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乳黄色的壳,酣睡在天地的漂白之中,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温水洗涤,你在夜色中慢慢变白。是时候了,告诉那双木质般粗糙的手,伟大的日子即将到来。你言语,细微而难以察觉,或许只有夙兴夜寐的人,才能略微窥探一二。
我所在的小学,离村子有两座大山的距离,步行四十多分钟是最快的穿越速度了。有时候为了途中能有有趣的发现,我几乎走直线距离到学校,翻两座山越好几道岭,穿过西龙头村的小河,便看到学校了。多数时节,途中不会寂寞,会遇见在丘陵地里种花生的大伯,会遇到秋天的麻雀偷走谷子,会发现田埂上的红薯长出边界,会被一只掠过头顶的野斑鸠吓坏好大一会儿,也会遇到戴着斗笠穿梭在柞树间的养蚕人。
我永远不敢称自己是养蚕人,尽管我曾把整十五年的暑假给过你。五天后我从寄宿的小学回到家中,你已经把黝黑的身子完完整整地呈现给了这个世界。你知道,多数情况下,有光的世界是白色的,天下皆白,唯你独黑。你用最深沉的色彩,告诉世界,你不愿做一个甘于妥协的屈从者。你开始在一片臭椿树枝上反抗,从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从灰暗的叶底到阳光乍现的叶片正面,这何尝不是一次次翻山越岭。开始的时候,你不愿意啃食万物,不做一个饭来张口的慵懒者,尽管你面前的树枝是极其鲜嫩的,精挑细选的。那种浓郁的食物的原始气味,一阵阵地诱惑着你,它试图让你在叶脉的纹路里陷入迷途。
那双手会时不时地洒上一些水,有些会不小心砸到你身上,那水滴很重,落到哪儿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你分明看到叶子疼得挣扎的样子。好在你很快就能适应这些,也会在逞强之余,抿上几口。只是这水,跟母亲说过的不一样,没有那么甜。你待过的房子很快折旧,乳白色的圆形小壳,经过那双手后,变成枕头的填充物,或者被丢弃在无人问津的春天里,有些结局你不得而知。
后来,你啃食叶片的时候,大张旗鼓,毫不掩饰。饿了就吃,不吃白不吃,这样的心理活动也曾在你脑海里逗留很久。叶片也有喊疼的时候,疼得从一角翘起来,但是仍旧无法改变接下来的事情。几天后,你的身子开始变浅,你倔强的脾气也柔和了许多,开始接受那双不太好看的粗糙的手。你从竹制的圆形簸箩里运动到村东的山上,这个村庄因为你的降临而变得格外热闹。你知道,祖辈的时候,这个名叫段家庄的村子就是远近闻名的“柞蚕”养殖地,你爷爷的爷爷甚至到过海外。
这是一座四面环山的村庄,东西南北的山被简单地命名为东山、西山、南山、北山,无论哪座山上都有密布的柞树林,年纪大的已超百年,颜色黑绿,显得厚重典雅;近几年新生的则鲜嫩浅绿,生气勃勃。你喜欢浅色的树,在你看来,它们心地单纯,不搞尔虞我诈,看见的是什么样子,尝起来便是什么味道。
柞树林并不是干干净净清一色的,常有个头高的杂树,最常见的是刺槐。夏天,一般的柞树是无法遮阴的,即使你躲在叶子背面,仍旧会被烤得头昏脑热。刺槐成了最好的庇护所,在它高大厚重的阴影里,夏天凉快多了,它身下的柞树,也比其他地方的更有活力。
在鲁东南一带,灌木居多,柞树却多为落叶乔木。冬天,整个大山都静了下来,忙碌了一年的人退回到瓦房之中,一炉火,一家人,围坐闲谈,料理一下院子里的牲畜,腊月就这样匆匆开始了。取暖的火,来自于柞树,来自于每一座富足的大山大林。初冬一到,男人们便把多余的、长势过高的柞树伐一下,运到院里,打截成十五到二十公分的样子,过冬的“煤”就有了。柞木的火是红色的,它跳跃的姿态更加动人,在它的包围之下,你感受不到煤一般的烟熏火燎,你获得的是木头原始的芬芳与不甘命运安排的抗争。那火,烧了一整个冬天,烧出了热气腾腾的饭食,烧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
