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耳鸣、豹子和留言条
像蝉鸣、飞瀑,像夜行列车、群蜂飞舞,并伴有持续的闷胀感和堵塞感。羽森遭受耳鸣的困扰已经半月有余。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可耳内嘤嘤嗡嗡着实叫人焦躁难安。而且突然对一切声响前所未有地敏感,一丁点动静也能激起阵阵回音,脑袋里仿佛装了台劣质复读机。
他上网查询与症状相关的信息。说什么的都有,中耳炎、颈椎病、阴虚火旺、突发性耳聋、鼻咽癌……诸此种种,不一而足。哪种病症好像都说得通,他看得心惊胆战。他去药店拿了药,吃了两天并不见效。又去了家诊所,仍然无济于事。这让他更加起疑,看来得去一趟正规医院。
医生拿医用手电照了照羽森耳朵,简单问了几句,便在电脑上开药。
羽森疑惑地问:“不需要进一步检查?”
“检查什么?”医生看上去比羽森还要疑惑。
“当然是我的耳朵,最好顺带再看看鼻子和喉咙。”
“你的鼻子和喉咙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
“那为什么要检查?”
“我只是提议一下。”
“你想怎么检查?”
“查个血,或做个CT什么的。”
“没必要。”
“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医生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羽森的意思。他耸了耸肩,无奈地笑笑:“就是普通的感冒,你想那么多干吗?”
羽森想向他再次确认,又怕别人笑话他疑神疑鬼,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于是他放弃了。
羽森服下药,早早就上床睡了。妻子对他这反常的举动不闻不问,就好像他平时从来不曾熬夜,每天都是这个点睡觉一样。她在旁边房间辅导儿子作业,她已经非常克制了,却仍然不时要指责一番。羽森对辅导儿子家庭作业缺乏必要的耐心,常常一开口就是大嗓门,有时儿子的迟钝和不专注简直让他崩溃,免不了会动手,之后又常常自责。妻子说他该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况且她担心这样下去,儿子的学习非但不会有起色,心理负担还会越来越重。他们就一个儿子,她希望他成长得健康、快乐、阳光些,于是剥夺了他的辅导权。这对他来说真是一种解脱,可时间一久,他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跟儿子之间仿佛有了距离。
“你怎么这么笨?还是根本没听我讲?都教你多少遍了还出错?你自己看看,纸都快被你擦穿了。”妻子的好脾气快被消磨光了,声音也越来越大,“重做,必须重新做,做不对今天就别睡觉了。”
羽森想起床过去看看,劝劝妻子。二年级的孩子,何必这么苛刻。可转念又想,若换成是他,也许比妻子还要急躁。他只翻了个身,便心安理得地接着睡。
他从来没这么早就睡下,常常十一二点了还兴致盎然地看老电影、玩手游。他希望自己快些睡着,但此刻却毫无睡意。妻子没再吼骂儿子,四下变得安静起来。可越是安静,耳鸣就越让他不安,脉搏突突跳动,更增加了洪大的分量。大概是心理暗示过于明显,他觉得有点儿虚弱,心跳很快,手心潮热。他悲哀地想,自己才三十五岁,竟然已不可避免地有了衰老气象。他朝下身摸了摸,软塌塌的毫无生气。刚结婚那会儿,他精力充沛,对妻子的需求强烈,几乎没有一天闲着。如今妻子赤条精光四仰八叉躺他身旁,他却无比抗拒,甚至还有点儿恐惧。
羽森在耳鸣的折磨中翻来覆去,头脑沉重,刚有点浅睡的状态,突然又被自己的鼾声惊醒。他艰难地抬了抬头,儿子房间的灯光已经熄灭,没有丝毫响动,也可能关着门。他拿起手机,已经十点过了。
羽森蹑手蹑脚地下床,一阵眩晕感袭来,他赶紧扶住床头,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走出房间,来到儿子床前。儿子已经睡着,呼吸均匀,手机灯光下,小脸红通通的,他睡得很好,只是眼角的泪痕还清晰可见。他无限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脸蛋,心想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排名次、辅导班、兴趣班,好像生来就是和人作比较的。他这么大的时候,考七八十分也没人在意,成天就知道疯玩,儿子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家庭作业没做好,希望在梦里他不用担惊受怕。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个和蔼可亲的爸爸,让儿子轻装上阵,他不止一次下这样的决心,但愿这次最坚决最有效。
他帮儿子掖了掖被角,准备回房接着睡。洗手间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是妻子在洗澡。他们大概快一个月没碰过彼此了,他心下一沉,感到不妙,迅速躺床上佯装入睡。
羽森蜷缩一角,他睡得并不好。妻子上床后,好像摆弄了他两下,见他没任何反应,轻蔑地“嘁”了他一声。他对她这样的嘲讽早见怪不怪,每次他呼哧呼哧两三分钟便瘫软下来,她也会从鼻子里“嘁”一声。他明白其中含意,只是妻子没有提“不行、没用”这样的字眼,给他留了男人最后的一丝尊严。其实他何需这样的怜悯,他巴不得妻子把话撂明,共同面对现实,省得他每次都装作一副亢奋的姿态去敷衍。
羽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思绪和梦境都跳脱纷乱。恍恍惚惚中,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置身于一片辽阔草原。大地充满生机,热风吹拂半米高的荒草,惊起成群黑鸟,荆棘丛中有巨蟒和毒蜥出没。突然,一只目露凶光、威风凛凛的豹子迈着雄健的步伐而来,左右甩动着尾巴,肌肉呈现优美的弧度。它张了张口,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其他动物早已逃窜无踪。就好像一开始便知道这是梦,羽森不觉得害怕,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目击一只豹子,倒也算是件幸事。豹子朝羽森走得更近了些,不但没有丝毫敌意,反倒如同老友一般,以关切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像人一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早上羽森回忆起这个梦境,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没有去过草原,也没见过真正的豹子,但那头豹子的形象太逼真了,他几乎能感受到它的气息,听见它那猫科动物所特有的咕噜声。
耳鸣让他没有心情工作。上午他请假又去了趟医院,还是昨天那个医生。医生认出了羽森,对他点点头,而不是一开口就问哪里不舒服。
羽林有点难以启齿似的,缓缓在凳子上坐下才说:“吃过两次药了,耳朵还是堵闷。”
“哪那么快,”医生不以为意地说,“感冒引起的中耳炎,吃药至少也要三四天才见效。”
“感冒怎么会得中耳炎?”
“看你说的,感冒不但可以引起中耳炎,还可能引起鼻炎、扁桃体炎、咽喉炎、支气管炎。”医生耐心地向羽森普及医学常识,“身体受凉,抵抗力差,细菌或病毒感染,可不就得各种炎症了吗?”
羽森讪讪地说:“我还以为感冒只会头痛发热。”
“不要经常熬夜。”
“我昨天睡得很早。”
“光昨天睡得早怎么行,熬夜太多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
“耳鸣也没见好转。”羽森一副还很难受的样子,“耳鸣怎么回事?也是因为中耳炎?”
“压力太大、睡眠不好、体虚火旺,都会引起耳鸣。不过,你的耳鸣是感冒引起的中耳炎。”
“不用重新开药了?”
