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又坐在了水泥花圃上,她把脚踮起一点,往上蹭了蹭。她穿着塑料凉鞋。凉鞋上缀着小荷叶,比墨水的颜色淡一点点,左边凉鞋有一片,右边凉鞋也有一片。她把一双凉鞋,并拢,对齐,让它们开成了并蒂莲。
钱在手里汗津津攥着。三角三分。牛奶冰棒四支,一角二,豆沙冰棒一支,五分。她很快地用减法心算了一下,她的算术不好也不坏,下学期她上四年级了。
现在她开始有时间了,可以一支一支,好好盘点一下劳服公司商店出来的,现在落了肚的牛奶和豆沙。牛奶放凉了是甜的,冰棒牛奶,又香又甜。冰渣嚼在嘴里嘎嘣嘎嘣脆。咬一口大的,会让左腮,有时是右腮,麻麻僵僵那么几秒钟,有一两回她简直认为腮帮被冻住,以至于觉得脸皮都厚了。豆沙也香,也甜,却没有这样的巅峰体验,不晓得为什么还贵两分钱。
小丹、红霞,还有那个大她们两岁的五年级女孩,在矿部宿舍一楼的水泥地面一起玩石子。她们玩了半个下午了,数着黄花秸秆。女孩不想跟她们玩,整个暑假都不打算跟她们玩。当然也不一定,但至少现在,不跟她们玩。她们不讨人厌,也不讨人喜欢,女孩现在可以自己数钱玩。
爸爸出差回来了。这一次,女孩有了钱。
爸爸来自不同的地方,他经常出差。爸爸一回来,要先闩上门。他是不幽默但很有趣的魔术师,会从屎黄色帆布包里翻出来牛轧糖、酒芯糖、猫耳片、呢子衣服面料,大家从来没见过的跟所有萝卜都不一样的菠萝。有一回他一样一样翻出来很多古怪东西,其中有给妈妈买的带皮口袋的毛线衣,最底下是自己买的可能用来耍帽子戏法的鸭舌帽。花里胡哨,好看不好用的东西,谁穿呢,穿给谁看呢,那次妈妈好像有些不满意,她是这么说的。后来,妈妈不穿那件皮袋子毛线衣,除非去三亲六故家里做客。爸爸不戴鸭舌帽,除非五湖四海冬天出差。
这次爸爸肯定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反正爸爸妈妈用眉眼说话,搞得很神秘。接过爸爸递过来的礼物,那个带磁铁的皮文具盒,关于刚刚说的神秘这一点,粗眉大眼的女孩看出来了,她觑着呢。吃完中饭,爸爸妈妈没洗碗就急于要把小宝支开。女孩叫小宝。至于哥哥,他十二岁,一放假,早到三公里以外蓼花村外婆家里去了,他野得很,像又黑又瘦记吃不记打的野狗。这最后一句,也是妈妈说的。
吃过中饭,女孩跟小丹她们,三个人在一楼跳了一阵子皮筋,也就是小丹还在玩石子的地方。妈妈推开二楼窗户伸出头来,脖子上不知怎么有了一条轻薄纱巾,系得比红领巾有花样。她一个一个喊着小丹、红霞、小宝的名字,让她们别跳,刚吃饱饭别做剧烈运动,妈妈的声音很甜,凉丝丝的还很细软。三个女孩在赵老师喊的各自的名字里,都获得了尊重和存在感,于是彼此望了一会,决定还是玩石子。总是小丹脑筋快,总是小丹最先有主意,她一有了主意便先吐一下舌头。
这是一种堪称古老的游戏。只需几颗蓼花河滩捡来的、生就带着水流或山脉纹路的晶莹剔透的小石子,或是用小钉锤敲打得大致等大等圆、后来又在不断的彼此摩擦中变得光滑溜溜的小石子。一颗竖直抛至几十厘米的空中,坠下来时,女孩的小爪子鸡啄米一般,将分散在不同圈圈里的几颗小石子,一起快速妥妥纳入掌心。不能出界,不能刮花黄粉笔画的或是裁缝店里画粉画的圈圈。如果空中的石子开始做体操,拉出妖娆的弧线,仪态万方毫无悬念地落入虎口——仅此一技的反复练习,几乎可以消磨掉这个地方八十年代差不多所有女孩的童年。
