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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有引力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5551
北 华

  郭开刚从床上爬起来,他的媳妇冯慧就醒了。

  “给我做点皮蛋瘦肉粥。”冯慧打着哈欠说。还没等郭开说话,只听她又说,“我口味重,多放点盐,不然我咽不下去。”“知道。”郭开披上衣服下了床。还没出门,冯慧又开了口,“别忘了给我煎两个荷包蛋,要糖心的。”“知道。”郭开轻声说,对冯慧的指使,没一点厌烦。两人从谈恋爱那会儿开始,冯慧就喜欢指使他。只要冯慧说的他能办到,哪怕是再琐碎,他也会耐着性子去做。结婚前,冯慧的闺蜜,每次看见郭开屁颠屁颠地为她做这做那,便会说,“别看现在听你的,等结了婚就变样了。”两人结婚后,冯慧对他的指使就更多了,尤其在做饭的时候,“煮粥要用砂锅,不然味不正。土豆丝要切得细细的,不然渍不出味。”郭开仍旧耐着性子听冯慧使唤,还一脸享受,“我娶你,能让你使唤,是我的福分。”郭开的家庭条件不好,自己在学习上也没什么本事,初三没毕业便分流去了技校。技校毕业后便到离家二十里地开外的东山工业园内的氧化铝厂上班。他上班三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冯慧。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郭开就顺着冯慧。但冯慧的父母因为郭开的父亲,怎么也看不上郭开。郭开的父亲是个罪犯,现在还在牢里待着。五年前,郭开的父亲郭大海出去帮工,中午吃饭时喝了点酒,临走还偷了人家一根撬杠。他骑自行车走到半道,酒一上头,兴奋起来,把自行车撂一边,拿起撬杠在路中间打起了劫,不一会儿就截住一个,抢了二百块钱,还一撬杠把人的头给敲破了。这一下把自己劫到了监狱里。就因为这个,冯慧的父母没少发牢骚。但冯慧冲着他的踏实能干和好脾气,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他。“我就是个小女人,不图什么,就找个疼自己的男人。”她对爸妈说。做好早饭,给媳妇端到客厅的茶几上,郭开拿起头盔出了门。出门前还不忘嘱咐一句,“碗筷放茶几上就行,等我回来收拾。”

  走出楼门口,天色发暗。郭开抬头看了一眼,一大片云彩压在头顶上,跟要坠下来似的。他缩了一下脖子,扣上头盔,来到摩托车跟前,紧了紧系在脖子上的灰色棉围脖,跨上了摩托。郭开卡点很准,到车间会议室一坐,正好是开班前会时间。开完班前会,一到蒸发站,郭开就看见吴亮缩着脖子站在值班室门口,“今天格外冷,冻得拿不出手,泵我只擦了一遍。你多担待点。”吴亮有些讨好地说。郭开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知道,冬天的活不好干。车间内所有的设备都在外面。尤其是上夜班,手指头伸出来,冻得都发麻。抹布沾上水,缩手拿着擦不几下,就冻得发硬。“我理解。”郭开点头说,“等接完班,太阳爬高了,我自个再擦一遍就是。”“这月发了工资,我请你到兰州面馆吃大盘鸡。”吴亮从怀里掏出包红塔山抽出一根给郭开递了过去。“媳妇刚怀孕,正吐得厉害,不能抽。”郭开连忙摆手。吴亮呵呵一笑,什么也没说。郭开接过班,太阳的光从蒸发站上散射下来时,他戴上绿色胶皮手套,洗净抹布,把蒸发站上的十二台泵重新擦了一遍。他刚擦完泵,班长王锋背着手进了蒸发站。

  “郭开!”王锋大声叫道。听着叫声,郭开赶紧放下手中的抹布,小跑到王锋跟前。“今天卫生检查。”王锋说。“我刚把泵擦了一遍。”郭开笑着说。“我说的是打扫蒸发站平台,一到四层,都得扫一遍。楼梯栏杆也得擦一遍。”王锋说。“好。”郭开说。

