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珠刚搬到安乐街的工厂区时,有点蒙,她一向不辨方向,是个路盲。第一天下班回家,一进家属区就找不到家了。她站在街上看,见对面来了一个老人,穿着黑羽绒服,戴灰毛线帽,就迎上去,问五栋在哪里。老人以为她是来找人的,就指给她看,说走过这条马路,就是老年活动中心,转过中心,后面是职工俱乐部,五栋就在俱乐部对面。小珠谢过,转身走,老人又大声说,实在找不到,就看楼角上的牌子,写着号码呢。
家属区的房子是一样的,都是三层高的红砖楼。这一片工厂区,是哈尔滨三大动力,五十年代建的,清一色苏联房,宽大的门,厚墙壁,细长条的窄窗子。小珠的新房子原本是单身宿舍,现在变成了住宅,走廊很宽,堆了很多物什,只有中间一小条可以走人。进去了,他们的房间却大,阳光很好。分房子的时候,周明坚持要一个阳光灿烂的房间。
阳光好最重要。他说。
四家共用一个厨房,小珠的厨房里有陈姐、庆本和秀儿三家。庆本是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他妈妈说名字是他爷爷起的,庆祝接户口本的意思。小珠就忍不住笑笑。
小珠已经怀有身孕,正期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不再租房子。恰好工厂分房子,虽然是筒子楼,但也很高兴。这筒子楼原本是职工宿舍,几家共用一个厨房,就在小珠家对门。厨房左手一排炉灶,右手一排长长的水龙头,水槽边上有一块灶台,是于峰家的,小珠搬来的头一天涂了红油漆。左手是炉灶,靠门是陈姐家,中间是小珠家,靠窗的是李小娥,不是工厂职工,住的是哥哥的房子,听说因为这个,两家闹得很不开心。只有小珠家地方最小,要挨着炉灶才能放下切菜板。每家都用不同颜色的油漆表明自己的属地。小珠对自己这块小地方有点怀疑,忍不住左右看看。陈姐看出她的心思,看厨房没人,悄悄地说,本来于峰家那块有一半是小珠的,你搬来之前,他刚刷的油漆,成他家的了。不信你看,陈姐用下巴点着说,还能看出油漆下面是两种颜色,这边蓝色的就是你前一家的。
小珠就弯过去看,虽然红油漆颜色重,但下一层还是隐约可见,果然一半是蓝颜色的。小珠忍不住有些生气。与周明讲,周明去问了,于峰就支吾起来,虽然红了脸,还是一口咬定是他家的。周明没办法,只好对小珠说,算了,他占就占了吧。
这是什么话。小珠很不满。原本是咱们的。
你看,周明说,这每天切菜,切完了横穿厨房,再到那一边炒菜,多麻烦。你就要临产了,厨房人多,谁再撞到你,也是划不来。我倒愿意就在炉子边切菜,局促了些,可是方便,一扬手,菜就下锅了。
周明说完,就转过身去看书。小珠想了想,不再说话,也抄起一本书看起来。虽然只有一间卧房,却是自己的小窝。宽宽的窗户上摆着一盆透叶莲,阳光从叶子中照下来,像一枚枚圆圆的金币。叶子略抖一抖,金币就在空气中飘起来。两个人将头转到一处,各看各的书。小珠的心静下来,就把炉台的事忘了。
小珠因为前一胎流过产,这一胎格外珍贵,提前一个月就请了假在家待产。周明去上班,中午回来,小珠还躺在床上,肚子里的孩子一踢一踢的。周明就贴上去,一边听一边笑,眼睛里都是渴望。小珠高兴起来,就问周明孩子叫什么,周明正色想一想,说小名叫豆豆。
那学名呢?
学名你起。周明说。你是妈妈,听你的。
2
于峰的内当家是杜玉秀,陈姐她们都叫她秀儿,小珠也跟着这样叫。秀儿的女儿乐乐比豆豆大三个月,秀儿在南岗地下城做服装生意,给别人站床子。秀儿生得眉清目秀,是一个美人胚子。在地下城卖服装是需要长相的,长得漂亮,还要会打扮,卖货的不时髦,怎么能卖出去衣服?所以卖服装的,还要做一个时装模特。
秀儿生得虽然好看,却不够时髦。哈尔滨最时髦的姑娘是道里的姑娘,她们有一种夸张的时髦,也喜欢一窝蜂的时髦。她们时髦得大胆,讲究曲线。这跟哈尔滨历史有关,早年的哈尔滨,被称为东方小巴黎。也有人叫天鹅项下的明珠。有很多欧洲白俄,哈尔滨一直是有异域美的。比如冬天,姑娘们喜欢穿裙子,长大衣下面露出一截羊毛裤,脚上是皮靴子,就像俄罗斯玛达姆。
哈尔滨姑娘对时尚有不懈追求。小珠上大学时,时兴喇叭裤,大学毕业喇叭裤过时了,时髦紧身裤了,每个人都穿紧身裤,那种练芭蕾的紧身裤。有的老人看不惯,说什么打扮,露骨露型的。但姑娘们不管。过了一阵子,街上流行蝙蝠衫,姑娘们就都穿蝙蝠衫。哈尔滨姑娘的打扮有戏剧化美感。她们喜欢把生活当做舞台去表演。
工厂区离商业区很远。工厂区的姑娘本来是朴实的,但要去卖服装,就要时髦起来。秀儿就学化妆,开始画得不太好,脸和脖子之间的颜色差异太明显,白粉到了下巴,突然就没有了,一张白脸和一截黄脖子,很突兀。那段时间,电影院演《叶塞尼亚》,街上流行叶塞尼亚妹妹的麦穗头,秀儿也去烫了麦穗头,然后把一头麦穗吊在后脑勺上,吊得高高的。秀儿走路,双肩摇,肩一摇,一头麦穗摇摇晃晃,显得天真可爱,增加了些许少女的气息。秀儿虽然做了母亲,却不像哺乳期妇女肩宽体胖,还保持着苗条的身材。
女人的哺乳期其实是另一个生长期,女人们生了孩子,骨骼变了,有的连性格都变了。生养孩子,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第二次出生。
能不喂奶就不喂奶。秀儿对小珠说。想想看,喂奶了你就不能上班,回来喂奶根本就来不及,再说也没人替我看床子。她一边说着,一边咯咯笑。秀儿的鼻子、眼睛、嘴巴大小都般配,不知为什么,却显得平庸。
这可真怪,小珠想。左航就不一样,左航长得小眼睛大嘴巴,鼻梁扁平,却有一股子精气神在里面,那种精气神让她显得又高雅又威风。
左航是周明的朋友,也是小珠的接生婆。小珠动产的时候是半夜,突然就肚子疼,他们就出门打出租车,偏那时候没有,马路上空荡荡的,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小蹦蹦车,周明就扶着小珠上了车。小蹦蹦车一路蹦到医院,上下颠簸,加速了小珠动产的速度。周明急忙去找左航。左航高挑细长,穿一身军装,平添一股英气。手脚麻利,不慌不忙,来了就把小珠安顿好,检查了,说还早着,不用着急,这一夜生不出来。左航走后,小珠就问周明,当年你应该追求左航才对,我都被她迷住了。然后就不停地盘问,为什么周明没同左航好上。周明被她纠缠得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当时自己毕业分配时,学校原则是哪来哪去,他面临回老家,如果与哈尔滨姑娘相爱,日后就会两地分居,自己前途飘摇。不忍心连累别人,并不知道自己还会再考回来,进了工厂,还娶了小珠为妻。小珠就住口,想到自己与周明真是相逢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心里感恩,就静静地把头靠在丈夫肩上。
