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这不再是梦。尽管在梦里,我已经离开了很多次,但这次是真正的离开。我没有欢喜,也没有悲痛;没有眷恋,也没有决绝。我所拥有的或许正是这种空无所有。是时候说再见了,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过去的自己。然而,再见之后到底该去往何处,我心里还没有答案。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打碎自己,才能重新创造自己。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农历生日,母亲劝我过两三天再走。我说,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要不就彻底废了。母亲说,你都快待一年了,还不是好好的,也不差这两天。还没等我说话,坐在一旁的父亲便嚷道,让他赶紧走,成天窝在屋里顶屁用。父亲说完便站了起来,走出家门。母亲摇摇头,不再说话,帮我一起整理行李。随后,她给我做了荷包蛋。每年过生日,她都会给我做荷包蛋。以前的生日,她都会给我说同一句话——你的生日就是妈的受难日,你以后挣钱了可要好好孝敬妈。今年,她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完荷包蛋,没有再说那句话。
堂哥开面包车送我去白鹤车站。母亲坐在后排座位,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堂哥比我年长五岁,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务农。农闲的时候就去镇子上贩菜卖菜,日子过得倒是有模有样。前两年他给家里盖了两层楼房,买了电脑和面包车,换了大彩电,送孩子去了县城念书。在孟庄,堂哥已然是众人眼中的成功典范,也是我母亲心中闪闪发亮的金子。偶尔,我会听到母亲低声抱怨:你看看你晓远哥现在多好,你再看看你,读书把你脑子都读坏了。对于母亲类似的责难,我从来没有正面回应,更没有因此对堂哥心存芥蒂。相反,在家的这段日子,我时不时会去堂哥家,找他聊天,陪他抽烟喝酒,甚至一起看电视连续剧。要不是因为上了大学,我会过上和他类似的生活,无所谓好或坏,也无所谓高和低。他是我的镜子,我在其中瞥见了自己的另外一番光景。外面的阴云快要压垮这个世界了,而我们三个人坐在车里,没有半句话,似乎在等待各自的生活风暴。
二十分钟后,面包车停在了火车站门口。今天等车的人并不多,大概率有座位,我舒了一口气。以前上大学时,每次都是从这里坐绿皮火车去长安城的,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座位。中途会有人下车,如果你足够幸运,会得到那个空位。一旦坐上了空位,甚至连户外的倒退风景都放缓了速度,变得宜人舒心。以前坐火车上大学都是心怀希望,而如今,希望这个词语听起来如此苍白羸弱。看着车站附近的荒凉景象,寒冷也趁着空灌入我的体内。我不禁打了冷颤,搓了搓手,看着不断向地面压下来的深灰色的云团。
母亲从附近商店买了包烟,塞给了堂哥。堂哥把烟拿了出来,说,娘,你这是弄啥哩嘛,咱们都是自家人,你这就太见外了。母亲摇了摇手说,每次都麻烦你,要是晓舟有你这么能行就好了。也许看到了我的不堪神情,堂哥立即补充道,娘,我咋能跟我弟比呢嘛,我连初中都没念完,晓舟是大学生,以后都是干大事情的。母亲没有再说话,把头转向了另外一侧。我听到了她泪珠落地的声音。堂哥递了一根烟给我,帮我点燃。我没有烟瘾,身体对烟也有种排斥,但抽烟会让我获得短暂的安宁,仿佛是我精神世界的临时避难所。
我们沉默了半晌,而风暴已经降临于我的心。堂哥突然问道,你的那本书写完了吗?我有点惊诧,因为除了父母之外,我未将这件事情告诉过其他人。我原本想要反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然而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村子里是没有秘密的,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你的私事,全村人就跟着知道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道,哥,我写完了,所以现在也该离开村子了。堂哥显得格外激动,说,你以后出书了,当名人了,可不要忘了你哥啊。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故作玩笑地说,等我成名人了,就送你一辆宝马。堂哥被我的话逗乐了,笑道,不愧是我的亲兄弟,哥到时候就给你当司机啊。我们又闲聊了其他的事情,母亲站在一旁,眼神游离,没有多余的话。
车站门开了,我被后面的黑衣男人挤进了车站。母亲和堂哥并没有跟进来送我。我转过身,和他们摇摇手。堂哥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母亲站在原地,抹着眼泪,欲言又止。我转过身,千言万语都化为了云烟。这个离别场景我已经等了太久,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刻,我才明白了等待的确定含义。站在队伍中间,我扬起了头,似乎看到了那只传说中的白鹤。然而,当我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时,白鹤又化为黑压压的云团。
