候父亲挺身而出,他拿过打腰鼓的鼓槌,边敲边说,即兴来了一段数来宝。父亲的数来宝一下子就把场子给镇住了!

  我没有亲见父亲最风光的那次救场行动,据说那次父亲用自己的才艺征服了炮手沟的乡亲,不但被不守规矩的年轻小伙子膜拜了,也吸引了很多迷妹送出村口好远。

  只可惜的是,母亲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严厉镇压了父亲刚露头的才艺,父亲很听话,没有开辟光明的演艺道路。他此后再未出场,彻底小隐隐于家了。

  父亲的文艺风采,我们这些孩子没有见证过,我们只领略过父亲的唯唯诺诺,领教过父亲的粗暴巴掌。

  我九岁那年,在学校跟同学打闹左腿摔骨折了。那半年,我一直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不能出去。而父亲也一直陪伴在身边照顾我,疼痛难忍的时候,病房里无聊的时候,父亲就演出节目。我清晰地记得父亲拿着筷子敲饭盒,他第一次给我表演了一段数来宝:

  说南乡,道南乡,

  南乡有个大姑娘。

  七搂粗,八搂长,

  躺在炕上肚脐顶房梁!

  ……

  病房里的人们都开心地笑起来,我却鼻子酸酸的。那一年,我真正尝到了眼泪的滋味。

耪地

1980年前后,乡村的自行车开始多了起来。村里的年轻人先学会了,然后是我们这些孩子们也都蠢蠢欲动,一辆辆自行车上晃荡着姿态各异的孩子。个子高的能骑上自行车大梁,个子矮的,就伸出脚从自行车斜侧“掏裆”。“掏裆”也有档次,高手“掏裆”蹬满圈,新手勉强蹬半圈,“嘎达嘎达”地紧捯饬,废自行车链子。

  父亲突然心血来潮,不顾母亲的警告,决心成为我们村的“弄潮儿”。我们乡村到了冬天都吃两顿饭,天短夜长,三顿饭吃着浪费,不符合勤俭节约的精神。所以晚饭在下午吃,父亲喝完两碗高粱米粥,郑重宣布:我要骑自行车!

  那天傍晚,我们全家人都很开心。原因是母亲不同意,父亲难得硬气一回。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父亲推着自行车加入学习的大军当中。父亲瞅着这辆借来的自行车,就像面对着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一样,感觉很棘手。父亲不喜欢循序渐进,主要是借来的自行车得要还回去。没有足够的时间打持久战,他权衡一会儿决定速成。

  父亲推着自行车上了我们老爷岭。老爷岭上坡路陡峭,父亲想借助惯性一骑成功。父亲把自行车摆好,就着土坡迈腿上车。父亲觉得想学会骑自行车最为关键的是叫自行车跑起来。那天傍晚,天际晚霞灿烂,在一片惊呼当中父亲骑着自行车从陡峭的坡路上绝尘而来,呼啸而去。当父亲和自行车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我看到父亲脸色煞白,那辆自行车还是脚刹车,父亲紧张得根本找不到刹车在哪。

  黑天以后,父亲满脸是汗水扛着破损的自行车返回村庄。母亲见父亲全须全尾回来,腿没断胳膊也没摔折,狠狠地用眼睛连瞪带剜。父亲自知理亏,不敢言语。父亲其实是有骑自行车潜力的,从他第一次接触自行车就能够自动驾驶,而且能够掌握平衡的姿态来看,父亲要是再上几次老爷岭,没准真就能够如愿速成呢。遗憾的是,父亲借来的自行车摔坏了,母亲坚决不允许他再去借一辆自行车来。

  从这件事上父亲吸取的教训是:不听母亲言,吃亏在眼前。心有余悸的父亲从此再不敢越雷池一步,与自行车彻底绝缘。

  爷爷临去世的头一年,想把衣钵传给父亲和老叔。第一个衣钵是杀猪,爷爷生怕自己离开人世,以后家里的猪没人杀。父亲去请示母亲,母亲一口否决。我们家虽然吃肉,但没有人敢杀生,继承杀猪的手艺在父亲这行不通。爷爷没有办法,只能口传心授教给老叔。那年过年杀年猪,老叔披挂上阵,连捅七八刀,肥猪非但没死,还彻底被激怒,踢开摁着的众人脱缰而去。酿成我们村那年过年最大的闹剧,父亲佩服母亲有先见之明。

  爷爷把父亲和老叔叫到身边,教他们学习春种秋收。在干庄稼活方面,父亲是把好手,真正得到了爷爷的真传。尤其是拿着锄头耪地,锄头锋利,再硬再板结的土壤都会所向披靡。左一下,右一下,前行的脚步迈在青苗之间,杂草纷纷让路倒下。父亲的威慑力十足,在田间耪地的姿态自然而优雅。恰似闲庭信步,却步步为营。

  上学时学习了那首有关耪地的古诗《锄禾》,古诗背得溜熟,却不懂耪地的真正艰辛。我家里虽然困难,但我家弟兄多,我排行老五,尤其是左腿骨折过,大家对我很照顾,一些庄稼活还轮不到我来干。到了初中的时候,家里人多经济困窘的局面凸显,四个哥哥都要相继结婚成家,父亲的锄头底下耪不出几个钱来。我们家七个孩子里面,就出了一个爱学习爱上学的我来,这叫父亲和母亲始料未及。初三时我内心已经崩溃,继续读高中家里无力承担。我只能选择辍学回家务农。