秀儿最爱说地下城的事。说起卖服装,总是笑着,秀儿高中毕业后一直没工作,如今嫁了国营企业的技术员,自己做上了买卖,心满意足。尽管有时在地下城生点闲气。对面床子的小菊就常对她翻白眼,说她土。秀儿不知道,这种歧视,与历史有关。那时候不知谁总结出的说法,说道外是地狱,道里是人间,南岗是天堂,至于三大动力,是五十年代作为工业区建立起来的,早期哈尔滨的版图上,这里还是蛮荒一片,叫傅家甸子。老哈尔滨人给这个郊区取一个名字,他们叫街边子,街字按照哈尔滨发音,叫gai,gai边子,他们说这个词的时候,嘴巴还要偏一偏,发出的音有点含糊。gai边子,中间略停了一下,以示小觑。秀儿是生活在gai边子的姑娘,与南岗商业街上的姑娘,是有区别的,比如打扮得不够时髦,说出的话不够流行,有口音。秀儿对陌生事物,还会两眼发直,下巴下垂,有点呆样,引得小菊撇嘴。好在秀儿并不在乎这些。秀儿有自己的骄傲,她对生活很满足,她下班晚,丈夫承担了一切家务。小菊长得倒是洋气,老公还不是跟人跑了。秀儿回家时,大厨房里热火朝天,好丈夫于峰正在做菜,而米饭已经快好了。
于峰喜欢穿红背心,小珠每次见他,都会想起小学时看的电影《春苗》。于峰具有那个时代崇尚的长相和气质。他健壮,棱角分明,眉骨和颧骨都很突出,眼睛不大,却男子气十足。只需在背心上印上青年突击队的字样,于峰就可以出现在电影镜头里。但于峰却不是挥手指方向的样子。在厨房里,于峰是一个老实敦厚的人,一说一笑,从来不大声说话。不知为什么,小珠却能感到于峰骨子里的火气。
秀儿不愿意给乐乐喂奶,满了月就去地下城卖服装。小珠却坚持给豆豆喂奶。因为她坚信吃母乳的孩子健康聪明,跟母亲感情好。她没有谁可以咨询,也不去问谁,就按照书上说的,开始自己和儿子的新生活。
知识分子养孩子,按书养。秀儿撇撇嘴说。怀里抱着胖女儿,乐乐比豆豆胖好几斤。
3
而应红这个女子,是小珠在门前的广场上认识的。
那天小珠抱着豆豆正在晒太阳,一个女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娃。
孩子几个月了?她问小珠。女人长着一张菱形的脸,皮肤很白,一双菱形的眼睛,间距很宽。她的嘴唇也是菱形的,唇线很清晰,向外凸出。染着酒红色的头发。她抱紧男娃的两条腿,男娃的身子挂在她腰上,两只小胳膊张开来,向外边扑,好像扑向更亲近的人,而偌大的操场上,只有小珠和豆豆。
这幢黄白相间的三层小楼,是老人活动中心。正是中午,老人们都回家吃饭了,小珠是掐着时间出来的。中午太阳好,在漫长的冬天之后,吸收阳光很重要。孩子需要补钙。每次体检,医生都会说,补钙呀补钙,看这孩子的额头,扇形面了。
小珠每次听了,就心疼,感到责任重大。
八个月。小珠回答说。
那女人就笑,她穿一件白背心,胸前印着七七八八的银黄色。她叉着两条腿,以便站得更稳当。做母亲的人,身上平添十几斤力气。女人笑的时候,眼睛斜一斜,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那跟我家男娃一样大。她说。
阳光照在头顶上,七月的北方,高大的杨树枝叶茂密,小珠挪出阴影,尽量站在阳光好的地方。
原来她们是邻居。应红住二楼,小珠住三楼,应红的男娃杰杰比豆豆小一天。两个母亲就开始聊天,给孩子吃什么,几点睡觉,会什么小把戏。
我们就是瞎活。应红说。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就是个小畜生。应红摇一下肩膀,用力把向外挣脱的孩子扳回来,然后用嘴唇打一个唿哨,对孩子说,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孩子是个敦敦实实的男娃,长着母亲一样的菱形眼睛,脸型是椭圆的,倒不像母亲。
豆豆安静地坐在小珠怀里,与应红母子相比,小珠母子显得瘦小单薄。豆豆戴荷叶边的遮阳帽,一张小圆脸,一双圆眼睛。小珠常常惊异于豆豆的眼睛,虽然是个小婴儿,明亮的眼睛里却常有一种深远的意味。小珠喜欢与他对视,那深而明亮的湖水却是她不能抵达的。小珠在欢喜的同时,隐隐生出无力感,那时她还不明白这种无力感的来源。对于一个年轻的母亲来说,刚刚得到孩子的快乐满溢了生活。小珠很快将那无力感忘记了。
跟小朋友玩吧。应红说。然后将杰杰的胳膊伸过来,放在豆豆身上。
豆豆突然哭起来。
不要。他含糊地嘟囔着。然后转过身,趴在母亲肩膀上。
我们要睡觉了。小珠说。
你的孩子胆子太小了。应红说。
两个女人就向着五栋,摇摇摆摆地走。走到门口,应红指着马路对面的食杂亭子说,那是我婆家开的。
楼门口黑洞洞的,刚进入楼门,阳光就消失了。外边阳光越好,里面就越黑暗。她们在黑暗中上楼,应红在二楼消失,小珠上了三楼,眼睛适应了黑暗,走到家门口,开了门,阳光扑面而来。
阳光灿烂的时候,小珠喜欢把豆豆放在透叶莲下面,透叶莲的叶子就搭在豆豆头上,好像童话里的小孩。
4
夏天的日子像光一样,过得飞快。一转眼,产假就要结束了。小珠上班之前,要把豆豆安顿好。小珠和周明的家都在外地,没什么指望,只能将孩子送到幼儿园去。豆豆哭了两天,哭完了,明白哭也没办法,就只好听天由命。虽然不高兴,也还是跟妈妈摆手再见。送走孩子,小珠去上班,天气渐渐冷,一身衣服又瘦又小,走过马路时身子沉甸甸的,好像秋天的玉米。小珠胖了,人生中第一次体重超过了一百斤。
远远看到单位,小珠居然有些心跳,好像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意思。进了门,收发室里探出一个脑袋,是个新面孔,问小珠找谁。小珠没想到自己生孩子的档口,收发室的阿姨都换了,就说明身份,又问于阿姨去哪里了,新收发说不知道不认识,眼睛警惕地上下打量。小珠没再问,一拐弯,进了史志办。
