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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6209
指 尖

被一株树命名的山

天鹅带着春天的消息,通过七里沟堰塞湖水面的涟漪,一层层向外扩散。

  此时,盂邑的任何一座山,都寂寞成同一种模样,呆滞的,死板的,绝望而忧伤的。西北风抽去整个北方的水汽,用枯寒重新定义自然。从居住的小区出门,穿过一个村庄,就可以抵达山脚。这是一座被命名为“杏”的椭圆形山丘,海拔只有一千米左右。山脚下,是一条条梯形田地,黄土块块板结,又被春风一点一点吹散。地边招摇的枯黄野草,就像它们被吹拂的毛发。一座座微凸的坟墓不无荒凉地裸露着,去年祭祀填埋的花草从墓旁吹出来,花花绿绿的纸片,飞得到处都是。

  U 型爬行步道两旁的油松已经长成,密匝匝的灰绿针叶套着旁边的针叶。大约十分钟,身上微微出汗,便看见山顶被一圈绿植环绕的庙院。红色庙脊高高耸立,左右钟鼓楼新崭崭的,与庙宇大不相称的是庙院简易的黑铁门。炎热的夏季,透过铁皮剥落的门缝,能看到里面盛开的蜀葵花,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紫的,参差不齐,热热闹闹。

  2010 年春天,我第一次登上杏山。不同于如今的水泥步道,那时还是沙石小路,两边红胶泥地里,小榆树和小槐树东倒西歪,气息奄奄。一座被命名为“杏”的山,没有一株杏树是很奇怪的事。当我沿路苦寻杏树不见后,不得其解。也或许,这座山的命名,跟杏树毫无干系。庙院西侧山坡的羊群,像凌乱的砂岩,又灰又黄,又红又紫。它们啃噬枯黄的草根,偶尔抬起头,忧心地向着远处的牧羊人咩咩叫。

  后来庙前移植了一株杏树,孱弱的阑珊样貌,像发育不良的小孩。这是山上唯一一株杏树,它是杏山的代言人,也是杏山的迎宾者,每个上到山顶庙前的人,第一眼都会看到它,一座山名的释义。它的立地条件显然不好。起初几年,山上绿植并不多,它孤兀地迎接着日出,又送走落日,夜晚的风,从山下公路和田地一路呼啸而来。后来,县里规划了杏山公园的蓝图,开始大量栽植各种树木,油松、侧柏、榆树、槐树、栾树,到了深秋,竟有红红黄黄的点缀,那当然是五角枫了,加上原有的香椿树和酸枣树,蜜蜂嘤嘤嗡嗡地忙碌,偶尔野兔窜出草丛在水泥路上飞快地奔跑,宛如枪膛里发射出的一枚子弹。山野日渐茂盛,长高长密的植物墙替杏树挡住了风寒,它才缓过来,开始思谋如何好好生枝长叶,结出果实。

  春天的天空跟其他季节不同,层层叠叠的薄雾组成了一道屏障,无论阳光多用力,都无法穿透,它看起来有些低,而每朵云都沉甸甸的。华北灰喜鹊在树尖跳跃,之后在沉重的云层下盘旋。一只山鸡从我身后扑啦啦飞过才开始大叫。当植被日渐恢复,禽鸟们又重回山林。风中,庙后光秃秃的田地跟蜿蜒的田间小道交错在一起,呈现出朦胧的红色,仿佛抖开的幕布。

虚构的草原

通向远方的田间小路上,布满植物与人类嬉戏的痕迹。

  这是一种特别的游戏,是人类的双腿和脚与蚂蚁、蝎子、蛾子和马兰、狗尾草、茅莓、点地梅、车前草们的触碰、躲闪和暗自较量。游戏带给人类多巴胺的旺盛分泌,而带给植物们和昆虫们的,是另外一种难得的欢愉,它们一边享受游戏过程,忍受被踩踏碰撞的伤害,同时还收集和埋葬游戏时间中的记忆。

  五月,北方春天按下启动开关,柳树在干涸的河边隐约呈现湿润的绿雾,冬青和卫矛开始返青。杏山上,灰绿的油松正一日日褪去沉重的旧衣,栾树昨年残留的果实,再次从光秃秃的枝丫间掉下来。头顶厚厚尘土的委陵菜,紧抓着干巴巴的地皮,颤巍巍努出碎碎的叶片。你得俯下身子,才能看见它们的五个金黄花瓣,毫无掖藏地摊开着。