今天小丹作假。女孩就怀疑小丹作了假。何况脑筋快的小丹又吐了一下舌头。对于新学期开学后,皮文具盒摆在课桌上会是什么样子的百般想象,让女孩分了一阵心,没有识出小丹一瞬间的障眼法,女孩也由此加深了怀疑。一边恼恨着自己的女孩嘟着嘴,坚持着要掰开小丹的手,还要红霞帮忙,点一下石子到底是不是少了一颗。少了两颗,罚一个正字打赌。少了两颗,她确定无疑地这么说出来了。
小丹白了女孩一眼。刘海粘着额头。百合一般的手没有松开。
没有帮忙的红霞居然笑得有些鬼。这其实是一个全无心机的大脑门女孩,好吃能睡,算术成绩在班上可以数一数二,倒数。脑筋放一袋酵母粉进去揉捏都不会醒。子弟学校小学部的校长、小宝的妈妈、她们共同的算术老师赵老师,教育小宝的时候在自己家里就这么说的。
红霞面前划了四个正字。小丹五个。小宝才三个。这是她们的积分榜。别看脸脏,正着数倒着数都是第二名的红霞,什么都不肯说,脑筋清白着呢。
小宝直起背,用凉鞋大马金刀踢踏着,踩花自己名字下面第一个“正”字,直到把好好的一个“正”字变成了“丑”字,然后“咚咚”上楼去喝水。
她家住三栋,二楼,在木楼板的尽东头。上楼以后,她像小猫一样放轻了脚步,把背弓得很低。
楼板过道上,她家跟小丹家隔着一道木门。去年夏天,赵老师请蓼州监狱生卫科的修理师傅过来加的。本来不妨碍小丹家,行事周全的生卫科长还是登门借了几颗图钉,算是顺嘴通知了一声。当时小贝哥哥倒提出了严重抗议,他正进入变声期,梗着脖子嗓门高起来,会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小贝的理由是再装一条门,进自己家就等于二进宫。赵老师才不会重视这个狗崽子的意见,她在走廊上呛起来,说,你那鞋子袜子臭死个人,臭死自己也算了,今后放门里边,别臭你张叔叔家里。她这么说的时候,张叔叔张科长的娘子正在过道上扯开煤炉子活塞起火炒菜。那个一年四季一脸肃杀之气的妇人,在职工医院当医生,最擅长的是打毛线和打屁股针。
门在里面闩着。女孩把手从侧面探进去,再探进去,轻轻扯动了门闩上牵引到门框钉子上的那根红绳子。
再进去,进屋的门也关着。不确定闩没闩,女孩先抬了抬门轴,抬不动,那就是闩了。这时她是真渴了,楼底下水泥花圃边,张小丹家里下午拴出来放风的火鸡在帮着喊渴,那脖子一伸一缩,喊着,渴,渴,渴。平时那伙计,是的,她们都喊那只火鸡伙计伙计,那伙计是关在桑树下铁笼子里的。
女孩转到南面窗户边。窗户边砌了一尺左右宽的凉棚,倒是水泥的。多半是为了防止狗婆蛇一般的小贝以此为平台,恶性发展他的飞檐走壁之能,窗户沿着凉棚密密匝匝箍了铁丝,摆满了一盆盆仙人掌。其中有两盆,丝瓜花一样开了。
女孩半边脸往屋里张望。
爸爸妈妈睡在床上。放下来一边蚊帐,另一头,她看见了光溜溜的小腿。因为毛发茂盛显得黑而粗大的两条,是爸爸,他的脚丫像赤脚大仙手里的蒲扇一样撒开着。一条秀秀气气的小腿被压在爸爸的小腿下面,是妈妈的。妈妈的另一条,一定也被压着,半边蚊帐遮了,女孩没看见。没看见也假不了。四条小腿一定画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井”字。女孩被自己这个伟大判断所激励,微笑了起来,烈日下学着小丹,回头向楼下的伙计吐了一下舌头。
女孩收回自己的目光,她没有在房间所有触手可及的地方发现水壶,水壶在某个幽深的暗处。水壶有着大白鹅那样优美细长的颈子,也是几年前爸爸出差买的,女孩想象着它灌了开水以后会唱歌。但现在,窗户边书桌上只有爸爸宽松长大的、扫荡过八十年代满大街的蓝裤子。裤子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这个令人骄傲的生卫科长,到哪里腰间都挂着令人骄傲的一大串钥匙。接下来奇迹出现,爸爸裤子的口袋里露出一把钱,交缠着。最外面的一张,是十块,像树荫下歇凉的蛇,突然吐出暗红的蛇信。