以为都上了班,推开门却没有人。小珠见自己的桌子还干净着,只有左角一排书上落着一层灰,知道每天还有人擦桌子。阳光斜刺里照进来,小珠拿起一本书抖一抖,灰尘便在空中跳起来。她打了热水,擦桌子拖地,同事们才姗姗来迟。主任见她来了,一改平日的冰冷,热情问候,脸上也有了些丰腴的感觉,小珠略有些惊讶,后来才知道主任再婚了,心情大好。主任又指着子都的桌子,感叹说现在的年轻人,心思活得很,跑到南方闯世界了。
都想赚大钱,主任撇撇嘴说。如今所谓文化研究,都是表面文章,脑体倒挂这么严重,谁还安心工作。楼上的那个小吴,毕业没几天,也不工作,干脆就在外面做影楼,照婚纱照。
真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一个搞舞台剧的,去照婚纱,糟践自己。主任撇撇嘴说。
上午开会,讲到要评职称了。江老师很感慨,说自己当了二十六年助教,如今终于一切步入正轨。主任宣读条例,原来像小珠这样的年轻人,按年头计算,大学毕业三年就可以评助教。按照学历金字塔,大专中专就排在后面。这个政策激怒了许多人,以前在京剧团演鸠山的关山气愤得不行,在会上立刻叫起来。
凭什么他们毕业三年就评助教?鸠山说。一张脸涨红着,斗鸡一样。
我们当年是没上大学,又不是考不上,只是没赶上好时候。如果不是上山下乡,我也能上大学,我也能大学毕业三年就评助教。历史包袱不能让个人背着,这个政策不公平,我要去告状。
鸠山气咻咻地说完,开门出去,带着一身的火药味儿。
众人正愕然,门又开了,火药味复又吹回来。鸠山一阵风走回来,到他的座位上拎起皮包,返身走出去。
小珠感到一张脸火辣辣的。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她。她是众人中唯一的靶子。只有她大学毕业三年,按照政策可以评助教。
散了会,是午饭时间,小珠拎着饭盒,像以前一样,到楼上财务室凑热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喧哗,便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原来李老师正在哭,一群人围着她安慰。
这就是政策不公平。是主任的声音。
凭什么她一个小孩伢子就能评助教,我工作了二十多年还是初级,连中级也评不上?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女人,如今歇斯底里地大叫。
小珠缩回伸出的手,静静站着。走廊里非常安静,两边办公室的门都关着,一束光从窗口倾斜进来,好像一把刀,直刺刺地将她的身影截成两段。在犀利的光中,一团团尘埃混沌地转动。小珠转身下楼,回到办公室,里面没有人,只有横七竖八的椅子,刺鼻的烟味尚未散尽。小珠把饭盒放在包里,回家。她没有请假,她感到下一秒眼泪就会流出来。
5
周明下班时,小珠已经把豆豆接回家。周明见她神情憔悴,问第一天上班情况如何,小珠就将这一天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他听。周明说历史的账不算在他们头上,也不能算在你头上,那不是没完没了恶性循环了。小珠说算在谁头上,谁也说了不算。两个人就沉默,小珠打起精神,问周明这一天怎么样?周明就笑起来,说今天把倾城惹生气了,不理我了。小珠问为什么,周明说最近秦伟总是找她说话,就坐我对面,说话就说话,光明正大地说呗,还咬耳朵,有一次我起身,见秦伟将一只手放在倾城的大腿上。唉呀,都是成家的人了,有点不对嘛。我就说秦伟像个绿头苍蝇,你想想绿头苍蝇专门找谁呀,倾城就生气了,一下午都坐在康师傅桌上,不和我说话。
小珠说你不是吃醋了吧。用眼睛盯着周明。周明说吃什么醋,我才不喜欢她,俗。有一天康师傅说也不知日本人长什么样,她抖一抖身上的日本大衣,说那还用看,看我就行了,我就是日本人。
她怎么是日本人呢?小珠问。被周明吊了胃口,竟忘了心情难过,脸上的泪还没干。
周明说她小姑子嫁给了一个日本遗孤。遗孤在哈尔滨长大,后来到日本认了亲。遗孤说一口流利东北话,日本话一句不会,没法找媳妇,只好回来找。别人问他日语好学吗?你猜遗孤怎么说?怎么说?小珠问。他说日语真他妈的太难了。
两个人就笑,把之前的苦恼都忘了。豆豆见妈妈笑,就伸出手在小珠脸上乱摸,那细嫩的小手,软软的抚摸,让小珠心情大好,把孩子抓过来摁住,狠狠亲了两口。
周明见小珠笑了,也笑起来,然后正色说你不知道,从日本弄回来的大衣,听说许多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小珠想起阿欢领她去的那家卖日本大衣的,说不能吧,哪里有那么多死人。周明说,总之二手衣服一律不能买,谁知道之前什么人用过。这一点小珠倒是认同,他们宁可买最便宜的东西,但一定要是新的。对于古董这一类,周明始终不感兴趣,他对所有用过的东西,都心存疑虑,总感到那上面带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信息。周明拒绝一切可能的未知进入生活,他有精神洁癖。
周日小珠在家,周明去加班。应红敲门进来时,小珠正在和楼下的老太太说话。豆豆坐在沙发里。他刚才把铁盆扔在地上了。楼下老太太说她家老爷子心脏不好,不知楼上为什么总有声音。小珠说不会再扔了,对不起。
豆豆穿一件粉白色和尚服,正在拿一根火腿肠玩儿。应红站在地中央,环视着说,你家还挺像样的。小珠家其实只有一个电视,连冰箱也没有。
你去我家看看,一洗如贫。应红笑着说。
应红的成语很奇怪,但小珠没有纠正,她认为那会令人蒙羞。
下班的时候,男人们喜欢穿短裤,人字拖鞋,光着上身,在小区里走来走去,有时他们还面对面站着,腆着圆鼓鼓的肚子,用双手搓着肚皮,或者抱着胳膊,聊天。有一次一个抱娃的女人问她是哪个车间的,小珠说她不在车间。
那你是哪个处的?她睁大眼睛问。
小珠说我不在这个工厂。
那你是干什么的?她又问,语气里透着不信任。
对许多人来说,这个工厂就是全世界。
这个工厂要什么有什么,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到夜大,从医院到商店、旅店、招待所,有大厂、分厂,还有服务公司。女人瞪大眼睛说。
要什么有什么。她重复说。你不在厂里工作,还能在哪儿啊?