几分钟后,火车的轰鸣撕裂了天空的冷意,让静止的世界多了份生命的律动。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随即打开,我跟着前面的人进了车厢。庆幸的是,火车上还有一些空位,走了半截车厢后,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把行李放在了车架上,将背包放在了旁边的空位。我坐在靠窗处,看着外面倒退的寒冬景象,心里泛起了冷意。我从背包中取出了保温杯与黑塞的《玻璃球游戏》。喝了半杯温水后,身体也跟着暖和了,于是摊开了书,继续阅读剩余的篇章。
过了一会儿,售票员在车上喊着补票,我打开背包内层,取出钱包。补完票后,我把钱包又放回了原位,却发现背包里有一个白色信封。我拿出了信封,上面写着“儿子”两个字,是母亲的字。我打开了信封,发现里面是一些钱,数了数,总共一千二百元。我把信封放回包里,泪水已经淌进嘴里,是咸涩味。原本以为自己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哪怕是在外婆的葬礼上,我都没有掉落一滴眼泪。自从毕业后,我没有给过家里一分钱,没有给母亲买过半个礼物,但她始终把我放在心里,始终没有丢下我。这一年的禁闭生活,要不是因为她紧紧拽住我,我早已落入无尽的深渊。
我已经无心读眼前的书了,于是把目光放在了窗外,而时间随着风景一直后退,后退到我的记忆深处,后退到我去校长办公室的那个上午。那天上午,我去了校长办公室,把准备好的离职申请书递给了他。校长让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疑惑、惊讶与错愕等多种混合复杂的情绪。半晌后,校长凝望着我说,晓舟啊,你在学校里也待了快三年了,是咱们学校的青年骨干,再熬一熬,以后肯定前途无量啊。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校长也许读懂了我的心思,又补充道,你这工作可是有编制有身份的铁饭碗啊,你当年也是我专门招进来的,很多人想进来还找不到门道呢。我说,谢谢校长的信任。他补充道,按年龄来说,我算是你的父辈,但我明白你们年轻人心里的想法,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冲动。我说,谢谢您,我已经想好了,我要离开学校了,谢谢您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的关照。校长没再说话,在申请书上签了字。三天后,我办完了所有的离职手续。离开中学校门的那一刻,我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听到我离职的消息,母亲手中的芹菜掉在了地上,而父亲怔在了原地,仿佛身体的根须扎进了荒原深处。父亲说,晓舟,这事可不是随便开玩笑的。我把学校批复的离职书拿给父亲看,他瞥了一眼,骂道,狗日的,你这娃太瓜了吧,赶紧去学校说明情况,走,我和你一起去。我说,我已经受够那里的生活了,我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父亲吼道,好好的铁饭碗不要,你说你想咋开始。我没有再说话,母亲拉着父亲的胳膊,试图平复他的心情。父亲甩开了母亲的手,气冲冲地出了家门。
其实,我当时也特别理解父亲的心情。自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没有几天的脸色是好看的,经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生闷气。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不敢靠近他,害怕打扰到他的孤独。当我在学校取得了好成绩,拿到了奖状时,我才能从他脸上瞥见些许满意的神情。为了取悦他,我在学习方面花了很多心思,甚至把学习当作唯一重要甚至神圣的事情。父亲时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学习是你唯一的路,你没有其他的路了。这句话是我头上的紧箍咒。在收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没有任何负担的笑容。其实,上大学一直是父亲未完成的心愿。他参加过三次高考,最终都与其失之交臂,而这也成了他心头上的病。后来,他回了农村,当了农民,与他厌恶的农村相依相生,曾经甚至动过轻生的念头。要不是祖父及时发现了这种征兆,也许父亲早已化为尘土,也不会有我后来的故事。父亲当过孟庄的村长,后来工作被调到了镇政府的民政处,负责计生工作,而这一干就是十多年。和他一起去的麦城因为人活泛,会处理各种关系,没过几年便转成了正式工,有了正式的编制,而父亲工作勤勤恳恳,为人正直谦逊,到后来退休,也没有拿到正式的编制。不,不应该说是退休,而是拿了一点遣散费后,就被上面除名了。十几年间,父亲一直在等待组织的消息,却始终等不到那红头文件的降临。再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等待的到底是什么。从镇政府退下来后,父亲一下子就老了,身上的光也不在了,与村里人也基本上没有了来往。关于父亲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也暗自下决心不会再走他原来的路。
