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叶尔勒的拐杖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6370
久 久

  第一节是数学课,高个老师扫一眼教室,发现一个学生座位空着。老师的目光在平行座位迪娜身上停留了三秒。迪娜发现老师探询的意味,举起右手站起来说,早上在校园见叶尓勒,手里拿着饼干在吃。

  既然进了学校,人却不在教室,去了哪里?

  下课铃声响前,叶尓勒没有回到教室。

  班主任派男生去卫生间看一圈。没找到叶尓勒。班主任急忙向校长报告。

  叶尓勒失踪一时成为全校的大事。老师们不解一个孩子怎么会在校园失踪,学生们更觉得离奇,尤其早上在校园见过叶尓勒的同学。

  直到放学,叶尓勒也没有出现在老师和学生面前。空气一样存在过,空气一样消失了,紧张的氛围迅速在师生中蔓延开。

  叶尓勒的母亲接到学校电话,从编织袋加工厂跑到学校,还没迈进班主任办公室的门,人就瘫软在地上。几个老师忙围过来,将她搀扶起来坐在椅子上。一个老师倒了半杯温水,安慰着说,先喝口水。

  叶尓勒的母亲哽咽着说,早上孩子出门上学,我眼皮跳个不停,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他不会出事吧?没人敢回答。

  搬进新居的第六天,叶尓勒晚饭后发烧。母亲用凉水冲洗毛巾敷在他额头,希望能退烧。夜里十点多时,似乎不烧了。凌晨时分,母亲听到叶尓勒在唤她。跑进卧室开灯一看,叶尓勒嘴唇上冒出米粒大小明晃晃的水泡,身子滚烫像是刚从馕坑烤熟的热馕。母亲忙给叶尓勒喂水。待到早上十点,母亲背着叶尔勒去居民点卫生室就诊,年轻医生告诉叶尓勒的母亲,高烧严重,急需送医院治疗。

  一进医院,没那么简单,高烧引起肺炎,住院两周。虽说烧退了,可孩子萎靡不振,没有食欲,像只病猫,不吭不响。

  等叶尓勒从医院回家时,迪娜不安地跑来看他,一见叶尓勒,吓得不敢相认,脸小一圈不说,目光呆滞无神,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活泼可爱的那个人不见了。迪娜坐在叶尓勒床边的小板凳上问叶尓勒心里想什么说出来,那样会好受点。叶尓勒像是哑巴,一句话也不说。临走时,迪娜把一本书放在叶尓勒手里,说是她从居民点图书室借来的《窗边的小豆豆》。

  小豆豆知道我们叶尓勒不快乐的原因吗?迪娜心里默问。出门时,迪娜转身看一眼叶尓勒,叶尓勒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一副很疲倦困乏的样子。

  叶尓勒母亲跑去找懂癔症的老人求偏方。老人听了叶尓勒的症状后,给叶尓勒母亲一包黄褐色粉剂,让配牛奶调和服用。

  粉剂吃了大半,叶尓勒面容不见起色。母亲揪心,夜里常过来看叶尓勒,摸摸额头。母亲为他掖好被角离开后,他从门后将拐杖拿来放在被窝里。很快,叶尓勒进入梦乡。

  恍惚中,叶尓勒的拐杖变成一株树。树不高大,但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中一枚果子,像苹果,但是金色,闪闪发光。叶尓勒想摘下果子,够不着。搬来木梯搭在树干上,慢慢爬上去,眼看要够着果子,木梯被什么推了一把,他从木梯上摔下来,但一点也不痛,只是吓了一跳。他仰头看着树梢,果子自动落下来,越变越小,到他嘴边时,仅糖丸大小。小金果落入嘴里,酸酸甜甜,比糖丸爽口。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叶尓勒惊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拐杖贴在身边。安然无恙。下床去倒水,觉得腿上有劲了。

  翻出学校围墙的那一刻,叶尓勒下定决心回到萨尔曼草原的家。那里曾是父母亲的家,也是叶尓勒的家。半年前,叶尓勒随父母乔迁至新居,新居离叶尓勒学校很近。叶尓勒却固执地认为,那不是他的家。

  起初,叶尓勒听说去新地方安家时,心里有种莫名恐慌,是因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吗?他的惶惑自然和邻居们睁大眼、张大嘴巴、滔滔不绝夸张的表情形成反差。