“接着吃昨天开的药。多喝水,多休息,一个星期就好了。”
羽森从医院出来,阳光正好,周身上下暖洋洋。街上车声、人声此起彼落,嘈杂不堪,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耳鸣的症状一扫而光,耳闷也有所缓解,好像此前的所有不适都是他的心理作用。但一回到单位,刚坐定没多久,他又感到头晕目眩,耳中也犹如机器轰鸣。
一天的光景从未如此漫长,羽森看着来来去去、忙碌或闲散的同事,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说话的声音,一切都如幻梦般不真实。一整天他都在关心时间,真有种苦熬的愁郁。临下班时,同事告诉他晚上有聚餐。他提不起一点兴趣,只想遵照医嘱早点回去休息,刚要拒绝,同事补充道:“不可以不去,局长亲点了你。”
这就让他为难了。有局长或副局长们在的饭局,从内心讲他是不愿意参加的。说不上是清高,也谈不上胆怯,和他们维持纯然的工作关系,当好合格的下属便问心无愧,工作之外,连偶然碰到打个招呼他都觉得多余。如今局长点名要他去,找再好的理由都会显得他不近人情。他们股室股长的位置空缺快半年了,他和另一个副股长都有上升一步的可能,可局里一直没动静。那个副股长去市里学习还没结束,今天的饭局当然不会参加,对他来说这兴许是个机会。
酒桌上的气氛还算热烈。局长和常务副局长提过杯之后,就是大家的即兴表演了。羽森敬酒之前是犹豫过的,早上和中午都吃了头孢,现在药也还揣在兜里,拿出来展示一番大家都能理解,但他没这么做。他给自己斟了个满杯,径直朝主位的局长走去。
没有太多机会闲扯,十五六个人的大圆桌,后面还有人等着表现。事先想好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他豪爽地将酒一饮而尽。局长看上去挺满意,干掉了大半,这让羽森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沉着老练地说:“好样的羽森,局里就缺你这种直爽的人。”
羽森回味着局长的话,不明白是表扬还是提点。他是够直爽的,去年底和同事聚餐,几杯白酒下肚直接弄成了胃溃疡,还去医院打了几天点滴。不过局长说缺他这样的人,未必不是在向他暗示。
酒喝到好处,羽森昏昏欲睡,耳鸣与目眩不知是被微醺取代还是有所消减,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心情也非常畅快。
他依稀记得回去时妻儿都睡了。妻子背对着他,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她胸口,手上却挨了她重重一巴掌。也许她还“嘁”了他一声,他记不清了。一夜都睡得很好。
手机闹铃响过两遍,他才不慌不忙地坐起身。拿过手机,屏幕上贴了张黄色便签纸。纸上满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是儿子写给他的。他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凑近了认真地看起来。
亲爱的老爸:
你怎么又喝酒了?你不是说在(再)也不喝酒了吗?注意你的wèi。下午你可不可以去接我?我把同学的水采(彩)合(盒)弄坏了,得péi。老师点名让你今天去接我。还有,以后别喝酒了,早点回家,不然妈妈又要生气了。
爱你的儿子 小智
羽森“扑哧”笑出了声,儿子这口气,怎么和同事如出一辙。在一个班里,老师还真像局长一般威严不可撼动。虽然便签上错了几个字,还有拼音代替,不过语言表达完全过关,不像他们局里有些年轻人的材料写得不知所云。羽森的内心温暖柔和极了,儿子是否真心关心他的身体暂且不论,自己惹了祸知道委婉求助,说明他的情商不低。
想起以前凶巴巴地对待儿子,儿子非但没有记恨他,在他醉酒后还写了这样一张暖意满满的留言条,他感到非常惭愧。他一定要做个好父亲。他穿好衣服,小心把便签揣进兜里。
2.水彩盒
确实不能再喝酒了。去往单位的路上,羽森不停地告诫自己。醉意尚未全消,整个人有不自觉往后仰的感觉,虽然在小区门口吃了一屉小笼包,外加一碗热气腾腾的虾皮紫菜汤,胃里仍然很空很难受。羽森接了杯开水,把要吃的药摆在桌上,坐那儿等待水温冷却。他觉得耳闷的症状有所减轻,不过耳鸣依旧明显,但与昨日相比已经好过太多。看来还是有些药效,即便昨晚喝了不少酒。他对潦草开药的医生不再有抵触情绪,态度坚决地将一大把药塞进嘴,期待中午就能痊愈。
他不太乐意去接儿子。接儿子的时候碰见老师,不免要问候一下,或简单聊两句儿子的情况。他知道儿子既调皮,学习成绩也不太好,是让老师伤脑筋的一类。其实单独聊再久都无妨,可毕竟还有许多接孩子的家长,他和儿子双双在其他家长和孩子的见证下,叫老师一顿无情数落,他和儿子的自尊都会受到打击。再说儿子刚惹了祸,老师点名叫他这个当父亲的去,显然不单单只是为了接儿子。
他思忖着如何开口,先跟老师问好还是先说抱歉的话。真要让老师解气,上去就把儿子教育一通也许更有效。但他已经决心要给予儿子更多父爱,何况儿子知道自己犯了错,心里本就战战兢兢,他一定不会再给儿子施加压力了。
下午给分管他们股室的副局长写材料,他也心不在焉的。拿以往一篇稍作修改匆匆应付了事,便又陷入到跟老师较量的惆怅中。副局长找他,好像很不高兴,把材料中几处明显的错误指给他看,还说数据都没弄对。
他挖苦羽森道:“这不是你的水平啊,羽森!最近状态不太对哦!”
“可能晚上没休息好,”羽森若有所思,“我再改改吧。”
“不必了。”副局长语重心长地说,“把状态调整好,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岗位等着你呢。”
副局长把话讲得太直白了,羽森的心脏跳得有些狂乱。
他本来想将下午要说的话打个草稿,就像领导在重要场合的重要讲话一样,准确简练、条理清晰、逻辑分明。但副局长的话一直萦绕耳际,连耳鸣都被削弱,他的内心实在无法平复下来。想到自己只为交差的那个材料,他就有些后悔,早知道多上点心,写一份让领导满意的材料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他越想越坐立难安,完全把见老师这件事搁置脑后了。
他纠结着要不要找机会向副局长解释,怎么解释是个问题,既让自己下得了台阶,又让别人觉得合情合理,直到一通电话铃声将他拉回现实。是一串陌生号码。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电话。没等他开口,那头便没好气地质问道:“小智爸爸,你还没来接孩子吗?”
“请问你是?”
“我是他班主任童老师。”
羽森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放学的点。他心想坏了,给老师的印象分又降低了不少。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学校赶,还好学校离他们单位不远。他气喘吁吁地在学校门口张望,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只有高年级的一个班在操场上整队。
羽森对门卫老头说明了来意,又担心他没听明白,于是补充道:“是老师喊我去教室接的。”
老头子趾高气扬地说:“明明是你来晚了,都晓得接送学生只能在校门口。”
“好吧,今天我确实来晚了。”
“进去吧,以后要准时。”老头背过身去,好像给了羽森多大情面似的,“疫情期间,请你戴好口罩。”
羽森来到儿子的班级门前。班主任正和一个女人交谈甚欢,旁边有个小女孩无所事事地跑来跑去。儿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规规矩矩,却一脸茫然,看上去非常无辜。
老师看到羽森,和女人停了下来,她仰了仰下巴:“是来接小智的吧?”