  打扫完平台擦完楼梯,一趟设备刚巡检下来,郭开到值班室坐下,还没等喝口水,王锋又指使他去苛化站三楼刷油桶,刚刷完油桶又让他到二组蒸发站换真空泵的出口阀,下午一上班又让他到强碱槽底下清理了半下午的保温棉。这是全车间最不愿意干的活。保温棉里全是小毛刺,一铁锨铲下去,爆起的小毛刺沾到脸上脖子上,扎得直痒痒,就像被带毒的小毛虫咬了一样。一个班下来,郭开沾了一身刺。他每干一个活,跟他搭伙干的都换人。他也不埋怨,会认认真真干好每一件活。他觉得自己干这点活,不当什么。“你干得多,说明你比别人有用。”这是爷爷对他说过的话。郭开人老实,不像别人遇到又脏又累的活就嚷着不愿意干,也不在背后闲言碎语地嚼舌头。

  “好好干,将来主操的位子缺了,我第一个推荐你。”王锋有时安排他干的活多了,过意不去,就会跟他说这句话。这句话一说就是两年多。郭开每次听了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

  下了班,郭开骑摩托去了菜市场。他买了土豆和牛排,给冯慧炖汤喝。他还买了两斤冯慧喜欢吃的苹果,酸甜口味的。

  “媳妇几个月了?”相熟的摊主老赵问。“才一个月,还没显怀。”郭开说。“喜欢吃酸的,看样得是个儿子。”老赵说。“儿子闺女都一样。”郭开把钱递到老赵手里,“你这买卖不错。”“咱俩都一样,紧挣钱过紧日子。”老赵接过郭开手里的百元大钞,举到眼前仔细瞧了瞧。

  到家,郭开刚把牛排和土豆搁在厨房的案板上,冯慧就扶着肚子从卧室走了出来。冯慧的肚子还没显出形。从怀孕那天起,冯慧就把两只手习惯性地托在小腹上,就像肚子已经鼓大了似的。“今晚给你炖土豆牛排吃。”郭开说。冯慧没接郭开的话,她瞅着眼前没开的电视机发了一会儿呆,接着眼睛又落在了电视柜上,然后又转过头朝挂在后墙壁上的婚纱照愣起了神。婚纱照上的她和郭开都笑得翻了花。“在想什么呢?”郭开忍不住问。“你去婚庆公司把钱要回来吧。”冯慧说。郭开听了没吭声,这件事冯慧跟他说过好几遍了。郭开跟冯慧只是同居领证了,婚礼并没有办。两人原计划定的结婚日子是元旦,请帖也下了,婚庆公司也找好了,可随着结婚日子的临近,控制了一年的疫情在一些地方变得又严重了。当地政府下文,公共场合禁止大型聚会,尤其是婚丧嫁娶这样的。办婚礼的日子只好推迟。依冯慧的意思,婚礼既然不能按定好的日子办了,简单地过个门也行,可郭开不同意。结婚对于他来说,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媳妇。现在不能办,等过了年天暖和再办。

  “两人在一起是花钱过日子,能省点就省点。婚礼不当饭吃,一趟走下来,怪累得慌。”冯慧说。“你爸妈同意吗?我要是真按你说的办,他们得吃了我。这婚礼得办。”一向顺着冯慧的郭开,不愿意了。“你还跟我唱反调了。”冯慧不高兴地说。“如果这辈子有一件事不听你的,那就这件了。不管怎么说,不能委屈了你。”郭开系上围裙进了厨房。“你不嫌麻烦,就办。”冯慧不乐意了。

  牛排在锅里炖了一个小时后,里面的肉还没炖烂,郭开就关了火。郭开吃肉喜欢吃烂的,可冯慧喜欢吃有嚼劲的。牛排炖土豆带汤盛到大瓷碗里,冯慧拿着牛排啃,郭开就着半碟花生米吃馒头,他还夹了两块土豆。

  很快,小半年过去了,冯慧的肚子鼓了起来。延期定好的举办婚礼的日子也快到了。在离办婚礼还有半个月时,郭开的爷爷把他叫回了家。“你爸快出来了。”爷爷说。“什么?”郭开听了有些吃惊。郭开知道爸今年出狱,可他没想到这么快。最近他一直在为办婚礼的事忙,就没想这个事。“早不出晚不出,他这冷不丁一出来,算怎么回事?”郭开说。“他毕竟是你爸。”爷爷闷闷地吭了一声。郭开瞧了瞧爷爷的脸色,他知道,爷爷虽然疼自己,但关在监狱里的这个家伙毕竟是他儿子,是他从小含辛茹苦养大的,就像养他一样。他也能想到,爷爷为什么会把结婚的日子定在“五一”这天。

