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灰色高尔夫开了过来,车身很脏,有尘土、树叶、新鲜的鸟屎。车子刚才肯定停在了演播大厅后面的树林边,那边很少有人去,喜鹊、麻雀都喜欢在那聚着,它们很喜欢往车上拉屎。女司机留着短发,她低下了头,像是有意回避我。
我从电梯出来,要到机房审片子。从电梯口到机房要经过一条走廊,这条走廊我太熟悉了,它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境大致相同,我抓着一盘带子在走廊狂奔,眼前黑漆漆的,只能听见我沉重的喘息,好像永远都跑不到头,就在我快要到机房门口的时候,有个声音告诉我,直播结束了,我的片子不用编了。我大声嚷嚷,让我把片子编完,好不容易采回来的,可以明天播啊。那个声音又说,不用了,明天就没时效了。
墙上挂着主持人的海报,每幅都一人多高。在走廊尽头,是遥远的海报,长发被风吹拂着,背景是虚空的蓝。海报上面的射灯坏了,她的脸黑黑的。这些海报挂在墙上至少有七八年了。
刚才的女司机就是海报上的遥远,她的头发短了,见到我的时候垂下了头,前额几乎抵在了方向盘上。差不多有三四年的时间,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当时我是民生新闻的主编,她是主持人。直播前,我俩都会在化妆间对稿子,她把导语从第一条念到最后一条,遇到生僻的人名、地名,我都会提示她。还有哪条片子后面可以发挥,加点评论,我都会告诉她。
遥远用功,用一支红笔不停地在稿子上勾勾画画,每张纸都是红乎乎的一片。化妆间狭小逼仄,我们离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粘着长长的假睫毛,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嘴唇鲜红。
遥远是艺名,她原名叫姚丽蓉。
遥远和我都是应届毕业生,同时被分到了电视台。报到的日期在八月末,风轻云淡,很舒服的季节。一起入职的将近二十人,大家被领到了一间会议室。人事处的人让大家先等着,一会儿台长要给大家讲话。遥远穿着绿碎花连衣裙,脖子上戴一条珍珠项链,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她在我身边坐着,领导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我的注意力全在遥远身上。她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不是香水的味道,是她身体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她的皮肤白皙,胳膊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入职培训的最后一天,我们到台外的一些部门参观,去了有线电视台、广告部、微波发射站。有线电视台是一幢日本人建的灰色小楼,地下一层,地上两层,日伪时期就是广播放送局。遥远说,可别把我分到有线台,你瞅那楼,灰不溜秋,怪瘆人的。我说,你管那楼干啥,有线台待遇好,分哪算哪吧。
我和遥远还是被分到了有线台。有线台的节目都是外购的,没有自办栏目。我俩啥事没有,成天在审片室看影视剧。审片室密闭幽暗,监视器屏幕散发的光芒映在我俩脸上,形成色彩绚烂的光斑。遥远身上的香气更好闻了,具体怎么个好闻我真形容不出来,反正就觉得那味道远比我女朋友的要高级,那气味随着她的呼吸一波一波撩动着我,让人深陷其中,真的是无法自拔。影视剧难免会有男女亲热的镜头,看着人家撕咬、起伏,我的心里燃烧着邪恶的火焰。她总是一副很沉静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我想抓她的手,想把鼻子凑近她的头发,像狗那样反复嗅着,恨不能把她身上所有的味道都吸进我的肺腑。但想法仅仅是想法,我们近在咫尺,却隔着千山万壑。
