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引

　　每年新生入学不久，作为一名大学辅导员，我都要为一部分学生进行心理辅导。这部分被约谈的学生都是我和同事精心挑选的，他们多少都有点儿问题。我给赵琳做心理辅导的那天下了点小雨，赵琳就是顶着一头晶莹的雨珠走进办公室的。她甩了甩乌黑的头发，就是这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打动了我。她的身体本来像一面湖水风平浪静，突然之间的抖动如同美妙的涟漪，她的头发脖颈还有腰肢形成了一道美妙的弧线。我立即被她身上的青春气息迷住了，直到她微笑着看了我几秒钟，我才回过神来。我赶紧将毛巾递给她，让她擦一擦头发。那天赵琳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子的膝盖上破了一个洞。赵琳打羽毛球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干脆把这条牛仔裤弄成了破洞裤，她在另一条完好的裤腿上扎了两个洞。看看赵琳的装扮，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有点儿紧张。我谈过话的学生也不少了，他们当中不乏漂亮的美女，但我在女学生面前有点手足无措还是第一次，为了掩饰尴尬，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赵琳的问题在被约谈的学生中比较另类，她既不是心理自卑羞于和人打交道，也非厌学不能适应大学的生活环境。赵琳前几天和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利用节假日去当车模了，她穿着漂亮的曳地长裙站在豪车旁风光无限。不过，她被嫉妒她的同学举报了，举报者说赵琳的大腿若隐若现，她不但任由摄像机拍摄，还和顾客风骚地说说笑笑。当然，车模并非色情行业，但赵琳的确涉世未深，她极有可能被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诱惑，我们做老师的有责任帮她走上正途。赵琳显然还没有认识到她的错误，她认为利用空闲时间做兼职是无可挑剔的事儿。赵琳端端正正地坐在我面前，她的双手搭在膝盖上，掩盖住了裤子上的两个破洞。她瞪大了眼睛的样子让她平添了几分无辜，我故意板起的脸也放松了下来。这时候的赵琳在我眼里就像一只不知道错在哪儿的小宠物，我不忍心对她疾言厉色。

　　窗外的雨飘飘洒洒，我给赵琳讲了一个故事，我用这个故事启发引导赵琳。这个故事在我就职的大学流传已久，说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在一户有钱人家做家教，时间一长，女大学生喜欢上了男主人，她情窦初开不能自拔，而那个大款只是垂涎她的美貌。后来女大学生怀了孕，她想和大款结婚，但大款不肯抛妻弃子，他拿出一大笔钱想把女大学生打发走。没想到女大学生万念俱灰跳了楼，她腹中的胎儿都五个月了，转瞬间两条鲜活的生命都没了。这个故事经常被当作反面教材，以此来告诫女大学生们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诱惑和邪恶，与单纯美好的大学校园大为不同。赵琳很聪明，听完了我讲的故事，她良久不语。我喝着茶水，也不出声。此时的办公室只有我和赵琳两个人，我们谁都不愿意先打破沉默。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赵琳，最让我着迷的是赵琳那张俊俏的娃娃脸，这张脸似乎永远不会在时光摧残下衰老下去，只需轻轻一笑，就可以荡涤人心。我接触过的漂亮女生不少了，每当有邪念升起，我都能将它毫不留情地碾碎。我深知对于我这种已有家室的男人来说，必须和女学生划清界限。玩火者必自焚，我的某些同事由于没把握好度，最后的下场可谓凄惨。一位快要退休的副教授为了一个女大学生竟然割腕自杀，被救活之后沦为学校的笑柄。这一次我发现我的脑袋晕晕的，一种想和赵琳亲近的欲望几乎不可遏制，就在我意识不清处于崩溃边缘的时候，我的一位同事破门而入。谢天谢地，我总算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立即恢复了一本正经的面目。我严厉地告诉赵琳，出去做兼职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社会上到处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受骗。作为赵琳的辅导员，我有责任帮助她防患于未然。赵琳一个劲儿地点头，她说她还是考虑得太简单了。她的家庭条件不算好，本以为做做车模赚点钱减轻家庭的负担，没想到会有危险啊陷阱啊。赵琳向我保证，她不会再去做车模了。我又叮嘱了赵琳几句，赵琳一一答应。赵琳起身离去的时候，我颇有些不舍地瞅了瞅她苗条的背影，她刚才坐的椅子上还残留着她的体香。