  水缸没水了。母亲喊叶尓勒提水。叶尓勒进屋,从母亲手里接过水桶,晃晃荡荡朝呼尔河走去。这是早春。

  家里来人,父亲正好去赶集。母亲将他们迎进里屋炕上,给他们煮奶茶。叶尓勒从柜里拿出糖果、干果和包尔萨克,装在玻璃小碗里,用大圆盘端进里屋放在炕桌上。

  一个圆脸的女人问叶尓勒上几年级?叶尓勒舔一下嘴角说,三年级。

  母亲给他们倒奶茶时,叶尓勒退出来站在厨房门口。

  这些人是搬迁工作组的,告诉叶尓勒的母亲提早做好准备,搬去新居民点开始新生活。他们脸上堆满笑容,向叶尓勒母亲讲述新居民点的样貌。牧民分到一套院落,院前一块三百多平米地适宜种菜、种花。中间是住房,住房有客厅、餐厅、卫生间、厨房、主卧、次卧、儿童房。房后有宽敞的拱形养殖棚。居民点道路全部硬化,家家户户通水、通电、通气、通网络。有设备齐全的卫生室、学校、幼儿园、文化活动中心和琳琅满目的便民服务超市。再也不用为看病、上学、入托、买日用品发愁。

  叶尓勒听母亲这么说时,心里却想替母亲收回话。他跟母亲有不同的看法。对,是自己的看法。他是村里有名的赛马手,去好几个地方参加过比赛。赛马只有在草原才有意义,离开草原的马像一个旧玩具,没人想玩。

  叶尓勒将褪色的铁皮水桶搁在河滩上,心情郁闷坐在一块青绿石头上,忧郁的目光投向奔流的呼尔河,心里有种难言的忧伤,忧伤紧裹在身,令他感到窒息。他不知怎么摆脱,随手捡起一枚鹅卵石狠狠投掷出去。河水湍急,鹅卵石掉入水里没一点声响。

  一枚,两枚,再来一枚。叶尓勒挥动手臂不停向河里投掷鹅卵石。似乎鹅卵石做了某项令他不称心如意的决定,只有将它扔进河里,才能消解淤堵在心中的不满与怨气。

  叶尓勒慵懒地提着水桶回到家。那几个人走了。

  自从吃了那枚金果子,叶尓勒脸上重新焕发光泽。母亲开心。迪娜高兴地塞给叶尓勒一根棒棒糖。这是亲戚给她的,她没舍得吃。老师也舒心许多。叶尓勒看似很认真听课。可课堂提问时好时坏,考试成绩如钟摆,总在六十分左右徘徊。为帮助叶尓勒提高成绩,老师主动帮叶尓勒开“小灶”,利用课后时间,盯着叶尓勒在学校完成家庭作业。用班主任的话说,全班同学必须都及格,一个不能少。

  叶尓勒嘴上从不抱怨什么,可从他忧郁不安的眼神里,能感觉到他学习不快乐。体育老师重新让他去当守门员,他没有守好球门,同学的责怪也听不见。

  牧民们离不开馕。烤馕用的干柴是叶尓勒从河谷捡来的。每遇大雨,河谷发水,许多枯木夹杂在洪水中冲到河滩处搁浅。阳光暴晒后,干透的枯木是烤馕必备的燃料。枯木烤制的馕是叶尓勒熟悉迷恋的味道。父亲曾在城里买过无烟煤烤制的馕,叶尓勒吃后觉得有股怪味。

  烤馕时,叶尓勒给母亲打下手,眼帘低垂,嘴角向下,两腮肉皮也往下沉,机械地移动身子,一言不发。母亲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去牧场转转吧。

  叶尓勒骑马到牧场后,太阳距山顶还有一人高,目光捉住羊群和那七匹马,顿时放出异彩。羊儿们马儿们悠然吃草,小羊紧跟母羊跑。马儿依偎在一起,深情注视对方……每一个瞬间在叶尓勒心里都倍感踏实温暖。拄着拐杖走在羊肠小道上,不时敲击山坡,像是向萨尔曼草原宣示,这是我的世界,我是这里的司令,这么一想,心中荡漾起无法说清楚的兴奋与激动。