羽森一边点头,一边走进教室和老师打招呼:“童老师您好!我是小智的爸爸。”
女人上下打量着羽森,她的眼神让羽森很不舒服,也很反感。
“是这样的,小智在没有得到别人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把同学的水彩盒拿出来玩,不但弄坏了水彩盒,还将颜料洒了一地。”老师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及时清理了地板,但是弄坏同学的水彩盒得赔。”
“当然得赔。”羽森说。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种行为很不好。不经过别人同意就随便拿人家东西,说轻点是调皮,说重点就是偷了。做家长的应该引起重视。”
羽森皱了皱眉,对老师的见解不能苟同,但他没有争辩,而是说:“实在不好意思童老师,是我对他疏于管教了。”
“你不用跟我道歉。”老师向羽森介绍一旁的女人,“这是茜茜妈妈,小智弄坏的就是茜茜的水彩盒。怎么赔偿你们自己商量吧,我还得去幼儿园接孩子。”
老师和女人点点头,径直出了教室。看她们熟络的样子,羽森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本应由老师主导并从中调和的事,现在却让他们自己解决,现在的老师也太不合格太不负责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空空如也。如今电子支付盛行,他早就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了。
“茜茜妈妈,请问茜茜的水彩盒多少钱买的?”他拿出手机,准备给女人扫码付钱。
“原价大概一千多吧,你赔一千好了。”女人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说得理所应当,“毕竟不是全新的,已经用过一段时间了。”
“一千?一个普通水彩盒要一千?”羽森说完,心里想,操!你怎么不去抢不去卖?
“普通水彩盒?温莎·牛顿的歌文系列水彩,你看看牌子好吧。”女人把摔破了的水彩盒递给羽森,“小智爸爸,你觉得我会为了这点钱讹你吗?”
羽森勉强地接过水彩盒。照他看来,这样的水彩盒确实再普通不过,无非虚张声势地印了WINSOR & NEWTON两个英文单词,有个张开翅膀正在飞奔的狮子LOGO。他不太确定是不是狮子,又像老虎,也像豹子。
羽森不打算给女人付钱了,他把手机放回兜里,轻描淡写地说:“我会再赔你女儿一个。”
“可以,要赔你得赔个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的。”
女人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们这样的县城买得到?”
羽森也笑了笑,反问道:“我们这样的县城买不到,难道还要去省城买?”
一直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停下来,对羽森说:“叔叔,这是姨妈送我的八岁生日礼物,从香港带回来的。”
“听到了吧?”女人白了他一眼。
女人如此咄咄逼人、尖酸刻薄,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他说:“从英国带回来的我也会赔你。”羽森朝儿子挥挥手,准备带儿子离开教室。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女人鄙夷道。
“你什么意思?”
“你听不懂吗?”
“把话说清楚。”
“你这样的人能给孩子做什么榜样?”女人像妻子一样“嘁”了他一声,“弄坏同学的水彩盒,从头到尾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我说了,会赔你一个一模一样的。”
“光赔就完了?道歉,必须道歉!”女人咆哮起来。
“真他妈的神经病。”话说出口羽森自己也有点惊讶,他平时唯唯诺诺、慢条斯理,现在怎么也说脏话了?还是当着两个小孩的面。
“算了妈妈。”女孩扯了扯女人的衣服,惶恐地望着羽森。
羽森拉着儿子要走,儿子却挣脱了他,对女孩说:“对不起茜茜!我不该随意拿你的水彩盒,更不该弄坏,但我真不是故意的。”然后又对女人说,“对不起阿姨!我替我爸爸给你道歉。”
羽森和女人都僵在那里,谁也没说话。羽森惭愧至极,这种情况下,他还不如儿子懂事,把气氛弄得挺尴尬,他赶紧拉着儿子灰头土脸地逃出去。
已经走出很远,他才责备儿子不该跟女人道歉,但其实他心里很欣慰。
儿子久久没有说话。快到家了,才小声对羽森说:“对不起老爸!这次闯祸要让你破费了。”
羽森故做一副为难的表情:“谁让我是你老爸呢?”
“你不会告诉我妈吧?”儿子担心地问。
“你说呢?”
儿子低下头,心事重重地放缓了脚步。
“你是怎么想的?”羽森搂着儿子的肩膀,“觉得要不要告诉她?”
“告诉她我很难过,不告诉她吧你很难过。”
羽森被儿子逗笑了,这小子人没多大,说话却一套一套的,像个大人。他说:“不告诉她我为什么会难过?”
“你的工资都交给我妈了,哪儿找钱赔?”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羽森安慰儿子:“你还真以为一个破水彩盒要一千啊?”
“难道不是吗?茜茜妈妈都说了。”
“你信不信,我最多花二十块就能买到一样的?”
“二十块?”儿子瞪大眼睛,“二十块上哪儿去买?”
“网上什么没有?”
儿子刚有所放松,突然又想到什么,变得忧心忡忡的。他说:“网上买的能和香港买的比吗?她用的东西、她穿的衣服可都是最好的。”
“她家是暴发户啊,什么都要最好的?”
“你不知道,我们班数她家最有钱。她爸爸是老板,开了好几家公司。”
羽森不屑地说:“你老爸还是股长呢。”
“不是副股长吗?”
“很快就会是正的了。”
“真的?”
“真的。”
“祝贺你老爸,这下你总算媳妇熬成婆了。”
儿子总时不时地冒出一句让他意外的话,他大惑不解:“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网上啊,抖音、快手里面什么都有。”
羽森告诉儿子,现在是打基础的最佳时候,还是少看手机,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儿子说知道了。羽森又说,以后可不能再瞎捣蛋了,虽然他不认同老师说的,也觉得女人不可理喻,可毕竟是儿子有错在先,千不该万不该不经同意就拿别人的东西。儿子识趣地点点头。
3.模范夫妻
羽森在网上寻找温莎·牛顿水彩盒,搜索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女人并没有言过其实,一模一样的六十色水彩,网购价竟然都要一千三百多。羽森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有些棘手。他辗转许多购物网站,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要么价格太贵,要么一看就是山寨货。妻子的情绪看上去不错,辅导儿子作业时几乎没有提高嗓门。儿子做完作业,她便去了卧室,一直躺在床上摆弄手机。时间还早,但羽森一个个网站浏览下来觉得疲惫不堪,他又感受到了很强烈的耳鸣。他放下手机,闭上眼睛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等耳鸣好些了,才缓缓坐起身,继续上网东翻西找。然而他如此细心却徒劳无功。
手机一阵振动,接连收到几条微信消息。他点开才发现是妻子发的,她居然一口气推给他七八篇文章。他不喜欢看微信上那些虎头蛇尾、毫无营养的文章,但是妻子发他的这些,单是标题就狠狠地击中了他的痛处——《夫妻一个月多少次才算正常?》《男人床上时间太短的破解之法》《不和谐夫妻生活让美满婚姻走向终结》……
他取向正常,前不久车展上看到比基尼女孩还有勃起的冲动,可就是对妻子激情不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这么不冷不热的?大概是有了儿子之后,也或许更早。
妻子怀孕那会儿,他煞有介事地跑去体验分娩阵痛,可没过多久就忘记了那浮皮潦草的疼痛感。为了表达对妻子的关切和爱意,他还托关系去陪产。妻子是顺产的,挣扎中哀号了三个多小时。孩子出生时的血腥场面,让他丝毫没有喜得贵子的幸福和愉悦,倒给他留下了永世难消的阴影。
产后两个多月,妻子说伤口已经痊愈,示意他可以过夫妻生活。憋了这么久,他身心都渴切异常,匆匆做完前戏,急不可待地想要动起来。就在那时,他无意扫了眼一旁的儿子,虽然儿子正呼呼大睡,可他老觉得有个第三者,影响他集中精力,妨碍他发挥,很快便疲软下来。妻子使了些办法,却总无法让他坚挺如初。他们离开卧室,来到客厅。幽暗的灯光下,他将妻子两腿分开,突然想起她生产时的情景,一下兴致全无。
从那以后,羽森便有意无意地避开妻子挑逗的眼神。又过了些时日,他以孩子吵夜让他休息不好、第二天没法工作为由,干脆在旁边房间铺了被子,从此和妻子分床而睡。及至儿子上了中班,要学会自己睡觉,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里边卧室,和妻子同床共枕。他们尝试过几次,无法形成默契,也无法共同兴奋和高潮。他明白是自己出了问题,起先面对妻子还有些不好意思。妻子倒也没怎么埋怨,而是买来猪腰、羊腰、牛鞭、羊鞭,想着法给他食补,见没什么效果,又抓了几服中药。羽森的本事没见长进,反倒每天半夜冷汗涔涔。
羽森给妻子回了个无聊的表情,准备接着找温莎·牛顿牌的六十色水彩盒。
妻子从卧室出来,羽森注意到她穿了一身又薄又透的睡衣,之前没见她穿过,大概是新买的。她很刻意且若有所指地对羽森说:“我洗澡去了。”
羽森没理她,趴着看了会儿手机,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跑进儿子的屋里,儿子已经睡下。见他进来,儿子支起一只胳膊,高兴又担忧地问:“老爸,找到一模一样的了?”