  再过一个月,植物重现生机,黑色的凤蝶在紫色的荆花上产卵,菜粉蝶喜欢迟开的二月兰,黑色的大蚂蚁突然凌空飞起。细碎的委陵菜已被葱茏的马莲替代。到七月,茵陈蒿、地肤、苣卖菜、牛筋草、鹅绒藤、胡颓子、圆叶牵牛、野艾蒿、苍耳、牻牛儿苗、草木犀、杠柳、虎尾草、拉拉藤和天麻们倾巢出动,霸占这有限的生存空间。七月末八月初,万物茂盛,虎尾草在夕光下,像小孩吹出的彩色泡泡,闪烁着金色和红色光芒。

  2013 年,我遇见了一大片弃耕地。有一次我丈量了它的面积,足足有近一千二百平方米之大。土地一旦被闲置,很快便会消失对粮食的记忆,变得野蛮而自由。现在,这片曾经肥沃的田地,拥抱着浩大的蓝羊茅和白茅,以及反枝苋、稷、藜、拉拉藤们,像一片葱茏的草原,属于我的草原。

  坐在高高的茅草中央,凤蝶、金龟子、蜜蜂和蚊蝇在草丛中忙碌,而绿色的蚱蜢,就像一个个无畏的勇士,不停展示跳高本领,大黑蚂蚁从我脚面走过,在那里,它们留下了记号。日光渐熄,夜色落下,月亮升起,深蓝的夜空上,缀满星星。虫鸣声,风声,还有山下村庄的叫喊声,远处火车穿过山洞的声音……在远离红尘的地方,听闻红尘喧嚣,有一种恍惚的自在,当然也有心安的幸福。另一天,朋友来参观我的草原。我们带着食物和水,带着相机和帐篷。我们在午后爬行山顶,绕过庙院,沿着被植物淹没的山间小路,走进草原。朋友面对绿油油的原野,瞪大眼睛,惊叹不已。要知道,她刚从内蒙回来,见识过真正的草原。我们不停按下相机快门,对着每一株丛立的茅草,它们呈现各种姿势,长长短短,虬结的,舒展的,被金龟子青睐的,被黑蚂蚁霸占的。在浩瀚的草原上,我们也发现了从《诗经》中走出来的颗粒饱满的稷,这是一种被现代农业舍弃的谷物,带着古老而浪漫的气息。

  眼前陡然变成红色海洋,那是落日通过天空的投影。我们和天,和地,和万物,同时陷入一种脱离现世,可抛却所有而值得深陷的仙境,身体和心灵同时变得柔软,纯净,不着痕迹。没有人说话,我,或者她,连禽鸟都屏住呼吸,似乎,任何一种声音,都会打破这种美好。过了很久,等想起来去抓相机的时候,那温暖的,浓郁的,热烈的红色,正在褪去,被一些黑、褐、紫,接应着,并亲昵地汇入它们。

  十一月,草原显出疲倦的气色,它们已将所有对生命的热烈情感,赋予了温暖的夏日和爽朗的秋天,而现在,冬天即将到来,它们集体褪去光彩的绸裳,悄悄留下种子,之后,戴上冰冷僵硬的表情面具,遁入死亡的梦魇。庄稼被收割,抽去了植物们的庞大气相,远处的铁路裸露出来,蓝鹊拖着长长的尾巴,警觉地从草原上空飞过,向着远处的高压塔方向飘摇而去。天空湛蓝,一道又一道的电线,将天空切成整齐的长方体。蝴蝶正在变少,开完花很久的马莲,长长的枝条弯曲下来,尘土重又爬上去歇息。

  冬月,大雪下了整整三天。大雪让庙宇变得高大而神圣,也让杏山变得纯洁巍峨,也把我虚构的草原疆域扩大,它们跟周边的天地,一起汇成茫茫雪原。厚厚的雪毡铺在大地上,仿佛天地间最美的床榻。我在上面打了好几个滚,直到身体和头发上,沾满了雪粒,直到,生出想成为雪的一份子,成为升腾和融化的物质。

