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是黑色的
有一次我路过工厂林立的铁西区,忽然刮起一阵黑色的狂风,我大惊失色,静立观看,原来是数不清的乌鸦汇聚成群,腾空而起,在钢炉与高耸入云的烟囱间盘旋,简直太壮观太不可思议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乌鸦,不明白那鸦群的盘桓和鸣叫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这次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禁让我想起日本摄影师深濑昌久的作品《鸦》来。1976年,深濑昌久的第一段婚姻行将结束,痛苦中的男人独自在北海道游历。为了对抗抑郁之苦,他又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但是那鸦——当它们在空中飞翔时,翅膀闪着光,在夜晚则栖息在树上,鸦的眼睛也闪着光,简直令人目眩。深濑昌久被深深震住了,觉得那鸦就像他自己,或者“我自身也是其中的一只,孤独的深度让你战栗,让你彻底沉没在悲痛的黑暗之中”。他成为一个追鸦的男人,流鸦也成为他终生的一个符号了。
著名诗人于坚也曾写过一首乌鸦,我认为是国内诗人中写鸦写得最好的一首。
从看不见的某处
乌鸦用脚趾踢开秋天的云块
潜入我的眼睛上垂着风和光的天空
……它爬上一棵大树,要把另一只乌鸦
从它的黑暗中掏出
在这里,重要的是动词“踢开”,以及从黑暗中“掏出”。这也使我想起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那首《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黑鸟在秋风中盘旋,它是哑剧的一小部分。”
我对乌鸦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首先,它是满族的神鸟。传说老罕王逃命时,一群乌鸦落在罕王身上,用翅膀遮住了罕王,追兵误以为那是个死人。脱险后的罕王为感激这救命之鸟,立下规矩,从此以后谁也不许虐待这灵性的鸟,还要全体族人以乌鸦为图腾,顶礼膜拜。
对付这只乌鸦,词素,一开始就得黑透
皮、骨头和肉,血的走向以及
披露天空的飞行,都要黑透……
……你们辽阔的天空和大地,辽阔之外的辽阔
……都是一只乌鸦巢中的食物
——于坚的诗
我在儿时是吃过一次乌鸦肉的。事情的起因是邻居家那位馋嘴的大婶。饥荒年代,他们家孩子多,她什么都喜欢吃,死猫烂狗,只要能搜罗到,她就带领五个如狼似虎的儿子搬回家,大快朵颐。有一次,他们在河里找到一只死猪,尽管那猪已经泡胀了,她依然指挥儿子们抬回家,但是那肉早已开始腐烂,招来大群绿头苍蝇,引得围观的人连连作呕。馋嘴大婶的丈夫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厉声呵斥,让他们把那死猪就地掩埋以免中毒。那是他们家唯一一次把到手的东西丢弃掉,惹得馋嘴大婶子直吧唧嘴。
后来某一天,我正在她家玩耍,忽然闻到从她家灶房传来一股奇香,我们都赶紧围拢过去,看见馋嘴大婶从灶坑里掏出一只烧得黑乎乎的大鸟。天哪,只见她趁着热气就开始撕扯那黑灰下的鸟肉,看见我眼巴巴观望,扯下一小块塞到我嘴里,我感觉那块热乎乎的肉有些骚腥,但还是勉强咽下了。“是什么?”我问。“老鸹子肉”。馋嘴大婶和她儿子们吃得满头大汗,转眼间就只剩下几块残肢剩骨了。回到家我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只是叹口气,说:“哎,这一家人啊,以后可不敢随便吃了!”,我连忙点头应下。
老鸹子就是乌鸦,是当地人的一种叫法。我平生头一次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在我心灵中到底起了怎样一种变化?而对乌鸦来说,它是满族人的神鸟,而汉族人却把它当作不祥之鸟,它是否真像于坚所说的,是天空中的“打洞者”,它是否真的“被天空灰色的绳子吊着,受难的双腿,像木偶那样绷直”!