“找着呢,”羽森摸了摸儿子脑袋,“快睡吧,明天上学还要早起。”
“可是我睡不着。”
“别担心,我说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不是因为这个。”儿子说,“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总是半夜醒过来。”
“为什么睡不着?”
“我害怕。”
“怕什么?”
“怕……”儿子停顿了一下,像是鼓足了好大勇气似的说,“怕鬼。”
“傻瓜,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羽森笑了笑,“我给你讲故事吧?”
“好好好,你都很久很久没给我讲过故事了。”
儿子来了兴趣,立刻躺得好好的,等着羽森讲故事。
羽森耐心地给儿子讲了两个,其实都是以前讲过的,但儿子仍听得津津有味。他很享受这种跟儿子亲近的感觉,好像儿子突然变得很小很小,他也年轻了好多岁似的。不知不觉中,连编带回忆地讲了一个又一个,儿子已经睡着了,他还意犹未尽。
他给儿子盖好被子,来到卧室。妻子贴了面膜,还在刷手机。他准备脱衣服上床,妻子却指挥道:“去洗澡!”
“我前两天才洗过。”
“那洗洗那里。”
羽森很为难,也觉得很烦,看来今天是应付不过去了。他硬着头皮到卫生间洗漱完毕,然后回卧室关掉灯,爬上床向妻子交差。弄半天也没能让自己硬气起来,心里的那道坎还是难以翻过。
“算了吧。”妻子“嘁”了一声,推开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羽森心虚地转过身去睡下。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说来也怪,耳鸣虽还在持续,却对细微声响异常敏感。他换了个平躺的姿势,发现妻子紧靠床背坐着,在黑暗里不停啜泣。
羽森心里有点发毛:“你怎么不睡觉?”
妻子没搭理羽森,她扯了张抽纸,不管不顾地擤着鼻涕,然后将纸巾扔到地板上。
“你哭什么?”羽森问。
妻子仍没搭话。就在羽森准备躺下去接着睡时,妻子说:“你还爱我吗?”
羽森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朵,堵塞感好了不少。
“你还爱我吗?”妻子重复了一遍。
“大半夜说这个干吗?”
“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感情?”
“怎么会没有感情?”羽森说,“小猫小狗养久了都有感情,何况是人,还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我觉得我们没感情了,你也不爱我了。”
她如此说,羽森竟没有好的理由反驳。他感到一阵悲凉,自己也开始怀疑,觉得这一潭死水的婚姻真是岌岌可危。
“外人都说我们是一对模范夫妻,”妻子说,“但事实上究竟怎样呢?你我都心知肚明。”
谁说不是呢。在别人眼里,他们两个都性格温和,慈眉善目的,与人说话也轻言细语,看上去挺和谐的一对,可自家房门一关,没了防备,身心放松,一切不好的情绪都上来了,彼此都不再客客气气。面对最亲近最熟悉的家人,某些时候,却狠得下心视若仇敌。他们之间有过一两场危险的纷争。羽森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生活总是被琐碎的一地鸡毛给打败的。要是他不主动把所有错误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之后便会是漫长的冷战。他感到很无辜,也很无奈,所以干脆连重话都懒得说了。除了床上那点事他无能为力,他认为自己已经很迁就很担待妻子了。
羽森说:“好吧,都是我不好,行了吧?”
“听听你的口气,”妻子不满地说,“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你没有无理取闹,确实都是我不好,我不对。”
“那你倒说说你哪里不对?”
羽森烦躁不已。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不想说这些无聊的话。他们虽算不上老夫老妻,但多年的相处再谈这些显得很怪,也很没意思。他需要充足的睡眠,他需要养好自己的耳朵,明天还得继续找温莎·牛顿的水彩盒。
他说:“我不该这么蔫巴,我该把你压在下面伺候好。”
“你非要说得这么难听?”
“难道你不就是这个意思?”
妻子还想反击,羽森可不给她这个机会。他迅速地坐起身,把睡衣扯过来穿上,然后下床。他在床边走来走去,自己一时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你想干吗?”妻子问,“你要去哪儿?”
“我不睡这里行了吧?”
“随你。反正你躺这儿也没什么用。”
“我本来就没用。”
羽森重重地关上卧室房门,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先前的不快并没影响他的心情,他很快就有了睡意。可是手机响个不停,他连续收到好几条微信信息。他知道是妻子发来的,本不打算看,但他想把手机关了。
他扫了一眼,妻子发的信息也是冷冰冰的。要是那些文字有表情,一定带着鄙夷和嘲讽。她说:
“我们的感情走到头了。”
“有本事你以后都别睡这张床。”
“我真是有眼无珠,摊上你这种冷暴力男人。”
“要是这个家毁了,也一定是因为你。”
……
羽森没有一一看完,他关掉手机,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4.露水之味
羽森醒来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儿子床上。大概是后半夜冷,自己如同梦游,不自觉起身进去的,可他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儿子也醒了,睁开朦胧睡眼问羽森:“老爸,你怎么睡我这里来了?”
羽森不知怎么回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担心我睡不好,专门来陪我?”
羽森望着儿子,又点了点头,不过这次他的眼里有些湿润。
“明天你还能陪我睡吗?”