在中学教书那几年,自己像是被囚禁在笼中的鸟,也越发理解父亲当年的精神困境。当然,我对英语教学本身并没有什么倦怠,而是被其他琐事慢慢吞噬。原本对教学一腔热情的我,心里的灰也越积越厚,后来成为压在我心头的一座山。周围没有人看出我的变化,我只把自己的心事交给了日记。随着日记越写越多,我发现自己不快乐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而只有通过写作,我才能发现自己存在的价值。也许,这种想法在小时候就埋下了种子。记得上五年级时,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梦想。直到如今,我还记得我那篇作文的第一句话——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当年,班主任郭老师把这篇作文当成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读完后,郭老师说,大家要向晓舟同学学习,他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直到如今,我也不能忘记郭老师当年的笃定神情,更忘不了她对我未来的期许。
辞职回家后,我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电脑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刚开始,我打算写写系列散文,后来便推翻了这种想法。我想要写的其实就是长篇小说,关于我的祖辈、关于我的父辈、也关于我自己。然而,我并不知道到底从何处去写,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写。于是,我在知网上下载了很多关于长篇小说的学术论文,有关于西方的,也有关于中国的,有关于现实主义的,也有关于现代的与后现代的。总之,关于长篇小说的一切都是我当时最重要的生活主题。
看我整天趴在电脑前,母亲问我到底是在忙活啥呢。我撒了谎,说自己准备研究生的考试。母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回到厨房,给我做了大盘鸡拌面。她一直是我身后最坚实的支持者,而我并没有拿什么来回报她。也许是受到了良心的责难,后来的某一天,我把写作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愣在了原地,沉默了半晌,说,你的事情我不懂,你对自己负责就好了。当天下午,父亲走到我身边,冷冷地说,听说你还写书,这事也太荒唐了,你能不能做一个正常人啊,能不能不要让村里人再看我老两口的笑话了。也许是被父亲的话戳到了痛处,我反驳道,我再怎么差,总比有些人干了一辈子还是临时工要强。父亲的脸色从铁灰变成了紫红,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看到他微驼的身影,我心中升起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溃败的痛苦。自此之后,父亲和我也基本上没了话。
刚开始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基本上也不出门,因为我害怕面对村人们的疑惑与嘲弄。后来,当开始动笔写关于这个村庄的长篇小说时,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逃避,不再畏惧,而是选择去面对自己的真实处境。在写作之余,我走出了家门,主动与村人们交流,对我们村庄的过去和现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而这些反过来对我的作品也有了很大的启发。与此同时,我与孟庄以外的世界也基本上断了联系,不再使用聊天工具,也停用了手机。那时候,孟庄又成了我的全世界——在小时候,我以为整个世界就是孟庄的样子。写作成为我重新理解孟庄的途径,我想要以虚构的方式留住关于孟庄的重要记忆。除此之外,我会帮父母干些农活,而这不仅仅缓解了我精神上的焦虑,也让我对生活有了更本质性的体悟。
写作并不是一路坦荡,会遇到各种艰难险阻。每次停滞不前时,我便走出家门,绕着孟庄独自散步,有时候甚至会自言自语。在孟庄,我成为他们眼中的怪人。有一次,大伯在路上挡住了我,说,晓舟啊,你要是有啥想不开的,可以告诉你大伯,大伯以前上过战场,见过很多死人,啥也不害怕。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感谢了大伯的关心,又独自一人去荒野漫游。对于未来,我没有什么计划,我所能握住的只有转瞬即逝的当下。有一次,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写完,说她听到了村里人很多的闲言碎语。我说,等写完了,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母亲不再说话,之后也没有再问过类似的问题。至于父亲,他不怎么和我说话,也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我明白他只能接受儿子的成功,不能接受儿子的失败。也许,他在我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写完长篇已是深冬的某个上午,看着文档上显示的三十二万余字,我的内心反而格外平静,仿佛远航的船看到了岛上的灯塔。把文档保存好之后,我走出了家门,走了将近二十里路,终于来到了渭河岸边。面对这条冰冻的河流,我在岸边站了将近半个钟头,回想了过往很多的事情。在某一刻,我甚至想跟着河流一起走向大海。很多年前,祖父的骨灰就洒进了这条河流,而这也是他生平最后一个愿望。虽然那年我只有六岁,但我依旧记得当年的种种场景。返回家后,我把完稿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她脸上没有什么快乐可言,相反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愁云。她问道,接下来,你该咋办呢?我说,收拾一下,我明天就离开村子了。母亲走上前,抱了我一下。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拥抱我。