　　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上了这个叫赵琳的姑娘。我开始注意她的行踪。上课的时候，我的目光总是转一圈儿落到她身上，如果此时她在认真听讲，我的声音总是忍不住提高好几度。有时候赵琳趴着睡觉或者玩手机，我的情绪就会明显地低落，精心准备的课越讲越寡然无味。有好几次我在学校的篮球场上碰见赵琳，她穿着科比的24号球衣，两条修长的腿充满了活力，我为她每一个漂亮的进球暗暗叫好，为她的失误感到惋惜。还有一次我和赵琳在校外的马路上偶遇，她和闺蜜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她屈伸自如的双腿，挺拔的脊背，随风飘舞的长发，让我想起了某个电影中的镜头。赵琳好几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奇怪的是，在梦中的赵琳总是微笑着一言不发。而我则长篇大论，说得口干舌燥。我想抚摸和亲吻她，都被她灵巧地躲过了。有一段时间，我的工作状态很糟糕，上班的时候哈欠连天，萎靡不振。同事嘲笑我晚上的公粮交得太多了，他们哪里知道我喜欢上了赵琳，内心总是处于激烈的撕扯之中。理智告诉我，一定不能对赵琳有非分之想，我是她的老师，师生关系是师德的红线。此外，我有老婆孩子，结婚数年来，我们夫妻恩爱，在亲戚朋友中有口皆碑。但是欲望煎熬着我，我渴望亲吻抚摸赵琳，我渴望和她做爱。

　　为了接近赵琳，我特意给她申请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岗位，她每天都要来我的办公室打扫卫生。赵琳做事认真，她总是将地面拖得光可鉴人，桌面擦得一尘不染。我喜欢她专心干活的样子，她用一根皮筋将披散的头发扎起来，挽起的袖管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因为用力，她的脸颊通红，额头的汗珠将落未落。谁说女人休闲的样子最美，我觉得劳动的女孩子才最好看。赵琳用她的勤劳朴实再一次打动了我，在她干活儿的间隙，我会不失时机地递给她一杯水，让她悠着点儿干。她总是愉快而又调皮地冲我一笑。通过和赵琳聊天我知道了她家境不好，母亲常年有病，父亲在建筑工地打工。我鼓励赵琳勇敢面对生活，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的。我和赵琳越来越熟，她在我面前不那么拘束了，有时候她还会和我开开玩笑，我佯装发怒，弯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来一下子。说实话，我这个动作已经有些轻佻，但我无法遏制与赵琳亲近的欲望。

　　我帮赵琳申请到了勤工助学的岗位，为了表示感谢，赵琳从老家拿了一小口袋地瓜干给我。赵琳的老家盛产红薯，薯条和粉皮远销全国各地。我的妻子对赵琳送的地瓜干赞不绝口，她一高兴，送了赵琳几件衣服。妻子也知道赵琳家境不好，她送几件衣服，落个乐善好施的名声。赵琳很喜欢我妻子送的衣服，特别是一件墨绿色的长裙。赵琳的个子高，她穿上这件裙子越发显得亭亭玉立。我带赵琳他们班秋游的时候，赵琳就是穿着那件墨绿色的长裙去的。我忘不了在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边，赵琳将长裙挽起，她的双手捧起河水，轻轻洒在脸上，我再一次被赵琳的美丽惊呆了。秋游的那天中午，我们安排了烧烤，赵琳一直坐在我的身旁。我想吃什么，赵琳就烤什么。我和同学们大口地喝着啤酒，应同学们的强烈要求，我高歌一曲。一曲终了，赵琳带头鼓掌，她崇拜的目光让我有些飘飘然。

　　当天晚上，赵琳和另外两名女同学头晕头痛，呕吐不止，她们吃了含有农药残留的烤玉米。赵琳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实在是撑不住了。我把赵琳从女生宿舍的楼上背下来，她浑身瘫软，用手臂勾住我的脖子。我使劲托住赵琳的大腿，不让她从我背上滑下去。从三楼到一楼，虽然只有短短几十级台阶，我却大汗淋漓。赵琳的体香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鼻孔，我希望可以这样一直背着她走下去。我浑身充满了力量，伏在我背上的赵琳似乎越来越轻，轻盈得我们两个随时都可以飞起来。在医院里，医生给食物中毒的三个同学洗了胃，输了液，处理完毕后已是深夜。赵琳和另外两名女同学都睡着了。我给赵琳盖上被子，当我把赵琳垂下来的胳膊塞进被窝时，她依然紧闭着双眼。我握着她的手，让她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停留了十几秒钟。我能清晰地看见她手背上浅蓝色的血管，她的指甲泛着莹白的光芒。