牛奶豆沙一共五支冰棒以后,桑树下的女孩开始规划她的财富人生。突然有了这样一笔巨款,人生,身上来不及备上一只口袋的人生,在九岁的那个到处都是水泥地的下午,如此漫长而辽阔。
从最里面抽出最小面额的五角钱,把剩下那把钱原样塞回去,那一刻,女孩神色惊惶,但动作快捷。仙人掌张牙舞爪试着一把揪住她,结果只揪住了她的蓝裙子。这样的重大决策,瞬间发生和完成。当时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回头一想,往往是后来大人们或莞尔,或惘然的事。
她规划着要快速把这笔巨款用完。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切不曾发生,在二楼一条门打开,接着另一条门打开以前,在小丹家的伙计神鸟归笼以前,最少,要在天色断黑以前。
——如果小贝哥哥在家,哪怕一切已经发生,像是天晴以后水泥地上留下了灰白的水印子,但后果,至少可以除以二。可以央求哥哥去买冰棒,哥哥抗打。狗改不了吃屎,他甚至闯祸不怕天大打破过三只海碗。
女孩是乖女孩,她甚至没有悖逆过赵老师一个眼神。平常,妈妈喜欢到哪里都只带着她。带她到市场买菜,让她练习加减乘除;带她参加学校每一期都组织的期末会餐,码两条小板凳,让她坐得跟大人一般高;带她到外婆家里去,乐滋滋地向众人承认小宝模样像娘。女孩是乖女孩,但又是笨女孩,一直到九岁,嘴里没有学会半句粗话,更别说半句假话。
笨女孩,笨女孩。女孩再一次恼恨着自己。日影慢慢西移,树荫变得更加稀薄,离心背德的开始挪向塑料凉鞋的莲花以外。女孩果断地下了地。一分钟过后她回来了,这回,她左手举着两支冰棍。牛奶的一支,豆沙的一支。
小妖精,小妖精,劳服公司守冰柜的那个李婶在后面喊她。李婶的眉心有一粒痣,像极了一粒桑葚,女孩不明白那样一粒痣,怎么可以长在眉心,或者,眉心怎么可以长出那样一粒痣。她还是想不明白这样一粒桑葚,可以跟眉笔、桑树有什么关系。这种困惑,差不多从一年级开始识字懂事就已经开始。
李婶还在嘹亮尖锐地喊她,张力很足的空气里,震荡着金属刮擦的声音。接着李婶低低叨咕了一句什么别的,引得旁边原来在说什么悄悄话的两个年轻女工哄笑起来。女孩头也不回。
举着冰棒过来的时候,女孩下了决心,如果小丹继续作假,被红霞或是那个高年级女孩识破又说破,她们的石子就玩不下去,游戏就会戛然而止,那样,她就到冰柜隔壁裁缝店里买下那只孔雀。她的第一只孔雀。一定。
她又心算了一次。心算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将右手夹在双膝之间,背着扳了一阵手指。这是她的习惯,以前发现她这样算数,赵老师秀秀气气的鹅蛋脸会微微仰起来,而她,则闪躲着目光,把脑袋突然低下去。
钱又细细数了。财务对账的结果,跟心算,不差毫厘。女孩恢复了自信,她也像妈妈一样把头微微仰起来,似乎她的下巴底下,有着另一个扳着手指不大会算数的孩子。奇怪的是石子三人组那边毫无异常,小丹把石子抛掷得越来越高,简直是石头自己弹跳起来,快要赶上她们三个起先跳皮筋时皮筋摆动的高度了。她们,似乎要把最容易被人戳穿的假把戏,在这个无穷无尽的下午,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女孩仰头又看见了那个兵。蓼州监狱二监区三层瞭望塔上,那个兵。他也穿着蓝裤子,罩在抻平整的黄军装下面,显得过于肥大。但是姿势英挺,保持着站姿。那个兵望过来,可能因为距离有点远,看起来像是在平视。