旧物的温情
也许是到了一定年岁的缘故,近来我总喜欢往旧物市场溜达。仿佛不由自主的,我会被那些散发着时间醇香、带着人文和历史气息的旧物所感动。一只老花盆、一件漆面斑驳的首饰盒、一把给草房子缮草用的木耙子、一块残破的拴马石以及缺了一条腿的石狮子……总之,这些在普通人眼里被淘汰的旧物,总能或多或少地唤起我对旧时光的感念。必要时,人们总会清理旧物。必然要淘汰一批曾经不舍,却在时光无情的舔舐中早已破败不堪的部分。在流光的走向里,它们的身影渐渐被生活的烟尘覆盖甚至掩埋。而在我们这个几百万人的城市里,有那么一条老旧的小街,每到周末,附近的居民们便把很多乱七八糟暂时不用的旧物搬出来,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需要的人。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类似农村集市一样的这么一条著名的旧物老街。每次我去时总感觉到那条老街似乎蕴藏了许多浓浓的往日时光,那种浓厚的酒香一样的纯情浓稠得难以化解。各种旧工具、旧玩具、旧衣物、旧碟片、旧录音机、摄像机、旧家具等所有旧物品似乎全可以在这里找到它们的踪迹。我曾在一封旧信里读到一个年轻女人对外地丈夫的殷殷思念之情,我曾想象那发黄的旧书页里面,当年该有多么浪漫的事情啊,现在却像一只飞累了的风筝,跌落在了这里。我不知道当年通信的一对情侣,如今还在不在人世。或许他们的家人也淡漠了这份感情,以至于这封旧信像一只被遗弃的孤零零的鸟儿,独自留在这人世间。我还在一本旧影集里看到了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从青涩年轻的脸庞到皱纹密布的老朽身躯。变化是触目惊心的,不变的还是人间的那份温存。我猜测不出为什么这样一本装帧精美的影集会被无情地抛弃到旧物市场上。有时我也会盯着一件旧皮衣发呆。那件随意抛弃在地上的黑色皮衣,仍然保持着拥有者穿它的姿态,仿佛那个人还存在,只是化成了虚无缥缈的空气。衣服还在听从主人的吩咐,守护着主人穿着的姿势,就像一条忠实的老狗在等待主人的归来,我常常感到揪心的疼痛——为这些旧物以及旧物后面的故事。那只旧鞋后跟的样式似乎显露了主人行走的姿态。还有一把旧琴,断了一根弦,它曾在主人灵巧的手指下流淌出了多少春水一样的旋律!那旋律后面又承载了多少弹奏者的梦幻和美丽的遐想啊。一只旧茶壶里也煮着往日艰难的岁月吧,还有一只发卡也许见证了一个人的青丝变成了白发吧。我曾买过许多旧了的花盆,老式的锔过很多钉的花盆,我猜这花盆里的花儿如今不知凋谢多少回了。一岁一枯荣啊,但是现如今这花盆儿还在,盆里承载的乡愁还在,这就是旧物的魅力吧!
有一次我买到了一只旧筷笼。黑陶土制作的筷子笼的主人卖的时候,甚至连上面蒙上的一层在厨房里烟熏火燎的黑灰都没有除去,就那样把它放在了我面前,但是我却被这种美震惊了。我觉得一只烟熏火燎黑黢黢的筷笼简直美极了。如今我用它栽种了多肉的白菊,几十朵灼灼闪耀的白菊正在我的案头盛开着。还有一只绿釉的面盆,大概是民国时代的老物件了,我买回之后,每晚用它盛温水泡脚,那温润的感觉简直舒服透了。至于那几块老城砖,我把它用作了花盆的底座。那上面雕刻的花纹真是韵味无穷啊。我也曾买过一架纺线的旧纺车。一把吱扭扭响的雕花木椅仿佛当年它的主人跛脚的坐姿。一块石化的旧门板,那种古化石一样的纹理如同一个老人皮肤上的皱纹,里面镶嵌的是满满的沧桑。
有一天晚上我用一架旧电机放了一张旧唱片,那咿咿呀呀的曲调一下子将我带回了百年之前的岁月里。我猜曾经拥有它的人不知多少次和家人坐在一起,品茶喝酒享受那浪漫的时光。但如今物是人非,时光淘洗了一切。
