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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白之册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5367
麦 阁

  此时是一个人的旅途。自己是自己的伴侣。你坐在行驶的火车上,风景不断在眼里变化,因为你在前行。你带着自己去到远方旅行。你并不是没有内心问题,然而同样,没有人能够帮你解决。出行。这两个字仿佛是你的一个出口,定期或不定期离开原地去向远方,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无声而有效的治愈之一。

  小酒馆的灯光刺眼,从外面看进去,大多都是三个一群五个一队的年轻人,围坐在一张张桌边。各色的酒,透明烟灰缸里的香烟灰,繁复而又生动的语言,沉默抑或仰头的欢笑,都是陌生的,隔着距离。时间已向凌晨,却不见有人要离开。就好像,每一个人所想要的,会随着即将到来的新黎明而一起降临。

  我想念那里的一簇野马兰花。

  而在那个时候,月光照耀,河流寂静,我曾默默对自己这样说:这不是我想要长久生活的地方。

  大约十来平方米的空间,朝西一排是三个模样一式的书柜。倚窗的桌上,放着电脑、书、茶杯,一只从西藏带回来的瓷碗,印有火焰图案,碗壁很薄,顺着光线可以看见另一面的花纹。我有时用这只瓷碗来放几只喜爱的银镯。

  一张单人沙发在侧旁放着,上面盖着颜色鲜艳的印花布,那是我在多年前一次旅行时,从广西阳朔的西街购得。一间小小的书房,集成一册书的所有文字,大部分在这里完成——在这张原木书桌上,在这台电脑前,在听得到窗外鸟叫的四季中。

  写作是为了在寂寞的时光中,倾听自己。

  每次开始坐下来写时,都能听得见周围的寂静与自己的呼吸,我清晰感到自己内心有一种“有强度的安静”。我想,这是否是我写作前的心理准备?写作需要凝聚心神。

  窗帘在微微的晨风中飘摆,房间四壁似乎也散发出某种声响,在光线中回荡。这是我的房间——窗外有两棵银杏的房间。

  古老的白色蘑菇吸顶灯,稳妥地安在天花板上,除了中间有一个小黑点,其余四面都很白。猜想可能是一只不小心钻进去的小虫儿。

  或许文学和爱情一样,都美好而又无用。是啊,你说这爱情有什么用呢。然而对于一些人来说,没有文学的人生,就是不美好的人生,就像生命里没有爱情。

  在日常生活中,我不太懂得那些虚假的人际应酬,讨厌逢场作戏,也没有急功近利的写作野心与成名成家的欲望,我从不要求自己做到八面玲珑,写是因为自己喜欢,感觉有话要说。

  写下一些文字时,我要求自己努力少受一些陈词滥调的影响,向内索求,尽最大努力表达好自己,让自己的内心气质最大限度在纸上呈现。书写的过程,让我更多辨认自己,感悟更多事物。

  比写作更让我热爱的,是生活。

  清晨的来临,夜晚的消逝,丰盛或简单的饮食,喜爱的服饰,一次又一次长途或短途的旅行,一杯水,梦,睡眠,电影,阅读,思考,四季来临,昼夜更替……光影交错中,灵魂动荡,思想需要一个舞台,写作因此不会枯竭。

  早晨阳光下的湖水,银光闪烁。风微微吹着,闪烁的湖水荡漾涟漪,与几片落下的柳树叶儿轻轻耳语。树在湖水中的倒影,因为风,有适度的变形,它们在晃漾中的弯曲,有着幻化的美,难舍难分的美,光与影融为一体的美。

  曾经的村庄田地,如今沧海桑田。塘溪被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母亲哥哥现在住的安置房,是火柴盒般统一的新建小区,楼层之高,让楼与楼之间的道路犹如狭谷。如果不下楼,母亲在一些时间里就如一只鸟儿,停歇在房子的窗口,呆呆看光景。

  十一岁那年,父亲刚满四十岁,他在一场病中忽然离世。因为这个原因,致使我从学校出来,迫于生计,迫于母亲“需要”,我多次辍学,最终成了一个失学者……生活与命运,有时就是硬生生地叫人接受。不能怨,也不知道到底该去怨谁。

  生命必须承受的重与痛……如身藏一处暗疾,无可恢复。

  有过这样遭遇的人,在精神与情感上,想必会有更深沉的某种体悟。

  家乡那个湖边的村庄彻底消失了,一切,早已不见了原来的模样。

  昔日乡村田地上建造起来的居住小区,仍有此起彼伏的蛙鸣。细听,似乎是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蛙在鸣叫。蛙声的“壮观”,让我有一种真实的久违了的激动与喜悦——这熟识的、亲切的声音中,那些青草童年的日子,似乎重新返回。

  我被这成片的蛙声激醒,再次辨认到了那些旧迹——我整个童年少年,带着稻禾与苜蓿浓郁气味的往昔旧迹……

  那一晚,和曹悦童从昭通回成都,为了看更多的沿途风景,我们选择坐大巴由滇入川,先到宜宾。夜晚前抵达,住宿的酒店就靠近金沙江,在合江门附近。

  岷江边,一些段落灯光璀璨,有些晃眼。岷江在这里汇入金沙江,就开始称作长江,所以,我们到达的宜宾,是长江开始的地方。

  夜色里去看“合江门”景点。那里是岷江、金沙江、长江三江会合处,是宜宾的一个大码头,三江汇合,地貌独特。夜色中人已经很少,站在那里,可以隐约看见对面的宜宾白塔。水面缓缓,平静流淌。岷江,金沙江,它们刚柔相济在合江门相遇,合流成为举世闻名的长江。由此,宜宾拥有了“万里长江第一城”的称誉。