“当然能。”
“太好了!”儿子惊喜不已。
羽森打开手机,时间不早了,他赶紧催促儿子起床。
他一边刷牙一边来到他和妻子的卧室,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他又来到厨房,厨房里冷锅冷灶的,妻子既没做饭也没吃饭就上班去了。他并不感到生气,只冷笑了一声。
送儿子进校门前,儿子还不忘提醒他水彩盒的事。真是个心重的孩子,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其实不用儿子说,他也知道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水彩盒搞定。他又何尝不是个心重的人。小时候大人们议论一个孩子是否心重,总是一副悲欣交集的表情——心重好像比心大更值得赞许,但随之而来的负担、压力,终究只会让人无法顺畅地喘息。
羽森服下药,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坐那里一边喝水一边上网搜索水彩盒。自从身体小恙,加之持续服药多日,他不再泡很浓的绿茶。虽然无滋无味,像他的生活一样寡淡,倒也不失冲淡与简洁。
今天并不怎么忙,隔壁股室的一个女孩跑过来,喊羽森帮她扫码领现金红包。羽森对这种玩噱头的APP 没有兴趣,以前也有同事请他帮忙,大多时候他都干脆地拒绝了。他不太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何况他的手机太旧反应太慢。别人的手机扫码下载APP 一分钟不到,他的即使不卡顿,用时也是别人的好几倍。不过今天他很乐意帮忙。这女孩是前不久刚招来的事业编,虽还在试用期,大概也正因为此,从她身上看不到丝毫机关单位女人的谨慎与冷淡,更不懂阿谀奉承,她大大咧咧的,不喊人的职务,而是常把“哥哥姐姐”挂在嘴边。不但心大,还显得没头脑,不免让人担心她的前程。唯一的优势是长相标致,胸小了点,不过直挺挺的很有气质。
羽森费了好大劲,总算帮她“助力”成功,正要接着上网,女孩却没走,站在原地问他要喝点什么。
“大清早喝什么喝?”
“你帮了我,我得谢谢你啊。”
今天怎么突然开窍了,羽森想笑她,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快点说,我还要找别人‘助力’,”女孩纤细的手指在手机屏上划来划去,“我给你点杯奶茶吧。”
“不用了,我就喝开水。”
“那怎么行,这让我觉得欠着你似的。”
“那就先欠着。”
羽森滚动着鼠标,电脑页面上都是些水彩盒的信息。有温莎·牛顿的,也有别的,不过价格都让他感到沮丧。
“准备给孩子买啊?”女孩指着电脑。
“废话,”羽森点点头,“难不成我会给自己买?”
“孩子用,买那么贵干吗?”
“这个牌子还有便宜的?”
“怎么没有?”
女孩拿出手机,就在刚才扫码领红包的APP 上一阵翻找,很快真的就找到了温莎·牛顿的水彩盒。
羽森说:“我要的是歌文系列。”
女孩很认真地看了看,告诉羽森这就是歌文系列的。
“是六十色的吗?”羽森还是不敢相信。
“你自己看。”女孩把手机递给羽森。
羽森不留过任何细节,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确实就是温莎·牛顿歌文系列的六十色水彩,和儿子同学的没有丝毫不同。别的网站卖一千三百多,这款购物APP 上竟然一百不到。女孩也凑近了些,洞开的窗子灌进丝丝小风,她的一缕头发被风吹到了羽森脸上,痒痒的,麻麻的,有种特别的奇妙感受。他们挨得那么近,羽森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他的心跳得狂乱起来,双眼注视着手机屏幕,整个视野却是白茫茫一片。
女孩把手机拿走,直起身子,那缕长发便离他而去了。羽森有些失落,喝了一大口开水,平复了一下心情。
过了好半天,羽森说:“把链接发我吧。”
“你不用管了,”女孩挥挥手,“我已经下单了,明天就到货。”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我发红包给你。”
“谁要你的红包。”女孩调皮地对他眨了眨眼,“正好,这下就没有欠着你的感觉了。”
她是不欠着羽森了,可羽森心中放下了水彩盒,女孩又成了他的心病。百十块钱实在不多,但为了一次渺茫的“助力”,就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这番好意,就算她家庭条件再好,也有些说不过去。羽森给女孩发了个微信红包,她一直没领取,最后系统原封不动地又退了回来。
第二天下午,羽森和儿子把水彩盒赔给了那母女俩。儿子满身轻松,羽森的心情也不错,准备带儿子去吃麦当劳。这时隔壁股室的那个女孩打来电话,说晚上有个饭局羽森一定要参加。本来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绝,比如自己正在吃药,比如要照看孩子,再说他们之间没有隶属关系,一个试用期的事业编,没必要太过在意。但是他连问都没问是什么局,有哪些人参加,就爽快地答应了。是因为不想欠着她,还是出于别的目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羽森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不待他开口,儿子说:“没事,赔人家水彩盒已经花费不少了,今天就不吃了。”
儿子虽然看上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心里肯定很失望。他愧疚地说:“下次请你吃大套餐好不好?”
儿子再次喜上眉梢,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羽森和儿子到家时,妻子已经回去了。她没有做饭,也没有忙别的事,而是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刷抖音玩。羽森去了趟厕所,又换了双鞋子,叮嘱完儿子好好写作业,便关上房门出去了。自始至终他和妻子没有说一句话。这种情况下,无谓的交流只能适得其反,他可不想再吵一次架,然后再服一次输。
到了地点,他发现围桌而坐的除了女孩在内的两个点缀,其余都是局里的股长。他们股室的另一个副股长也在,想来他也该学成归来了。他坐在主位,见羽森进来并没打招呼,继续和旁边的人谈笑风生。这让羽森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孩让羽森和她坐在一起,这既像是恩宠,但更像是冷落。
“什么局啊这是?”羽森坐定后,小声问身边的女孩。
“我也不知道,下班了才被临时叫来。”
“你都不知道还喊上我。”
“是你们股室的宁股长让我打的电话。”
宁股长?她居然喊起了他的职务,连属性词“副”都省略了,这未免也太早了点。羽森望着自己正对面的宁副股长,他说得手舞足蹈,春风得意。他们虽然同事一场,平时却并不怎么对付,羽森不觉得在一个称呼面前会低人一等,但心里仍有点酸,至少现在他们的位置形成了鲜明对比。
没有局里的领导在,不必那么客套,大家都喝得挺随意。羽森没怎么喝酒,却感到头脑昏沉。宁副股长过来给他敬酒,说感谢他工作上的支持和帮助,听那口气好像任前发言,羽森草草与他碰杯,并没把酒喝下去,也没有回敬。这顿饭吃得云里雾里,到散场他也不知道主题是什么。
饭后一群人又要去KTV。羽森有些迟疑,他需要良好的睡眠,但想到妻子给他发的微信,又不想这么早就回去。身旁的女孩明显喝多了,走路都有些踉跄。她一直在羽森耳边说,去吧去吧,就当是放松一下。她哈出的阵阵热气直扑羽森脸颊,羽森没有理由拒绝。
包间里音量很大,有一阵耳鸣特别强烈,左耳甚至有种针刺般的疼痛。他赶紧低下头,调整了一下状态,才快步从包间出来。他想找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但是到处都是忽高忽低、唱腔蹩脚的歌声。路过前台时,他看到宁副股长和另外两个人在向服务生点红酒。
宁副股长说:“两瓶足够了。”
一个人说:“两瓶怎么够,少说也要三瓶。”
“我已经有些醉意了。”
另一个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就是要不醉不归。”
“八字还没一撇呢。”
“局党组会都过了,你就等着再请我们一次吧。”
原来如此。羽森机械地点着头,原来是为了祝贺别人,而他不过是作为陪衬的失败者。他们并未发现羽森在背后,聊得很投入,看得出来是由衷地为宁副股长高兴。他自己又算什么呢?表面上跟大家你好我好,关键时刻,人家还不是选择放弃他。他去厕所洗了把脸。耳朵堵得发慌,他干脆往耳中浇了点水,一阵轰隆隆响,像混浊的污水流过下水道。他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才三十五岁,双鬓就已经有了许多白发。辛苦这么多年,也熬了这么多年,如今仍只是个部门副职,实在是一件悲哀的事。外面是别人的欢乐,他身处其中太不合时宜。
他扯了张纸巾把脸擦干,准备离开KTV 直接回家,刚出去就撞见隔壁股室的那个女孩。
“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女孩带着微醉的表情,已经有点捋不直舌头了。
羽森本来有点生她的气,她不打那个电话,他是不可能来的。但见她这般模样,只能气自己的直率和想入非非。
羽森说:“我准备回去了。”
“别啊,刚来怎么就要回去?”