　　病好之后，赵琳买了一个果篮来感谢我。经此一事，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赵琳遇到了困惑就会向我请教，她长得漂亮，追求她的男生自然不少。她说她一天能收到几十人次的求爱短信和电话骚扰，她问我怎么办。我告诉她顺其自然，对于短信和电话无需理会，让其自生自灭就好。我三番五次地帮助赵琳，她非要请我吃顿饭表示感谢。那顿饭我们是在渔舟唱晚酒家吃的，那儿的清蒸鲈鱼是一绝。赵琳点了一桌子菜，再加上酒水，没有三四百块钱根本下不来。赵琳勤工俭学一个月才三百块。我借上卫生间的时机，跟前台的服务员打了招呼，这顿饭由我来买单。赵琳在酒桌上的表现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太能喝了。白酒在她眼里和白开水没有什么区别。说实话，我本来还想把她灌醉，没想到几杯酒下肚之后，我的脑袋已经晕了。赵琳也变得更美了，她的双颊通红面若桃花。我主动把话题由学习转向了私人生活。我和别的想要出轨的男人一样，开始抱怨我的妻子，凭空捏造了许多罪名加在她头上。我哭丧着脸说我的妻子又懒又馋，还拜金，我那点可怜的薪水都被她买奢侈品了。我的妻子最让我接受不了的一点是，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她基本上不和我同房了，她认为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纯粹的肉体欢愉对身心无益。我的控诉收到了良好的效果，赵琳很同情我，她说没想到一个大学老师，平日里看上去体面潇洒，日子竟然过得这样清苦。我故作忧愁地连声叹气，赵琳为我支招，她说我年龄不算大，条件又好，完全可以离婚再找。我说合适的老婆不好找，谁能保证下一个就是称心如意的？仗着酒意，我大胆地盯着赵琳的脸，目光轻佻。我告诉赵琳，我最近看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不但人长得美，心灵也美，与她共度余生是我的梦想。赵琳应该猜出了我的心思，她红着脸小声地问我，这个姑娘是谁？我一下子抓住赵琳的手，我说，这个姑娘就是你。我说我注意她很久了，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赵琳连连摇头，她说她和我不合适，她还是学生，而我是老师，她从来没想过和老师谈恋爱。不管我说什么花言巧语，她都不为所动，我苦苦哀求她也听不进去。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去了，赵琳说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赵琳坐上了我的车，她扭头看着窗外，脸上是不容商量的冷酷和决绝。我感到了绝望，正是绝望让我失去了理智。我双手抓住赵琳的肩膀，努力把她扳过来，我用醉气熏天的嘴巴亲吻赵琳。赵琳使劲挣扎，她不让我吻她。我们僵持不下，赵琳哭着让我不要这样。我将口水涂抹在赵琳的脸颊和脖子上，累得气喘吁吁。赵琳不肯就范，我只能使出杀手锏了。赵琳的家境不好，她最缺的就是钱。我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我告诉赵琳这张卡里有三万块钱，只要她答应我，这张卡就是她的。我不无得意地看着赵琳，我觉得这张卡就像一把削铁如泥无坚不摧的利剑，什么廉耻什么贞操都被它削得七零八落。赵琳盯着我，她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她生气了，真生气了，足足有两分钟她气得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她摇了摇头，冷冰冰地对我说她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她认为我和那些一到周末就堵在学校门口接女生过夜的富二代没什么不同。我想跟她解释，我不是那种拿钱玩弄别人的人，我是真的喜欢她。赵琳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琳不理我了，她辞去了勤工俭学的岗位。上我课的时候，她再也不居中而坐，扬起她那张纯净的娃娃脸崇拜地看着我。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不是趴着睡觉就是玩手机。在校园里我很少见到她，篮球场阅览室都难觅她的踪影。我知道赵琳躲着我，她真的把我当成玩弄女学生的禽兽老师了。转眼到了冬天，第一场雪光临梨城后不久，我在一家滑冰场见到了赵琳。我四岁的儿子偶然在体育频道看见了花样滑冰，他被滑冰运动员翩翩的舞姿迷住了，哭闹着让我给他买滑冰鞋，他要学滑冰。我儿子和我小时候一样倔强，越逆着他，他越来劲。当我给儿子换上滑冰鞋，牵着他的小手走上滑冰场时，我看见赵琳正在一个青年男子的指引下学习滑冰。赵琳尚处于初学阶段，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如果青年男子撒手的话，她一定会摔得四脚朝天。她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兴奋的脸涨得通红，鼻孔里冒出的热气扑到青年男子的脸上。赵琳脚下不稳，右腿往外一翻，差点儿来个大劈叉。青年男子及时伸手搂住赵琳的腰，赵琳双手扶住男子的肩膀，送给男子一个灿烂的微笑。我的心针扎似的疼了一下，我明白这种疼痛叫做嫉妒。我生怕赵琳看到我，不顾儿子的反对，我一把抱起他往外走。