合唱团

两年后,我的草原被重新耕种,茂密的玉米俨然一排排庄严的士兵,将我拒在长满齐人高的草木犀、杠柳、反枝苋的山道上,我像一个胆小的田鼠,迈向远处原野上那株孤零零的树。

  是一株核桃树,饱满的圆形树冠,稠密的枝叶,果实在日光照耀下闪烁亮光。它灰白色布满纵向浅裂的树干,在来年经受干旱后,裂开了拇指宽的大缝。其后,在有些年份,青果被虫蛀,分泌着无色透明胶状物,还有些年份,树叶被虫子啃出沙漏一样的小洞……令人欣慰的是,虽然每年它的气相不同,但都活得好好的。几百年前的杏山,一定是座森林密布的山体,不止在春天有浅粉的杏花浮云般笼罩,还有夏日绵延十里的松涛如吼。在山上,一定还有这样的零星生长的核桃树,就像今天,林业技术人员在作业设计时,采用栽种混交林,来降低森林火灾的发生一样,核桃树的职责,便是在自然或人为不小心引起火灾时,用自己不易燃烧的体质,来缓解或者阻止山火的蔓延。

  沿着蜿蜒起伏的山道,我遇见了更多的核桃树,还有大大小小的酸枣树。酸枣有喜阳的习性,夏天,缀满山脉阳坡,全身布满针刺,仿佛在用尖锐的身体,来抵抗强烈的光照和干旱。十月,酸枣成熟,红红的果实笑吟吟在道旁垂首,有人携编织袋,上山打酸枣。一般酸枣树长到碗口粗,会自行选择生命时钟停摆,这是件奇怪的事。穿过稠密的酸枣林,陷入一个安静的腹地。南面是黄土崖,我把这面崖墙叫做花墙,每个月份,它都在展览着不同的小花,春天是荆条的紫花,再后来是香青、唐松草、败酱草的碎黄花、繁盛的紫苑,到了深秋,它成为风毛菊、翅果菊、马兰花们的专属展览会。

  视野里出现一株松树,在平展展的茅草滩对面,凸起的山丘上,正伸展优雅的臂膀。是一株有我年龄近六七倍的油松,粗壮的树体上,每一条纹路间都是时间残余的痕迹。此刻,我们已走脱杏山地界,身处大凹山的山体,而这株古木,是大凹山山腰上的一枚朱砂痣。九月的天空,蓝得让人想流泪,白白的云彩幻化成一条一条缎带,它们飘动着,摇曳着。古松高耸入云,密匝匝的枝条,一根根伸出去,到中央渐渐紧密地合拢起来,远远看,就是一把团扇。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树下是大片的荆棘,手臂上划了无数道血痕方得近。就那样仰天看着它墨绿的老枝条,直到天渐渐暗下来,山上的风吹着我。

  原路返回,在最寂静的腹地,一个氤氲着草木香水的山洼,你也知道,我莽撞地闯进了合唱团现场。

  领唱者是两只华北灰喜鹊,一株细瘦的榆树是它们的舞台。华北灰喜鹊的声音没有家喜鹊婉转好听,但有力浑厚,它们抖动着的灰蓝色裙摆,看起来是多么高贵而优雅。双鸟合唱长达两分钟,这也是这场音乐会最美妙的首秀。它们就要退场了,翅膀张得更开,嘴巴自动闭合。西天的红云缓缓收敛,变成沉灰色。啄木鸟开始轻唱,光线的缘故,看不到它们近在咫尺的身影,但并不妨碍我去欣赏它们的演出,这是倾诉,暗藏激荡和狂热。斑鸠渐渐加入,清丽,温柔,又婉转,堪比邓丽君。白头翁的男中音也不错,深厚而不失深情。戴胜演唱的,是一首爵士乐。我熟悉的北红尾鸲,盂邑人叫红火燕,是一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银铃般婉转动听……更多的演奏家和歌唱家,正渐渐加入越来越高难度的复调合唱,麻雀、伯劳、布谷、黄鹂、太平鸟、鹪鹩、山雀、猫头鹰、野鸡……