是呀,我还能在哪里呢。小珠想。一恍惚间,她不明白周明为什么选择她。周明一表人才,刚分配到这里,就有女孩给他打电话。
工厂女职工太辛苦了。周明说。上班铃一响,放下孩子就跑,慢一点就扣奖金。
后来谁问小珠做什么,她就说是卖菜的。他们瞬间就听懂了。
于是小珠把自己藏起来,在这个小区里没有人真正赏识她,除了于大伟。
于大伟是周明的校友,周明研究生时还带过他。于大伟的妻子小米是他的同学。爱情始于校园。他们住在三栋。有时他们会过来坐坐,于大伟喜欢唐诗,他父亲是一个乡村教师,从小就教他之乎者也。
我想写小说。他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写。
大伟长着元宝嘴。小米这样说的时候,小珠知道她是爱大伟的。于大伟的嘴很大,笑的时候更大,占据了他半张脸。他高个子,虽然健壮却很瘦,还是一个年轻人的骨骼。
应红睁大眼睛,贴在小珠的结婚照上,小珠穿白色婚纱,周明穿白衬衫,他们相互对望,小珠正在为他整理领结。
你们还挺浪漫的。应红说。她这样说时,露出真实的羡慕。这种表情让小珠有些不适应,她更习惯应红满不在乎的表情。
我什么也没有。应红说。我结婚时他们家不同意,说我丧,什么也没给我。
那你家人呢?小珠问。
都死了呗,要不怎么叫丧呢。应红笑一笑,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样子。
豆豆还在捏他的火腿肠,杰杰已经把床上的玩具玩了一遍。此时大概感到无聊,他突然看到了豆豆手中的火腿肠,就伸出胖胖的手。
豆豆扭转身子,躲开那只胖手。
抢。应红对她儿子说。男孩子就是要抢。你俩都使劲儿,看谁能抢过谁。
杰杰果然去抢豆豆手中的火腿肠,他伸出手,比豆豆的大一圈。
豆豆试图捍卫他的火腿肠,但明显不敌杰杰。豆豆大哭起来。
抢。应红蹲下身,兴致勃勃地说。看谁有力气,看谁是大力士,看谁能抢过谁。
豆豆从没有这样委屈过。小珠抱起她的孩子。
你家孩子不经逗。应红说。她能看到小珠的不满,但她不在乎。
你把孩子养得太娇气了。这样怎么行,到社会上怎么活?在社会上,就是弱食强肉。应红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要午睡了。小珠下逐客令说。
哎呀,你们知识分子,真是。应红斜着眼睛,菱形的眼睛变成细长条,从上到下望着小珠。
应红斜着眼睛,踢踢踏踏地走了。杰杰从她的肩膀上向外挣,他的胳膊在母亲身后张开着,他十分留恋与豆豆争斗的过程。
6
黄昏时的小区十分安详。出了楼口,过一条小马路,就是应红婆家的食杂亭,亭外常聚着一些后生。应红说,那个剪着板寸、穿梦特娇黑衫的是她家女婿,个头不高,却健壮,是个肌肉男。站在他身边的,是新媳妇儿,就是杰杰的姑姑。
看见没有,应红说,就是那个女的,腰还没有狗脖子粗。
小珠看过去,见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子,长黑发,婀娜腰身。她的细腰,小珠多看了两眼。小珠同时注意到,那女孩两只大眼睛,有一种无辜的忧郁。
下班的人流开始进小区,人们三五成群地说着话,女人们手里拎着刚买来的菜肉瓜果。周明一走过来,小珠就抱着豆豆迎过去,周明一把将孩子接过去。
你男人好帅。有人在后面格格笑。周明看了她一眼。
小珠说这是应红。周明没说话。一直往家门口走。
你怎么不跟人家打招呼?小珠对周明的态度很不满。
你在哪认识这个女阿飞的?周明对小珠也很不满。
小珠被他气笑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女阿飞?小珠说。
还用问?你看她那样子,就不是好人。
他们说这话时,低低的声音,不敢被别人听见。邻居们不断超过他们,每个人都打着招呼。
下班了?
下班了。
周明说一切进展顺利,这个项目是一个大工程,六十万千瓦,现在标书都做好了,过几天去投标。又要公出了。小珠说哪里?
在杭州。他说。
去几天?
看谈判的情况,估计一周就过了吧。他一边说,一边把豆豆放在脖子上。
他们商量着今晚做砂锅豆腐,决定去市场上买一个小砂锅。庆本妈在南岗秋林对面的砂锅居工作,她说做砂锅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饭菜。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简单呢,放几块鸡煮一煮,加几块豆腐,就是砂锅豆腐。煮的时间越长,越好吃。庆本妈是个小个女人,常年烫着卷发,一张脸上窄下宽,做了十几年的砂锅豆腐,却看不出一点粗手大脚,皮肤像豆腐一样白净。让小珠想起豆腐西施。她是大走廊的老居民,庆本今年上小学了,每天还抱着一个小绒熊睡觉。
没有小熊睡不着觉。庆本妈说。
庆本家是大家庭,庆本的姥姥和爷爷都跟他们住。他们家两间房,对门,庆本跟爷爷一间房,姥姥跟爸妈一间房。
旭升街是工厂区里唯一的商业街,这里有卖菜的,也有卖肉的,还有面条店,你拎着白面去,就可以拎着面条回来。面条机是一个能变魔术的机器。新鲜的面条比挂面好吃很多,圆润有弹性,不像挂面,煮过了火,容易碎。周明喜欢宽面条,宽面比窄面有嚼劲。
面条店门前排长队。压面师傅手脚很快,但他着急,机器却不着急,机器是按程序和时间来运行的。小珠站在后面,看人们用塑料袋装着面条出来,一个老太太用小铁盆盛着。面条是一般长的,用手一搂,就是一把。前面两个人不着急,闲聊天。太阳还早呢,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工厂下班早,四点就下班了,因为工厂上班早。干满干好八小时,人们就在街上享受生活。
就是西大桥那边的老中医。听说下药可毒了,你知道他用什么做药引子?用毒蝎子。以毒攻毒。红脸汉子说。
能治好吗?他对面的矮个子问。他仰着一张脸,脸上都是疑问。
能治好,听说治红斑狼疮,是独门手艺,祖上传的。红脸汉子确定地说。
队伍一点一点向前移动。
这生意真好。红脸汉子仰面望着窄小的面条店,赶明儿咱也开一个。
有工作谁开这个。红脸汉子说。这个月你拿几等奖金?
豆豆东张西望着,两只眼睛充满好奇。
于大伟走过来,穿一件蓝色运动衫,胳膊上有两条白色的竖条。
压面条呀。他说,张着一口笑嘻嘻的元宝嘴。他已经吃过了,在食堂吃的,两个馒头一盆菜,还像上大学时一样。他急着吃完饭去打篮球。虽然成了家,有了孩子,于大伟活得还像大学生一样无拘无束。他朝气蓬勃的样子,一点不像做了父亲的人。相比之下,周明显得成熟安稳很多,虽然只大几岁,他已经有了步入中年的模样。
也许正是这个样子让人心安吧。小珠想。她望着于大伟挺拔的后背,一瞬间就消失在人群中。
年轻时光很美好,无忧无虑,但那时,小珠并不快乐,她望着青春渐渐远去,却也没有感伤。生活继续着,而且会继续下去。
人们喜欢歌颂青春,认为进入中年是对现实的妥协,但其实青春期是一个躁动不安的时期,有美好也有黑暗。小珠这样想着,伸出手,接过豆豆抱着,这个满身奶香的娃娃让她心安。那些漂泊的情感,流浪的心情,在安稳生活前面搁浅。人们真的喜欢流浪吗?小珠不知道,至少她现在不喜欢。在周明和孩子身边,她感到幸福。