　　我曾经以辅导员的名义找赵琳谈过一次话。在我的办公室里，她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侧着身子。她并不看我，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赵琳的冷漠让我力不从心，我委婉地向她暗示，不要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搞在一起，到时候吃了亏后悔莫及。赵琳明白我的意思，她说她新交的男朋友是她高中同学，在梨城开了一家健身房。她着重强调他们的关系是正当的，纯洁的，任何人无权干涉。我明白我和赵琳再也无法建立亲密的关系了。她送给我的那本《瓦尔登湖》一直放在办公室的案头，这本书的扉页上有她娟秀的两行字：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那里湖水总是澄清。我经常翻一翻这本书，不是为了欣赏梭罗优美的文笔，而是查看赵琳在书中做的标记。当我看到她画的曲线或画的一只小鸟时，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紧缩一下。那一天，当我躺在床上，把这本书盖在脸上，我似乎闻到了赵琳残留在书中的气味，我想起了和赵琳交往的点点滴滴。有一次我和她们几个女生打球，我防守她时，不小心碰到了她鼓胀的乳房，那种美妙的滋味儿我至今忘不了。一想到赵琳和别的男人亲热，我就恨不得杀死她。我想象着用双手环扣住赵琳的脖子，因为气息不通，赵琳的脸由红变紫，她的眼球暴突，最后抽搐着窒息而死。当然，作为一个人格健全的人，这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我是做不出来的。

　　每当情绪抑郁低落时，我就去朋友张墩的台球厅打打台球。通常几颗球落袋之后，我的心情就会好一些。我和张墩的相识源于一次赌球，那一年我在他的台球厅难逢对手，他看不惯我的嚣张，和我打赌输一局二十块钱。他是梨城唯一一个让我输得再也拿不起球杆的人，打完球后，他还是把赢我的钱都还给了我，我们也成了好朋友。见我神情落寞，张墩问我怎么了，我如实相告。张墩擦着台球杆，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我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在略显空旷的台球厅里，伴随着台球清脆的撞击声，张墩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叫张墩，名字是我爷爷给我起的，他老人家希望我长得敦敦实实。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我现在真胖了，肚子大得像孕妇。由于腹部的障碍，有些台球动作我已经完成不了了。二十多年前，我瘦得像根豆芽，一桶水提起来都费力。那年秋天，我和父亲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客车，抵达了梨城。我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父亲送我上学。下了客车后，我和父亲坐人力三轮到达了学校。我的头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为了掩盖额角的一道疤，我整个夏天都没理发。父亲看着我的头发，摇了摇头，他说我的头发太长了，根本不像学生样。我的父亲环顾四周，在离我学校不远的马路上看见了一家理发店。这家店开在学校附近，主要服务的对象应该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中午，当我和父亲走进丽莎理发店时，一股呛人的洗发水味扑面而来。我看见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手持剪刀，正给一个中年男人理发。看见我们父子俩进来，这个女人冲我和父亲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的大口罩，遮住了二分之一的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之所以用水汪汪这个词儿，是因为这个词儿描述她的眼睛十分准确。她的大眼睛里似乎含着一层薄薄的泪水。如果她稍微一用力眨巴眼皮，眼睛里的泪水就会扑簌簌掉落。她的手太巧了，剪刀在她手里就像一件运用娴熟的乐器。她应该很漂亮，但她戴着大口罩，我只能凭借想象力还原她的美丽。如果她能摘下口罩，让我看一眼，那该多好啊。我怕我见到她美丽的真面目之后，会眩晕，会战栗，甚至不敢直视。中年男人理完发了，一个身材比较瘦的小青年一下子蹦到了转椅上，他活像一只卖艺的猴子，理着发还不老实，脑袋总是转来转去的，往女理发师的胸脯上看。女理发师好几次将他的脑袋摆正，这家伙的头发理到一半的时候，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他伸手在女理发师的大腿内侧摸了一下。女理发师怒不可遏，举起吹风机对着他一顿乱拍，让他滚蛋。这家伙恼羞成怒，他骂女理发师，杨丽莎，你就是个婊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时候我才知道女理发师叫杨丽莎，这个小混混骂得这么难听，我虽然看不见杨丽莎的脸，但我猜她的脸肯定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赶跑了这个小流氓，杨丽莎开始给我理发。我坐在转椅上一阵阵地战栗。杨丽莎离我太近了，我闻见了她身上好闻的洗发水香味。她的手指与我的头发摩擦，我的脑袋上如同过了电流。杨丽莎打开了VCD，尹相杰和于文华扯着嗓子唱《纤夫的爱》。一会儿的工夫，杨丽莎为我理完了头发。太快了，我依依不舍地从转椅上站起来。这时候我真想把杨丽莎的口罩摘下来，看看她长得有多漂亮。可惜杨丽莎闪到一旁，拣着身上的头发茬子，根本不给我接近她的机会。