我俩闲了差不多一年半。和我们同时来的那十几个人都开始干活了,有的在节目组,有的在技术岗,只有我俩成天干呆着。看到别人出镜了,名字出现在片尾的滚屏字幕里,说不动心,不羡慕,那肯定是胡扯。也问了几次领导,说啥时候能改版,能上自采节目。领导只是说再等等,别着急。遥远说,再这么呆下去,人就废了。她的目标是广院的研究生,那段时间她都在市图看书备考。让我帮她盯着,实在有事再呼她,她的传呼号我还记着,隆声97126传313022。
遥远没考上,每科都差很多。她说,竞争太激烈了,优秀的人有的是。我安慰她,复习时间太短了,就当试试水,明年再考。她说,不考了,不是想得那样容易。她还说,在北京,晚上没事就站在天桥上看车河。真想跨过栏杆,高高地飞起来,实在飞累了就融进那河水中。回到住处就哭,想家,想回来,但又不甘心。她去看了一场人艺的话剧,说现场看濮存昕和徐帆跟电视里就是不一样,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能钻进心里。离开北京,看到城墙、角楼、建国门立交桥,没忍住,继续哭,一直哭到了天津。
有线台的新台长绝对是个狠人。他退伍后来到电视台,先当摄像后做记者,当年骑一辆挎斗摩托车,风驰电掣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最牛的是拍警察和绑匪对峙,看到人质是个小女孩,把摄像机放在地上,径直走过去让绑匪把人质放了,绑匪和警察都懵了,他成了新人质。在新闻战线先进事迹报告会上,他说听到了子弹穿透绑匪头骨的声音。
遇到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主,啥事干不出来?先招人,晨报、晚报的记者编辑挖来不少,有线台的小楼里人声鼎沸,四五个人用一张办公桌,七八个人抢一部电话,编辑机前黑压压的全是脑袋。
台长对我和遥远挺看重,他从抽屉里掏出两张VCD,是美国著名记者、主持人珍妮弗做的节目,让我们回去好好看。
珍妮弗是个黑胖的女人,语速奇快,她的身边要么枪声大作,要么火光冲天。珍妮弗人来疯,周围越乱,她越兴奋。遥远说,这女的像刀枪炮子,台长的意思是以后咱们出镜也得像她那样破马张飞呗?我说,我的理解不一定对,现在的新闻太规矩了,缺少个性,时间长了谁还看呐。无论是记者还是主持人都要尽最大可能贴近新闻现场,哪怕镜头乱晃,呼哧带喘,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人通过镜头呈现出的形象会和本人形成反差,有的人看着挺好看,却不上镜。有的人看着不好看,却上镜。这可能和五官的位置、大小、比例都有关系吧,说不清。遥远是少有的既好看又上镜的主持人。节目正式开播前,要不停试灯光、走机位,遥远从黑暗处走向背景板,她每次都弯着腰,像一只悄然降临的猫。在明暗交界处,她挺直后背,在演播室的正中央,在摄像机的取景框,在监视器里,在所有人的眼中骄傲地绽放。
样片修改了无数次,节目终于开播了。
我们用的是字幕机里最大的字号,黑体、黄色,当那些字幕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时候,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再加上遥远和出镜记者们珍妮弗式的夸张语调,观众一下子就惊呆了。节目大致分三块,先是车祸、火灾等突发事件,接着曝光社会阴暗面,结尾社区新闻,主要展示老年人的幸福生活。节目是新的,主持人是新的,编辑记者是新的,节目的呈现形式是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节目火得一塌糊涂,遥远很快在这个城市家喻户晓。