  姐姐去年出嫁了,她比叶尓勒大十三岁。曾听母亲说,还想再生一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跟叶尓勒作伴。春天来,秋天走。如此反复十余个年头,母亲再没有怀上。为这件事,母亲去城里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叶尓勒担负起照料牲畜的事。

  父亲告诉叶尓勒,隔三两天去一次牧场看看自家的牲畜。牧民家的牲畜在头上、背上、耳朵上用不同颜料做记号,一般不会丢失,只担心狼窜出来捕杀。

  搬迁的卡车驶入村里像个不速之客。树上的喜鹊受到惊吓,扇动翅膀,呼啦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村里人叫、狗吠、马鸣,沸腾起来。连平日里默不作声的黑子,也摇着黑白尾巴从树洞里警惕地窜出来,一路小跑到路边左右张望。黑子鼻翼一扇一扇,在空气中努力捕捉沸腾的讯息。叶尓勒正忙着看驶来的卡车,无暇顾及黑子。每户人家门前停一辆大卡车。大卡车前玻璃贴有编号。叶尓勒踮起脚跟,扫一眼自家门前卡车是49号。

  叶尓勒依在院门边,面色凝重地盯着大卡车,眼珠转动几圈,余光落在榆树上,迅疾跑过去,伸手取下拐杖,在空中挥舞起来。

  什么时候了?还在玩,过来搭把手。母亲的声音从屋里飞来。拐杖别在腰上,叶尓勒跑进屋。

  家当一一装上卡车。是卡车太大,还是家里东西少。全部家当一股脑儿搬上车,才小半车。

  更多东西搬不走。草木山石。飞禽走兽。

  叶尓勒眼里,这比搬上车的东西更重要。叶尓勒暗下决心:哪里都不去,一辈子留在萨尔曼草原。

  叶尓勒将馕坑旁的干柴扎成捆,准备放车厢里,卡车司机粗哑的嗓音喊道:傻小子,居民点有天然气,不用干柴。

  叶尓勒迟疑一下,望着车厢里的父亲。父亲俯下身子,双手接过叶尓勒手里的干柴捆说,儿子喜欢吃干柴烤制的馕。

  叶尓勒冲父亲会心一笑。父亲眼角上翘,笑成一团。

  卡车发动后,屁股冒出一股浓烟,刺鼻的浓烟毫不客气地钻进驾驶室时,叶尓勒的心猛地收紧。迪娜开心跑来向叶尓勒挥手说,嘿,新家见。她一脸期待的样子。叶尓勒噘嘴不说话,心里像装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别不开心,孩子。父亲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塞进叶尓勒手里。母亲伸出左胳膊搂住叶尓勒的肩膀。叶尓勒耷拉脑袋,忧心忡忡。

  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驶,发动机的嚎叫声令叶尓勒心里一惊。叶尓勒突然想起什么,猛拉住母亲的手高声说,拐杖没拿。

  5.1.3 竞赛教学法更利于创造活跃、积极的课堂氛围。在实验过程中,通过对实验班和对照班的学生课堂表现作为对照,发现实验班的学生在课堂上的表现比对照班的学生更为活跃,学生更能积极主动地去完成教师规定的各项任务,并严格按照教师规定完成课堂竞赛活动,并力争所在小组取得竞赛的胜利。在整个实验的上课过程中,实验班学生的课堂积极性明显高于对照班,学生的课堂参与度也高于对照班。

  刚才搬东西,叶尓勒嫌腰带上的拐杖碍事,取下来重新挂在榆树上。卡车司机从倒车镜扫一眼叶尓勒笑着说,小鬼,你屁大点人,要拐杖干嘛?

  父亲侧头看着满脸惊慌的叶尓勒,扭头一脸歉意对司机说,他的宝贝,救过儿子的命。

  我把它挂在院子的榆树叉上,走得急,忘记拿了。

  别担心,没人拿。母亲安慰叶尓勒。

  万一丢了怎么办?叶尓勒双手不停地揉搓。

  一根木棍怎么会丢?过些天我给你拿回来。父亲说。拍拍叶尓勒的肩膀。

  卡车司机是个好人,叶尓勒和父亲为拐杖争执时,司机轻轻刮一下叶尓勒沁出汗珠的鼻子说,回去拿。告诉叔叔拐杖怎么成你的救命恩人?

