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洗手间里有什么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6261
马 拉

  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搞清楚,比如,洗手间里有什么。你知道有些东西,水杯牙膏牙刷毛巾马桶蓬头洗手盆清洁剂等等,还有各种小玩意儿。每天早晨,你起来,你得去洗手间。你得刷牙洗脸,你得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看看脸上有无长出新的老人斑。这真可耻,你才四十多岁,可是脸上已经长出了老人斑。刚长出来那会儿,你还不相信。你认为,那不是老人斑,那只是痣或者晒斑。说出“晒斑”这两个字时,你非常不自信,你很少在太阳底下活动,晒斑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可能。为什么要赖在痣身上?你只是不想承认那是老人斑。你可以确认,那就是老人斑。在新闻里,你见过杨振宁的照片,他脸上的斑和你脸上的一模一样。只是,岁月的沉淀不同,他的斑比你的大且厚重。你看着脸上的斑,左边和右边各有一个,位置上甚至还有点对称。你当然不喜欢,可你得承认,这两个斑时刻提醒着你,无论如何,你不再年轻了。它们的出现,比智齿更有说服力。你在洗手间呆的时间不多,洗脸刷牙几分钟的事。每天早晨,庞丽娜上班后,你才慢慢踱进洗手间,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你蹲在马桶上,身体松弛,有美妙的幸福感。你并不厌恶自己的气味,甚至,还有一点陶醉。偶尔也有意外,你对你的气味感到极端不满,人怎么可以有如此让人羞耻的气味。尽管如此,你呆在洗手间的时间依然不多,所有时间加起来,每天肯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包括洗澡。正因为如此,你无法理解庞丽娜。

  认识庞丽娜那会儿,你状态不太好,你们认识的过程俗气得你不好意思和人说起。那会儿,你还在一家单位上班,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白天,你和别的同事一样坐在电脑前,面对一堆数据。这些数据,多半来自虚构,或者有所缩放,你的工作是用这些数据做出符合逻辑的分析,然后形成正式的报告发布。对你工作的要求在于逻辑的严密性,至于数据的准确性,和你没有关系。每次,你总能得出符合期望的结论,这让你在单位混得不错。后来,你为此感到羞耻。这是后来的事,你有可能也是为自己找借口。正如每次对女儿说起和庞丽娜的恋爱,你总会说,妈妈很喜欢我,她向我表白,我接受了她。妈妈追我的时候,如何如何。这都是虚构,你很清楚。真实的情况,不妨做一个梳理。那会儿,你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这场失败的恋爱,影响持续至今,它在部分程度上粉碎了你对人的信任。你不再信任女人,或者说女性,直到女儿出生。你不止一次想象,如果女儿像你的前女友,你会不会继续爱她?你得出了结论,你还是会继续爱她。因为她是你女儿,即使她是个混蛋。你也因此理解和原谅了前女友父母的粗暴和冷酷,至少你当时这么认为。你也会这么做。你甚至因此原谅了前女友,她也是女儿,也被人爱着。你知道,在爱面前,没有正义,只有感受。那会儿,你不这么想。你沮丧,你愤怒,你像一头病了的狮子,你想把这个世界干翻在地上,但你找不到对象。你去过酒吧,故意把杯子砸地上,故意撞人。看着你血红的眼睛,没有人和你动手。你也在午夜的街上“嗷嗷”叫,朋友们看着你,只要你不去死,你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拦着你。在愤怒中,你急切地想找一个女人。正好,单位趁中秋节和别的单位搞青年联欢,意思很清楚,希望他们互相搞对象,这也是工会的功德之一。联谊单位也是精挑细选,对方得配得上我方,收入社会地位等等,门当户对的意思。以前,你没有参加过,一来你有女朋友,没有这个必要;二来,你看不上这个玩法,总觉得太功利了。这次,你报名了,即使没有看得上的姑娘,至少也能混杯酒。