街那边走过来一个女人,怀里也抱着一个男娃,男娃比豆豆大一两岁左右的模样。大约刚刚跌了一跤,衣服上都是湿泥,脏兮兮的,张着大嘴,哭得肆无忌惮,一脸的鼻涕眼泪。抱着他的女人,生一张黝黑的瘦脸,一边用力擦孩子腿上的泥,一边伸过嘴去亲那大哭的男孩,她左亲一下,右亲一下,全然不顾男孩脸上的眼泪鼻涕。
那么脏的脸,还亲。周明说。
那也是她的孩子呀。小珠说。
他们换了面条,慢慢随着人流走,走到肉食摊上,想买一块肉做打卤面。
长长的肉案,只有一家是排队的,其他家都冷清着。人们宁可排队也要买这一家,因为这家的肉新鲜,这家肉铺是三个兄弟开的,老大叫大生子,依次是二生子,三生子。大生子圆头大脸,二生子、三生子尖头小脸。
是一家子吗?长得不像啊。有人说。
大生子像他娘,老二老三像他爹。龙生九子,九子还不同呢。有人说,在这条街上,即使不认识的人,也是面熟,也搭着话。
周明指着一块肉,说就要这一块,不肥不瘦。
他们只买一斤肉,因为没有冰箱。打卤面之后,周明把剩下的肉炒一炒,用酱油腌了,放在铁盆中,用小瓷碗盖上。这样过一夜,第二天中午还能吃。傍晚他们再去买新肉。他们的生活是健康的,现吃现买,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平稳,周而复始。
7
大走廊照样热闹,于峰把乐乐接回家,让她坐在小板凳上摘豆角。秀儿去南方上货了,家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秀儿妈来过几次,都是于峰加班不能接乐乐的时候。老太太刀条脸,看起来有些悲苦,不像秀儿那么甜美迷人。于峰说老太太一辈子吃苦耐劳,一生日子没有宽松过。陈姐就问秀儿去广州上货怎么样了,于峰说挺好,可高兴了。
秀儿回来时,穿着时尚的白色高帮运动鞋,脸色红扑扑的,笑嘻嘻地说南方真热,花红柳绿,比我们北方漂亮多了。广州那地界,冬天还有花,水果蔬菜什么都有,我都不认识。
陈姐问她有什么新鲜的,她就讲在天府酒店喝的蛇血蛇胆酒,蛇胆酒是绿色的,蛇血酒是红色的。先在铁笼子里选好一条蛇,跟服务员说了,上楼坐下等,一会儿就有人将蛇胆和蛇血送上来。酒是高度酒,把蛇胆滴进去,就是蛇胆酒,把蛇血滴进去,就是蛇血酒。秀儿说陈姐你不知道,我刚看到那蛇,麻翻人,我害怕那东西。但酒是好东西,蛇胆酒清火,蛇血酒大补。
小珠旁边听了,说蛇是冷血的。秀儿就转过脸,将一头叶塞尼亚妹妹的麦穗头晃一晃,说是吗?那我可不知道。我们老板说是大补。我们老板什么都懂,走南闯北,有见识,人可帅了。说着脸儿红一红。然后又拿出一件针织毛衣,上面缀满棕色铜钱。秀儿说这是今年的新款,我家老板说了,你们看着吧,今年肯定能卖爆。
陈姐说让我看看。秀儿就将毛衣递过去。陈姐刚想接住,秀儿说那你先洗洗手。陈姐就笑,说,看我着急的,忘了。连忙将手洗干净,接过来看那衣服,一边翻领口袖口,一边啧啧称赞。说这机织的,就是比手织的好。看这扣眼,锁得多密实。秀儿就更加得意,说那还用说,这可是大哥大。这时庆本妈双手捧着盆子过来接水,也凑过来问这叫什么,秀儿放大声音说大哥大。陈姐说不是移动手机叫大哥大吗?这个也叫大哥大?秀儿说都叫大哥大,大哥大就是最厉害的意思,南方话。我们去上货,货主管我们老板也叫大哥大。
秀儿说得脸色飞红,又笑,说他们管女强人还叫大姐大。庆本妈就嗯了一声,低头看那毛衣,说真是好,款式好看,又厚实,便问秀儿多少钱,秀儿说你们要是买,我跟老板说说,给你们进价,地下商业城都拿二百八,我卖你们二百怎么样?庆本妈听了吓一跳,说一件毛衣二百块,我一个月工资呢,买不起。秀儿瞟一瞟眼睛,对陈姐说你买不买?陈姐正反反复复看着毛衣,下决心似的说,等过年发了奖金,我就买一件,让我家老张也时髦一次。张师傅站在陈姐身后切土豆片儿,接话茬说,我可不买,你这败家娘们,两百块,能在大生子的肉铺扛半扇猪肉过年了。
厨房里的人们都笑,秀儿也笑,一边笑一边把毛衣叠起来,说你们就不买吧,赶明儿个满城都穿起来,那叫一个时髦呀。那时候你们就知道有多漂亮。
正说着,周明走过来,秀儿说让大学生试试,你们看美不美。
秀儿抓了周明就往身上套,周明一边说不行,一边挣脱。秀儿对小珠说,你家老爷们儿怎么不给面子。小珠摇着肩上的豆豆说,那你就试试呗,周明偏不试,说快给于峰穿上。
毛衣套在于峰身上,果然是一个好衣服架子。鸡心领口衬着于峰的方脸,格外好看,一排闪亮的金扣子,给黑毛衣增色不少。陈姐就说,还是于峰穿上漂亮,立刻就像大款了。
秀儿站在于峰身边,身前身后,这里抻一抻,那里抻一抻,欢喜得好像捡了一块金元宝,粉嫩的脸上飞着红霞。陈姐调侃说,看把秀儿乐的。秀儿说我乐?他才乐呢。大家就看于峰,果然乐得合不拢嘴。陈姐说秀儿你赶紧给他买一件。秀儿说那还用说,这一件就是给他的,是我老板奖给我的。有女式的我都没要,给他要了一件。陈姐说看秀儿多贤惠。于峰说,就是,我媳妇儿最贤惠了。
小珠见于峰穿上大哥大,果然是七分人才添了三分,就对周明说,你也穿上试试。周明拗不过,也穿上。这一穿,模样又有不同。于峰是健壮,周明是玉树临风,多了几分清秀。众人又喝彩,说南方服装果然好看,人是衣裳马是鞍,咱这个走廊,出电影明星了。
众人热闹了一番,饭菜也好了,就各自散去。
回到房间,小珠说那大哥大的确是好看。周明哧的一声,说一身的大铜钱,像个地主老财。小珠说图案是俗了点,款式倒还好,不像手织的那么软,挺括。周明就不说话。
小珠说等发了奖金,给你也买一件。周明说我又不是地主,不穿铜钱衣服。小珠说不是也有别的图案吗?有格子的,我看就挺好。周明听了就笑,小珠说,看看,还是喜欢。周明说这衣服喜不喜欢还是其次,媳妇给买毛衣穿,这个挺美的。说着就在小珠脸上亲一口,豆豆见了,也凑上来,亲妈妈一口,小珠笑得前仰后合,一家人就亲在一起。
8
到了周日,大走廊的人们都睡懒觉,没有起来做饭的,只有庆本妈一个人,早早去上班,在走廊遇见陈姐,赶早市刚回来,手里提着购物袋。陈姐说今天还上班?庆本妈说饭店七天开门。陈姐说也没有串休?庆本妈说还串休?有的忙还是好的。如今都承包了,老板让干就得干。如今南岗那地界寸土寸金了,就在砂锅居旁边,新起了好几家饭店,有吊炉烧饼,有春饼店,还新来了一个肉夹馍店,来吃饭的人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挑着吃,老板急得嘴都起了大泡。陈姐说是吗?那承包也未见就好啊。庆本妈说做买卖,难说好。生意好就好,生意不好,连承包费都交不出来。
陈姐吁了一口气,笑一笑,说到底还是咱们国营企业好,稳当。庆本妈说看你多好,多福气,陈姐说我也没什么本事,将就过日子呗。庆本妈说一个人能有多大本事,再有本事的人也不如有一个好单位,该发工资发工资,该发奖金发奖金,就是好日子。两个人在走廊说了一会子话,各自散了。庆本妈奔着去做砂锅,陈姐返回家接着睡回笼觉。
小珠倒是早醒的,躺在被窝里看小说,豆豆平日里怎么叫都不醒,如今周日,早早就醒了。坐在小珠枕头边,撕纸玩。他将纸从杂志上撕下来,弯着腰,撕得很吃力,神情十分严肃。小珠说豆豆撕纸的声音,堪比晴雯撕扇,动听得很。
太阳已经升高,光线慢慢强起来,透叶莲里滴进来的斑点,好像一排排小眼睛。过了一小时,小珠一篇小说没看完。豆豆一本杂志也没撕完。周明见母子俩都在与书较劲,就叹一口气坐起来,将毛衣平铺到被子上,然后伸直胳膊套进去,说吃什么饭?