那个兵甚至好像凝视了女孩一会儿,女孩也微微仰起下巴,勇敢地凝视着他。女孩记得,他原来是背面站着的,后来是侧面站着的,现在,他迎面站着。那么,不用心算,从背面站着开始,时间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女孩这么想着,有点心慌,接着她就听见,高墙那边的煤堆开始滑坡,井下的第一拨犯人出井了。听爸爸跟妈妈闲谈,他们出井口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煤堆上翻滚而下,庆贺他们和他们的伙计,再一次地底逃生,像峨眉山的猴子。
女孩对峨眉山没有概念,她管不了那么多猴子。她在高墙的这一边,无来由地愈发感到光阴紧迫。幸好,二楼的门,一条都还没有打开。当那个兵,介于爸爸和哥哥之间的那个年轻的兵,远远地,对着这边理了一理领口,女孩也理了理领口。
这是爸爸去年买的,一件带领子的短袖衬衣。白色。现在,天不管地不管,她的白色短袖领子衬衣需要一只孔雀。翠冠,彩翎,金尾绒,骄傲的,孔雀。
向着她的孔雀无限逼近的时候,女孩还是从冰柜这边过去的。她才不怕李婶喊她小妖精,又不是头一次。当然她也一直不明白李婶为什么总喊她小妖精。
今天发大财了,小妖精,李婶果然就喊住了她,来几支?
女孩摇摇头。
不买了?手里一大把钱呢,要么买别的?三瓶汽水?
女孩继续摇着头,侧身快要过去了。
把钱存婶婶这里,明天再买,反正放假了,不急于一天两天。免得没收。李婶说到“没收”的时候语气加重了,手指从胳肢窝里伸出来,往远处女孩家的二楼指了指。她挤眉弄眼的,桑葚差不多快从眉心掉下来。
不存,不。女孩坚定地说。
哑巴裁缝店里的孔雀是两角钱,包括绣到衣服上的手工费,女孩知道。上次,妈妈回蓼花村外婆家帮着插早稻之前,带着她和那条后来知道叫焦糖色的新裤子过来铰裤腿,妈妈问过,还对着那面小西瓜大的圆镜子,贴在胸口比划过。
妈妈没绣,孔雀真还没见她们哪个绣过。她们,包括子弟学校的女老师、二监区女干部、青年女工、家属以及邻近农村白天来赶场、夜里来看露天电影的老少女客。
等下子,我请你吃豆沙冰棒,女孩进门就对哑巴说,她指着玻璃橱柜里的、在落日下开屏的孔雀。
女孩终于把一个下午要说的话,一阵子说完了。她知道哑巴听不见,但她相信哑巴能懂。当最后的那五分钱,变成了李婶送过来递到手里的豆沙冰棒,女孩才不情不愿停了几秒钟。李婶出门被绊了一下,她不忘好奇地回过头来,看了看被哑巴给换上宽大背心的女孩一眼。
衬衣胸口的孔雀,很快,像刚刚在无垠冰川深处睡醒、平展着开始缓缓流淌的玛瑙湖。而哑巴,正在把玛瑙湖的迤逦浪花细细熨平。
哑巴尝了豆沙冰棒两小口,就又递给趴在面前绞手指的女孩,哑巴蹙着眉头。女孩学着她的样子,蹙着眉头把冰棒接过来,舔了一口。她的眉头没有立即舒展。由着冰棒在嘴巴里滑了一下午雪橇,舌头有点糙,她还是尝出来冰棒有点咸。接着她发现,哑巴的汗水流到了腮边、领子上。哑巴也穿白衬衣。
哑巴没有子女。哑巴前年招了工,在生卫科帮厨做早餐。白天经营着这家秀秀裁缝店。哑巴手巧,哪样东西,上手即活,除了她的死鬼丈夫。她的丈夫,是带班下窑死的。这些,是女孩隔着木板,听爸爸妈妈小腿画“井”字的时候在床上说的。
女孩吮着冰棒,口水悠悠,像是突然烫着了。她吐着舌头,把冰棒再次递到了给她补蓝裙子的哑巴嘴边。下午,凉棚边裙子被仙人掌逮了现行,有绿豆大的一个洞眼记录在案。
女孩跟哥哥一起回家。赵老师从二楼推开窗,把头又伸出来了,在喊吃饭。妈妈很快发现了女孩,食指向女孩勾了一下,再勾回去的时候,像一个要敲哪个脑袋的栗凿。那一瞬,全世界都暗了一下。天确实快黑了,那个兵跟一个老兵正在换防,老兵是个老油子,彼此敬礼的时候,手臂就那么简单摆动一下了事,衣服裤子穿得松松垮垮。暮色里,那个在高处看得天远地远的、来自远方的年轻的兵,停了一下,大概遥望了一下自己的日暮乡关,然后从旋梯下来,袖口笼走了满天云彩。