还有一架旧木轮车的车轴,断了一条腿儿。如今放在我的花架上,那是我的最爱。仿佛一只天上的星星放射着朦胧的美妙的光芒。我用它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装置。好一节巨大的腐烂之后又干涸的树根,看起来特别像一只大鸟的身躯。它正在奋力奔跑想要跳跃起来,却又忽然凝固了,古化石一样蹲在这只木车轱辘的侧面上。我还给它配了一块黑油浸过的旧枕木,那黑漆漆的木块成了它最坚固的底座。
回忆是虚无的甚至可以被虚构被抹去或被创造,但物品却是实在的,是我们存在的证据。看到旧物,仿佛看到自己已逝的部分还在以旧物的方式活着——它们仿佛身处睡眠中。不舍旧物就是不舍时光,不舍一去不复返的过往。一个人走过的细节都寄于一件件见证过往的旧物上。
老的物件虽然没有用处了,却曾是我们生命的容器,把平凡的光阴装在里面,让回忆归位落脚,当我们一件件把它们扔掉,某种程度我们也在把自己扔掉。
怀旧就是有“人味”的一种表现,而有“人味”是有很高的报酬的。怀旧能净化人的灵魂。小时候走的石板路、住的四合院都已被柏油马路和高楼大厦所替代,我们要从哪里去追忆逝去的童年?俗语说:“人不如故,衣不如新。”“我爱一切旧的东西——老朋友,旧时代,旧习惯,古书,陈酿;而且我相信,陶乐赛,你一定也承认我一向是很喜欢一位老妻。”这是高尔斯密的名剧《委曲求全》中那位守旧的老头儿哈德卡索先生说的话。就像一壶老酒越酿越香。在抹去灰尘的遮掩之后,一件旧物的气质更是得到了升华,有一种包浆的感觉弥散开来,仿佛瞬间穿越了百年重新复活一般……
佛垢里与惠比须笑
我一向喜欢这一类佛里佛气的名字,即使是养多肉植物,那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往往能让我想入非非,欲罢不能。比如黑鬼殿、蛮鬼塔、阿房宫、钟馗、万物想、蓬莱岛、火星人、鬼笑、断崖女王、九头龙和碎布袋等等。当我看到佛垢里与惠比须笑时,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我的挚爱。要知道,我可不是市面上那些普通的浅层次多肉爱好者,我对于盆景艺术早已有二十余年的研究,因此我即便刚刚接触原来曾不屑一顾的多肉,就已然成为整个市场大神级的铁粉了。以上我提到的那些鬼怪名字,可都是产自非洲及南美的极珍贵的多肉品种,只有像我这种骨灰级的家伙,才会不遗余力地四处淘弄而且不惜重金,“不到吾手誓不罢休”,我承认我对多肉有一种病态的爱。
其实,不光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喜欢养多肉,连一些出家人也对多肉情有独钟。云南大理的苍山南麓,有一座被网上称作当下最美的寺庙寂照庵,就养了满院子多肉。“寂照”这两个字,源自“感而遂通,寂静照鉴”。寺庙建于明代,后毁于战乱,民国时又重新修建。寂照庵最特别的地方,还是它那姹紫嫣红精心栽培的花卉。除了山茶花、格桑花、红宝石、冰梅,还有大量的多肉植物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在小小的前院里,这些花似乎得到了佛的加持,开得分外绚烂美丽。人进了寂照庵,会真正有了那种“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意境。而那寂静中的风铃摇曳出的阵阵清脆之音,则又把山林里的佛国禅意,不经意间就传入了香客们的心扉。
也许是云南地界空气湿润光照好吧,这里的多肉植物长得特别有神态,比拳头还大的玉蝶,就像一朵朵飘香莲花,与这佛门净地确实很搭。还有那黑法师,也是长得充满神韵。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人生能淡泊宁静,得大自在,必然能一心向善,如佛之拈花一笑。
我特别喜欢寂照庵这个寺名,觉得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很符合我的审美观和艺术观,再加上这里种满了多肉植物,更使我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和认同感。