小珠说有什么吃什么,没要求。
周明说,那你今天还去不去你妈家?小珠想一想,说去吧,上周没去。
正说着,有人敲门,周明开门一看,却是桑华,叫一声妈,说你怎么来了?桑华神色有些不好,说我惹了大祸了,小珠吓一跳,说怎么了,心就提到嗓子眼。桑华说我昨天上街,丢了金戒指。小珠说戒指戴在你手上,怎么会丢?桑华愣了一下,有些惭愧说,我是被人骗了,小珠就等她往下说。桑华吁一口气,说遇见一个中年人,说急用钱,想卖祖上的怀表——是祖上的,她强调说,我想着你爸这些年都喜欢老怀表,那一件不是文革时丢了吗?我看这一件与那一件模样很像,就想买,可身上没有钱,只有一个金戒指——
你就把戒指给了那个人。小珠说。
桑华看了看她,低下头,像犯了错的小孩子。小珠就不忍心再说。
那个怀表呢?周明问。
在这里,我带来了。桑华说。
周明打开看是一块廉价的表,哪里是金表。
桑华说如今知道被骗了,可戒指回不来了。我只怕被你爸看出来,问我戒指哪里去了。小珠就将手上的戒指脱下来,给母亲说,别难过了,戴我这个吧。母亲这才松一口气,说你们今天回家吗?
小珠说不回去了,看见你就放心了。一起回去,让我爸看出端倪,反倒不好。
9
评职称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小珠没评上,虽然心情不好,生活还要继续。好在一番厮杀之后,胜败已定,人们恢复了平静,开始时还拘谨,慢慢忘了前事,重又和睦起来。
转天去开会,阿欢说你知道吗?换院长了。小珠说怎么会?刘院长不是很好吗?阿欢悄悄说,刘院长得了癌症,上周确诊了,正在医院躺着呢。小珠吓了一跳,想想刘院长生龙活虎的样子,聪明精干,说病就病,真是生死无常。阿欢说刘院长就是不病倒也要退休了,所以新人到任是必然的,小珠就问这是个什么人,阿欢说一会儿开会你就见到了。
九点到三楼会议室开会,一众人等都上了楼,人们端着泡好的热茶,茶杯外套着塑料绳结的网扣。鸠山迈着老生的步子,四平八稳地往楼梯上走。三楼会议室已经开门,主席台中央坐着一个人,大脑袋,短脖子,一颗头好像放在肩膀上,倒有一头乌发,四六分开,好像《红灯记》中的叛徒王连举。阿欢指点着说,这个就是新院长。小珠定睛看,见新院长嘴唇敦厚,鼻子扁平,眼角和鼻梁形成一个洼地,一双大眼睛却突出,洼地的内敛与眼珠的突出,形成奇怪的对比,小珠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新院长上阵,表现出只争朝夕的精神,逐一找人谈话,每个被叫到的人,都有被审查的感觉,但每个从办公室出来的人,都保持缄默,闭口不谈新院长对自己说了什么。小珠在阿欢身上,看到一种新力量,好像大好前程在等待她。但小珠的心思都在家庭上,本来就是半敏感半迟钝的人,常常处于自我幻想中,好像个人情感和生活笼罩在一个玻璃罩中。但有时她又是敏感的,她的敏感是一种动物本能,就好像草原上低头吃草的羚羊,风吹来,耳朵就会告诫,危险即将来临。
危险即将来临,不是因为新院长找她谈话,而是根本没有找她谈话。科室很快重新调整,阿欢升任主任,比她低一届的师妹担任副主任。小珠的位置没有动,原地踏步。
10
冬天来到的时候,豆豆会走路了。这是个胆子很小的孩子,他扶着沙发和床走,没有可以扶的,他就蹲在地上,用手按着地板,他这样按着地板,抬起头,眼睛向上望。终于有一个傍晚,他决定单独行走,他站在地中间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小珠走过去,他走得很快,跑了几步扑到小珠的怀里,然后他转过身,又向着周明跑。他这样跑了几个来回,就兴奋起来,眼睛发亮,闪着亮晶晶的光彩,脸色飞红,像玫瑰花一样可爱,小珠和周明感到非常惊喜。
孩子会跑了,会跑了。他们交换着眼神和语气,语气里充满骄傲和激动。
那天豆豆睡得很晚,他太兴奋了,一直睡不着,小珠想他的小身体中一定充满了力量,他是确定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才开始走路的,而小珠和周明在这最初的一年里,太阳落下,太阳升起的一年,他们也经历了很多。
孩子睡着后,他们也沉沉入睡。这一夜他们睡得太沉,没有听到大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一直到几个月后,这声音变成了一桩桃色事件,他们才知道。那个时候秀儿已经不再回大走廊,她和于峰正式分居了。
陈姐说你不知道,秀儿没守住。小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陈姐起夜时,听到秀儿房子有男人的声音,那时于峰正在杭州出差。陈姐这样告诉小珠时,带着知道别人隐私的激动。她说你看着吧,于峰知道了可不是玩的。别看平时老实,我就看于峰是个有脾气的人。再说,哪个男人遇见这事能没脾气?