  一周后,郭开他爸郭大海出狱。郭开和爷爷坐公交车去接他。这天正好下着细细的小雨,不时有风从车窗玻璃上擦过,听上去就跟刚立冬时刮起的小北风似的。到汽车站下车,郭开和爷爷坐公交车到监狱门口时,正好十二点。两个人也没拿伞,就这么冒雨站在监狱门口。郭开前额的发梢上被雨水浸得往下滚水珠时,只听咣当一声,监狱大门开了。郭开赶紧把脸往旁边一转,没朝监狱大门方向看。他听脚步声离自己耳朵眼越来越近时,才不情愿地把头摆过来。他看着眼前的郭大海,正冲他和爷爷笑。别人刚从监狱里出来,见了自己的家人都会有点生,这个可好,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就像是刚从外面旅游回来一样。“你们来时也不拿把伞,就这么被雨淋着。”郭大海一开口,嘴里不愿意的味就出来了。“下雨好,正好洗洗你身上的晦气。”郭老汉说。郭开没说话,扭头就走。

  从监狱门口到汽车站坐车回家,郭开一路上冷着脸,郭大海跟他说话他也不搭腔。他看着窗外,泪水从眼皮底下翻了出来。以前跟爷爷到探监窗口去看他,隔一层玻璃看里面这个人,还没觉出什么来,可郭大海一下子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心里对郭大海的恨一股脑全出来了。自小郭大海就没怎么陪他玩过,喝醉了酒就揍他,一巴掌下去,身上留五个指头印。参加工作后,媳妇是自己找的,房子是自己辛勤工作攒钱买的,郭大海一点忙也没帮上,还让他背个罪犯儿子的坏名声,差点毁了自己和冯慧的婚事。

  到了家,郭开发现屋里炕下的茶几上摆了一桌子菜,本家大爷二叔三叔都在。郭开看了,心想,“从号子里出来,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配这一桌子菜吗?”郭开的奶奶一见到郭大海就抹起了眼泪,“出来就好,出来就好。”郭大海听了也有些感动地说,“妈,我在里面受点苦没什么,只要家里人好就行。”郭开听了这话差点被气笑,好像他是为了家里人才去蹲监牢似的。饭桌上其余的人,嘴都有些干,没说几句话,都在听郭大海一个人唠叨。郭开的奶奶一边听一边抹眼泪,她是真心疼这个儿子。“在里面待了五年,脑子发僵,说话都有点掉舌头了。”郭大海说。“我看你说话挺顺的,和以前一样。”郭开的二叔说。饭吃到一半时,郭开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撂,起身走了。他刚出屋就听见郭大海的话拐着弯飘进了他的耳朵,“这孩子我算是白养了,我出来了,连声爸也不叫。”郭开听了,气得攥了一下拳头,他转过身正要进屋想问问郭大海凭什么说这句话时,听到了妈的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你也配。”郭开妈话音刚落,屋里静了下来。郭开在门口站了几秒钟,见没有动静,便转身出了院。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深处那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抹了一把眼泪,跨上了自己的一二五摩托。

  一星期后,郭开的婚礼如期举办。婚礼主席台就搭在郭开爷爷的家门口。好在临街住,能摆得开。主席台是用七八个大木头箱子堆起来的,上面盖块大红布,踩上去还有些凹凸不平。背景墙上挂着郭开和冯慧的婚纱照,经过扩印放大,占了大半面背景墙。相片上的两个人笑得翻了花。这张照片也挂在他楼房内的客厅里,在那看,怎么看怎么顺眼。现在贴村大街上,他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再看看主席台前那个半圆形的大拱门,那对吹起的气球狮子,还有铺在主席台前的那块半红不新的旧地毯,怎么看怎么寒酸。怨谁?只能怨自个挣得不多,怨自己蹲监牢的爸不顶用。在婚礼上,有一项仪式——拜高堂。冯慧的父母和郭开的爷爷奶奶、父母,在主席台的长条凳上一溜坐开。郭开看着笑盈盈的郭大海,心想,“我凭什么给你下跪?”他真想把郭大海从长条凳上拽下来。

  婚礼办完后,郭开没出去度蜜月,他只是陪冯慧在家待了三天,便骑摩托车上班去了。一到车间,开完班前会,郭开拿起安全帽就要往外走时,班长王锋叫住了他。其余的人都出了会议室,王锋才开口,“跟你说个事。”王锋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支泰山烟。这烟是郭开在开班会前发喜糖时送给他的。“什么事?”郭开问。“什么事?”王锋笑嘻嘻地说,“你可真是双喜临门啊。赵作明不干了,缺个主操,主任同意让你干。我跟你说的话没飘吧。”“啥也不说了。改天我请客。”郭开只觉得身子有点飘。“好!”王锋干脆地说。