节目组的两部热线电话每天此起彼伏,接电话的实习生总能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既不提供新闻线索,也不反映个人遭遇,他就一件事,想见遥远,实在不行,让她接电话,听听声音也行。实习生说,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像是从山洞里出来的,空落落地听着吓人。每次都回复他,遥远采访去了,没在单位。男人并不纠缠,沉默一下,就挂断电话。过了不长时间,再把电话打进来,接着找遥远。节目火了以后,热线电话很难接通,但他不知道有什么诀窍,每次都能把电话打进来。我们查了一下,号码来自老城区,是私人电话。制片人让我给那边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情况。接电话的是个老太太,她问我是哪的,找谁?我说是有线台《新闻在路上》节目组的,总有人打电话找遥远,正常工作受到了影响。老太太一个劲地道歉,说打电话的是她儿子,他有病,让我们别跟病人一般见识。我说他有啥病?她说他精神不好。但最近病情有所好转,看电视看的。我说,看电视还能治病?她说,能,自从你们节目开播,我儿子一看遥远就走不动道,只要她一出来,就啥毛病都没有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还能跟我唠嗑,说的都是正常的话,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我说,如果我们的节目真能起作用,就算没白忙活。可他不能总打热线电话,要是耽误了有价值的新闻线索,那可就麻烦了。老太太又是一阵道歉,说实在是管不了,你要是让他别打电话,他眼睛里冒出的光都能杀人。随后十多天,那个男人没再打电话,我们都说警报解除了。
那个男的还是来了,他举着纸板站在台门口,上面写着两个字:遥远。字是瘦金体,一笔一划锋芒毕露。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体纤细,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他穿着旧式警服,白色的上衣经过无数次洗涤已经泛黄,红色的领章却是崭新的,透出些许威严。深蓝色的裤子裤线笔直,像两道坚硬的铁线。
透过走廊的窗户能看见他。每天都来,如果下雨,他就撑着伞静静地站着,他和谁都不交流,也没干出格的事。刚开始,遥远进出都是小心翼翼的,她找了一顶灰色的棒球帽,帽檐差不多遮住了整张脸。她说经过那个人的时候,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她甚至想过他突然把纸板撕得粉碎,然后死死抱住自己的场景。但什么事都没有,他们一次次安静地擦肩而过,像两条永远都不会交集的平行线。遥远把和男人的相逢当成了一个游戏,她说,如果我不戴帽子,穿着上节目的衣服从他面前走,会怎么样呢?他能认出我吗?会跟我说话吗?我想试试。我说,你别犯虎,他万一犯病,你再有个闪失,没法向观众交代。
遥远还是要试。我领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摄像在后面跟着,一个摄像是退役的拳击运动员,把握。遥远穿着藕荷色的西服,是她出镜经常穿的,她喜欢那个颜色。
遥远朝男人走去,他把举过头顶的纸板慢慢放到了胸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楼上飘飘忽忽的红旗,根本没有看到有个女人正从他身边经过,而她正是他维持正常状态的精神支柱,是他每天高举的纸板上两个笔锋秀丽的大字遥远的真身。他把纸板重新举过了头顶,像再次升起一面崭新的旗帜。遥远走到马路边看着往来的车辆,我们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差不多过了三五分钟,遥远回过身,我们四个凑在一起,形成倒三角形,练拳击的摄像员殿后,我和另一个摄像员一左一右护着遥远,像阵旋风从男人身边掠过。