　　开学之后，我就把杨丽莎放到脑后了。我就读的那所中专学校有不少美女，可惜的是没有姑娘看上我，我那时候长了一脸的青春痘，女生见了我都唯恐避之不及。我曾经给我们班最丑的女生刘大燕写了一封情书。刘大燕不但没有接受我的求爱，反而在一节晚自习上将我的情书当众念了出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臊得抬不起头来。白天我像一只老鼠诚惶诚恐，为自己那点可怜的情欲感到羞愧。到了晚上，宿舍熄灯之后，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才悄然降临。我躲在被窝里，听宿舍的几位老大哥谈论女人。这几位大哥都比我年长好几岁，他们来自葱省的偏远地区，复读了好几年才考上这所中专学校。我们宿舍按年龄排序，位列老三的张猛同学每晚都要讲他的风流韵事。他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是如何勾引一个有夫之妇的。与一般讲故事的粗枝大叶不同，老三颇具文学天赋。他总是利用逼真的细节和形象的对话激发我们的兴趣，又利用悬疑手法吊足我们的胃口。张猛问我有没有想过女人？我点点头。他问我想的是班里哪个女生？我没回答，反问他想的是谁？张猛说他只想一个女人，那就是丽莎理发店的老板娘杨丽莎。我猝然一惊，然后陪着张猛哈哈大笑。我没告诉张猛，其实我想的和他是同一个女人，我们都爱上了杨丽莎。

　　我和张猛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们都不喜欢我们的会计专业，张猛说他只要一听到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就耳鸣，耳朵里好像有一万匹马呼啸而过。他悲伤地告诉我，如果打算盘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毕业，他很可能阳痿了。我虽然也不喜欢打算盘，但我更讨厌的是会计学原理，借来贷去搞晕了脑袋。张猛说别的女人的美是一目了然的，只有杨丽莎整天戴着一个大口罩，她把她的美貌隐藏了起来。张猛说，你想象杨丽莎有多么美，她就多么美。我同意张猛的观点，杨丽莎戴着大口罩的本意是掩盖她的美，以免招蜂引蝶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张猛很快就付诸行动了。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之后，我和张猛来到了丽莎理发店，我在门口给张猛把风。张猛见了杨丽莎竟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杨丽莎问张猛，你理发吗？张猛说不。杨丽莎见张猛鬼鬼祟祟的样子立即提高了警惕，她问张猛，你到底做什么？张猛把藏在背后的玫瑰花递给杨丽莎，他鼓足勇气红着脸向杨丽莎表白。张猛的台词都是在书上或影视剧中抄来的，从张猛那张油腻的大嘴中说出来让人觉得肉麻。刚开始张猛还比较羞涩，后来他放开了，简直像个亢奋的疯子胡言乱语。我生怕杨丽莎被张猛的疯言疯语打动，脑子一热接受了他。结果杨丽莎保持了清醒和理智，她让张猛赶紧出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张猛显然没想到杨丽莎如此冷酷，他无奈地闭上了嘴巴。我以为表白遭拒的张猛会知难而退，谁知道张猛心有不甘，他竟然想去摘杨丽莎脸上的口罩。这个举动不仅吓了我一跳，也让杨丽莎大吃一惊。她的反应还算灵敏，偏了一下脑袋躲过了张猛的爪子。张猛表白失败了正合我意，我可不希望他把杨丽莎追到手。