  下了班,郭开特意到超市买了二斤脱脂猪头肉和五斤大爬虾。中午吃饭时,冯慧给郭开打电话说,妈今天下午过来。所以,他特地买了这两样。猪头肉是丈母娘的最爱,切成薄片蘸蒜泥吃;爬虾,冯慧喜欢清蒸着吃。离开超市时,他看了几眼自己爱吃的豆腐,可他没买,因为冯慧和丈母娘不喜欢吃,怕她们见着心烦。郭开在自家单元楼前停下车,提着猪头肉和爬虾快步走上三楼时,轻手轻脚起来,到门前,他轻轻地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没人开,他接着又按了两下,还是没人开。他只好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门开的瞬间,他先是叫了一声妈,然后叫了一声冯慧,紧接着说,“我今天买了你们爱吃的脱脂猪头肉和爬虾。”他走进客厅,没看见冯慧和丈母娘的影,他打开卧室的门,也没人。他把东西放到茶几上,正纳闷的时候,看见茶几上有一张纸条,“郭开,我在楼上待烦了,先跟妈回家住一星期。到时你来接我。”看完这张纸条,郭开倚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他对着眼前墙壁上的电视机愣神时,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一看,是刘放的电话。

  “喂!”郭开接通了电话。“今晚上有空吗?”刘放问。“有。”郭开说。“出来喝一杯吧。”刘放说。“好!”郭开痛快地说。

  刘放是郭开的好友,两人上技校时是同班同学,彼此关系不错。毕业时,两人同时进了东山工业园里的氧化铝厂上班。郭开去了蒸发车间,刘放去了检修车间。以前他们隔三差五就找个小饭馆喝一顿。自从先后结婚,在一起聚的次数就少了。去年,刘放的老婆生完孩子,两人见面的次数又少了一半。半个小时后,他们在港栾村小胡同里的居家小馆碰了头。郭开瞧见刘放时吃了一惊,刘放的额头上贴块白纱布,中间部分已经被血洇出了花,半红不白的。“你这是怎么了?”郭开问。“别提了。”刘放一屁股坐到饭桌前,“都是让我媳妇闹的。”

  昨天,刘放媳妇和他妈又吵起来了。当时,刘放刚下班,到家时,媳妇和妈还好好的。可吃完饭,两人却因为孩子的睡姿吵了起来。媳妇说,得侧躺,要卧如弓。刘放妈说,必须得平躺,不能侧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我被吵得心烦,忍不住上前扇了媳妇一巴掌。”刘放说。“你这有点偏了。”郭开说。“事后,我媳妇给她哥打电话,说我欺负她。”刘放懊恼地说,“你也知道,我老丈人去世得早,他哥一直特别疼她。今天早上我刚进工业园门口就看见我大舅哥站在路边冲我招手。我把摩托车停路边上,刚下来,他就拍了我一砖头。在拍我前,还冲我笑了下。”“真的假的?”郭开不相信地说。“真的。他拿砖头在路边整整等了我半个小时。”刘放说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纱布。“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他妹夫,要是使大了劲把你拍死了,他妹妹不成寡妇了吗?”郭开笑着说。“瞧你这话说的,谁成寡妇了?”刘放有些不高兴地说。“结了婚就是麻烦,我算是掉泥坑里去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来的?”刘放给自己点了根烟。“谁说不是呢。我算是见识到了。尤其是我那丈母娘……”郭开也跟着说了起来。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冲对方发起了自个家的牢骚。饭桌上的啤酒也一瓶接一瓶地往下灌。喝着喝着,两个人骂起了老万。“这个老万真不是东西,给我们找的什么对象。”郭开埋怨道。“整天看黄片的老东西,我看他是故意整咱们。”刘放骂道。老万是刘放刚进检修车间时的带班师傅,是一名电焊工。他工作之余有个爱好,就是上赶着给人说媒。刘放的媳妇就是他给介绍的。蒸发车间的设备管道漏时,基本上都是刘放和老万去焊,由于郭开和刘放关系好,一来二去就跟老万熟络了起来。这一熟,老万就给还是单身的郭开介绍起了对象。介绍的第一个,没成。第二个,郭开现在的媳妇,冯慧,成了。喝到最后,两人不觉叹了口气。“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郭开问。“你这话问得多余,你没看见我额头上的纱布吗?”刘放说。“上个月我奶奶不小心摔了,搭进我五千块去。每个月还得还房贷,媳妇又快生孩子了。银行卡里的钱就是不见多。我自个的社保都停缴了。”郭开抽了口烟。“单位不给交,你自己交什么。咱们还年轻,岁数大点再交也不晚。不用听老万瞎掰掰。”刘放说。“怎么说呢?”郭开使劲抽了口烟。