羽森指了指自己耳朵:“感冒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再玩会儿吧。”
“不了。”羽森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女孩拉住他:“等会儿再走。”
他转过身。女孩个子高挑,跟他高矮相当。他们离得很近,他知道女孩喝多了点,呼吸有些急促。女孩突然亲了他一口。也许觉得太唐突了,女孩不停地跟他说不好意思,她只是希望他能再多待一会儿。
他们去了靠里面一间无人的包厢。黑暗里,羽森一边抚摸她小巧精致的乳房,一边和她接吻。她嘴里的酒气很重,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她舌头的微甜。下身有了微妙的变化,像久旱逢甘霖,像枯木发新芽,一个活物沉睡已久,终于渐渐苏醒。他兴致勃勃地将手往下游移,到她腹部时,她一把推开了羽森。
女孩连连摇头,抱歉地对羽森说:“对不起,我喝醉了,对不起……”
羽森清醒过来,他也不住跟女孩道歉。他想送女孩回去,毕竟她喝了不少,这种情况下,连他都差点得逞,女孩的处境是危险的。但女孩拒绝了他,她又回到了唱歌的那个包间。
羽森回到家时,妻子和儿子都睡了。他没有接着睡沙发,也没有去儿子床上,而是脱掉所有衣服和裤子,然后扑向妻子。她推搡着他,但她又迎合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完全忘记了妻子生产时的样子,甚至忘记了妻子的样貌,他亲吻着妻子,脑子里却全是隔壁股室那女孩的模样。汹涌的酒气,甜滑的舌头,紧实的乳房,燃烧的小腹……
羽森觉得自己挺可悲的,同时觉得他和妻子之间的感情也很可悲。他又梦到了豹子,一只舔舐着草叶上露水的豹子。他注视着它,它也注视着他,眼里却透露出一丝悲哀,即便草原茫茫,新叶嫩绿,上面的露水那么清香,那么甘甜。
5.“副”股长
临近下班,办公室突然通知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宁副股长招呼大家提前五分钟到会,那做派简直让羽森愕然。到市里学习了两个月,专业本领学到多少暂且不论,领导的派头是足足的了。羽森没有搭理他,在座位上小口喝下大半杯开水,然后去上了个厕所,才不紧不慢地去顶楼大会议室。羽森问旁边人:“什么事这么着急,都这个点了还开会?”
人家耸耸肩说:“和你自己有关的事,你难道都不知道吗?”
和我有关的事?羽森本来很平静的,经人一说开始紧张起来。然而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会议的主题正是局中层人事任免。局长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开始念人员任免名单。宁副股长任股长,看来前些天晚上的饭局是有目的有意义的。因为提前知晓了一点内情,羽森没抱什么希望,现在听到正式的任命文件,先前的紧张反倒一扫而空了。他以为后面和他没什么关系了,拿签字笔在本子上胡乱地写写画画。但是局长还在往下念,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任另一个股室的股长,试用期一年。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消化。这样的升职虽然差强人意,但好歹也算是升了。只是所有人的任命后面只有部门和职务,不像他,还跟着“试用期一年”几个扎眼的字。即便和股长一样,主持股室工作,但说到头和副股长还不是一回事,就像在股长前面加了个带引号的“副”字,显得不伦不类。旁边的人跟他握手祝贺,这让他略微尴尬。
散会后,楼梯间和走道里都是祝贺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温暖和欢乐。他独自下楼,默然回到座位上。明天一早就得去新的股室,照理说他该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但他什么也没做,而是仰躺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受时强时弱的耳鸣叫嚣。
宁股长喊了他几声,他没听见,于是又拍了拍他肩膀:“羽森,想什么呢?祝贺你哦!”
“祝贺你才对。”羽森两手扶在桌沿上。
“晚上要不要去庆祝一下?”
他假惺惺的样子让羽森不以为然。羽森从口袋里拿出正在吃的药,对宁股长说:“你们去吧,我在吃头孢。”
股室的所有人都走了。羽森又喝了一杯水,窗外天色已经黑尽,他才如大病初愈般迟缓地走出房间。在过道里他碰到了隔壁的女孩,女孩对他点点头,高兴地向他表示祝贺,一点也没有因为前些天晚上的事而不好意思。倒是他自己觉得尴尬,食指在微微颤抖,仿佛还惦记着当初划过她小腹的激情。他心里想,有什么好祝贺的,整个局都知道要试用一年,这下好了,跟你一样了。
羽森说:“你没一起去吗?”
“去哪儿?”
“嗨!没事没事。”羽森连忙摆手,“我得回去了。”
妻子好像知道他荣升股长一般,备下了比平日丰盛的饭菜。他望着忙碌而兴奋的妻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那天晚上他们只有身体上的交流,这几天也很少说话,他不知开口跟她说点什么。
这时候儿子跑过来,拿着本子问羽森:“老爸,‘副’字组词除了‘副股长’,还能组些什么词?”
这真让他哭笑不得,他这个“副”股长的职务,看来已经深入儿子的内心了。他说:“除了副股长,还有一副、副食、副业啊。”
“我明白了,”儿子说,“它的反义词就是‘正’啰?”
“可以这么说。”
吃饭的时候除了儿子问东问西,羽森和妻子都有点沉默。盘子里有肝腰合炒,而且明显的是猪肝少猪腰多,他明白妻子的用意,故意没去动腰片。
儿子睡下后,羽森到客厅倒水吃药。妻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晃得他头晕眼花。
羽森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去睡吧。”
妻子没有去睡,而是在沙发上坐下来,以少有的关切望着羽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瞒着你?”
“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没怎么你吃什么药?”
都过了这么多天了,她才终于问起。他们的感情再怎么不济,可毕竟羽森天天在她眼前打转,她不可能今天晚上才发现。她的虚情假意让羽森感到厌恶,这让他更觉得自己可悲。
他淡淡地说:“压力太大了吧。”
“工作上的事吗?”