我和遥远来到了化妆间,谁都没说话。她旋开了一管口红,先在嘴唇上涂了几下,一张苍白的脸和鲜红的嘴映在化妆镜里,看着吓人。她又用口红在一张白纸上划着,划出一个五角星的形状。她说,他挺可怜的。不知道怎么能帮帮他。我从他面前经过,他为什么没有反应呢?他真的没认出我吗?我说,他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在那里,你的形象会刺激到他,让他看着像个正常的人。而在现实中,即使你接近他,恐怕也不会刺激到他,无论是你还是我出现在身边,结果都是一样的。
男人还是每天过来,有时候他妈也会跟着,我们可怜那娘俩,中午会给他们打两盒饭菜。男人不说话,他的妈妈一个劲地表示感谢。台长说,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天天举个牌子在门口像什么话。节目组帮着联系了专科医院,还组织观众捐了款。来了一辆救护车,男人朝楼里挥了挥纸板就上车了,整个过程很平静。他没再来过。
遥远大学的时候有个男朋友,学广播电视编导。大四那年,他决定去南方。遥远是单亲家庭,她不想撇下妈妈。两个人就分了。
遥远后来的男朋友叫马克欣,他爸在我们这很有名气,都叫他家具大王,是台里的大客户。
台长让我和遥远去采访马氏家具的新品发布会,她出镜,我写稿。发布会的地点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马家对记者很大方,每人除了一兜子产品资料,还有五百块钱红包。
马克欣面皮白净,头发蓬松,穿着蓝色的休闲西服,有点韩系风格。他对发布会没什么兴趣,眼睛一直盯着遥远。我说,公子看你呢。遥远白了我一眼,没搭茬。发布会完事,马克欣过来了。他冲我笑了笑,紧接着就把目光盯在了遥远身上。你去过北京新街口的碟店吧?遥远愣了一下,啊,去过吧,挺长时间了,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就对了,我在那儿见过你,我那时候也在北京,常去新街口那边,找些地下电影、纪录片。
马克欣坚持要开车把我们送回台里,他见缝就钻,不停地变线超车,坐他的车真挺害怕。他说自己有两个爱好,一是开快车,二是拍片子,已经攒了不少素材,以后要做纪录片的。
毫无意外,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节目组的每个人都有任务量,主持人和编辑也得采访,这是台长的决定。当然,干一份活领一份钱,大伙的积极性都挺高。遥远还不会开车,马克欣也没什么事,一有新闻线索,两人就飞车直奔现场。马克欣换了台新DV,随身揣着,他说那就是他的枪。他俩拍的片子就是突发事件,车祸、火灾之类的。这种新闻没啥难度,你只要把时间、地点、当时的场景介绍清楚就行,相当于高中生写说明文。观众爱看这种片子,对于别人的灾难,人们总是看得津津有味。每天播突发事件的时段,收视率是最高的,如果遥远出镜,更是锦上添花。
一团团的浓烟不停地从遥远身后腾空而起,透过浓烟的缝隙能看到灰白的天空,一声巨响遮盖了遥远声嘶力竭的叫喊,巨大的火球就要将她和马克欣吞噬,他们在危机四伏的边缘向观众展示着火灾的状态。
地面上布满了汽车的碎片,还有鲜红的血迹和粘稠的油污,汽车的壳体扭曲着,像是后现代派的艺术品。遥远曾经见过处理事故现场的人,用板锹把残留的破碎的肢体扬到货车上拉走。她说吓死了,金属和柏油路面摩擦产生的动静让她不停颤抖。时间久了,人对残酷的场景、境遇都会麻木,他俩也不例外。遥远说,我都不知道出镜该说些啥,翻来覆去就那么点事。片子结尾要么说事故的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要么提醒广大观众一定要注意交通安全,避免类似的事故再度发生。我说,你的理解只停留在表面,你不是你。遥远说,那我是谁?我说,你属于节目,属于新闻,观众喜欢猎奇,喜欢八卦,我们就要满足他们,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你的出现还有更深层次的意义。她说,我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说,观众甚至是我们自己都在消费和欣赏一种残酷的美,没人会真正关心你身后的那些突发事件,你的美起到了消解痛苦的作用,你懂吗?