  晚上,回到家,郭开没有开灯,他只身坐在客厅的黑夜中,只觉得两条胳膊两条腿上的肉软软的,从来没有这么松过。他看着阳台上擦黑的窗户,突然觉得特别累,想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儿。

  五个月后,十月一当天,冯慧抱着鼓成球的肚子住进了市人民医院产科病房。第二天下午进了产房。生产很顺利,没用半个小时,孩子顺利产下。护士说,“这说明你平日里经常锻炼,骨关节能活动得开。”护工推着移动病床往产科病房走时,冯慧的眼睛一直闭着,脸色苍白,上面冒着白莹莹的汗珠。到病房,把她挪到病床上时,她才睁开眼睛。她先是看了一眼放在婴儿车里的孩子,然后转着眼瞧了瞧四周。她没看见自己的爸妈。她看着郭开问,“我爸妈呢?我记得进产房前还见着他们呢,怎么这会儿没影了?”郭开的妈刚想开口说什么,郭开抢先一步说,“你进产房后,咱妈身体突然有点不舒服,咱爸正陪着在二楼的病房挂吊瓶呢。”“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冯慧不满地说。

  郭开没敢对冯慧说实话。冯慧进产房后,郭开的爸妈和冯慧的爸妈都在产房前。冯慧的爸妈一脸着急。尤其是冯慧的妈,不停地踩着小碎步在产房门前挪来挪去,还不停地搓揉手。郭开的妈却显得很淡定,坐在产房前的联排铁椅上不紧不慢嗑瓜子。“亲家,不用这么担惊受怕,咱们都是过来人,到了时候,孩子就出来了。”郭开妈冲亲家母说道。冯慧妈脾气不好,她看着郭开妈气定神闲嗑瓜子的样子,本来就生气,听她这么一说更来气了,直接指着亲家母的鼻子骂了起来,“不是你闺女!生的不是你家孩子,还有心思嗑瓜子。”“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郭开妈没等张嘴,坐在她身旁的郭大海站了起来,“你着急有用吗?你一着急这孩子立马就生出来了?”郭大海话音刚落,只见冯慧妈指着郭大海的手使劲地哆嗦了起来,紧接着整个身体跟过电似的抽抽了两下,一头仰倒在地上。

  郭开现在只知道丈母娘在二楼病房,由老丈人陪着,具体犯什么病,他现在也不清楚。郭开让妈陪着冯慧。从产科病房出来,郭开一个劲地叹气,生了孩子应该高兴才对,可让郭大海这么一闹腾,丈母娘一病,这喜庆的劲全没了。丈母娘晕倒,他撵郭大海走的时候,恨不得一脚把他踹楼下去。来到二楼,郭开瞅着每个病房的门牌号,到207病房门口时,他住了脚。看着这个门他有点打怵,要是丈母娘病得厉害,再加上冯慧刚生孩子,他怕自己照应不过来。他硬着头皮推开了门,见丈母娘正睁着眼看他,他顿时觉得松了口气。看来病得不厉害。他叫了声“妈”。走近一看,除了脸色发白,其余的也没看出什么毛病来,眼睛还透着亮。郭开紧着的心松下来后,突然觉得有点不得劲。他每次去见老丈人,手里都拎着东西,这一空手,突然觉得不自在。“妈,您没事吧。”郭开赶紧问道。丈母娘把头一摆,冷着脸没吭声。“你瞧你爸那人,他是个什么东西!”老丈人对着郭开数落起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是是是,你说得是,他不是东西。”郭开赶紧点头说。“没见过这样的。”老丈人不依不饶地说。“妈,您没事吧。”郭开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妈发的是心脏病,以前没得过这病,就是让你爸气的。这幸亏是在医院,救得急,要是在外面就坏了。”老丈人说。“这说明我妈有福。”郭开说。“这样的福我宁愿不要。”丈母娘说话了。郭开听了没说话,只是讨好地笑了笑。