此时此刻,我已经坐上了通往长安城的绿皮火车。我已经和我的大学舍友陈洱说好了,先在他家住上两三天,随后就去找出租屋,去找新工作。两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孟庄离我越来越远了,却像是藤蔓植物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过去一年的生活仿佛一场幻梦。我看着窗外,发现这个世界下雪了,不是鹅毛大雪,而是细密的雪花。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外婆曾经讲给我的《出埃及记》,想到了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前往应许之地的种种场景。也许,只有离开了孟庄,离开了过去的生活,我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应许之地。
下篇
要不是因为收到父亲即将死去的消息,也许我还不会这么快返回孟庄。母亲在夜里打来电话,低声道,你爸是胃癌晚期了,医生说他熬不过这个月了,你就赶紧回来吧,再大的气也该放下了。我站在窗口,看着夜空中泛起的星光,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沉默了半晌后,我在电话里听到了母亲的哽咽声。随后,她补充道,你都五年没回来了,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爸啊。还没等我说话,母亲就已经挂断了电话。我凝视着黑夜,在其间仿佛又看见了白鹤。在好多个夜里,我都看见了那只白鹤。犹豫了片刻,我把父亲即将离世的消息告诉了文慧。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这么大的事情,赶紧去和公司请个假,你年假从来都没有休过,刚好这次都用上。我说,我害怕回到那个村子里,害怕见到他。文慧说,咱俩好了也快两年了,要不这次回去就把事情先办了,让你父母也安了心。我点了点头。在很多事情上,文慧总是比我想得周到全面,比我细腻温情,而这或许也是我喜欢她的重要原因。要不是因为有她的陪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熬过那些最艰难的日子。我没有说话,走上前拥抱了她。我们经常拥抱。在拥抱中,我们在上海这座城市中也找到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第三天,我们坐着飞机从上海飞到了长安城。到了长安城之后,我们打出租到了城东客运站,又一起坐大巴回孟庄。上了大巴之后,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告诉她我带着文慧一起回来了。母亲问我文慧是谁。我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们快要结婚了。我在电话中听到了母亲的欣喜。她说,你们大概一个半小时就到县城的客运站了,我和你晓远哥在车站接你们。我说,太麻烦了,我们到时候直接坐出租回。母亲说,你咋这么客气的,就这么说定了。在我挂断电话后,文慧戴上了耳机,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闭目养神。要不是当年离开了孟庄,离开了长安城,我也不会遇见她,也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我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内心暗潮涌动,而倒退的风景再一次领回过往的时间。当年重新来到长安城后,我在北郊的幸福堡租了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入住的当天晚上,我就在好几个招聘网站上投了简历。一星期后,我开始在一家教育机构里上班,职位是专职英语老师,而收入由基本工资和课时费两个部分构成。虽然都是英语教师,但教育机构和中学的情况大不相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代课和备课。当然,教育机构的流动性都很大,也不提供三险一金,于是我整个人有种在海上漂流的感觉:看不见岸,看不见船,更看不见灯塔。那时候的我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寂寞,也很快就适应了教育机构的工作。除了上课以外,我和其他人没有什么深入往来,也不想认识新的朋友。