父亲异于常人,他是冬天唯一出现在柞树林里的人。有一种天牛的幼虫——柞木虫,喜欢寄居在柞树的底部。它蛋白质丰富,头黑,身微白,长约三到六厘米,腊月时最肥,很长时间里都是餐桌上的一道珍馐。父亲用一把祖传的旧斧头,将它们一一请出,过程小心而准确,非常人所能及,斧头砍下去的时候要尽量保护柞树,还要做到不破坏里面的小虫儿。腊月的大山被父亲一次次地唤醒,就算远处胆小的野兔,也对这样规则的敲击声习以为常。
柞蚕的养殖与桑蚕有异,柞蚕是需要在野外放养的,需要经历外面的风吹日晒,需要躲避鸟儿虫儿蜂儿的多轮攻击,夏天暴热的天气遇到骤冷的雨,甚至可能给蚕带来灭顶之灾。更“矫情”的是,柞蚕对农药非常敏感,周围有农田喷洒药物,附近的柞树是无法养蚕的。柞蚕的放养,某种意义上是使其适应自然、回归自然的过程。近几年,美洲白蛾肆虐,喷洒药物前,当地政府都会征求各乡镇意见,柞蚕养殖户提前告知坐标,以规避药物误杀。但是不得不承认,即便如此,大山仍旧会遭受药物重创。美洲白蛾出现后,山里的蜂类、蚂蚱明显减少,山下的河蟹几近绝迹。入侵者不只吃杨树,就连叶子偏硬的柞树,也不放过。
我亲爱的蚕啊,你就这样在一根树枝与一根树枝之间来回穿梭,参禅悟道,格物致知,你明白有起有伏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就像那双粗糙的手的主人,反复地游走于清晨的露水之间,破碎,重生,还原天地人的原始格局。山风凛冽,即使是盛夏时节,那风也足以削弱你们黝黑的肤色。除了刺槐,我家的蚕场里有十几株松树,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种下的,虽不高大,但也历经沧桑,百年不倒。起风时,松声格外萧索,即使是六月,你仍会因站在一棵松树下,感受到许多寒意。
经过一轮休眠与蜕变后,你的肤色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你和你的兄弟们,或青或黄,艳丽极了。你们模仿着周围野花野草的颜色,重新定义着这个世界。紧接着,你全身的绒毛硬朗起来,带有尖尖的刺,这些会削弱部分小蜂小虫的食欲。你的外衣,完全鲜亮于周围的柞树叶,很远就能看到你鹤立于枝头。于是,恐怖的事情开始发生,鸟儿要对你下手了。
你只能做阵地战的守卫者,在祖传的基因里,你能挥舞的武器并不多。一龄时,你用黝黑的肤色、细小的身躯保护自己,无非是让对方难以发现或者没有食欲。二龄时,你能做的只有躲避,躲在较为宽厚的树叶或者枝干背面,要么是选择一棵枝繁叶茂的柞树,藏在最难以发现的角落,轻易不动。最有效的提高自我防御的办法,其实还是快快长大,世间万物莫不如此。三龄往后,你的身躯变得强大起来,身上的绒毛粗糙有力。面对攻势较强的杀手,你会从口中使劲吐一口“痰”,这种液体带有一定的腐蚀性,呈暗黄或者暗黑色,小蜂小虫都怕得要命。四龄以前,你最大的敌人是各种鸟儿,不只是个头巨大的灰喜鹊,就连普通的麻雀,你都无法招架。那些行凶者,动作娴熟,视觉敏锐,不用两秒钟就能锁定目标,尖锐无比的喙,轻盈迅捷的臂膀,都是你致命的克星。你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没有被发现,祈祷那个直立行走的身影早一点出现。