  半个小时后,郭开出了住院部大楼,他要出去给冯慧和妈,还有老丈人买饭。冯慧不愿意吃医院餐厅的饭,他出病房前,她特意嘱咐,让他到外面去买。他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长喘了一口气。刚才在医院里待的这大半天他是又急又燥,冒了一头的汗。他跨上摩托,启动油门前,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自己银行卡里的钱数。刚才去看丈母娘时,老丈人跟他说,没想到你妈会病在这,带的钱不多,你要是钱够,先给垫上,等出院再还你。郭开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晚上,伺候冯慧和丈母娘吃完饭,郭开独自到洗手间抽了根烟。他回想这一天做下来的事,想来想去,也就是冯慧从产科手术室出来时,帮着挪了下病床,出去买了点饭,也没干多少活,可就是觉得累,跟穿了件铁皮衣裳压在身上似的。深夜,冯慧睡着,妈躺在旁边的空病床上打呼噜时,郭开看着躺在婴儿车里的孩子,笑了。可笑过后,他愣起了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愣完神后,他来到病房阳台,望着窗外远处,他发现今晚夜空中的星星特别亮,就像是发着蓝色微光的宝石,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悬浮在空中的样子,像极了一颗颗孤寂的心灵。

  由于是顺产,冯慧康复得很顺利。三天后,冯慧出院。出院前冯慧到二楼病房去看了看妈。医生说,冯慧的妈还得住院观察半个月。进病房前郭开的心一直悬着,好在二老没在冯慧面前提跟他爸妈在产房前吵架的事。在坐车往回走的路上,冯慧一个劲地念叨,“你的驾照考得怎么样了?现在人家都有车了。你还天天骑摩托,日晒雨淋的,不方便。你得快学。”“我知道。”郭开赶紧说,“科目二已经考完,再考个科目三就完事了。”“刚生了孩子,能省点是点,没个汽车,还不能出门了。”坐在副驾驶上的婆婆听了不高兴了。“这买车和出不出门没关系,该买还得买。”冯慧盯着副驾驶上的婆婆没半点退缩的意思。“行了,你们别说了。买不买,我心里有数。”郭开把话插了进去。郭开妈听了没吭声,她能听出,儿子这话是对她说的。郭开看着冯慧和妈,心想,“你们可得处好了。”本来依着冯慧的意思是由她妈伺候她月子,她不愿意让婆婆伺候,两人以前闹过几次小别扭。“我跟你妈脾气不合,坐月子的时候万一闹脾气,对我和孩子都不好。”冯慧说。“你说得对,我也愿意让你妈来。”郭开说。可在冯慧生孩子时,丈母娘这一病,需要静养,只能由自个妈来伺候了。出租车进小区门口时,冯慧拍了一下郭开的肩膀,“最近不愿意吃油腻的东西,到网上给我买二斤酸爽的鲜杨梅,刚才我查了下价格,也不贵,六十八元一斤。”冯慧这话虽然是对郭开说的,但眼睛却瞧着坐在副驾驶上的婆婆。婆婆听了没吭声。“好,谁让你坐月子呢。给你买。”郭开爽快地说。到楼门口,从出租车上下来,冯慧抱着孩子。郭开和妈提着大包小包,里面有奶粉、奶瓶,小孩穿盖用的小衣服、小被子、尿不湿、擦身用的爽身粉,还有给冯慧买的几包零食。到三楼房门前,郭开看着冯慧和妈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心就悬了起来。两人的脸都有些僵,相互不搭理。等冯慧和妈坐到沙发上,妈对冯慧说了句,“孩子让我抱吧,你先歇会。”郭开才松了口气。到第三天上,郭开悬着的心还是没放下来,他总是害怕冯慧和妈会因为什么琐碎的小事闹摩擦。所幸,从这三天来看,两人没闹什么别扭,只是在说话的时候有点不搭腔,说着说着,就会有一个人不再往下接话,就这么凭空断下来,显得有点尴尬。

  第二天,郭开一到车间就碰到了老万。老万拉住他问,“什么时候摆满月酒?”郭开哈欠连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昨天晚上,孩子闹腾了半宿,弄得他没睡好觉。“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老万问。“摆酒席的时候,我一定请你,还得让你上座。”郭开拽开老万的手,赶紧上了主控楼,开班前会的点快到了。“还不乐意了。”老万不高兴地说,“早知道不给你介绍对象。”