  我们到得晚,只一会儿,时间已滑向深夜,只在“看一眼”后就匆匆离开。

  我奇怪的是——那个夜晚的合江门,以及那里的薄雾与灯光,还有弥漫着的苍茫与寂寥,竟莫名地长时间印刻在我心头,此刻想起,依然清晰如初。

  我仍然深记着一个地方的那些细节,如此入微。那一处低地里,四月成片的金黄油菜花,像一个梦境,在发出低低的嗡嗡之声,她们持续不断地沉醉着,一直到时间让她们结出细长的青绿豆荚。夜晚来临,月光从高处落下来,与河流交融。那段必经的石板路,一块块青石板上的各种花纹与线条,变幻莫测又气象万千。左手边的小河流里,白天能够看到各种鱼儿游动跳跃,夜色中,那里有星光的倒影。

  我也深记那里的冬天。有点脏的玻璃窗户上,凝结早晨的霜花,然后又在太阳升起前渐渐融化消失。白萝卜长在河岸的泥土里,探出半个身子,碧绿萝卜菜的菜叶花边,活泼又美丽。还有青砖地上的那一口井,冬天时它向上冒出热气。井旁的梨树,在四月总是一树繁花,一阵忽然的春风中,粉白花瓣纷纷飘零,停落在深色的井台上,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花瓣的弱小与柔软……花朵落尽,夏天就来了,发亮的井水在无声中已经变得清凉。而夏日里细碎的露珠挂在草叶或荷叶上,那是我看到最亮的星星……

  上述的这些,它们都曾经真实存在于同一个地方——在我的故乡,江苏宜兴东门外,东氿边的新塘。如今那里是著名的万达广场,我很担心,一些时间过去,还有多少人会记得或知晓,那里曾经有广阔的原野,原野之上,曾有我“悬挂的村庄”。

  我个人感觉,写诗的快意与艰难,都来自对语言的驾驭。就好比杂技演员在空中走钢丝,多往左一点不行,多往右一点也不行,你就得找到那个最准确的重心,找到平衡,才能抵达成功。写一首诗也是一次冒险,你因为热爱而毅然绝然,你在自己选定的孤绝中勇敢、一往情深,你用全部的身心去寻找那些谜一样的词语,诱惑无垠,在你要通往那首诗的羊肠小道上,不,不,那就是一根钢丝,你屏气凝神、竭尽全力,你所有的呼吸与努力都朝向它……最终,从一首诗的此岸出发,你终于,抵达了彼岸,一首诗,它呈现了自己的面目。你阅读着,在那些被你召唤而来的词语之间,你读到了自己温热的内心,读到了事物之间看不见但又确实存在的相互维系,这种感知,让你满心欢喜又感动。在一首满意的诗面前,你感觉自己,又一次成功了。

  一到深秋,天空显得高远,失去水分的各种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先后从不同的树上掉下来,沙沙作响,仿佛它们是最讲究细节的物质,带着无数不言的疼痛。深秋的落叶,是能够激起我痛感神经的物质。它们——这些树叶——也是由时间凝结成的重要物证——在初春到入冬之间。

  前些天看一个片子《一声一世》。与尺八有关。片子的调子低沉,安静,节制而又有张力,做得相当投入与专业。镜头光影的交错,让人感叹自然与春秋四季,是我喜欢的格调。

  尺八——神秘竹音的曼妙与诞生,系挂了那些陌生人故事与灵魂的乐器。它需要使用它的人,用灵魂来吹奏,所发之音才能动人心魂。时间的深情与无情,生命的无常与无奈,人心的恻隐与悲悯,岁月的幽深与绵长,人的精神世界的追求与执拗,似乎它都知道,那些幽微,它都能抵达并一一表现出来。那些声音是抚摸、安慰与照亮。所有段落与画面反映的内容与指向,都让人沉迷。

  这部纪录片从头至尾让人投入。

  这一刻,从心里冒出来的句子是:但是一切都很圆满的话是不能诞生作品的,品尝痛苦对创作是很重要的。

  由此也使我想起阅读中曾看到的这样两句话:只有生病了的蚌,才能长出七彩的珍珠;只有伤痕累累的生命,才能创造出有分量的作品。

  陌生的人或者人群,因为一些声音的传递,竟也可以是那样亲切,没有隔阂。一支竹子表达的世界、生命、爱、生死、欢欣、希望与悲痛,还有虚与实、空与灵……我没有办法阻止我的心灵受它影响。

  我由此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佐藤康夫。因为他真实具备了作为一个艺术家本身的感染力。听他吹《夜明》,仿佛真的听到了那一音之间的永恒存在,时间有了呼吸与回声;我听见了世间的空旷、呜咽与忍耐。而一切又都转瞬即逝。

  我有一种清晰感觉:我更深地看到了时间。我发现我的眼睛微微湿润。

  秋天收割过的田野有一种静美。犹如一位母亲,诞下了她的孩子。她富足又荒芜,幸福又伤感。

  一列火车,依着这样的无尽旷野疾速飞驰。铁轨在车身下无限延长,像电影的镜头。植物、河流、土丘、山脉、房屋,一切都在疾速而行。

  远行的火车。光线忽明忽暗的某节车厢。哦,远方,远方是如此令人着迷。所有未曾到来的东西都在那里吗?

  火车驶过夜晚的城镇和村庄,有一些灯光便斜斜、快速地掠过我身体。后来,月亮升上了窗口。

  火车奔跑,月亮在飞。飞起来的月亮,多银亮多美好啊。这时的我,感到自己内心无比宁静。旷野上飞奔的火车与月亮,一个自己,除此,世界再无其它……

  早期的生活。还记得一些停电的夜晚,一支蜡烛,因为风的摇曳,将一滴蜡油掉在手指上的忽然灼痛。

  户外吹过的风,把木质窗户上的玻璃震得砰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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