女孩向哥哥指着自己的孔雀。小贝哥哥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他干裂的嘴唇咧了一下,已经离开妈妈当校长的子弟小学上初中了,他的作文据说还一直非常糟糕。也不怪他,那个年代,那个年龄,恐怕所有男孩子还没有学会赞美。
小贝又咧了一下嘴巴,他反过来指了指自己的左手上臂。那上面,是红墨水涂的三条杠。大队长,涨红了黑脸的小贝严肃地说,今天,外面全部封锁了,外公要下田,外婆要晒谷。我领着二十只小鸡仔、八只鸭,空军、海军,在菜园子里练了一天的走正步。
女孩紧走两步,跟哥哥并排着往家走,酱油色的余晖拉长了他们的身影,看起来他们差不多高。那边楼下的几户人家,在走廊上洗菜,劈柴,做饭,他们穿过升腾而起的一道道硝烟烽火。一个弄花了脸像个小花猫的男孩,把铝盆突然跌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发出奇怪的声响,让小丹和红霞一起吐了舌头。
孔雀,不甘心的女孩斑鸠一样咕咕着说,爸爸的钱,偷的。
小贝站住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怪模怪样学着谁的语气说,今天第三天,如果不是我回来摘桑叶,你只怕要把蚕都饿死吧?蚕,你可是有份的。小贝拍着屁股后面鼓鼓囊囊装满桑叶的裤袋,差不多恶狠狠地说。
每天都喂的,上午,下午,晚上。女孩有点不耐烦,忧心忡忡地说。但她接着就挽起了哥哥的手,他们到了楼下。哥哥立即让她挽右边,以不妨碍向正在收工的画了大概一百个正字的三个女孩,露出他的三条杠。
可是,偷钱?我没有……经验。哥哥终于回到女孩的正题,踢着不知道哪里丢过来的一颗野石子。
我来。一到暑假就晒得狗婆蛇一样的哥哥,沉吟着说。
家里有客人。是狱政科张科长——现在副政委了——的老婆林医生。
她手里拿着一件的确良衬衣布料。
就算平价,还是要给钱的呢,这个躯体高大的门板一样的北方女人,站在里屋说。
多年邻居嘛,还不扯工作上现在的上下级关系。老李出差顺路,也就行个方便,不值钱的东西,料子倒还对付。赵老师说。她飞快瞥了一眼小宝小贝,声音还是那么甜,那么凉丝丝的细软。三米以外,女孩还感觉赵老师呵出来的气流里,像有牛奶香味。
倒也是。林医生说,那就下次给,下次一起。邻里邻居,我们都不客气。
她的目光停留在门边小宝身上。接着凑过来端详了一会。单眼皮的医生,眼睛耷下来,她的眼神仍有着职业性的凌厉。
小宝喜欢,让她自己下午去绣了一个,两角钱,丑人多作怪的小把戏。赵老师笑着说,她把林医生送到了第二道门口。
出样子,神气。林医生拍着布料说,明天我给丑人小丹也绣一个,新衬衣,开学就可以穿。
蓼花监狱生卫科李科长在走廊上刷碗,亮起了家里所有的灯。家里的洗洗刷刷、煮茶做饭,这个生卫科长往往名符其实。其它家事,常出差的李科长,虽然有着单位里从上到下人人称道的好脾气,却是百事不管的。
赵老师坐在书桌前的藤椅里,手边是颈子优美细长的水壶,它没有唱歌,简直像一个闷葫芦。二十分钟前,书桌才做了餐桌。现在科长抹得到处窗明几净。月光斜斜地穿过仙人掌,跟屋里的灯光,在桌子底下捉迷藏,推推搡搡,徘徊交错。
屋里安静极了。
哪里来的?看起来气色不错的赵老师说。
女孩坐在小马扎上。开始由哥哥背着进屋,此时她的前襟被哥哥的后背蹭得有点黑。倒是那只孔雀,泛着幽蓝幽蓝的光,身上有三千多只小眼睛。