  今天,蒸发车间停车检修,老万过来焊蒸发器过料室内的漏点。他来到蒸发站三楼,往平台栏杆上一倚,便点根烟抽起来。过了一会儿,刘放拿着电焊枪和防护罩走了上来。他看见老万后,愣了一下,“你不是扭着腰,请假歇班了吗?”“腰上的疼劲下去了。在家待着没事,提前来上班了。”老万说。“那就好。”刘放把电焊枪往平台栏杆上一挂,倚在了上面。“蒸发器停了没有?”老万问。“你没听见蒸发器还在响。”刘放没好气地说。“臭小子,问句话还不乐意了。”老万不高兴了。“一会儿停车,告诉你,行了吧。”刘放连忙说。“这还差不多。”老万说。刘放无奈地瞧了老万一眼,没说话。

  老万是刘放刚进检修车间时,车间给他安排的带班师傅。他刚开始跟老万干时,整天挨骂。到车间焊漏点,只要活一个人能干得过来,老万就让他一个人干,自己则跑到值班室抽烟喝茶,跟上年纪的女职工说酸笑话。刚开始,刘放还能忍,时间长了就开始跟老万对骂,“去你妈的,老子不伺候了。”以前老万手底下的徒弟,不出仨月就会另换师傅。而跟他对骂的刘放,一直搭伙干到现在。每当刘放跟他对骂,老万就会感叹世风日下,“要是在国企你敢这么骂,我就拿扳手抡你脑袋。”刘放曾听老万说过,在国企,徒弟得给师傅点烟倒茶,进澡堂还得给师傅搓背。每次听老万这样讲,刘放就会反问,“你儿子也这样孝顺?”老万听了,转动的眼珠会静止片刻,然后叹口气,“还是国企好。”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现在的市206国道旁陆续建起十几家国企,有氯碱厂、机械加工厂、面粉厂,还有化肥厂。老万原先就在氯碱厂工作,后来在改革大潮冲击下,从九十年代开始,这些国企开始陆续倒闭。老万所在的氯碱厂最顽强,一直撑到2003年才关门。这年他五十岁,为了生计,他摆过一年地摊。“这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之一。”刚下岗时,老万就像个饱经沧桑的诗人一样,用忧郁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老万非常怀念在国企的日子。在国企他完成本职工作后,会打麻将,玩扑克牌,去农贸市场买菜,可以洗自己脏兮兮的工作服。女职工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奶罩洗出,挂在风扇口上吹干。在国企,夏天可以吹空调,用电饭煲炖绿豆汤喝。而在这,上班不准睡觉,不准脱岗,不准做与工作无关的事。到了夏天,只有铁皮桶里的凉开水,只能吹挂在屋顶上的破吊扇,外加两瓶藿香正气水。

  刘放对着天空愣神时,突然听到了老万的笑声,他抬头一看,见老万正对着手机嘿嘿直笑。刘放悄悄来到老万跟前,翘起脚抬头看,“又在看黄片。”老万听了,一脸不在乎,紧盯着手机屏幕,“行家看门道。”他说着冲刘放吐了口烟。刘放使劲憋着,没咳嗽。他瞅着老万嘴里的半截烟,“给我来根。”“年轻人不要学坏。”老万说着把嘴里的半截烟抽了出来。“真抠门。”刘放来到疏水管前,靠在了上面。“听师傅一句劝,不要抽烟喝酒。把省下的钱给自己交养老保险,单位不给交,也要自己交。”老万说。“我还早呢。”刘放说。“有保险能让你当老子,没保险就成孙子了。”老万说。“人都是从孙子这辈过来的。”刘放说。“师傅这是为你好,让你老了有尊严。”老万说。“赶不上你有尊严。”刘放嘲讽道。老万没有理刘放,仍旧盯着手机,不时发出两声酸笑,一脸的老咸菜味。“不要靠在疏水管上。”老万抬头看了刘放一眼。“这里暖和。再说,都要压汽停车了。”刘放不在意地说。“凡事都有意外,安全第一。”老万说。“没事的。这暖和,正好烤烤你的老腰。”刘放说。“我才不呢。”老万摇摇头,“要是蒸汽管炸了,我的养老保险就白交了,累了几十年,我还想靠这点保险享清福呢。”“真是越老越没胆。”刘放拍嘴打了个哈欠。