除了工作以外,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顶楼的出租屋。这里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微型王国。等一切稍微稳定后,我又重新打开了那个文档,修改刚刚完成不久的长篇小说。修改过程并不顺利,我数次对这部作品产生过怀疑,甚至一度有了放弃的念头。三个月后,我完成了小说的第三稿。我去附近的超市把小说稿打印了两份。为了犒劳自己,当天晚上我给自己点了意大利披萨和红酒。那个晚上,我睡得深沉香甜,梦见自己找到了可以靠岸的岛屿。
第二天,我拿着其中的一份稿子,去了长安文艺出版社。敲开编辑部的门后,办公室压抑的气氛将我团团围困。一个女编辑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说自己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想要给你们投稿。女编辑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我,随后说,我们这里基本上都是约稿,不怎么接受投稿。我说,要不您看一下,我觉得写得还不错。编辑笑了笑,说,每个来投稿的人都觉得自己不错,要不这样吧,你把稿子留下,我先看看,如果能用,我会联系你的。我感谢了她,随后在稿纸上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临走前,我问编辑能否加一下她的QQ,方便以后联系。她迟疑了片刻,随后把电子邮箱留给了我。从出版社出来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不管怎样,我已经踏出了重要的第一步。当天下午,我又去了长安出版社,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一位男编辑。男编辑说,我们这里只出自费书和名家书。我问他什么是自费书。他冷笑道,就是你出钱,我们帮你出书。我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不过还是克制了心中的恼火,说,老师,要不我把书稿放在你这里吧,你先看看,咱们后面可以继续沟通。男编辑点了点头。我把书稿放在他办公桌后,便离开了冷冰冰的出版大楼。
为了得到更多的机会,我又在网上搜索了四十多家出版社的投稿邮箱。我把这部长篇小说的电子版以附件的形式逐个发给了这些出版社。关掉电脑后,我躺在了床上,幻想着书出版后的喜悦场景。那个夜晚,我梦见了祖父,梦见了祖父站在河岸上,与我道别。我问他要去什么地方,他说他要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我问他能否带着我一起去。他说,你要在这人世上走一遭,受受罪,享享福,最后才能去那个地方。还没等我来得及说话,祖父便从我面前消失了,化成了白鹤,随后又幻化成天上的云。我也从梦中醒了过来,心里空空落落。祖父在我六岁那年离世,我对他的印象非常模糊,却记得他喜欢把藏好的橘子剥给我一个人吃。在我的梦中,他的声音与样貌清晰又真实。
投完稿子后,剩下的日子就是等待。每当电话声或者短信声响起,我就竖起了耳朵,希望收到哪怕一个肯定的答复。即便不是肯定,哪怕是一个回复也好。为了不错过任何消息,我甚至连晚上都不关机。在等待的过程中,我都忘记了自己等待的是什么,也许等待的只是等待本身。慢慢地,我开始理解了父亲曾经漫长而又无望的等待。但自从离开孟庄后,我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没有联系过我。每个月初,我都会给母亲的卡上打五百块钱的生活费,而这也似乎成了我与孟庄唯一的关联。两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收到任何一家出版社的回复,而我也厌倦了这种没有尽头的等待。于是我鼓起了勇气,拨通了那家文艺出版社编辑部的办公室电话。得到回复是,你的稿子我看过了,也送审了,但没有通过二审。我不甘心,又拨通了长安出版社那个男编辑的电话。他说,你的书可以在我们这里自费出,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好商量。挂断电话后,我突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丑,却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站在舞台中央。那个夜晚,我无法合眼睡觉,只能躺在床上,等待黑暗灌满自己的身体。
这里的冬天特别难熬,出租屋里没有暖气,于是我咬紧牙关,花钱买了热风扇和电褥子。但这些举措在冷冽的寒天面前显得不堪一击。睡觉的时候,我会紧紧地抱住我自己,听着户外呼啸的北风,似乎也能听见自己骨头的悲叹。每当夜半人静的时候,我能听见整座城市的哀鸣。隔壁住了一对情侣,我从来也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他们的争吵声、他们的做爱声、他们的欢笑声,所有这些声音都会涌入我的房间,让我的冬天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有很多个瞬间,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开始质问自己为何放弃了稳定的日子,过如此狼狈不堪的生活。那段时间,母亲时不时会给我打电话,问我的日子过得如何,如果不好的话,可以回家。我每次的回答也基本上相同——我过得很不错,工作也不错,我暂时不回孟庄了。有一次,母亲突然在电话里问我,你的书现在怎么样了,村里有好多人都在问我呢。我沉默了半晌,说,已经送到出版社了,过段时间就出来了。母亲补充道,你爸其实最关心你了,老问我你最近咋样了,只不过脾气倔,说话也难听,你俩一模一样。我说,我不想和他说话,你以后在我这里也不要说他。说完后,我挂断了电话。其实,我并不是讨厌父亲,而是讨厌自己没有活出让父亲满意的样子。我已经立下了誓言:在没有取得真正的成就前,我不会回孟庄。
