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是如此美好,天麻麻亮,窗外就响起鸟鸣声,准确得好比闹钟,没那么闹腾刺耳,递进式将声音放大。间或一阵风吹过,树叶喧哗,像袭来一阵浪波。仔细听了一阵鸟鸣,睡意就全无了。小柳莺的声音清脆而绵密,麻鹀的声音动听悦耳,绣眼的声音如花腔的高音部,有急有缓,白头鹎的声音是单音节的,显得单调而细碎,像和音部的小鼓点。主唱是四喜鸟或者蓝鹟、乌鸫、画眉之类,主声部决定了奏鸣曲的音域和音高。孤独的侠客式的鸟鸣就是杜鹃鸟,四声杜鹃和八声杜鹃各有不同音域和音节,也与其它的鸟鸣各不相同。但杜鹃鸟的声音最是声声入耳,无处不在,声声入心,惊心撼魂,杜鹃鸟算是最通人性的鸟,却从不轻易以形示人。
人算是自然的观察者,声音多半与人有关,自人而起,入人之耳,或者悦心愉性,或者吵嚷扰耳。扰心者的声音或者就像是王阳明所说的“以其音入其窍,恰得其韵,则闻之悦矣,非其韵而闻其音,非其窍而得其鸣,则烦心厌甚。”人闻音也随心情好坏,好时,即闻噪音而不觉其烦,坏时,虽丝竹悦耳而不觉其美。音乐有这样的属性,天籁亦然。声音能刺激到一个人的内心,同样也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心情。柴可夫斯基是旋律大师,他能将复杂的多声部结合成完美的统一体,像指挥一群蚂蚁集体行动,或者是一大群蜂的分工舞蹈,统一协调,音律本身是随风波动的涟漪,是微风飔飔,或是狂飚激进,或是旋风急抟,人闻其声,如浮尘置于其间。闲时听小提琴大师A·斯特拉迪瓦里,音色宏亮,声音沉稳而激扬,具有极高的音域和音色之美。他选择的琴材是大树径的云杉中部材,经过特殊处理后,云杉内部的材质被另一种神秘的物质所替代,封闭了一些内部的孔窍和空洞,气孔却得到进一部扩大,加上合理的油漆表面处理,形成了特殊的共鸣腔体,抑制了普通提琴容易出现的丝状杂音和异响,让声音在琴板上形成唯一的音高,并且增益到极高的音域,在表达旋律上具有魔性的魅力,从A到F调都能够充分完美地表达。在小提琴具有的弹性和持续的磁性音色操纵下,旋律完美体现了奏鸣曲和交响乐的宏大和华美。
二
生活如麻,有时纠结和混乱,早起的一杯咖啡、一壶茶,能够让一天开始得比较简单而美好,或者放一段音乐,让早晨的阳光变得婉约美妙。窗外是繁树,连绵成一条街上的游墙,彼此对峙着。空气里有股宿醉的酸臭味,是楼底下酒楼的味道,但这对于一个早晨来讲,无足轻重。鸟儿飞走了,阳光落在窗台上,像一抹鲜红的油彩。有时候,无所事事,面对着阳光和风的窗外,面对着芸芸的人流,面对着狭窄的天空,在半遮掩的屋顶和楼宇间,在斑驳的树丛间,体验一种难得的音乐感觉,那种音乐是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在血液中冲开重重关隘,到达指尖或者脑际,在瞳仁上体现出一种美的光眩。生命的本质就是一支宏大的交响乐或者奏鸣曲。树叶上滴着隔夜的露珠,或许,稍后阳光和风就会带走所有的露水,隔夜的气息也会荡然无存,仿佛一首交响的间歇休止符,早晨是一天的开始,也是一个夜晚的结束。事物是连续发生着的,时间不可断续,音乐却有着高潮和结束。