于峰出差回来,走廊里的人像往常一样,同他打招呼,问候,但心情复杂。于峰离开后,背上还背着众人的眼睛。人们不说话,看着事情发展。很多人认为秀儿会瞒着于峰,继续过日子。人们看着秀儿,也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帮于峰系围裙,于峰抬起胳膊,秀儿从他胳膊下面钻过去,转到他身后,把围裙系好,然后嘻嘻笑着,手里拿着西红柿或者水黄瓜,身子斜斜地靠在炉台边上,一边看于峰把土豆切成细细的丝,一边与大走廊中的任何人讲着地下商业街的故事。对于工厂里的人,每一个外单位的人,都是一个小窗口,外面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我们老板进了新货,温州的鞋,广州的衣服,样子真漂亮,咱们北方,说什么也做不出来。秀儿摇着脑袋上高高吊起的辫子,对小珠说。
我们老板,是在道里长大的,眼光特别好,他看好的,都是最时髦的,都能流行。
小珠第一次觉得秀儿的脸上有一种肉肉的感觉,肉肉的眼泡,肉肉的鼻头,肉肉的嘴巴。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了秀儿无可挑剔的五官中的小缺点,秀儿的两颗前门牙长得不一样,一颗比另一颗略长。
大走廊的生活发生着变化,最明显的是孩子们在长大。小珠的心情并没有被升职改变,她依然沉浸在孩子的成长中,她时常感到自己也在变化,对生活越来越充满感恩,尤其是当豆豆天真烂漫格格笑的时候,那无忧无虑的笑声感染着她,她也禁不住笑出声来。豆豆的笑是一剂快乐的药。有时候豆豆笑着,两只眼睛里充满了一层湿润的泪水,那生动的泪水滋润着小珠的内心,让她感到无尽的美好。每当这时,她就想生活真好,做一个母亲真好,这时候她就忘记了很多不如意,也忘记了少年时的心愿。她想或许这就是上天的礼物,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这个大任就是做一个母亲,她将全部精力放在这个孩子身上,孩子是她的全部世界,而其余的世界就成了人生背景,成了谋生的工具。
周明本来干劲挺大,以为上次去日本没有他,这次他是A角,谈判不能没有他,没想到经理拿走了全部材料,到公布去新加坡的名单时,还是没有他。周明很生气,说这里真的没办法干下去了。转一天遇见部长,部长说以前你给我的印象挺狂的,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踏实肯干的人。周明觉得奇怪,说我不狂呀。部长就笑,拍拍他肩膀,说群众反映的。
于大伟还常来。有一天打电脑游戏,眼睛短暂失明。
看什么都是蓝色的,他说。
小米强烈反对大伟玩游戏。她是一个温婉的女孩,家在洛阳,她一直都想回洛阳去。或者因为龙门石窟的缘故,小珠认为她很像那些石窟中的女子。她有一张椭圆形的脸庞,小巧玲珑的五官,尤其是嘴角,笑的时候好像含着一颗石榴。大伟结了婚,却还有许多女朋友,让小米很难过。有一天清晨她醒来,问大伟是不是和九头鸟在一起。
是的。大伟无话可说,因为昨晚他的确和九头鸟在一起。
而且对话涉及到有关爱情家庭的问题。小米说。
她还问你,她还有希望吗?
大伟听了小米的梦境,毛骨悚然。
他问小珠说这会是真的吗?真的有心灵感应吗?真的有穿越时空吗?我和九头鸟谈话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小米的梦境如此逼真,甚至对话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他说。
在小米的梦境里,他们坐在一间房子里,是新刷的雪白的房间,墙壁一米高,是果绿色的墙裙,这是哈尔滨人特有的房间装饰,他们喜欢刷一层墙裙子,而且在墙裙子和雪白的墙壁之间有一个腰带,这腰带比果绿色深一些,是深绿色。大伟和九头鸟刷墙裙子的时候,她想要柠檬黄,她觉得果绿与柠檬黄的搭配很好看,但她没有想到三原色原理,绿色与黄色搭在一起,变成了什么色,这种颜色出乎她的意料,让她的心情突然变坏,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她对大伟的感情,她有多么爱他,然后她哭了,她说我还有希望吗?
大伟说然后呢?
小米说然后我就醒了。
大伟说你为什么不继续做梦?如果你继续,就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小米说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对她说,我从未真正爱过她,我只是欣赏她细长的身材,细长的脖颈,她天生是一个模特的身材。我说你知道我的妻子是校队的女排队长吗?她说那又怎么样?
我沉默,然后说,我爱我妻子。
11
日子匆忙地过着,从清晨到黄昏,再从黄昏到清晨。尽管哲人们说,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但在平凡的人们看来,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就在人们几乎遗忘了某些事情的时候,一些事情却来了,就好像戏剧中第一幕挂在墙上的那杆枪,在第三幕响了。这是秀儿与于峰的第三幕。
黄昏时大走廊依然活跃着,陈姐和小珠在做饭。于峰家的门紧关着,有人听到乐乐的哭声,乐乐嚎啕大哭,断断续续地说,爸爸,你别打妈妈。
人们就站在走廊,侧耳细听,除了孩子的哭声,没有一点声音。
陈姐对小珠说,秀儿还真有钢条,一声也没求饶。
大家猜测,于峰是自己发现的。按着陈姐的说法,秀儿不会离开于峰。嫁给于峰是她的福气,怎么能离开,离开了,那个老板能像于峰对她那么好?但也有人说,是秀儿告诉了于峰,因为她想离婚,跟老板结婚。谁不奔着好日子去?也有人说秀儿鬼迷心窍,谁也没有原配好。等着吧,她们叽叽咕咕地说,有她后悔的时候。她们这样说着,见有人来就住嘴,一窝蜂地散了。有一次小珠碰见了,她们就哈哈大笑,说这个是好媳妇。小珠明白她们话里的含义,有些哭笑不得。回房对周明说,就她们那个样子,于峰不知道才怪。
秀儿搬走之后,于峰一个人带孩子,日子过得挺辛苦。于峰倒也不抱怨,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只是不再与厨房里的人一起做饭,没人的时候才出来,简单做一点,端到屋里吃。周末秀儿妈妈来接孩子走,于峰喝个酩酊大醉。他找来好几个人,都是媳妇跑了的单身汉。陈姐说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成立了前夫俱乐部。秀儿在家时总是随手带门,如今没有了女主人,于峰门也不关,只管大开着,男人们喝醉了就唱歌,唱得鬼哭狼嚎,荒腔走板。大走廊里人来人往,女人们只互相做鬼脸,却没人劝阻。一直闹到凌晨,人们都打熬不住,各自散去了。第二天下午于峰出来煮面条,眼睛红红的,脸都肿起来。陈姐见了难受,劝他说别难过了,年纪轻轻的,再找一个也不难,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于峰说再说吧,手续还没办呢。陈姐问为什么?于峰低头说现在离婚,房子就分不上了。
陈姐说你想好了?不能恢复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于峰说什么恩,人家早走了。
陈姐说去哪儿了?
于峰就冷笑,说去南方闯世界去了。那里遍地是黄金。
小珠见过应红的男人,矮个子、精瘦、寸头,穿一件梦特娇黑衬衫,小珠见了,觉得他面相不好,凶巴巴的,眼神有一种浑浊的跳脱。应红介绍说,我掌柜的。小珠礼貌地点点头。就像周明见到应红一样,梦特娇也没理小珠。小珠也不说什么,一报还一报。
凡事满不在乎的应红,见了她掌柜的,就跟着走了,跟在他后面,摇着一头酒红头发,眼睛斜斜地飘向四方。
转天去晒太阳,小珠一出门,就见应红等在门口,半个脸红肿着,一见小珠,应红就指着那块巴掌印说,你看,他打的。小珠吓一跳,说谁呀?应红说还有谁,我家那畜生。小珠说为什么打你?应红说他强奸我,一回屋就把我摁床上。我说还有孩子呢,他就把孩子扔地上,孩子就在地上哭,我就不让,他就动手。看看,应红撩起衣服,白皮肤上一道道的血印子。小珠见了,倒吸一口凉气,说下手真狠。应红说这算什么,有一次把我肋骨都打折了,然后咯咯笑,说我也没让他好受,我抄起板凳,就把他脑袋打破了,缝了五针,满脸是血。说完又笑,一边抓着孩子的手,一边说,我们打架,这小子趴在地上笑,也是个小畜生。
小珠说你真皮实。应红说这就是生活。然后歪着头,对她儿子说,这就是生活,对不对?