春节我没有回家。我给母亲打电话,谎称自己过年会去云南丽江度假。那是我第一次独自过春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凄凉。我白天大部分时间窝在出租屋里看电影,一部接着一部,好像自己的人生是由这些幻觉构成的。这也是一种逃避,我害怕面对自己的真实境遇。初十晚上,我和陈洱约好了一起吃火锅。看到我的时候,陈洱露出了惊诧的神情,问道,晓舟,你有些失神,是不是有啥心事呢?我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去别的城市工作。陈洱说,你这么一说,我想到了我表姐,我们刚才还在微信上聊天呢,她在上海一家外贸公司做人事工作,我随后问问她,看有没有合适的职位。停了半分钟后,陈洱又补充道,大学的时候,你英语是咱班最好的,记得你说过毕业后想去上海工作,离家越远越好。我说,讽刺的是,毕业后回到了那个县城,当了中学老师,现在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陈洱说,我太羡慕你的勇气了,我也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但不敢离职。我心里苦笑,转换到一个新话题。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陈洱的电话。他说,我表姐那边年后刚好招人,我把你的情况告诉她了,她说应该没有问题,你现在做一份简历投到她邮箱里,她随后会联系你的。随后,陈洱把他表姐的邮箱地址通过微信转给了我。下午,我把做好的简历投到了那个指定的邮箱。正月十七上午十点十分,我收到了来自上海的电话。接通之后,我听到了一个严肃又柔美的声音,你好,孟晓舟,我是庄雅梦,你的简历我已经看过了,符合我们公司的需求,请你于一周之内来公司报道,你有三个月的实习期,转正后我们会给你提供五险一金和应有的福利。我在电话中感谢了她,说自己肯定会按时报道。庄雅梦的声音变得松弛,笑道,陈洱说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他夸人啊。之后,我们又说了一些关于工作的事情。挂断电话后,我给陈洱发了微信,感谢了他。陈洱回复道,都是好兄弟,甭客气,当年要不是因为你,我英语八级肯定过不了。
我把一些带不走的东西当作垃圾处理了,又去房东那里退了房。临走时,我敲了敲隔壁的房间,和那对情侣说了再见。那是我们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我被这座城市耗尽了热情,我渴望去另外一座城市,渴望开始新生活。陈洱开车把我送到了机场。离开的时候,他笑道,你终于要去大都市生活了,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我这个兄弟啊。我拥抱了他。我不知道下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对于未来,我已经没有了实在的把握。飞机起飞后,我看着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长安城,心里是空落落的回响。这一次,我知道自己不是逃离,而是某种形式的抵达。
去了上海后,我在地下室租了一个隔间。白天,我要花费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到公司,因此需要凌晨六点钟准时起床。晚上回来后,我被工作完全挖空,只剩下了一具皮囊。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事情也不想去做,而这地下生活让我更加理解了活着的奥义。不过,我对这份工作还是抱有很大的热情。英语翻译是我的强项,我通过学习和实践也很快掌握了外贸工作的各种流程。三个月后,我顺利转正,工资也涨了很多。庄雅梦对我也很器重,在很多重要的会议和项目上,我都在她的推荐下担任同声翻译。自从来了上海后,我没有再读过一本书,更没有写过任何文章。我在自己的身上重新塑造了另外一个自己。我不再自我封闭,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也交到了一些朋友。只不过,我从来不主动向他们提及自己的过去。
在公司上班后的第三年,我终于从地下室搬到了位于高层的四十平公寓,终于可以在晚上看看外面的星空。每次去公司只花费四十来分钟,节省了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我依旧喜欢电影,不过不再是文艺片,而是那些没有什么营养的动作片和漫威片。这些电影可以帮我短暂地放空自己。除此之外,我喜欢上了长跑,而所在小区距离一所财经院校非常近。只要有时间,我便会在晚上八点钟左右绕学院操场跑上一个小时。回到房间后,洗一个冷水澡,冬夏皆是如此。我的房间里没有一本书,也不再需要任何书。有时候,我会偶尔想起曾经读过的书,但已经忘记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有一次,我在整理电脑时,发现了几年前写的那个长篇小说。这个作品像是过去的某种耻辱般的存在,凝视着此时此刻的我。我打开了那个文档,读了两三段后便没有了兴致。我选择了永久删除这个文档。不知为何,我流下了眼泪。