潜意识里,希望每天都如此美妙,没有烦心的事情,没有宿醉和失眠,没有一切不应该有的烦恼和苦闷。就像禅师说的那样,放下,再放下,然后,身上就没有了世俗压力的折磨。音乐显然能够解决所有的难题,苦闷的时候,听贝多芬的交响曲;轻松惬意的时候,听听门德尔松的音乐,或者是柴可夫斯基的奏鸣曲。一个画师朋友说,他解决烦恼的办法就是画画,他会画油画,有时候用排笔,有时候则用油画刀,面对画布的时候,他像一个君主似的霸道和强势,油彩在刮刀下混合,在画布上徐徐刮开,涂抹后的色彩像释放的心情一般强烈和舒适。绘画是手艺活,我是这么认为的,灵感是主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技巧。而窗外的风景似乎不需要技巧,也不需要灵感。油彩流泄的感觉应该伴随着灵感的涌现,比如他画一棵枯树时,神情是肃然的,表情凝重,艺术家的心灵是敏感和灵透的,或许,内心里已经有一棵树在经历生死,树像不死的灵魂造型,像无数个探问,沉默地伸向虚空,树皮尽脱,没有更多的表情,没有树叶婆娑,也没有春秋冬夏,它静默永恒,面对一个活着的世界,死去多年的枯树仿佛依然还活着。他需要将铅灰色重重敷设,反复描涂,不时刮去多余的色彩,让颜色真正与画布融为一体。
绘画是一种修行,心灵的修行,音乐也是。听音乐,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像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钢琴与小提琴联袂,相得益彰,小提琴表达情感里最强烈的部分,是一种语言或者是呐喊,钢琴则在关键处点拨着旋律里最幽深的部分,互相映衬下,在明亮的小提琴音色间浮动着暗色而浑圆的钢琴音符,钢琴让内心里的涟漪变成了风暴前的湍动急流,乌云满天,黑云摧城。小提琴声在此时浮起,变成了金色的飞鸟,欲冲破层层乌云,冲开黑色的天幕。夜色来临,听舒伯特的《小夜曲》,一阵徐缓的音符冲激着内心的扉页,倍感慰藉。这是一首小提琴独奏曲,钢琴协奏点缀。旋律徐缓之中是内心的交击和冲突,有低回的絮语,有深情的自白,仿佛夜晚能够像父亲一样倾听一个孩子的自白和忏悔。夜晚包容了一切的激荡和不羁的狂野想法,喊吧,哭吧,叫吧,让尖叫变成跳跃的音符,或许,有一队精灵在森林里出现,有个公主在其间。音乐的倾听者,可能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急风骤雨前的寂静,或是大悲怆后的平静,湖水上泛着波光,月光从树顶斜照下来,银色的月光像精灵翅膀上的涂饰。琴弦上也流泻着水银般的月光,音符长着银色的翅膀,与远处的精灵融为一体。
朋友的绘画已经融入了音乐的因素,因此,绘画才具有音乐的属性。光与影是可以幻化为音符的,在听久石让的音乐时,那种感觉愈加强烈。
三
夏天里总不乏复杂的音乐场景,夏天的荷塘,雷雨中的庭院,在郊外的森林里,在湖泊边,在鼓岭的木屋里,音乐无时不在。荷塘里的风荷,自是一曲曼妙的圆舞曲,那是风导演的即兴音乐,有些无调性的特色,但雷雨时的荷塘则是暴风雨交响中的一个片断:乌云四合,天空中似乎看不到一丝蓝天,阳光也消失不见,除了铅灰色的云层外,就是那种彰显忧郁和不安的灰色和黑色,云一改平常轻松美妙的身影,突然像女巫的头像似的狰狞,风也似乎中了魔咒,狂放起来,于是,一池荷也狂放了起来,狂风吹着荷芰,将荷叶吹得像疯舞的舞者,一片片欲摧折飞散,却又被一次次拉回现实,互相碰击,纠缠,倾轧和羁縻,大鼓点交击,小磬和钹镲相互碰撞。荷是舞者,也是演奏的参与者。雨来了,成片晶亮的雨打下来,打在荷叶上,碰撞出细散的碎珠,大大小小的雨滴在荷叶上交融、分散、再交融,最终甩出去,甩出一串流线,在电光火石般的瞬间成为永恒的记忆。