  两年前的七月初,放暑假的叶尓勒去牧场赶牲畜去河边饮水,一只小羊滑入河里。叶尓勒趟河去救小羊。没料到水流太急,小羊没抓住,自己卷入河中。冲出去几百米远,无意间抓住一根木棍,木棍一头挂在一棵枯榆树杈上,没再跟着水流下滑。一连呼喊几分钟,河岸不见人影。叶尓勒心情沮丧。目光从枯榆树移到手上,这才发现无意中抓住的木棍分明是一根拐杖,不知在水里冲刷多久,表皮光滑,一点不扎手。不一会儿,隐约听到哒哒马蹄声。叶尓勒本能地大声呼救,父亲把他救了上来。

  叶尓勒经历这次遇险后对呼尔河和萨尔曼草原爱恋更深。这是神奇的地方,令他着迷。

  公益电影放映队在村委会的院里放电影。迪娜兴冲冲来喊叶尓勒去看电影。叶尓勒说,电影有什么好看的。迪娜气呼呼地跺一下脚,转身提着小板凳离开。

  卡车到达新居民点已是中午。烈日当空。居民点有许多县里派来的志愿者,解决搬家人手不足的问题。

  宽大的窗户外,炙热的气流毫无阻拦闯进屋里,燥热让皮肤干裂得像搁置浅滩的鱼。叶尓勒大口大口喝水,嘴巴还是焦渴。最闹心的是喝进喉咙里的水有股子味。嗓子发痒,恨不能伸手把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味道掏出来扔在院里让骄阳烤干烤化。叶尓勒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能待在这里,得想办法离开,回到萨尔曼草原去。叶尓勒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了。听父亲说,为确保生态恢复,那里的房舍都拆了。连狗窝都没有留下。

  叶尓勒心里叹息一下。拉起被角盖在头上。

  棋盘状的居民点,路旁栽种的榆树有拇指粗,树冠单薄,遮不住一丁点太阳。叶尓勒皱眉怀念草原院里的大榆树。自然,他闷闷不乐有了现实的理由。

  整理院子时,把干柴往后院墙根堆放,叶尓勒想起去河谷黑熊潭附近捡拾干柴时看到水獭的一幕。这种机灵可爱的小动物,难得一见。但那天叶尓勒在河边草丛中见到水獭,水獭快速从水中游到岸边,抓起岸边的水草塞进嘴里,呆萌可爱的样子惹人喜爱。水獭并没有因叶尓勒的出现而惊慌失措,堂而皇之地站立起来,机敏地瞅一眼叶尓勒,前爪合十眼角微闭,像在做祈祷。叶尓勒惊喜地想去捉住水獭,刚准备迈开步子时,水獭机警地游入水潭中。

  叶尓勒想再等一会,水獭会不会再次上岸,可它没有露面。叶尓勒每次都会在水潭边多待一会,期待在静默中出现水獭,听听它有趣的叫声,看看它呆萌逗人的模样。

  入夜屋里闷热,打开窗户,灌进来黏稠的热风,能撕裂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叶尓勒不停挠胳膊和后背。越挠越热。越热越烦躁不安。嘴里嘟囔着,鬼地方,鬼地方。

  明天去买台电扇,不然真没法睡觉。母亲擦拭相框时说。

  那玩意会吹感冒的。刚来不太适应,过几天就好了。父亲靠在沙发中央吸着烟。

  叶尓勒听着父母对话,辗转反侧,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自己没有决策权,只能听父母的。不听又能怎么样?我不是老鹰,能长途飞行,从这里飞回萨尔曼草原。到那里,之前只有一趟班车,牧民们搬迁下来,班车停运。

  有路就有车。有车就能到草原。即便没有车,还有一双脚。真要想回去,走也能走到。大不了,走一个通宵。手里摸着拐杖。叶尓勒在心里盘算着。

  志愿者送来的新书包新文具等放在床头柜上,叶尓勒懒得打开。之前的书包有点旧,但样样能用。那是姐姐出嫁前送给他的。

  昏昏沉沉中睡去的叶尓勒睡得并不踏实。夜里醒来四次,天没亮,继续睡。睡梦中,许多水獭从水潭里游到岸边冲他发出救助的叫声,一声接一声,让叶尓勒揪心。叶尓勒甚至看到水獭流泪的样子。他跟着流泪,越哭越伤心。越伤心,哭得越厉害。