一个斗笠,一把果木剪,两只长靴,便是养蚕人的笔墨纸砚。在六月的大山里,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谱写着心中的田园画卷。哪个枝头的叶片被啃食殆尽了,他们便邀请你去其他的地方,有时候是一棵树的另一根枝干,有时候是旁边的另外的一棵树,而有时候又是另一座山上的另一片森林。当地人称之为“搬蚕”。在鲁东南一带的大山里,人们用一个巨大的竹筐,一把用旧的甚至是祖传的果树剪,一双长靴和一颗朴素又虔诚的心,把自己融入到天地万物之中。“搬蚕”的过程极其辛苦,养蚕人把带有蚕宝宝的树枝剪下,轻手放进竹筐,放满后,它们便在一双硬朗的肩膀上开始了新的旅程。蚕宝宝再次紧密拥抱在一起,就像刚刚出生的时候,它们互相取暖,慰藉,聊一聊这十几天的所见所闻,聊一聊今天的雨水和太阳。这个筐足够大,沉甸甸的,装得下几十斤蚕,也装得下父亲六十多年的委屈与辛苦。
瞿麦、茅莓、萎陵菜和胡枝子是常见的最富有色彩的植物,红白黄几乎是大多数野花的颜色,它们星星点点地站在林场的山坡上,像是在守卫这一片片静谧的森林,又像是在享受这一年最繁华又最欣欣向荣的时光。上学途中,许多孩子总会因为各式各样的花儿分神,我是不采的,因为很小便知道,这是蜜蜂糊口的家当。而蜜蜂,是山里唯一不祸害蚕宝宝的常见蜂类。美洲白蛾入侵后,山里的树被大面积啃食,柞树也未能幸免。为了守住最后一片阵地,飞机带着药物登场了。这几年,蚂蚱少了,蜂类少了,河里的小虾小蟹,少了。不知何故,马蜂却多了起来,大约五六年前,它们首次出现在养蚕人的视野中,并对柞蚕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威胁。马蜂是吃荤的,柞蚕柔软多汁的身体,正好成就了这群美味的觊觎者。那几年山里的孩子上学途中对马蜂格外关注,一旦发现蜂巢便立即通知家人,将其“歼灭”。也有胆大的孩子擅自行动,结果是脸上与眼角添了很多红肿的大包,一周才能消去。
多年以后,那些曾奔跑在深深浅浅小径上的人,或因为年纪,或因为改行,渐次从山场里退去,小路便模糊起来。曾经被狠狠踩实的草,重新挺直腰身,恢复原来的样子。在大山里,能够不朽的事物很多。
事实上,每周我都要往返山场一次,周一清晨和周五傍晚,都要经历一次翻山越岭。五天对于一座大山而言,简直是翻天覆地的。鸟窝里的蛋破壳而出,它那光秃秃的头已不知道蹭了多少次粗糙的巢。鲁东南一带,筑巢的鸟大多粗心,粗枝大叶地就把窝搭起来了。我见过最“拙劣”的鸟窝,莫过于鹌鹑的了,随意几十根枯树枝,随便找一棵松树,不用太高,也不用多隐蔽。山雀、戴胜、灰喜鹊之类的窝,多少会有一些旧羽毛或者破塑料薄膜之类的填充物,鹌鹑窝只有硬生生的树枝,而里面的蛋,不多不少,永远是两个,毫无悬念。幼鸟多么可爱,长大后就有多么凶狠,因为几乎所有的鸟,都喜欢在蚕场里不劳而获。它们不用到处找吃的,这里的猎物足够多,想吃哪只就哪只。
看蚕的人马虎不得,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是夙兴夜寐的,他们需要与鸟儿争分夺秒。即使是有人看护的蚕场,仍旧有狡猾的家伙潜伏其中,这就需要孩子的参与了。大山深处,人与天地万物一样,在有限的活动区域里,努力地活,尽最大可能地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鸟儿的慈悲之心仅限于母子之间,幼鸟成年后,父辈就对其不管不问了。一旦进入蚕场,鸟儿们便降低翅膀振动的频率,平时喜欢叫个不休的喜鹊也哑口无声,叼到蚕宝宝就飞奔而去,不知所踪。暑假里,我最大的任务便是驱鸟。这是一项多动的工作,隔几分钟就要在蚕场里走动一圈,同时发出一些声响,可以是呼喊,可以是用力敲打某块石头,有些蚕场里甚至会放一些声调极高的歌曲。我最大的乐趣是,可以拆解一些过年时多备下的鞭炮,半个小时点上一个,各种鸟儿被惊起,飞走很久后都不敢回来。那回声很远,多年后进山时,仍旧能够感受到一丝余音。