　　虽然张猛求爱不成，但他的疯狂应该让杨丽莎心有余悸。为了自身的安全，杨丽莎戴上了一顶古代侠客戴的那种帽子，垂下来的帽穗把她的脸都遮住了。这样一来，谁要摘她的口罩，必须先把她的帽子挑起来，难度无疑增加了不少。张猛求爱不成一度非常沮丧，他说了一堆杨丽莎的坏话。他说杨丽莎说不定是一个丑八怪，为了遮丑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觉得张猛是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对于他的失败，我的确有点儿幸灾乐祸。他追不到手正好给了我机会。女生骨子里都是爱慕虚荣的，我认为杨丽莎和她们是同一类人，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决定下血本赌一把。我没有钱，我的母亲整天编草鞋草筐，她一个月只给我一百块的生活费。我想买一个金戒指送给杨丽莎。我观察过了，杨丽莎的手指上什么也没有，她白皙修长的手上缺少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我周末回了一趟老家，撬开了奶奶床头的那个大箱子。这只箱子里藏着奶奶积攒了一辈子的玩意儿，我没拿奶奶的玉镯子和扳指，我只拿了奶奶十块袁大头。我把奶奶的袁大头卖给了镇上的古董贩子，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十块袁大头换了一千块钱。我用这一千块钱买了一枚戒指。

　　我以理发的名义走进了丽莎理发店。杨丽莎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顾客，她一句废话也懒得和我说，机械而又熟练地给我理着发。我的手伸进裤兜，紧紧握着那一枚戒指。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跟杨丽莎说，她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她。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都隔着马路偷偷看她几眼，否则的话我睡得不踏实。我请一位同学帮我画了一幅杨丽莎的肖像，我把这张画像夹在课本里，上课的时候我总是偷看几眼。我还给杨丽莎写过炽热肉麻的情书，但我没有勇气送给她。杨丽莎快给我理完发了，我该向她表白了。我鼓足勇气，说出来的话却好比蚊子哼哼。我说，我喜欢你。杨丽莎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当我想大点声向她表白的时候，她用吹风机冲我的脑袋一阵狂吹。我的声音再大也不可能超过吹风机的嗡嗡声，此刻闭上嘴巴是我唯一的选择。头发理完了，我该走了，我把戒指放到椅子上，一溜烟跑了。

　　两天过去了，杨丽莎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禁不住胡思乱想。杨丽莎喜欢我送她的戒指吗？她愿意做我女朋友吗？几天后的课间，我们正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我们对日复一日的广播操早已厌倦，同学们都有气无力地应付着，整个操场上死气沉沉。突然我听到了一阵骚动声，不少同学停止做操，纷纷抬头观望。我看见杨丽莎身穿红色的裙子，脸上戴着大口罩，轻飘飘地向我走来。同学们都盯着杨丽莎，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杨丽莎径直走到我面前，她把我送给她的戒指还给了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我不敢看杨丽莎。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更不敢看同学们。杨丽莎在离去之前送给了我一句话：好好学习。广播体操结束了，同学们纷纷离开操场，我手里握着戒指，只剩下我一个人被难言的屈辱钉在原地。我一步也动不了，眼含热泪。我恨杨丽莎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了我，让我颜面扫地。她这是杀鸡给猴看，她用这招儿告诉那些对她有非分之想的男生，趁早别打她的主意了，否则下场和我一样。