  一连几天,叶尓勒睡梦里被各种各样的梦境缠绕:巨大的山石滚下来压在叶尓勒的身上,他面容苍白,无力呻吟,拐杖撬起巨石,才脱身。一只体格巨大的老鹰把他从巨石上叼走,放在平缓的山坡处,在空中盘旋好一阵,毅然飞走;去牧场看牲畜,院子里榆树对叶尓勒说,你得赶下午四点前返回,不然天降大雨,冲断路,你回不了家。叶尓勒半信半疑,想到上次被拐杖搭救的事后,叶尓勒相信万物有灵,既然榆树告诉他,就一定是真的。

  那天叶尓勒回家不久,说来就来的暴雨从不同山谷汇集到呼尔河。河水暴涨冲毁过河的木桥,连同河岸边几户牧民家的毡房和牛圈也被冲走。父亲跟邻居们加入救援队伍中。叶尓勒站在窗前,望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感恩,又盼着自己快点长大。能像父亲那样,在危难时挺身而出。

  叶尓勒不放心父亲,背着拐杖,远远跟在父亲后面。看到父亲跟邻居们想去河对岸搭救牧民,望着汹涌的河水一筹莫展时,叶尓勒取下拐杖,拐杖飞过头顶,在河上架起一座木桥。遗憾没人看见这座桥,除了他自己。

  开学了。学校在居民点中心位置,高高飘扬的国旗,在任何角度都能看到。坐在教室的叶尓勒,嗓子像长出毛茸茸的苔藓,不时咳嗽。墙壁雪白,杏色独立课桌,油漆鲜亮。但叶尓勒总能找出自己不高兴的东西。过去叶尓勒跟迪娜坐在一张大课桌上课,桌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桌角少一块。看起来有点寒酸。现在各自独立坐一张小课桌,中间隔一米宽的走廊。叶尓勒没有理由开心,上课时不能跟迪娜说悄悄话,迪娜也不会在课桌中间用彩笔划红线,考试遇到不会的题,也不能偷偷瞄两眼迪娜的试卷。

  叶尓勒用余光扫一下迪娜,迪娜目视前方,认真听课。叶尓勒脑袋像长翅膀的鸟儿,早飞出教室。

  叶尓勒,请回答,刚才我讲的内容是什么?高个老师站在讲台上发出提问时,叶尓勒一动不动坐着,根本没有意识到老师在提问。

  教室一片安静。接着是窃窃私语。

  叶尓勒,叶尓勒,听懂我的问题了吗?数学老师从讲台东侧踱步到西侧。第四遍念叶尓勒的名字时,叶尓勒才从恍惚中缓过神来,扑闪着眼睛,无辜地望着老师,不知道老师讲什么内容,为什么叫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事不仅发生在数学课上,语文课老师让背诵课文,叶尓勒像不曾知道有这样的作业,站起来,两手垂下来,一副惊诧的表情。看得老师和同学们都笑出声。

  接下来的考试,叶尓勒成绩像坐橡皮圈从满是积雪的山顶滑下来。数学语文都没及格。叶尓勒的母亲开家长会时,难为情地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曾经的好学生去了哪儿?真说不清楚,更不知道怎么说。

  居民点在平原,喜欢登高望远的叶尓勒找不到更高的地方,只好爬上屋顶。除了方方正正的安置房,再没有抓人眼球的东西。

  远处隐约可见山的轮廓,叶尓勒顿时兴奋起来。次日清晨,叶尔勒从床头柜下面的纸盒里拿出平时攒的钱,塞进书包。又塞一盒饼干和两个馕,顺手从门后挂钩取下光滑的拐杖,背着书包跑出院门。

  平时拐杖安静地守在门后,没人注意它。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取下拐杖,一个人在院子模仿武侠的动作,在院里转几圈。很快,叶尓勒觉得无聊。如今的院子不足过去院子的三分之一大,玩拐杖施展不开,心里憋屈得很。不由生气,跟自己生气,跟父母生气,跟拐杖生气。不觉肚子鼓胀,感到肚子里有东西跳动,左一下,右一下。过一会,翻起跟头来。