“可能吧,工作、生活……”
晚上他躺下后,脑中还不时浮现局干部职工大会的场景。局长在主席台上念着任免文件,突然,他自己变成了一只矫健的豹子。像是为了附和局长的声音,他张开嘴巴,想要叫一声好,或者提出异议。发出的却不是豹子的咕噜声,而是像老虎、狮子一样嘶吼。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吓了一跳,他成为众人的焦点。一个要试用一年的家伙,居然也好意思如此沾沾自喜。
第二天他去了新的股室。大家看上去不太欢迎他,但也说不上排斥。除了他一个正处于试用阶段的股长,剩下两人都是副股长,再无其他工作人员。大家都有点端着,谁也不肯示弱,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在第一局败下阵来。这于情于理好像都说得通,别人是副职,他不也还没真正地扶正,何必对他像大爷一样?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都是管理人员,这以后的工作还如何开展?
他郁闷了整整一上午,耳鸣不断,不停喝水,于是他不停地往厕所跑。
午饭前,羽森在厕所碰见了常务副局长。两人都站在小便池前尿尿,气氛有点沉默,有点尴尬,他想跟常务副局长打声招呼,或者说句感谢的话,自己的升迁即便与他无关,这时候说两句奉承的话也无伤大雅。
他酝酿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对常务副局长说:“刘局,你尿尿也尿得这么好。”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也许是他在哪个公众号上看到的,也可能是某个朋友讲过的笑话,但是那一刻他居然就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这他妈不是一句废话吗?而且还显得那么傻里傻气,有点马屁拍在马蹄上的感觉。
“啊哈。”刘局长微皱了下眉头,很快调整好一贯的腔调,点头说,“甚好,甚好!”
刘局长洗手的当口,他赶紧抢先一步拧开水龙头。看上去挺完美的,但并非无懈可击,水开得太大,有水溅到了常务副局长的袖口上。
刘局长和他一前一后出了厕所。没走两步他停下来,拍了拍羽森肩膀,和蔼又语重心长地说:“羽森,勇敢发挥你的水平和长处,把股室的工作干出起色,曾局(局长)和我都很看好你哦。好好干!”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你们。”
“明年再感谢吧,我等着你请我喝酒。”
这言外之意,好像在说你一个试用期的股长,现在请客喝酒还不是时候。羽森有点泄气。
“你的能力是有的。”刘局长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党组会议的民主表决,曾局和我都投了你的票。不过嘛,总会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为团结和大局考虑,试用一年也算是折中的办法。你要明白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和锻炼。”
“我完全理解和接受组织的决定。”
其实常务副局长的话是客观公允的,他的失意与不甘,无非是看到比自己年轻的都成了堂堂正正的中层正职,或者副局长、总经济师,他的自尊心太强了,他在自己跟自己较劲。
“你知道,专业是你比较欠缺的。”刘局长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接着说,“以后有学习和培训的机会,一定要牢牢把握住。”
羽森不住地点头,连连说是。他何尝不想通过学习提高一下,但是机会和名额都太有限,这种好事不是局领导亲点,就是自己跑关系挣表现。他纵然万般期待,也抹不开情面去求领导,说到底还是犯了过于自爱的毛病。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应该自怜才对。
6.悲伤的豹子
星期六下午,羽森带儿子去植物园。他对花花草草没多大兴趣,它们一动不动,自然生长,生机与活力是内敛的,不像小猫小狗,有着微妙的悲喜表情,就像和你情感相通,胜似无语的交流。他虽然身在植物园,精神却飘渺恍惚。面对儿子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只能以“不知道、我不清楚”来推搪。渐渐地,儿子的情绪也低落起来。羽森自知对儿子有点敷衍,为了弥补,他提议去吃麦当劳。
儿子问:“是大套餐吗?”
“你说了算。”
他给儿子点了套餐,自己要了杯可乐,然后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儿子吃得津津有味。周末麦当劳的人不少,大多是带着孩子来的。他们大口往嘴里塞吃的,却依然堵不住嘴巴,说得食渣四溅,口沫横飞。他一会儿觉得声音大得让他无法忍受,一会儿又觉得像在看一场灵动的默片。
他的耳鸣时好时坏,前前后后算来已经快两个月了,最近还伴有阵阵刺痛。他一直想再去看看医生,最好换个医生,换个医院。出于讳疾忌医心理,他又害怕去医院,总担心查出不好的结果,余生从此步入黑暗。
耳鸣让他的心境也产生了变化。他常常觉得烦躁,别人嘻嘻哈哈也会让他心生嫉妒。他还总是陷入人生无常的悲凉中,特别是晚上躺床上无法入睡的那个阶段,不免想到生活、故人或死亡,他还不到四十,身体的不堪与衰老便急不可待地袭扰了他,身体固然如此,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父亲的离世就是最好的证明,老爷子身体一向不错,每天能喝两顿酒,说话也中气十足,人人都觉得他能活一百岁。可那天下午和老哥儿几个刚打完牌,起身太急,突然就倒地不起。他有时不免颓丧地想,争那些名利也没多大意义,说不定今天你是个股长、局长,高高在上,被人尊重,明天就成了阶下囚。
羽森喝了一口可乐,没加冰的可乐在口中滋滋冒泡,温和与暴烈,像极了生活给人的惊喜与残酷。他望着窗外,街面上人头攒动,像一只只忙碌或悠闲的虫子。对面商城外墙的广告吸引了他,他直接忽略了文字,神情专注地望着已变得模糊的背景图。两只豹子蹲坐在地上,望着遥远的地平线,前面一只豹子的前爪嵌进泥土,蹬直了后腿,像是在伸懒腰,又像是发现猎物正蓄势待发。豹子们的肌肉突起,线条分明,健硕的体格表示它们正处于壮年。那一刻羽森由衷地羡慕豹子,它们不会抚今追昔,感伤年华易逝,只要不饿着肚子,心灵和身体都是满足的。可他又看不出豹子有任何喜悦的神色,非但没有喜悦,眼神中还流露出一些悲伤。羽森失落地想,万物相生相克,即便像豹子这样的猛兽,即便它们充满活力,也难免害怕狮子和鬣狗这类天敌吧?
“老爸,老爸……”儿子叫了他几声,他才从无边的漫想中回过神。
他发现自己的额头和脖颈沁满冷汗,打湿了脑门的一圈头发。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头很沉重,眼睛也有点发花。他牵着儿子往家走,他很久没有这么紧紧地牵着儿子了。他感到自己随时都可能倒下,他需要一点支撑,现在他握着儿子的小手,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回到家他便横着往沙发上一躺,他太累了,即便并没干什么体力活。妻子不在家,大概出去逛街了。他懒得去想,好好休息一下吧,他让自己慢慢放松。眼里还在不断闪现豹子的画面,一会儿是静坐的,一会儿是奔跑的,他总能与它们四目相对,它们的眼角湿润,泪痕中有隐忍、无奈和悲戚。因为耳鸣的缘故,耳中是疾风劲劲的呼啸。正好可以佯装身处非洲大草原,头顶的白云如群山堆叠,身下的青草像天鹅绒一般柔软。他有种被拥抱的幸福感,仿佛空虚得到安慰,痛苦得到悲悯,怯懦得到力量。
羽森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他抬起头,窗外天色向晚,儿子坐在一旁看电视,正播放着《动物世界》。他仍觉得昏昏沉沉,电视里一只敏捷的猫科动物让他一下来了精神。他感叹又兴奋地说:“豹子。”
“不是豹子,”儿子纠正道,“是豹猫。”
“豹猫?什么是豹猫?”