  你和庞丽娜就是在那次活动上认识的。你们对彼此的印象都不太好,庞丽娜嫌你没有风度,整个儿像个酒鬼。大家都在玩游戏,只有你在不停地喝酒吃菜,还发出放肆的大笑。你对庞丽娜的印象相当一般,她长得一般,妆画得太浓了,更要命的是太做作了。你没想到,你会娶她。联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没想起庞丽娜。直到在一个朋友的酒局上,你又遇到了庞丽娜。你们彼此看了好几眼,你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某单位的?我们好像联谊过。庞丽娜举着酒杯说,我早认出你来了。你说,那也是缘分,一起喝一杯。庞丽娜说,哪个想和你有缘分。你说,你看不上我没关系,反正我也没看上你。朋友笑了,按电视剧的套路,你们应该在一起。你们被迫喝了个交杯。那天晚上的庞丽娜漂亮了不少,你的情绪也几乎平静下来。这让你们都客观了些,彼此留了电话。周末,你约庞丽娜一起吃饭。庞丽娜说,饭就不吃了,听说公园里木棉花开得很好。你说,那我来接你,一起去看看。和庞丽娜坐在公园的草地上,那是晴朗的一天,微风和畅,吹在脸上,像是涂了脂粉,不仅有香味,还有细腻的温柔。那种感觉,你每次用完洗面奶都会有。没有了油腻,皮肤有了质感,那并不是日常的状态,却让人舒服。离你们不远的地方,孩子们在玩耍,湖面飘着游船,木棉花开得茂盛,鸟儿纷纷来到木棉树上。细小的绿腹绣眼在花丛中跳跃,吸食它们最爱的花蜜。你和庞丽娜说了很多,从前女友说到宇宙大爆炸和人类危机。庞丽娜对宇宙大爆炸和人类危机没什么兴趣,却对你前女友兴趣盎然。等你说完,庞丽娜告诉你,她太能理解你的感受了,她遇到了比你前女友更渣的渣男。那他妈真渣啊。庞丽娜把故事讲完,说真的,你没觉得她前男友有多渣。事后,你回想了一下,那不过因为你是个男的,你也干过不少渣事儿,只是前女友不知道罢了,这让你更加平衡了一些。但你不能说明,你得陪着庞丽娜,对渣男渣女的共同仇恨让你们迅速获得了认同感。那个下午,聊的内容虽然并不让人愉快,你们却获得了释放,心情愉快了很多。木棉花掉了一地,火红的木棉让你们的心也炙热起来。

  和庞丽娜走出公园,你再一次邀请她一起晚餐。这回,她没有拒绝。你带着她去了常去的那家饭馆,人多,口味好,本地最受欢迎的饭馆。你们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排到位,站在门口那会儿,你认真看了看庞丽娜,发现她其实很漂亮,身材很好,她的五官乍一看不算非常出色,却非常耐看,越看越觉得有着恰如其分的比例,这就是真正的漂亮了。你明显感觉到气氛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两个未婚男女一起等排位,除开情侣,怎么都不合适,而情侣一起等,那就再合适不过了。你有种特殊的情感在流动,你相信庞丽娜也感觉到了,她看你的眼神和在公园里不同了。坐下来,你叫了几瓶啤酒,庞丽娜喝了两杯。她问你,你真那么爱喝酒?你说,也还好。她说,第一次见你,你喝得太多了。要命的是那根本不是个喝酒的场合,大家都知道来干什么的。你笑了起来。她说,除非,你根本无心,不过是去凑个热闹。你又笑了。庞丽娜说,你再笑我就走了。你不再笑了,庞丽娜笑了起来。她的手臂细细的,手指很长,涂了各色的指甲油。她脸上的妆很淡,露出了本色,还能看见几颗淡淡的雀斑。你突然意识到,你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礼拜后,在你家里,你把庞丽娜按在了沙发上。你想,该到这个程度了。你没想到的是庞丽娜拼命挣扎。你以为庞丽娜只是姿态性抵抗一下,你加大了力气。庞丽娜更加用力,脸上有了绝望,她哭了出来。这一哭,让你惊讶。你没想到,也感到不可思议。你赶紧放开她。庞丽娜还在哭,你哄她,告诉她你爱她。她继续哭了好半天。等你哄好她,她告诉你,她并不是不能接受,也不是不愿意,只是不想。你有些疑惑。她说,我知道你刚刚失恋,你迫切地想要一个女人,而我正好出现了。你可能还没有确定爱我,得到我会让你获得平衡,你可能会因此爱我,但现在肯定不是。你没吭声,你知道她说得对。庞丽娜摸着你的头说,你心里还不干净,等你心里干净了,你再来找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那天,你在庞丽娜怀里哭得像条死狗。等哭完,你相信你真正爱上了庞丽娜。