那年的车展在新落成的会议中心举行,外场有特技表演。马克欣非得要去,他让遥远报了一个选题,那些日子题荒,城市秩序井然,市民心平气和,既没有车祸、火灾,也没有坑蒙拐骗的负面新闻。车展的选题顺利通过,制片人说最好能多拍两条。
我在机房看到了遥远出事的画面,马克欣拍的素材画面稳定、构图规整、声音清晰,如教科书一般。当时的制片人经常拿马克欣拍的素材羞辱台里的摄像员,他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拍得像屎。
遥远一直在和马克欣说笑,她不停地抿着嘴唇,似乎要把口红铺陈得再均匀点。我好看吗?当然好看,宝贝,你是最好看的。遥远的身后雾蒙蒙的,三辆跑车,一辆红色、一辆绿色、一辆白色,它们匍匐在地上,像是随时等待起飞的怪物。跑车的发动机发出阵阵轰鸣,隔着屏幕都能闻到尾气的味道。
三个怪物熟练地在场地上画圈,遥远拿着话筒,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向观众介绍着车展的特点、规模、购车的优惠政策。
红色的跑车接连撞到了绿色和白色的,亮晶晶的漆片飞舞着,像蝴蝶惊慌地扇动着翅膀。我用编辑机的计时器算了一下时间,红色跑车撞完那两辆车之后再撞到康妮,还不到三秒。屏幕上,闪耀的红色铺天盖地,无论如何都躲不掉。我对着监视器大叫,闪开啊!车子不规则地高速扭动,像发了疯的陀螺,尾部的翼翅扫过遥远的身体,她手里的话筒拖拽着导线在空中呈现出怪异的线条,她被撞飞了。马克欣是个合格的摄像,他记录了事发的全过程。直到遥远落地,他才反应过来,举着摄像机向遥远跑去,画面剧烈晃动,远处的住宅、树木、围拢的人群,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马克欣的喘息和哭喊才是最真切的,那段的音频指标呼地冲了上去,最终在顶端长久驻留,归于刺目的红色。摄像机扔在了遥远身边,画面里是鞋和被风吹动的裤脚。马克欣声嘶力竭地叫喊,遥远,遥远,你醒醒,你醒醒!
医生说,他见证了奇迹,受了如此剧烈的撞击,骨头没折。她的脸上扎满了玻璃碴子和金属碎片,眼睛没瞎。遥远的下身插着导尿管,身边堆着监控仪器,她一直昏睡着,睡得很沉。
我再见到遥远的时候,她已经要出院了。她住在双人间,穿着蓝白道的病号服,背对着门坐在靠窗户的床上,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靠门的床上摆着粉色的大塑料盆,里面堆着毛巾、牙缸和换洗衣物。我说,你好点了吗?她回过身,眼神空洞,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你咋来了?今天不是我的班,听说你快出院了,过来看看你。她接下来说的话怪怪的,你妈妈爱你吗?我妈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别人一提这个事情,就会让我伤心。遥远知道这事,我俩原来唠嗑的时候说过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她问了,我又不能不回答。爱,当然爱,哪有当妈的不爱孩子的呢?
遥远不再说话,屋里安静、冰冷,有一股消毒水、中药混杂的味道。她干瘪、消瘦,像换了个人。她身上曾经让我躁动不安的香气荡然无存,我像是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更像是面对一具刚刚咽气不久、余温尚存的女尸。
从医院出来后,我就没见过遥远。只有刚刚印制好的海报还提示着大家,遥远依然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她出事之前,我们正准备搬回台里,艺术照和海报都是那时候弄的。
马克欣要娶遥远,因为事情是因他而起的。他的想法遭到了整个家族的强烈反对。他的父亲要和他断绝关系,他的母亲好几次把腿迈过了阳台的飘窗。他退却了。
遥远的母亲每三个月来台里一趟,到人事处给她请销假,春节前来得勤一些,要等台领导签字,可以领到几百块钱的困难补助。遥远在家每天吃完早饭,会把电水壶装满水,按下按键,静静等待。她把耳朵凑到壶边,聆听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水声,当水沸腾的时候,她的眼神会变得明亮透彻,脸上泛着红晕。水开后,从壶中冲出的热气向四周扩散,遥远如同置身在云雾当中。她拿起水壶,把水倒入凉杯之中,等到沸水变得温凉,再把水重新注入水壶中,等候新的沸腾。每天反复,直到暮色降临才会停止。
出事的时候,遥远怀着马克欣的孩子。这些年遥远母女的日常花销以及看病的钱都是马克欣给的。遥远好多了,能正常生活了。她在直播带货,吃的用的啥都卖。
当然了,这些事都是我听说的。
OA系统弹出来一条通知,是姚丽蓉同志离岗创业的公示。上次遇见,她应该是来办手续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遥远,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你的熟人就这样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想想真是件挺伤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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