山神庙的出现由来已久,一块块就地取材的石头,被一群虔诚者简单堆砌之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只见石头们个个精神抖擞,素面朝天,它们彼此相拥又互相独立,它们的视线很远,可能穿越了无数群山,也可能游走到了几十年几百年以外。翻山越岭的人,遇到山神庙,总会歇上一歇。摸一摸那些温暖的石头,看一眼庙顶的夕阳,便将一身疲惫散尽。人来过,鸟来过,野兔和山鸡来过,山里的第一缕阳光和一天中最后的布谷声来过。
有神庙的地方,必定有蚕场,尤其蚕宝宝们将要下山的时候,养蚕人会在神庙前进行一个简单的祭祀仪式。不需要轰轰烈烈众人朝拜,也没有大鱼大肉鞭炮齐鸣,往往是山下的几枚野桃子,一根火腿,三根点燃的香烟,一壶就地烧开的新茶,就是对这个季节最好的总结了。神庙前的一块石头相对平整,三两个人围坐,聊一聊各自的收成,聊一聊今年的雨水,聊一聊家里的娃儿和地里的庄稼,下半年有什么打算,明年要不要放养新蚕。
此之谓“祭山”。
父亲在蚕场里消耗着他的青春,从一个未婚的青年变成了小侄女的爷爷,他努力地侍弄着大山里的一切。每一棵柞树以及柞树头顶上的每一片天空,他都了然于心。亲爱的蚕啊,你从一个场运动到另一个场,有没有感受到那双粗糙的手又老了一成,有没有尝到过那人额头上滴落的汗水,是苦是咸。你可知道,你在枝叶间躲避鸟儿的时候,鸟儿也在一棵棵柞树间躲避养蚕人,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穿梭,让天地间的你们,慢慢成熟了,老掉了。
我家的蚕场与其他家还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便是父亲为我搭建的小房子。除非是雨天,不然父亲是不会进来的,一旦走进蚕场,他的步子便再没停过。也只有暑假后,这个小房子才会出现。它简单有效,烈日灼灼或细雨绵绵时,它便是我的避难所。三根就地取材的长刺槐树枝,一块老旧但并不漏雨的透明塑料布,几根麻绳,便为我建造了一个家。除此之外,我会挑选一些枝繁叶茂的植物打顶,长势正旺的艾草、细长的小飞蓬、随便揪下的带叶葛藤,都可以覆在“房”顶,既防止塑料布被太阳风化,也阻挡了大部分热量的杀伤。下雨时,鸟儿躲了起来不再偷食,蚕宝宝尽情地喝个没完。我与父亲躲在里面,很少说话,这片刻的山色空蒙,何尝不是我们父子的烟雨江南。
几十分钟后,雨停了,蚕场恢复忙碌。我亲爱的蚕啊,你有没有在某个时刻,顿悟到,手中之柞叶即是胸中之柞叶,大山里来回晃动的我的父亲,也是生你养你的父亲。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冲动,跟那双粗糙的手拥抱一大会儿,大声地叫上一句,爹啊!我亲爱的爹,你歇一歇吧!
事实是,世间多数事情你都无能为力,就像无论你多么期待或者多么不情愿,天都会准时黑下来。山的影子很厚,一下子就把路上的人影吞了进去,这过程悄无声息。山里夜幕拉得早,但养蚕人得等到最后一只鸟归巢,才能离开。他们得收拾好剪刀、斗笠、竹筐以及不小心从树枝上掉下来的“孩子”。这无数个傍晚,他们小心翼翼,思前想后,在蚕场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总是感觉遗漏了什么。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