  你们结婚前,和别的情侣一样,约会,去看电影,吃饭,泡酒吧。你平生只看过一次话剧,就是和她一起。你没想到她还有这个爱好。你家住的地方离文化艺术中心不远,每次从那里经过,你都会看到话剧季的广告,你从未想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那天,庞丽娜突然对你说,我们去看话剧吧,孟京辉导演的。你不知道孟京辉是谁,但你知道郝蕾是谁,你看过她拍的电影。你去买票,惊讶地发现,即使在你们生活的那个小城市,一张话剧票好点的位置也要六百八十元。戏是过几天的,你回家搜索了一下孟京辉,了解到他导过《恋爱的犀牛》,你喜欢这个名字,随手把剧本找来看了,剧本你也喜欢。遗憾的是,你们订的那场不是《恋爱的犀牛》,而是——忘了叫什么名字了,总之,郝蕾演的,她的表演极有张力。你第一次看话剧,还有些不适应。对你来说,话剧显得有些做作,而满场的粗口更让你惊讶。你从来没有在影视中听过那么多暴烈的粗口和性器官的名字,你难以理解,为什么它们可以出现在话剧舞台上,而观众似乎默许了它。你才知道,你心里有着牢固的审查意识,你时刻在审查你自己,生怕越雷池一步。你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让你更惊讶的是演出结束后,庞丽娜去了洗手间,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你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又没有发现。又过了一会儿,你终于发现了不同。看演出前,庞丽娜的唇膏很淡,只有若隐若无的一点修饰。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她涂了浓艳的深红色唇膏。你只在电视上见过那种夸张的色号。庞丽娜坐在你对面,问,你喜欢这种颜色吗?你有些不自在,好像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你。庞丽娜说,在这个小城市,连涂个唇膏都会让人觉得惊世骇俗。她问你,你想我把它抹掉吗?你说,那倒不必。进了家门,你把庞丽娜按在墙上,使劲儿亲她的嘴,你对着那一点深红,使劲儿吮吸。似乎那点红是宇宙的靶心,只要你击中了它,你就拥有了全世界。那天,你第一次看话剧,也第一次在床上说了脏话。你有种释放的快感,像是大自然中赤身裸体的野兽。事后,庞丽娜去了洗手间。等她回来,你已经睡着了。

  结婚后的故事乏善可陈。或者说,它过得非常平稳,以致失去了足够的轮廓感。刚结婚那会儿,你们经常一起刷牙洗脸,你们从不好意思当对方的面上厕所到习以为常,这个过程并不长,不到一年。你们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几年之后,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你不想再当着庞丽娜的面上厕所,也不愿意庞丽娜当你的面上厕所。几年的夫妻生活,你们彼此太过熟悉,你想要一点儿私密感。即便是夫妻,也不应该这样一览无余。你确信,洗手间里发生的事情,几无美感可言。只是出于生活的便利性,你们接受了在同一空间干这些毫无美感的事。现在,你厌倦了。后来有一天,你看到一个故事,讲的内容和你的状态大体相似。故事的结尾,那对夫妻离婚了。再后来,故事中的女主结婚了。有次,他们偶遇。女主问男主,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如此介意?你要知道,如果家里有两个洗手间,我也不愿意那么做。男主说,这不是洗手间的问题。女主说,希望你以后不会再遇到这种问题。男主没接话,问了句,你家里有几个洗手间?女主说,一个。男主有点意外。女主说,我们都不介意。男主说,那就很好。女主和庞丽娜几乎一样,至少她们都是这么想。