  天渐黑透,我不得不下山,向着红尘深处。而身后,是成员最全,声线最杂,歌声最宏亮,声势最磅礴的合唱。到达高潮壮美的部分,我已分不清它们,似乎也不需要分清。

楸花落,野猪来

暴雨过后的第二天,小道上的覆地植物被细细的黄色淤泥掩埋,一上午时间,火热的日光成功将淤泥凝结成块,动物蹄痕清晰地拓印其上,有山鸡的,有野兔的,还有犬的,人的,牛的,羊的,当然,还有一些陌生的蹄痕,它们应该来自山里蛰伏的动物们。我们沿着动物的蹄痕一直往前走,从杏山走到大凹山,又拐入一个叫圪针沟的山梁上,如果沿着山梁一直向前走,会走到诸龙山。

  诸龙山有盂邑唯一的原始森林,厚厚的地被物像一片涌动的沼泽,稠密地拥挤在森林之中。五月末,我们从陈家庄过河口窨子沟段家山几个村庄,沿着一条铺满枯叶的小路,进入诸龙庙。正遇古楸树开花,稠密的粉紫色花朵,像被什么东西粘在树身似的,整株树密密麻麻无缝隙地长满花朵,远看,就像一匹从天而降的锦缎,细细的风,让锦缎微微颤动起来。走近,树下落满了带着水汽的花朵,鲜艳欲滴,忍不住低头去捡拾那些花。

  拖拉机拉着化肥,绕过山口的羊圈,摇摇晃晃出现在杏山背后的机耕道上。这段时间,禽鸟也很少见,它们躲在大凹山跟杏山之间的山谷之中。听施肥的人说,他在地里发现了野猪拱过庄稼的痕迹。

  正是黄刺玫繁盛的时节,一丛丛黄刺玫开着鹅黄色的花朵,受化学制剂的影响,它的花朵明显开始萎缩,几天之后,花瓣残了,黑了,风将它们从枝头带下来。黄刺玫花渐次消失的那几天里,我们沿着铁路,开始探访山谷。我们恐惧野猪的出现,同时又盼望它的出现。铁道巡视员极其形象地讲述遇见野猪的情形:有天下班,骑摩托车下坡,窄窄的路上,迎面而来三只深褐色支棱着刚毛的野猪。摩托车熄火的时候,其中一头野猪向他展示出长长的獠牙。这是两头大野猪和它们的幼崽,似乎根本不屑他的出现,但也或许并非如此,它们略微慌乱径直向前,其中一只拱起身体,用獠牙撕开了铁路上的铁丝网,然后,它们穿过那个洞,匆忙远去。它们去了对面的山里吗?还是留在了这面的山谷?巡视员显然并不知道。

  我们绕过大凹山腰那株团扇松往沟里走时,已是十一月的深秋了。这次我们不是为寻访野猪足迹,而是隔着山梁,远远看到沟里有一株黄金树,在一色惨绿中,像明亮的火把,即便在红色的五角枫面前,都丝毫不逊色。狭长的坡道,当然是植物的地盘,虎尾草和狗尾草们是世上最坚强的生命,浩浩荡荡,气相庞杂,驮着下午的阳光穿过它们,感觉身后暖洋洋的。

  葳蕤的草木,帐幔般掩盖着碎石纷纷的小道,小小的榆树、瘦瘦的酸枣树,以及杠柳和拉拉藤们,根本挡不住面前汹涌的植物洪流,乃至一直蔓延到视线无法抵达的更深处。跌跌撞撞向前,荆棘刺穿我的牛仔裤,小腿开始刺痒,那株金黄的树却不见了。拐弯,视野豁然开阔,竟是一片废弃厂房,一些破手套、破鞋子、破草帽们经过了风雨霜雪的侵袭,腐烂了,破旧了,消逝了,只留下一个形状,一碰即碎,地上一溜一溜的黑煤灰,几年了还没被冲刷干净。厂房对面是深深的沟壑,沟边绕着一片瑟瑟的芦苇,芦花却不是雪白的,仿佛沾了太多的黑煤灰,发着委屈的乌青色。一回头,那株金黄的树近在咫尺,不年轻的树冠呈好看的椭圆形,而白白的树干上,缀满无数明明灭灭的眼睛。有意思的是,树叶并不是远远看到的金色,只是比翠绿略黄一点而已,是阳光让它变成美丽金币,在山中闪闪发光。

  直觉告诉我,我们害怕又渴望遇见的野猪,就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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