  蒸汽管道内蒸汽冲击管道的哧哧声越来越小,蒸发器开始压汽停车了。

  “我也过来暖和暖和。”老万来到刘放跟前,把他往边上拱了拱,靠在疏水管上。“你不怕炸了?”刘放说。“现在正往下压汽,没事。”老万眯着眼睛说。刘放也眯上了眼睛。丝丝热劲透过衣服,在他们的后背上游走按摩,舒服极了。疏水管和粗大的蒸汽管道相连,是走蒸汽冷凝水的。水温有七十多度,隔着衣服贴在上面,正好暖和。在刘放和老万被疏水管烘得昏昏欲睡时,他们背后的疏水管里,突然传来高压蒸汽冲击管道的声。只听管道内的“哧哧”声越来越密集。“不好!”只听老万大声叫道。他们两人正要起身跑时,只听“轰”的一声,疏水管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直接把刘放和老万顶趴在地上。刘放顾不上疼,拉起老万就跑。剧烈的轰鸣声在他们背后滚着。蒸发站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摇摆,就像大地要破裂一样。刘放拉着老万跑到蒸发站三楼最南头,才停下。刘放半弯着腰,双手摁在膝盖上,不停地大喘气。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小心回头看了一眼,他和老万背靠取暖的那几根疏水管在“哧哧”往外喷蒸汽,跟浓雾似的。“我不行了!”刘放突然听见老万叫道。他转过身看老万,只见老万整张脸成了猪肝色,上面滚满了豆大的汗珠。刘放把目光望向脚下平台才发现,从疏水管处到老万的脚底下淌了一长溜大大小小的血滴。

  “赶紧叫救护车!”刘放叫着跑下了蒸发站。

  救护车来时,老万已经昏了过去,脸面上也没了血色,煞白煞白的。他的后背上被刺穿了个血洞,小血珠从后背流到了前胸。巨大的气压鼓裂了他背后的疏水管,顶裂了缝的铁管皮直接插进了他的后背。下午,车间里的人得到了老万伤势过重去世的消息。

  刘放和老万靠在疏水管上取暖时,当上主操的郭开正在减温减压站压汽停车。他去减温站前,王锋还特意嘱咐了他一声,“这是你第一次去压汽,注意看着点。”郭开听了,点头说,“你放心吧,没事。”汽压到一半时,他接了个电话,是冯慧打来的,上来就把他和他妈骂了一通。郭开去减温站压汽的档口,冯慧和婆婆吵起来了。今天早上,冯慧起得晚,婆婆的饭做得也晚。她趿拉着拖鞋坐到客厅内的沙发上时,婆婆把一盘红烧茄子端到了她面前,盘里每块茄子上都裹满了油,还直往下淌,在浓重的酱油味下,冯慧看着就恶心。“你这饭太油腻了,我吃不下。”冯慧不高兴地说。“生下的孩子,才五斤七两,还不足六斤。得多吃带油的,这样才能多产奶,喂胖孩子。”婆婆冷着脸说。听着这话,冯慧心里的火一下就蹿了上来,一气之下冲婆婆吼了起来,“不懂就别瞎说!”听冯慧这么一吼,婆婆也怒了,两人就这么话赶话吵了起来。最后,婆婆哆嗦着嘴撂下一句,“我不伺候了。”“你赶紧滚!”冯慧吼道。婆婆走后,冯慧直接把茶几上的红烧茄子摔在了地上。把红烧茄子摔了后,她觉得心里这股气还是没撒出来,直接给郭开打了个电话,把他乱骂了一通。最后还骂了句,“去死吧!”

  冯慧这一顿乱骂,把郭开气得发晕。继续压汽时,也没仔细看,伸出指头就把提压按钮摁了下去。

  一星期后,安全事故调查结束。郭开被工厂开除,当月工资作废,罚款两万。当天下午,郭开去熟食店买了只烧鸡。他回到家进门后,对着眼前的角角落落看了一会儿。自从他不小心摁错了按钮把老万顶死后,冯慧就抱着孩子躲回了娘家。他把烧鸡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后,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瞧着不远处的厨房,里面满地碎片。一星期前,他走进厨房,把摞放在橱柜上的小碗小碟子大碗大盘子拿起,吼叫着一个一个摔在了地上。他看着这一地碎片,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了。他先是抽了一会儿烟,然后就着烟慢慢吃起了烧鸡。吃完烧鸡后,他拿起头盔来到楼下骑上摩托驶出了小区。落日的余晖洒满天空,整个世界包裹在了暗色的光影中,公路两旁间隔的路灯依次亮起。橘黄色的光线快速地在黑色的柏油路上扩散开来,就像是快速流淌过的水一样。郭开骑着摩托奔跑在橘黄色的光照中,他猛地把油门攥到了底,只觉得迅疾的风正在从自己的耳边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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