  孩子长大后,你发现,庞丽娜呆在洗手间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果不上班,她几乎有大半的时间呆在洗手间。你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洗手间没有装空调,夏天热,冬天冷,气味也不见得芬芳,里面到底有什么值得迷恋?一开始,你并不介意,庞丽娜呆在洗手间的时间也没有那么长。她在洗手间,你乐得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人打扰。直到,庞丽娜呆在洗手间的时间长到影响了你的生活,你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每次上洗手间,庞丽娜几乎都在里面,你得喊她出来。然后,快速解决。等你再次去洗手间,你还得重复以上动作。你问过庞丽娜,洗手间里到底有什么,你为什么老是呆在洗手间?庞丽娜说,我要洗头啊,我要洗澡洗脸。除此之外,庞丽娜便秘,但这其实并不是理由,她两天一次,要不了那么多时间。问得多了,庞丽娜也烦了,我在洗手间对你有什么妨碍呢?似乎没有。毕竟,每次你要去洗手间,庞丽娜都会让出来。这已经不是实用性问题,而是,你说不清楚,但感觉不愉快。晚上九点到十一点,这是雷打不动的庞丽娜时间。夏天啊,闷热的洗手间,你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诡异的是,在房间睡觉,如果不开空调,她会热得满头大汗,而她从洗手间出来,脸色正常,似乎她不过只在里面呆了几分钟。对这个问题的好奇让你像是染上了病,你越来越难以忍受。你问过医生,这是不是某种病态?医生笑了,你这么纠结这个问题,是不是也是病态?实际上,这和你没有关系。确实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庞丽娜要上班,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早晨,你还没有起床,庞丽娜已经上班了。下午,她六点到家,十一点左右睡觉,也仅仅只有五个小时。你想,可能是你自己出了问题。你想解决它。你在朋友圈问过这个问题,女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呆在洗手间?其实,这里的女人没有泛指,你说的是庞丽娜。你没想到的是不少女性朋友回复,她们也喜欢呆在洗手间。还有几个女性朋友说,除开洗手间,还有什么地方能避开你们这帮臭男人和小崽子。这个答案你想过,你觉得不至于。还有一位女性朋友给你发了一条微信链接,讲的刘嘉玲。说刘嘉玲对洗手间极度挑剔,她的洗手间,连梁朝伟都不能进。有次,舒淇去她家做客,误用了她的洗手间。等舒淇走了,刘嘉玲花了好几万,换了马桶,甚至还想重新装饰洗手间。对这条消息,你半信半疑,如果她出去拍片,那怎么办?朋友回复你,你不懂女人,这是女人最后的坚持了。如果你爱她,就把洗手间让给她吧。看到这句话,你笑了。

  有天,庞丽娜对你说,她想出去旅行,一次长途,大约一个礼拜。你有点意外,和庞丽娜在一起这么些年,你们很少出门旅行。你们结婚有些匆促,没有一起出门旅行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你主动省略了那个过程。婚后,各种杂事耽误,你们也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必急在一时。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你们有过短途的旅行,多半在周末,偶尔也在春节,出去两三天,都是省内打转。去的地方,也是成熟的景点或者游乐场,服务设施非常完善,除了费钱,几乎不用人操心。这是安全舒适的出游。当庞丽娜告诉你,她要去云贵深山,你想都没想就问,你能适应吗?庞丽娜说,我想试试。你本来想问,和谁一起?想想,还是没问。如果她不愿意告诉你,你问她也没什么意思。既然她事先没有告诉你,那就意味着,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和她结婚前,你和她说过,夫妻只是一种简单的法律关系,当然,也有着道德的约束力,但你们都是自由人,你们的心灵和肉体都是自己的,不必为彼此委屈,彼此都应留下私密空间。你不能打自己的脸。临出门,庞丽娜说,孩子我给我爸妈带,你也放空几天。你送她去候机楼,她握着你的手细细抚摸,好像抚摸着另外一个年轻人。她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别的我不怕,我就有点担心,你知道的。晚上睡觉前,你收到了庞丽娜发给你的一篇文章。这些年,庞丽娜经常给你发一些文章,你只要看看标题就知道什么意思,那代表庞丽娜的观点,支持或者反对,她并不是想和你讨论,只是告诉你她的看法。这次,不太一样。她发给你一个故事,没有讨论对错,也没有观点。大致的内容是有位妻子和丈夫回乡下老家,别的都还好,山水她甚至还非常喜欢。只是要上厕所时,她彻底崩溃了。那是夏季,乡下的厕所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还有白色的蛆虫在粪坑里扭动。一看到厕所,她开始呕吐,吐得尿了一裤子。她住到了镇上,至少那里有相对干净的洗手间。她告诉丈夫,如果他不在乡下老家建一间干净的洗手间,她将永远不会跟他回家。评论区讨论得很热烈,有表示理解的,也有说做作的。对这些,你都不太赞成,你认为,如果能活得舒服一些,我们为什么要去受罪?而且,这种强烈的生理感受,并不是精神能够控制的。你还记得,年轻时你去过一个偏僻地区的火车站。现在想起来,你都会有梦幻感,你无法想象,为什么那个小镇上的站点聚集了那么多的残疾人。你打发了一个又一个残疾人,然后,几乎是一个瞬间,你有种呕吐的冲动,你无法再忍受了。你冲进火车站的洗手间,刺鼻的尿骚味让你“哗”的一声吐了出来。吐完,你去了候车室前的小广场,直到发车的通知响起。你无法呆在候车室,你会继续呕吐。看着庞丽娜发来的文章,你给她发了条微信,你还好吧?过了一会儿,庞丽娜回了信息,我在酒店,都还好。你想问问她和谁在一起,还是强忍住了。你发现,这其实有些煎熬,你没有想象的那么超脱。你的理论此时完全不能指导实践,你有好奇,甚至还有阴暗的猜测。你痛恨所谓的知识和理性,你还是不好意思直接问庞丽娜,你和谁在一起。你放下手机,去阳台抽烟。星空很好,你想起了和庞丽娜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你们彼此都没看上,却戏剧性地成了夫妻。