郊外的森林,在鼓岭之上,有森林和木屋,有池塘和音乐。森林的树以青冈栎为主,有木荷,有阿丁枫,有枫叶,更多是松树和柳杉。四五月时,山上开着白色的木荷花,像含笑,散发着甜味的芳香,密匝匝挤挨挨,阿丁枫散发着新鲜的枫香,枫叶刚换过的叶子从艳红一点点恢复到绿色,空气清新无比,松树上集聚着无数的松露,除了夏天外,松树似乎都在集水,松露从尖叶上流下来,沿着松树的鳞皮树枝濡湿渗透,树皮上于是洇开层层的苔藓,柳杉的树皮稍紧密,也似乎有集水的倾向,柳杉的叶子是细密的尖叶,结成绺状,不会像松树尖叶那么松散和修长。山上的杜鹃花开放,成片成片,像团团簇簇的锦绣。在小木屋里度夏,是惬意的事情。夜晚,听到满山的虫吟,山上一年四季凉爽,春夏秋宜人,就冬天寒冷些。一年四季都能够听到虫吟,如蛩唱,蛩是蚂蚱和蟋蟀之类的总称,山顶的蚂蚱身短形小,灰黄色,有细斑点,不大会飞腾,只是在草丛间扑腾而已,山上的蟋蟀色黑体小,也是钻草丛的虫子,有时候在土窍里,在泥穴里,在树皮的缝隙里,在岩石的缝隙里,它自在地鸣叫,声音短促而宏亮,另一种草蛉树林间飞舞,寻找着可以吮血的对象,它是森林里的坏家伙,总是让人兴趣尽败,有时候走在森林里,它在人的头顶聚成一团飞虫的帽子,不即不离地嘤嘤鸣叫。麻鹀和蓝鹟鸟在树林里飞舞,追逐着讨厌的草蛉。山上的森林里流泻着雾岚,冬、春的清晨或者黄昏,流岚像乳白的瀑布似的,沿着山谷的梯度泻下来,森林里就一片沆瀣了,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景物。木屋外全是乳白色的雾岚。呼吸间似乎也沾着太多的水汽,有点窒息的感觉,于是,向更高处的山顶走去。
山上的夜晚带着些神性,有时候静谧如处子,有时候狂肆如大海,远远望见福州城区的万家灯火,光影斑驳,仰望星斗灿烂,银河辽远无垠,像一顶桂冠,笼罩着大地四野。夜晚总是神性的和梦幻的,特别是满月夜的森林小屋,四处是风吟和蛩唱,草丛、灌木丛、松树和高大的柳杉,高低错落的岩石梯道,到处都是月光的影子,月光像银色的梳子,扫过每一片草叶和露珠,也扫过木屋主人的内心,月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在胡桃木的小案几上映出一小片银白的光的世界。也点亮了屋主人的内心。度假区里遍布着喇叭,音乐从木屋的深处响起,查美迪的《西班牙小夜曲》、舒曼的《梦幻曲》、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瞬间传遍了山间,森林似乎成了舞台。诗集在案上被风吹起,纸页哗然。琴弦上流泻着的月光和诗意,掩盖了一切浮躁和焦虑。
画家、诗人和我在木屋里居住了一段时间。诗人本质上也是作家,画家本质上是诗人,而我本质上像个绘画者。比如对于一棵松树,我惊叹于它的伟岸和从容,画家则着迷于松树本身的形象,从光与影上剖析着松树的每一处细节,诗人则以诗句惊叹道,“一个灵魂兀然挺立着”,散文在内质上保持着低调和内敛,诗歌则极尽情绪地渲泻和张扬着,画家冷静地刻划着它的本质形象和灵魂。我们聚在一起,观看画家的绘画过程,我想,他像散文语言似的敏锐捕捉到每一处闪光的细节,诗人则形而上地赞叹着松的品质。松树的表达法有如此多种,各有美妙。看绘画者运笔像听着维托里奥·蒙蒂的《查尔达什舞曲》,节奏急促而不间断,排笔蘸着油彩在画板上点抹着,不时用画刀刮开刮薄,松树的形象在灰绿、赭红、钢蓝、橙黄和艳黄之间一点点地呈现出来,一棵沐浴着朝阳的松树,多么美好,而我的叙述则像《马斯奈:泰绮斯瞑想曲》,舒缓,交织着美好和复杂的心情,种种色种种香,松树的美,在每一枚尖叶上像露珠般集聚着,或者像内森·米尔斯坦的《阿斯图里亚那》,仿佛是森林里幽静处的虫鸣交响,松树在风中私语,晚风吹散了郊野的雾霾,松林间的风变得清爽而洁净。徐徐而来的晚云,像在天庭上闲步的贵妇般,松树似乎不为所动,尽管有风吹拂,松涛声似乎也只是单调重复着风的咏叹。诗人的诗歌则是《萨拉沙替:沙伯迪亚度作品23》,音符是跳动的,节奏是强烈和重复的。诗人激情四溢,像一杯接近沸腾的烈酒。
我们在接下来的交流中共同品出了这种通感,艺术像电流一样,不管是通过树、草叶或者是昆虫的身体,或者是寻常者的肉身,都会瞬间闪出电光和火花。这或者就是艺术的本质。
四