爸爸裤袋里的。坐在另一个马扎上的哥哥接话说。
没问你。赵老师说。
女孩仰着脸,很慎重地点了一下头。她的双手又夹在了双膝之间。
赵老师把藤椅后背的右手伸到了前面。
女孩赶紧把一双手捧着伸出来,做出一个主动讨打的手势。
零钱。赵老师说,五角,减去两角,还剩多少,算一算?她的荫天蔽日的右手,撩了一下额发,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天塌地陷地竖直落下来。
还剩三角,三十分。全部买了牛奶冰棒和豆沙冰棒。女孩双手抠着指甲。
接下来,哥哥的语速很快。他从窗户边妹妹看见爸爸的小腿压着妈妈的小腿开始说起,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支牛奶豆沙冰棒,它们从冰柜到嘴巴如偷渡一般的惊险游历,再到哑巴缝纫店的玛瑙湖。他没有忽略吃到自己嘴里的最后半截,这是重点,他并且由此慨然承担了自己的责任。根据妹妹原先的陈述,添加自己突然无师自通夹叙夹议的表现手法,辅以丰富手势,一个漫长辽阔的下午成功复盘。沉浸于自己关于某些细节的淋漓想象,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差不多眉飞色舞了。
那是公款,赵老师说。爸爸不能动,谁都不能动。以后,这个暑假,你们一天可以有五分钱劳动奖励。今天,妹妹补写一篇作文,《记一只孔雀》。明天,是哥哥带着妹妹,先把床底下的煤球搬到走廊。爸爸做好今年秋天和冬天的煤球,又要出差了。
过了一个对年的煤球,没有新做的煤球耐烧。床底下的煤球,得一年清一次。往年,钻床底的差事,属于专擅此长的哥哥。
赵老师没有问到哥哥手臂三条杠。这让小贝洗澡的时候怏怏不乐。那确实是个皮实抗打的孩子。爸爸妈妈倒从不打他。要打是在外面打,院子里打,外婆院子里打,跟他那些大致同龄的野战军。哪怕打成一团,身上很少出现红杠杠。
爸爸妈妈架子床底下,层峦叠嶂的煤球深处,藏着女孩和哥哥繁育的小蚕。
趁着赵老师跟林医生说话,哥哥穿越火线,匍匐床底,赶紧用屁股兜里的桑叶投喂了一次。一盒一盒分装好,盒子是林医生用完的注射液纸盒,小丹偷偷给哥哥的。这样的事情总是暗暗进行,小丹甚至回避着小宝,把盒子想办法塞到仙人掌盆子底下去,以为这样可以掩尽天下人耳目。为了得到更多的纸盒,哥哥神往着再得一次麻疹,哥哥得过,小宝得过,小丹红霞都得过,有些得过的东西就不会再有。这让哥哥去年从桑树开枝到桑葚挂果,很有些失落。
哥哥计划着养更多的蚕。去年的蚕,终究毁于鼠患,院子里总有扑杀不绝的老鼠。生卫科科长家里,这样的访客尤其不少。今年,除了结茧子卖钱,实现他始终不肯提前说出的理财大计之外,哥哥想留一板蚕卵,明年春天送给小丹。当然,如果占份子的妹妹也同意。
这些,是哥哥从床的那一头,爬到妹妹的这一头,跟妹妹说的。月亮从窗户进来了,开始大口大口吐丝。
女孩的白衬衣是爸爸洗的,现在挂在月光下的床头。她想着她的孔雀。比小丹的火鸡更加骄傲的、有惊无险、遇难呈祥、现在忽隐忽现的孔雀。她不做声,哥哥说到了他下午爬上了从外婆村里突突突开到工区的拖拉机,说到了连环画里的、恐怕爸爸出差都没有到过、瞭望台上那个兵也肯定没有见过、他一定要坐大型拖拉机去一次的云南。哥哥说到了,据他所知的云南的孔雀。说到了——
月光下,微风里,湿漉漉的开始起舞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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