  那几天,你和庞丽娜的互动比平时要多。平时,你们极少打电话,发信息。彼此的工作按部就班,生活也无波澜,更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你们像菜市场的萝卜白菜西红柿,每天早晨,摆在相同的位置,以相同的价格向相同的人群出售,没有必要说话。人在路上,庞丽娜几乎随时向你报告她的行程。她坐的火车在云南的崇山峻岭间穿行,灰褐色的山岩和绿树挤满天空,山谷间的河道变得逼窄。有时,悬崖就在车窗外,对面的公路挂在悬崖上,像是山体粗壮的血管。你还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野花,热烈奔放,一条杂花长卷铺陈开来,美得奢侈,只有大自然舍得这样浪费,把这样的美景收藏起来,只给偶尔路过的客人看看。有天晚上,庞丽娜给你打视频电话,信号不太好,时不时卡住。庞丽娜告诉你,她到了云贵交界的小山村,她住在朋友家里。她也许是无意中说了这句话,却让你放心。她在朋友家的院子里给你打电话。她说,今晚没有月亮,天空晴朗,偶尔有风,天上的星星太多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她把手机对着天空,想让你看看。你的手机屏上只有几个模糊的小点,你完全无法看到她所描叙的壮烈的星空。庞丽娜说,我想在这儿坐上一晚上。你想起了新疆朋友跟你讲过的星空。他们说,开车行驶在戈壁上,天黑下来,星星从地平线升起。公路两边太过宽阔寂静,就像《黄昏》里唱到的一样“行驶在公路无际无边”,那种空阔让人害怕,你似乎行走在夜空中,车在前进,总让人担心它会突然掉进宇宙的空洞之中。星星太近太多了,路太平太空阔了。你至今无法理解这种感受,怎么会担心掉进宇宙的空洞中去?你见过头顶的星空,你从未怀疑道路尽头还是路,新疆朋友描述的场景你无法想象。庞丽娜发了很多照片给你,各种各样。你确信她在云贵的深山之中。你思念庞丽娜,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有时,坐在客厅看电视,刷手机,你总有种庞丽娜还在洗手间的错觉。甚至,上洗手间前,你还是会敲门。里面的静寂提醒着你,庞丽娜不在家,洗手间完全是你的。你甚至可以开着门,放肆地张开双腿,你可以怪叫,你可以抽烟,没有人会批评你。你坐在马桶上,翻开庞丽娜发给你的照片。你的眼睛被一张照片吸引住,庞丽娜笑着,在她的身后,五个精装的少数民族兄弟正在杀牛,照片的远景上,摊着一堆分解好的牛肉,血红刺目。透过照片,你似乎能闻到血腥气。庞丽娜的微笑感染了你,你忍不住亲了一下她的嘴。她的嘴巴,和牛肉一样红。在云贵高原的深山中,在灰黑色的少数民族兄弟中,庞丽娜的那点红,像是骄傲的火焰。