屋檐外,是雨的世界,雨散漫地落下,在墙头洇画出莫名的水墨。似乎有山水,岩石嶒崚,高松挺秀,有溪谷流岚,有樵采耕夫,也有牧野稚童。一切都是迷幻中的,院中的南天竹翠绿可人,叶丛间抽出一串红红的果实,像一堆珊瑚兀现。在某处老房子里,我一个人听格里格的音乐。格里格显然不知道我此时正在听他的作品,他更不知道我所在的地方是遥远的东方古国。房子、风景迥异于他所要表达的一切。屋主人吃牛排西餐,喝咖啡,偶尔也喝茶,他应该也是双重性格的,像我一样,既爱东方艺术,也喜欢西方音乐和绘画。
屋檐下,丝丝雨注欲断还连,音乐从密集的雨阵里穿过。我听格里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作品16》,熟悉的乐音以奏鸣曲形式展现,带着北欧小调的民谣风格,和弦之间是高音的穿插和点缀,渐渐,声音愈渐宏大,场景逐渐铺开,加上弦乐、管乐和弦部引导,钢琴声行云流水般穿梭其间。黄昏来临,空气中充满了微细的粉末,窗外是别人家破旧的老宅,不时有鸟儿飞临。换听格里格的钢琴奏鸣曲,他的钢琴奏鸣曲也采用了类似于弦乐旋律的方式,把握着恰好的节奏,并且让琴键在短瞬间产生出无数的和弦和大、小快板以及级进的效果,间杂着复杂的三六度切分音。钢琴曲是音乐里的明珠,钢琴曲的弹拨音效果,能够表达最强烈的情绪。忽儿如鸟语云飘轻松曼妙,忽儿如炸雷爆发气冲牛斗,情绪的宣泄往往伴随着强烈的音高和复杂的弹奏技艺,切分音和不断重复的回旋节奏,加上和弦的突出渲染效果,现在成为音乐最常用的表达法。这种圆润和含蓄的音乐声部在另一些连续的分切音里,变得丰富多彩,或如甘琼降临,流风吹过山谷,扬起无数花瓣,草茎上急速拂过的气流发出了剧烈的颤动,或如突然成熟的一颗松塔掉落在草隙里,炸起一片脆响。音乐可以说是灵魂的另一种语言,是另一种诗意和激情。现实中所有的不如意在格里格的钢琴声里,在他那充满北欧民谣旋律的乐曲里得到应有的弥补和缝合。
如果想换种心情,不妨听《挪威旋律,EG108,圣奥拉夫叙事曲》,以交替的单、双音小和弦起始,似乎在娓娓叙说一个古老的故事,而作品17 里的《圆舞曲速度》则是轮切音和弦,和反复倒和弦,间着局部舒缓的节奏,一个美妙的舞者在旋转着,直到停止下来。光和旋动的雪仿佛是那些格外增加的三六度切分音。轻灵、婉转,像仙鹤般优雅,而脚尖踮起,舞者就像一枚羽毛般轻轻地跳动着,双踝柔软摆动,双膝随之,双肩、臂也随着节奏而舞动,这应该是最完美的舞姿了。忽然间,音乐暂停了,转而进入了《马祖卡舞曲》,这又是一连串的和弦和合声部反复,小和弦不断重复,音乐随着舞者的速度而变化。
某一日,时光静流,在三坊七巷里听一个钢琴演奏者的弹奏,那是一幢民国时的老宅子,现在改为了音乐咖啡吧,旁边就是著名的“闽山”旧迹,那条巷曲折通往文儒坊,又能够再通往衣锦坊,向南就是光禄坊了。民国旧居旁是一个花池和鱼乐坊,两池相通,水甚暗,一棵大香樟树遮盖了位于“闽山”奇岩旁的六角亭。夏天,这里有不少人游憩,咖啡的焦香不时飘过来,还有奶茶的香气。音乐大概最能够让时间停下脚步。整个下午,坐在山亭的靠椅上,聆听着钢琴的演奏,多么惬意。有时候,人不多,又恰逢雨天,南后街上行人稀少,雨丝濯着街上的麻石条,濯出一种清静境界。在雨声淅沥中,钢琴声倏地响起,在咖啡店的后门口,听雨声散漫地滴落,敲打在小巷里冬青丛和低矮的芭蕉叶子上,啪啪脆响,从内心里感激那个钢琴演奏者的付出。或者,在遥远的过去,在乡下的瓦屋里,也曾熟稔这样的雨声。雨声在树上奏着一架琴,我记得自己这么说过,古曲的六弦琴毕竟弹奏不出钢琴般的乐音来,但从间歇和和弦上,以及某些表达技法上,又仿佛有共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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