“就是像豹子的猫。”
“那它到底是豹子还是猫?”
“应该是猫。”
“我觉得应该是豹子。”
儿子好奇地望着他:“你不接电话吗?”
羽森这才发现电话还在不停地响,他赶紧接听,但是那头先他一秒挂断了。是刘局长打来的,虽然是周末,但常务副局长的电话他不能不回。
他来到卧室,轻轻关上房门,调整了下呼吸,然后才拨出电话。
刘局长说:“羽森,要辛苦你赶个材料。周一区委书记调研滨江景观带,到时候我和曾局其中一人陪同,得介绍一下项目的有关情况。”
羽森心想,自己到新的股室没几天,对滨江景观带更是一无所知,但是他没法拒绝。只是这会儿他不但头晕,还有点头疼,这状态不适合写材料,于是他给两个副股长中的一个打了电话。那副股长告诉他,人家在乡下照顾病重的父亲。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羽森有点犯难,还是拨了另一个人的电话,但是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他只能把电话打给妻子,说自己得去单位加班。妻子对他动不动加班早已见怪不怪,她只淡淡说自己过会儿就回去,便挂断了电话。
他望着外面暗沉沉的黄昏,有点可怜自己。但毕竟是被生活教化了的成年人,感慨和悲哀都是浮皮潦草的,有些事逃不了,只能去面对,只能说服自己去迎接。
临出门时,儿子还在看电视。他说:“你的作业做完了吗?”
“今天上午就做完了。”儿子自得地说。
“那你不会复习一下这周的功课?”
“我已经复习过了。”
“下周要学的预习了吗?”
儿子撇了撇嘴,不情愿地关掉电视。
羽森硬着头皮在办公室里敲击键盘,自己都不知所云,还要拿去汇报给区委书记。他越来越没有把握,不停地推翻自己,又不断给自己信心。快到夜里十二点了,他终于打上了最后一个标点,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于是通过微信发给了刘局长。他想给刘局长打个电话,但是这么晚了,别人怕早就睡着了。要么微信留个言,可他却打了删,删了又打,正在他一筹莫展时,刘局长回了他一个OK 的图像。他终于放心了,关掉电脑,关上房门,融入到外面宏大而静谧的黑夜里。
子夜时分的街道并没羽森想象中那么冷清,竟然还有不少和他一样没有回家的人。烧烤摊的小贩、加班晚回的工薪族、吵架的情侣……从他们疲惫的身影和模糊的脸上,他看到深深的艰辛、苦闷和无耐。
过了个浑浑噩噩的周日,星期一早上他起得晚了些。还没出家门,就接到了刘局长的电话,叫他直接去常务副局长办公室一趟。他预感到不妙,仓促地出门,一路小跑到了局里。
羽森不安地敲开刘局长的门。办公桌后面,刘局长眉头紧锁。他示意羽森坐下,自己点了支烟,又递给羽森一支。羽森说自己不吸烟,刘局长点点头,把烟塞回烟盒里。
“周末你写的材料我看了,”刘局长抖掉长长一截烟灰,“不行。”
羽森心里凉了半截,顿时感到如坐针毡。
“你刚到新股室,业务还没摸熟这能理解。但你迟早是个股长,要懂管理善管理,有些事可以分解给手下的人,他们完全能够写好这个材料。”
羽森听从了刘局长的教诲,把写材料的事交给了一个副股长。虽然接下了活儿,但那个副股长却没个好脸色,要羽森去别的股室帮他找数据,倒好像羽森是替他打下手的。材料中午就要,为了尽快赶出来,也为了以后工作好开展,他没说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这个试用期股长挺可悲。更可悲的是,副股长写好材料并没给羽森过目,而是直接送去了刘局长那儿。无所谓了,只要他能把材料的事对付过去。
下午是刘局长陪同区委书记去的景观带现场。羽森心中忐忑,他害怕刘局长打电话给他,却又有点期待。但是直到下班的点,手机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他松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他还没起身,电话铃响了,还好不是刘局长。
羽森接通电话,一下就听出是儿子的班主任童老师。听上去童老师比上次还要生气,叫他马上去学校一趟。他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可童老师已经挂了。
一路上羽森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唯一没想到的,是那个茜茜妈妈又找他麻烦了。羽森刚进教室,几个打扫清洁的孩子还没离开,她便指着羽森嚷嚷,说羽森买的是劣质山寨水彩盒,赔了也不诚心,她不接受,得重新赔偿。
羽森臊得满脸通红,耳朵嗡嗡直响。这他妈还有完没完,羽森本想发作,但看到惊恐的儿子和茜茜,还有停下打扫清洁的其他学生,他只想息事宁人地早点结束这无聊而掉价的纷争。
羽森轻言细语地说:“怎么赔偿?”
“一千,”女人抄着双手,“少一分都不行。”
“好,一千就一千,我扫码给你。”
“谁给你扫码,我要现金。”
童老师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对女人说:“茜茜妈妈,我说句公道话吧。小智爸爸诚心诚意,也愿意重新赔偿,现金也好,微信也罢,你就别再为难人家了。”
女人不再争执。羽森扫了码,快速把一千块支付给女人,拉着儿子就走了。从始至终他没有看女人一眼,他很生气,但觉得自己像个胜利者。
“小智爸爸,小智爸爸……”童老师在身后喊他,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过头,而是拉着儿子径直朝前,快步出了校门。
儿子一路无话,羽森也没有说话,他一直在平息自己的内心。快到家了,他才俯身轻轻捏了捏儿子脸蛋,让这件糟心事彻彻底底地过去。
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样的和睦场景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电视里播放的是《动物世界》,儿子最近很爱看。刚开始羽森只是想在沙发上好好歇会儿,对电视里的画面并没多大兴趣,但是后来他看到了豹子,跟他无比相像的豹子。
“老爸,小豹子是怎么来的?”儿子突然问。
“当然是豹子妈妈生下来的。”
“是怎么生下来的?”
羽森沉默不语,看了看妻子,妻子正看得津津有味。
“我知道,”儿子说,“豹子妈妈得先跟豹子爸爸交配,怀胎足月后才会生下小豹子。哺乳动物和人都一样。”
“谁跟你讲的?”
“电视上啊。”
过了一会儿,儿子又问他:“老爸,你和妈妈可不可以再生个弟弟?”
羽森不知怎么回答儿子,同时觉得有种无形的力量在压迫着他。他说:“哪儿那么多话。时间不早了,快上床睡觉去。”
儿子睡下后,羽森和妻子也准备睡了。他突然想起白天一天都没有吃药,于是倒了杯开水放在床头柜上,等待水温慢慢变凉。
吃药的时候,妻子问:“还没好吗?”
“没有。”
“去医院再看看。明天请会儿假,我陪你去。”
羽森点点头。他望着妻子略显憔悴的脸,她比自己还小两岁呢,怎么已经是一副黄脸婆的样子?他想到他俩这些年来的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想到自己对她总是淡漠疏离、冷言相讥,突然感到既内疚又自责。
要么完完全全地改变,要么彻彻底底地分离。他舍得吗?他问自己,他还爱她吗?
羽森没有像往常那样背对妻子侧卧着睡,而是一头扎进妻子怀里,像小豹子蜷缩在母豹的怀里一样。他轻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感到无以名状的悲伤,任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流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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