周末听见哭声,应红说她家出事了,原来梦特娇打群架,死了。
本来没死,被打了脑袋,回来就睡了,早晨没醒过来。脑子里都是血。应红歪着嘴说。
那小姑呢?小珠问。
也是可怜,刚生了孩子,还在月子里,哭得死去活来。
12
冬天的时候小珠去广州出差,从哈尔滨到广州机场一下飞机,一身冬天气息的小珠就像进了一个大浴场,潮湿的热气蒸腾在空气中。这次活动,各个单位自行解决食宿,院长说没问题,一切都安排妥当。出了机场就有人举着牌子来接,更没想到来接的人是小吴。原来小吴先在道里开了婚纱影楼,本来是赚钱的,嫌不过瘾,就来广州闯世界。如今不在冰天雪地里,穿一件花格子夹克,留着长头发,一手举着接站牌,一手抽着烟,显得悠然自在。见到他们,热情得像广州的天气一样。
小吴在广州已经有些时日,单位还停薪留职着,所以对新领导格外殷勤,新领导也不推辞,很受用的样子,连带着小珠们也受益。小吴对这里的夜生活十分了解,说先住下,晚上在广东茶楼吃宵夜。
小珠进了客房就洗澡换衣服,从北方到广州,衣服是一层层脱下来的。如今洗漱了,换了单衣服,一身轻松。刚歪在床上,电话响,小吴叫她下楼去吃宵夜。进了包间,还来了两位小姐,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衣服上都有稀稀拉拉的羽毛,小吴介绍说都是哈尔滨老乡,大家就握手寒暄。白鸟是一张苍白的脸,却清秀,两只眼睛有些茫然,小吴让她坐在新院长身边;黑鸟小圆脸,高个子细腰,脸上都是笑,坐在刘专家身边。白鸟给他们唱了《千千阙歌》,嗓音沙哑得好听。小吴陪酒,十分殷勤,多喝了两杯,就跳到椅子上敬酒。小珠发现他原来是如此活泼的人,并不像在单位时沉默寡言,因此也对小吴所处的环境有了好奇。人是环境的产物,能打开人物性格的环境,定有其特殊性。刘专家好像看透小珠的心思,说有求于人嘛,就是不一样。小珠心里明白刘专家的意思。虽然在广州漂着,到底还想保留着研究院的饭碗。小吴也是费尽心机了。环顾四周,深夜三点了,酒楼里还是人头攒动。一行人在酒楼吃得脑满肠肥,飘飘若仙,新院长一边踱着四方步,一边剔着牙,在夜色中悠然闲步。刘专家倒还体面着,不失态。出了门,白鸟和黑鸟就告别了。刘专家靠近小珠,说可惜了,好好的女孩子,看着不健康。小珠知道刘专家是安分守己的父亲,有两个上大学的女儿,将心比心,是怜惜的。南国的树木高大茂盛,与北国当下的风景截然不同,小珠跟在几个男人身后,走在树木的阴影中,想到早晨还在冰天雪地中,现在却是夏天,有恍然隔世之感。
广州街道宽阔,街灯在夜色中昏黄,一行人转弯的时候,见几个长腿女站在阴影之中,见到他们,就有人上来叫大哥。小吴抢先一步说,快走快走。转身瞟了小珠一眼,那长腿妹见这一行人里还有女人,就住了口,闪到一边。小珠走到街灯之下,见一个长腿妹身材尤其高挑,穿一条超短裙,两条长腿上穿着黑丝袜子,一个膝盖处破了一个大洞,黑色高跟鞋上满是灰尘,小珠睁一双眼向上看,那背影似曾相识,竟是一头叶塞尼亚妹妹的麦穗头,正要停下脚步,却见那女人突然转身,向相反方向疾步而去,她双肩摇摆,脑后一把头发东摇西晃,显出有力的运动员一样的背影。
小珠说那是什么人?小吴说站街女嘛。小珠不说话。半晌又问,都是哪里来的?小吴说哪里来的都有,全国各地都来这里捞金。这几个嘛,应该是北方来的。
小珠说你怎么知道?小吴说你没听那口音?还有那身材,说不定就是咱老乡呢。
13
一转眼,哈尔滨的冬天就来了。国庆放三天假,人们用这三天买秋菜,白菜土豆大葱,准备过冬。大葱不怕冷,可以挂在窗外,陈姐把葱叶子朝上卷起来,挂在窗台上。白菜怕热,放不住,周明说少买一点,就要分房子了,还不知搬到哪里。陈姐说搬哪里都要吃饭,冬天买白菜,可贵了。小珠就学陈姐的样子,渍酸菜。周明买了一口小缸,放在走廊边上。他们第一次做,才知道渍酸菜也有很多门道,开水要凉透,白菜上还要有块石头压上。他们没有石头,陈姐送给他们一块。两个人手忙脚乱,陈姐跟着他们急出一身汗,终于将白菜安置好了。
放假结束,小珠去上班。清晨从电塔街一出来,就见一辆101无轨电车刚驶出站台,小珠一边跑一边招手。司机慢慢滑行,见小珠到了,就开了门。小珠挤进去,跑出一身汗。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却闻到一股脂粉味,浓浓的呛人。小珠正想着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香喷喷的女人,就有人拍她后背,却是应红。应红穿一件红皮夹克,卷发染成金黄色,眉毛弯弯,菱形的嘴唇涂着大红色,很有立体感。却瘦,比夏天瘦了很多,竹竿一样。
好久没见了。应红很客气地说。
我上班了,孩子去幼儿园,也没时间去广场了。小珠说。
我知道。应红说。
车摇晃起来。小珠抓住栏杆。应红也用力抓着。一车的人都向一个方向倾斜。一个男人就紧靠在应红身上,应红突然生起气,用肘弯怼回去。那高个子男人,被怼了一下,倒也没发脾气,讪讪地后退了一步。最烦这样的人。应红突然大声说。
小珠没说话。那男人靠在她身上,只是惯性使然。
我孩子没了。应红突然对小珠说。小珠吓了一跳。什么叫没了?
死了。她咬咬牙说。
怎么会,死了?
白血病。她说。突然哭起来。泪从眼里流出来,将脂粉冲开,脸上留下两道痕迹。
半车人都转过脸看应红,她就别过脸去。
小珠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伸出手,试图拍一拍应红的肩膀,应红却闪了一下身子,眼睛看向窗外。
车子就要到秋林了,应红说你到了,下车吧。
小珠刚从人缝中匆忙挤下车,车子就开动了。小珠站在地上,半晌没动。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刚到十月,天上居然飘起小雪。细细的小雪。毛毛雪。落在脸上就化了。十月的第一场雪。好像眼泪一样。
房子终于分下来了,大走廊里的人们都很高兴。有了新房子,生活就有了新目标。于峰搬到了新区,周明分到了一个独立的房子。他并没有拿到排名第一的房子,那间房面积虽然大,却不朝阳。周明择房的原则只有一个,他喜欢朝阳的房间。
工厂里有规定,一周搬出,一周搬入。人们就行动起来,整个大走廊一片欢腾,一片混乱。大家都抓紧时间搬家。
周明找来几个人,一辆小卡车,搬走了全部家具。小珠什么也没干。周明不让她干。周明说,抱好孩子。
小珠最后走。家具都搬空了,房间变得很大。阳光倾斜进来,分外明亮。透叶莲还在窗台上,小珠将豆豆放在窗台上,阳光照着豆豆的头发,将他染成了金黄色。母子俩向外望,见周明和于大伟搬着桌子,吃力地放在小卡车上。
所有景致都笼罩在一片白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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