  那算是我第一次拿起锄头杆耪地,两根地垄没到头,手掌上就磨出了血泡。一个来回,血泡破了,浸入汗水,杀得火燎燎地疼。那是我苦涩的青春期。面对着家里的困窘的状况,我只能选择外出打工。孩子们都陆续长大,结婚的分家单过,没结婚成家的还有好几个。父亲不得不面对,却又力不从心。

  打工两年时间,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家。那时候我开始了自己的文学梦,打工之余开始创作。父亲并不支持我写作,认为我想成为作家是痴心妄想。父亲希望我能够收心,不要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我不甘心认命。

  我和父亲产生了激烈的正面冲突。父亲声嘶力竭规劝我,想当作家哪有那么容易,咱们家没钱没权没势,根本没人发表你写的东西。那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惧怕父亲的巴掌。我跟父亲正面硬钢,当作家不需要有权有势。父亲彻底伤心,不再管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次冲突。父亲的观点对与不对,其实都不再重要。我只是为我青春期对父亲的冒犯感到后悔和自责。父亲从小就没有上过学,他不识字。他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作家,这再正常不过。

  1994年,在媒人的撮合下我去邻村当了“上门女婿”。领了结婚证,开始过日子,我真正地要离开家了。父亲出门,把一袋高粱米放在我骑着的“倒骑驴”上,那一刻,我的心揪着疼,我知道,再看父亲耪地的机会将会很少了。

  从我二十二岁“嫁”出家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八年。这二十八年期间,我一次都没有见过父亲耪地。我见与不见,这都不重要,因为父亲还在一如既往地耪地,春种秋收,祈盼儿女们能够过上好日子。

  去年回家看望父亲和母亲,他们已经是耄耋之年。尤其父亲腿脚不好,上山下地行动不便。家里的几亩地哥哥们帮着经管。春天播种的时候,都是哥哥们给种的地,田里的杂草多,三哥就去农资商店买了除草剂来打。现在乡村劳动力也大量减少,像父亲那样“锄禾日当午”的景象几乎绝迹。

  三哥兑好除草剂的药,背着喷雾器要上山。父亲喊住三哥,悄悄跟三哥商量,能不能给他在靠边的一头留几根地垄。

  三哥问留着地垄干嘛,我清晰地听到父亲略带腼腆地说:留几根垄,我好去耪地!

作 诗

父亲老了,我才知道父亲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母亲一直都是父亲的忠实听众。原来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母亲的跟班,其实,母亲也一直离不开父亲。

  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我是从奶奶那里听来的。那时候,我姥姥一家还住在杨树沟,奶奶和姥姥对脾气,俩人是干姐妹。奶奶家穷,父亲又没念过书,想结婚成家成为了难题。奶奶着急,就托付姥姥去给父亲当媒人。

  我姥姥很自信,她喜欢父亲老实能干,就给一个远方亲戚家的闺女提亲。姥姥把父亲说得非常完美,谁想到相亲的时候却遭遇了重创。女方不但没相中父亲,还出言不逊,把父亲贬损得一文不值。姥姥非常上火,觉得对不起奶奶的期望。

  回到家,看到父亲和母亲在炕上玩游戏。那时候的乡村玩弹“嘎拉哈”,就是用牛羊猪的拐骨做的游戏。说好了输掉要弹脑瓜崩,结果母亲输了,父亲就把手指头伸嘴里哈气,然后弯曲起来,在空中弹出一道弧光,那道弧光准确无误地弹在母亲的脑门上。母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父亲慌了,也知道下手太重,慌忙哄母亲。父亲用听来的神话故事叫母亲破涕为笑……

  姥姥目睹这一切,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看着父亲和母亲一起玩耍的样子,姥姥将错就错,把母亲嫁给父亲。

  父亲的一个脑崩儿,弹出了母亲幸福的一生。虽然清贫,但苦中有乐。没有闪耀的激情,平淡却有韵味。生活像流水一样,父亲和母亲的爱情经受了岁月的涤荡,他们相濡以沫。父亲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可他在那样贫瘠的土地上面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父亲今年八十四岁,虽然不能再去田里耕种,但他和母亲身体硬朗。他们没有养生诀窍,也从没有吃过保健品。他们热爱生活,热爱劳动。喜欢素食,夏日采苦丁香的花焙干泡饮,山丁子叶、苦麻菜、婆婆丁都是他们的日常蔬菜。

  写作太久,我的身体出现各种问题。医生叮嘱注意的事项在父亲和母亲的身上都得以一一印证。多运动,清淡饮食,心态好,这就是父亲的养生之道。要想健康,我学着父亲去做就可以了。

  我们家附近有座古庙凌烟寺,寺小,近年香火日盛。母亲常去做义工,父亲不去烧香拜佛,每遇庙会,就去免费担水。

  山路悠悠,父亲被一身汗水湿透。他说以前往庙上送水都是满桶,现在不行了,能拿动多少就算多少了。

  路边石缝里怒放着石柱子花,这花学名叫石竹,是一种好看的中草药。我接过父亲担水的扁担,看他孩子般爬到岩石上采摘石竹。这些石竹花摘回去焙干,也是上等的健康茶饮。

  父亲满脸含笑,站起来朝我说:石竹开花满山丢,哩哩啦啦到老秋!

  一阵山风吹来,父亲的声音被送出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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