在上海的这几年,我偶尔会给母亲打个电话。每次通话,母亲都会给我唠叨村里近期发生的事情:什么谁家盖房了,谁家娶人了,谁家得病了,谁家又闹事了。每次通话结束前,母亲都叮嘱我给父亲也打上个电话,而我每次都敷衍过去,不接她的话。时间越久,我和父亲的距离也越远。到了后来,他甚至成了一种符号。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每个月给的钱,我们都给你存着呢,等你结婚了,我们就把这钱拿出来给你娶媳妇。当时觉得结婚是一件遥远的事情,直到我遇见了文慧。在一个长跑爱好者微信群里,我认识了同样喜欢长跑的文慧。这个群可以分享与运动有关的一切。有一次,群主发了一张自己当时跑步的运动场,接下来,好几个人也跟着发了跑步的场所。在那些照片里,我发现有个人和我在同一个操场跑步。出于某种好奇心,我主动加了这个人的微信。晚上十点半的时候,她通过了我的请求,并发来一张问候的表情。为了显得正式,我主动给她说了自己的年龄、姓名以及所从事的工作,而对方也不遮拦,发来了自己的相关信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会时不时在微信上说说话、谈谈心。在这座巨城里,能真正说上话的人却没有几个,每个人都是一座岛屿。后来,我知道她也是单身,就住在我隔壁的小区。有一天晚上跑完步,我绕着操场散步,突然听见了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从昏暗的灯光中辨认出了她,我也喊出了她的名字,而这算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之后的日子,我们开始了约会,在某个雨天的夜里确认了情侣关系。当文慧和我在一起生活后,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这座大都市中孤零零的漂流者。
此时此刻,我和文慧坐在回老家的大巴上,文慧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进入了另外的时空。过往的记忆被户外的风吹得七零八落,散落满地。我突然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带我坐公交去县城看马戏团表演的那个下午。那是我第一次坐公交,第一次去县城,第一次看马戏团表演,而父亲当时是我心中最崇拜的人。看完马戏团表演后,父亲在广场上给我买了根雪糕,随后又领我去商场买衣服。那天是我人生最无忧虑无虑的一天。那个时候,父亲在我眼中神采奕奕,高大英俊,没有人能代替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保护着我和我的家人。而如今,我能想象到他蜷缩在家中的床上,被肉身的痛苦所折磨,独自等待死亡的神情。在习惯了等待的日子里,也许这种对死亡的等待是一种解脱,甚至是一种恩惠与慈悲。我不敢面对这样的父亲,但我不能逃避,我必须要去面对将死的父亲,面对我衰亡的记忆。不知为何,我心中没有什么痛苦,有的只是被时间掏空后的无助与无力。窗外阴沉沉的天,仿佛是在奏响无声的哀乐。
大巴在县城的客运站停了下来。下了车后,我和文慧走出了客运站。当我准备给母亲打电话时,便听到了不远处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发现母亲和堂哥在另外一侧向我们招手。我们带着行李走向他们。堂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兄弟在上海混得很不错啊,把媳妇都领回来了。文慧说,谢谢晓远哥和伯母这么远来接我们。堂哥笑道,都是自己人了,别客气。我瞥见了母亲的表情,她对文慧非常满意。
我坐在堂哥旁边的副驾驶位置,母亲和文慧坐在后面的位置。我问了一些关于父亲的问题,母亲叹气道,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没办法了,人的命天注定。文慧从包里取出纸巾,递给母亲。她握住了母亲的手。半晌沉默后,堂哥突然问道,晓远,你的那本书出版了吧,咱们全村人都等了好几年了。我说,哥,咱们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那个时候我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话音刚落,文慧问道,你以前还写过书啊,怎么没有听你说过这件事情呢?我说,写得太差了,不值一提,我早把文档删除了。文慧说,看来,你还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我啊。母亲说,我们晓舟是个实诚娃,对人很实在,你跟着他会过上好日子的。文慧点了头,没有再说话。堂哥打开了音响,电台里播放的音乐居然是《Sailing》。不知为何,我跟着曲调哼出了这首歌,而眼泪已经淹没了我眼前的琉璃世界。
车快要靠近孟庄时,母亲说,晓舟,你看,外面下雪了,和你当年走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雪啊。我看着车窗外的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么久过去了,整个世界都变了,而眼前的雪却从未改变。突然间,我看到了一只白鹤在雪地里扑腾着翅膀,随后飞向了天空,变成了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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