  庞丽娜回来那天,你想去机场接她。庞丽娜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坐大巴回来,你到候机楼接我就好了。你站在外面等庞丽娜,抽了根烟,有点热,不过已经过了最热的那阵。机场大巴从你面前绕进车站,你掐灭烟。过了一会儿,你看见庞丽娜走了出来,你赶紧迎了过去。走到你面前,庞丽娜放下行李箱。你没有接行李箱,而是紧紧地抱住了庞丽娜,像是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你抱得很紧,庞丽娜有点透不过气来,她任由你抱着。等你松开庞丽娜,眼睛里有点发酸。你发现,这些天,你一天都没有放下,潜在的紧张和威胁感压迫着你。庞丽娜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你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放在庞丽娜的腿上。她黑了点儿,也精神了一些。虽然知道庞丽娜要回来,但你没有去接孩子。到家,洗完澡,吃过东西,庞丽娜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腿放在你的腿上。要是以前,你会把她的腿推开。那天,你没有,相反,你细细抚摸着她的腿,手慢慢向上延伸。庞丽娜没有阻止你,她躺了下来。等她再次坐起来,她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和谁一起旅行?你正想说点什么,比如各自的私密空间,分寸感界限感等等。你知道那都是些虚伪的废话,可不说这些,你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庞丽娜说,你不要和我讲那些正确的废话,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想了想,你说,我害怕。庞丽娜问,害怕什么?你说,害怕我的猜测是真的。庞丽娜又问,什么猜测?你没有说话。庞丽娜往你身边挪了挪,你担心我和别的男人一起?你还是没有说话。庞丽娜突然笑了起来,我简直无法理解你这种古怪的心理,如果你真担心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那你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你怎么能忍得住?太虚伪了,我一点不想要这种虚伪的所谓尊重和分寸感。你知道她说得对。庞丽娜托起你的下巴说,如果你确实这么想,说明你不仅仅虚伪,也从来没有爱过我。甚至,你不仅没有尊重我,你还侮辱了我。你想说不是这样,你无法开口。庞丽娜站起身说,你信不信,其实我一点也不讲究。在贵州,我和当地的女子一样在地上蹲便,我没有任何不适。而且,我很少呆在洗手间,我根本没空呆在洗手间。那么美好的星空,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庞丽娜说,这不是我的问题。庞丽娜进了洗手间,过了一会儿,你听到洗手间传来抽泣。你不想去敲门。

  后来,你搜索过一个问题“女人为什么喜欢呆在洗手间”。你这才发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困惑,很多男人都为此感到困惑。你几乎看了所有的回答,有从科学角度进行解释的,比如女性的生理机制,你认为这并不是核心问题。还有从化妆、美容等角度进行解释的,你承认这有些道理。真正让你产生触动的是一个女人的自述,她说“当了妈,终于理解了我们女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上洗手间”。那篇文章的核心论点只有一个,也是你熟悉的“因为洗手间就是家庭的避难所啊”。你厌倦过你庸常的生活,你也厌倦过庞丽娜,就像庞丽娜也厌倦过你。庞丽娜去云贵旅行归来,大约一个月后,她告诉你,那是她们闺蜜团最后一次集体旅行。大学毕业前,她们曾经有过幻想,每年一起旅行一次。她们确实坚持了几年,三年还是四年。很快,她们发现她们难以成团,不过是个四个人的小团队,她们都难以凑好时间,尤其是婚后。几年不成团后,她们决定,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成团,说不好这是她们最后一次一起旅行。庞丽娜说,那次旅行像是一个葬礼,我埋葬了我的青春和过往。庞丽娜在上海念的大学,她回到了从小生活的城市,和一个外地来的男人结婚。那个男人是你。你想过对庞丽娜说抱歉,虚无感和羞耻感让你无法开口。你在大醉后的某个夜晚,拉着庞丽娜说了很长的话,说了什么,你都忘记了。你没有去问庞丽娜,她也没有告诉你。你们像昨天一样起床刷牙洗脸。庞丽娜比你起得早,你总是在她上班后再起床。庞丽娜依然喜欢呆在洗手间,你习惯了。就像习惯了女儿,她一天天长大,但你觉得她毫无变化。在熟视无睹的变化中,她长大了,而你老了,你沉默着接受了世间所有不可解释的谜团。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