  叶尓勒手里拿着半盒饼干吃着走进学校大门。迪娜见叶尓勒问,没吃早饭吗?叶尓勒嚼着饼干,点点头。叶尓勒混在学生中,没有进教室,走向足球场。叶尓勒之前观察过足球场西侧修了半截围墙。

  叶尓勒跳下墙后,捏扁饼干盒,扔到墙角,头也不回地向公路跑。幸运的是,一辆白色越野车停下,司机降下车窗,问去哪里?得知去萨尔曼草原,司机告诉叶尓勒,只能捎到克拉镇。叶尓勒说,可以。克拉镇到萨尔曼草原还有十几公里路程,走快点,三四个小时就到了。

  一路上,戴墨镜的男司机通过车载电话一直跟人说话,没搭理叶尓勒,这让叶尔勒原本紧张的心松弛下来。想人家问去那里干啥?怎么回答。这样一来,免去不少麻烦。

  临近中午时,越野车抵达克拉镇。司机刹车停稳,叶尓勒从书包掏出钱准备付车费,司机冲叶尓勒笑一下说,钱买零食吃吧。

  叶尓勒说声谢谢,跳下车后,向司机鞠了一躬。

  路旁有家好日子商店,过去叶尓勒跟父亲来过克拉镇。进店后,要两瓶矿泉水,一瓶塞进书包,一瓶拧开喝。

  一路向南就能走到萨尔曼草原。路上叶尓勒吃一块馕,喝光一瓶矿泉水。中间休息一会,脚底磨出水泡,痛得钻心。实在走不动,拄着拐杖,站在路边,想找坐的地方,可都是戈壁。要再走一段才能到达进山口。

  太阳加紧脚步向西边而去,叶尔勒心里发急,拄着拐杖咚咚咚敲击硬邦邦的地面,突然一双看不见的手托起他的身体,一股气流牵引他飞起来。叶尔勒惊慌中发现拐杖瞬间变成一根会飞的树干,哈利波特!叶尓勒高吼一嗓子。轻快地向萨尔曼草原飞驰而去。

  村子的房舍夷为平地,依稀可见或大或小,或方或长的地基。山峦和树木依旧。叶尔勒眼里不知不觉起雾,什么也看不清,但一切又都在心里清晰可见。

  叶尔勒站在老榆树下,仰望巨大的树冠,树冠中飞出一群花喜鹊,落在叶尔勒的头顶、肩头、胳膊上、脚背上。喳喳的叫声充满喜悦。叶尔勒笑了,伸开双手,一只山雀伴随清脆悦耳的叫声,从树上飞下来,稳稳站在叶尔勒右掌心,歪着头,机敏地瞅着叶尔勒。扑棱着翅膀,神情有点不满,似乎怪罪叶尔勒莫名的消失。

  一只小喜鹊妒忌山雀,从肩头滑落在叶尔勒的腕部。叶尔勒将手举过头顶时,发现空中盘旋着一只白肩雕。白肩雕肩部有醒目的白斑,很远便能看见,此时白肩雕出现,意味着它在觅食。这么一想,叶尓勒的肚子叫了。左右环顾一圈,榆树下有块浅绿色石头,坐在石头上,取出书包里的馕,掰开,一点一点送进嘴巴。

  天暗下来。四周安静。叶尓勒将书包和拐杖抱在怀里,背靠榆树,仰望天空,不见月亮和星星,难道它们被白肩雕叼走了?不会。那月亮和星星去了哪里?

  叶尓勒盼着来点风,这样能捎来远处的信息,比如狗吠羊叫马的嘶鸣声。原本最熟悉的声音,在夜幕渐深的萨尔曼草原听不到。倦意来袭。叶尓勒把身子缩进树洞里,过去家里的黑子也时常喜欢卧在树洞里面。

  搬家时,叶尓勒牵着黑子去居民点。没多久,黑子死在一辆飞驰的卡车轮下。叶尓勒将黑子安葬后,好几天不吃不喝。眼窝红肿,谁都不搭理。

  叶尓勒将身子尽可能贴紧树洞,叶尓勒笑自己,居然占据黑子的窝,这是之前想都不曾想到的事。只可惜,黑子再也听不到叶尓勒的口哨声了。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