　　很快到了寒假，在老家的一个多月，我经常想起杨丽莎。寒假期间，杨丽莎的生意肯定很冷清，不知道她是否提前回家过年了。除夕之夜，烟花照亮了夜空，我抬头仰望，似乎在漫天烟花中看到了杨丽莎的脸。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漂亮，我所掌握的词语无法描摹她的美丽。此时的我对她恨意未消，我诅咒她一辈子也嫁不出去。好不容易等到了开学，我们发现杨丽莎竟然有了男朋友。在震惊之余，我们都感到了困惑，因为杨丽莎的男朋友和她根本不般配。这个男人相貌普通，小鼻子小眼，个子刚达到杨丽莎的嘴巴。我们多看杨丽莎两眼，他就警觉地瞪我们，生怕别人抢走了杨丽莎似的。他整天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胳膊下夹着一个黑色皮包，看样子像某个公司的业务员。他应该很清闲，经常坐在杨丽莎的理发店里，除了烧烧开水，打扫一下卫生，他一直盯着杨丽莎，虔诚的表情像信徒膜拜观音菩萨。让我们欣慰的是，杨丽莎似乎从来不看他，她闲下来的时候就捧着画报翻看。我在百货大楼见过他们一次，杨丽莎在鞋柜挑选鞋子。她试了好几双了，都不满意。那个小个子男人在旁边尴尬地搓着手，他的眼神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宠溺的女儿。

　　尽管我们认为杨丽莎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但她毕竟有了男朋友，我们在失望之余，纷纷调转方向，开始追求身边那些女生。我喜欢上了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女同学，她的父母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和我们这些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相比，她简直就是另一种崭新的人类。她最吸引我的是她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是中途插入我们班的，我从没见过她看过专业书，或者练练打算盘什么的。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有气质。在见到她之前，我们这帮土包子哪知道什么叫气质。她夏天的时候穿超短裙或吊带背心，该露的地方全露着。她穿那么少丝毫不觉得尴尬，反倒是我们替她感到害羞。天凉了她喜欢穿风衣，两只手插进兜里，长发飞扬，目不斜视。我整天围着她转，暂时忘记了杨丽莎。她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那么多帅哥追求她，她都不为所动，反倒是有事儿就带着我。我们去浦湖水库游泳，她穿着比基尼在水中畅游的样子让我惊呆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女孩穿比基尼这种衣服，我的目光总是落在她的乳房和大腿上，看得我口干舌燥。到现在我也不能确定，那段时间我们是否在谈恋爱。虽然我们的关系还算亲密，但我们都没表白过。如今想一想，我那时候喜欢上她和杨丽莎不无关系。如果我这位女同学戴上一个大口罩的话，她看起来和杨丽莎神似。她们的眼睛都是那种没有多少热情的、机警的、盯着你看一眼似乎就能将你的灵魂看穿的那种。后来，我和女同学因为一点小事吵了一架，我们的关系就此中断。

　　失恋后不久，我惊喜地发现杨丽莎也失恋了。那个小个子男人再也不来她的理发店了，她又恢复了形单影只的生活。一个人买菜，一个人逛街，一个人下班回家。又过了几天，我听说我们学校将要和另一所学校合并，学校附近的大批建筑都要拆除，这里要开发成高档的居民生活小区，有几家饭店和游戏厅已经搬走了。杨丽莎的理发店也在拆迁之列，我看见她的理发店的墙壁上用红漆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看来杨丽莎要搬走是迟早的事儿。如果她搬走了，我们这一辈子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我焦虑得好几天无法入睡，一想到她搬到另一个地方，和另一个男人结婚生子，我就接近崩溃了。我发现我不能接受永远失去她这个事实。一天晚上，我兜里揣着一把水果刀，来杨丽莎的理发店找她。我想好了，如果她答应我做我的女朋友，我不会伤害她。相反，如果她拒绝我的求爱，我就用水果刀在她脸上划几下，即便我得不到他，我也不想另一个男人占有如此完美的她。

　　对于我的到来，杨丽莎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她让我坐下，还给我打开了一瓶果汁。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点了点头。她说是不是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她，我斩钉截铁地说，是。杨丽莎叹了口气，她说，好吧。杨丽莎关上了理发店的门，然后她摘下了脸上的那只大口罩。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摘下口罩。我无数次幻想过她的脸多么美丽，当她的脸真的展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惊呆了。她下半部的脸上疤痕重叠，如同被打乱了的魔方，肌肉的秩序全乱了，这让她的脸看上去无比狰狞。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喉咙一阵阵地发痒，想吐。杨丽莎微笑着说，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脸，我和我的初恋男友分了手，他往我脸上泼了硫酸。

　　那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杨丽莎的理发店。明月当空，我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小河边。我把身上的刀子扔进了小河里，水中的月亮一阵抖动，裂成了好几瓣儿。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着水中的月亮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