我对多肉植物是有一些研究的,比如惠比须笑,相信大家初次见到这种植物,很难和我们常见的多肉联系在一起。其实惠比须笑也属于多肉的一种,这是一种原产自非洲南部安哥拉、纳米比亚等国家的多肉品种,野外生长的惠比须笑,主要生长在高海拔地区。惠比须笑喜欢温暖干燥且阳光充足的环境,和仙人掌一样,惠比须笑这种植物十分耐干旱,耐寒冷,因此其生长速度特别慢,故而对养分的需求也比较少。惠比须笑造型奇特,根茎肥大,在根茎的中间会长出花朵,美丽娇艳,疑为天物。作为夹竹桃科棒槌树属的代表种,目前在世界上的数量是十分稀少的。
其它长得像树枝似的多肉植物,奇峰锦属的部分多肉植物都比较类似,代表的有钟馗、万物想、佛垢里等等。万物想主要产地在南非。那里为沙漠性的平原,主要属于干燥的热带。四季温差不大,春夏秋冬四季与中国正好相反。万物想有粗大的肉质茎,肉质有绿或者黄偏红的,外形沧桑古老,生长方式比较奇特,开花后的花枝不会因为干枯而脱离主干,这样年复一年的积累,枝头上看起来就有很多枯死的花枝,这时候的万物想是最漂亮的。至于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的黑鬼殿,就更是我的最爱了。那是一种不多见的块根品种,主要分布在南非的莱索托和斯威士兰地区。因黑鬼殿造型独特,深受人们喜爱。黑鬼殿开黄色的小花,有淡淡的香味。另外,黑鬼殿的植株高八厘米,顶部还覆盖着绒绒白毛,中间的刺儿属于黑褐色,春至夏初开花,花色深红,清脆娇嫩,小巧可爱。像黑鬼殿这样的块根多肉用来制作盆景,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令人爱不释手。而佛垢里,目前我还没有淘弄到,这个禅意浓浓的名字,常常让我浮想联翩……
老鸹眼
老鸹眼是鼠李科的一种灌木或小乔木。俗称乌槎树、大脑头、女儿茶、黑老鸹刺等。老鸹眼的枝干奇硬似铁,根部常长得疙疙瘩瘩的,整个树奇形怪状,烧火不起火苗,如茅坑里的臭石头,在广寒的北方乡下,老鸹眼的树根是常被乡民嫌弃不用的废物。但老鸹眼树的果实却委实耐看,那球形的核果,基部有宿存萼筒,熟时呈紫黑色,仿佛黑珍珠,晶亮圆润,煞是可爱。据《神农本草经》记载,老鸹眼的根和树皮可供药用,清热通便,有去湿热之功,对水肿腹胀、疝瘕瘰疬和疮疡都有良好的治疗作用。只是它含有微毒,需谨慎服用。此外,其树皮味道较苦,寒性较大,果实的味道倒有点甘甜,属于性味平和的一味中药材。
老鸹眼皮黑肉红,质硬刺利,百年的直径也就六七公分粗,号称北方红木,也是收藏界的新宠。
但是数十年前可不是这样子的。那时老鸹眼是给谁谁不要的朽木疙瘩,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前几天在花卉市场,偶见一卖花的旧友,他还给我讲起关于老鸹眼的一小段颇有意味的故事。他的老家也是乡下的,他家当时分了一块荒山,山上只长些灌木丛和杂树林,犹以老鸹眼为最多。那些年,他父亲和他每年都上那座荒山砍柴以供冬日烧火取暖之需。北方冬天奇寒,乡下家家户户都要备一些过冬的柴禾,但是由于他家的山上只长些老鸹眼,这可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因为这种树韧性十足又坚硬似铁,特别是根部的树结子,更是比石头还难劈。他父亲本是石匠出身,在整个冬季的暖阳下,他们只做一项工作,就是用劈石头的钢钎和八磅铁锤,切开那些坚不可摧的树瘤子。
“我父亲的手都震裂了,我的手也磨起血泡。小时候,我真是恨死那些老鸹眼了!”我的朋友至今仍愤愤不平地说。
“我和我父亲下定决心,要把老鸹眼从我家的荒山上清除,改种一些好的树种。我们干了十余年,终于做到了这一点。”说到这儿,我那朋友自豪地扬起头。
“那几年,我家院里的老鸹眼树堆成了山,我们又用十余年才把它们完全劈开,烧火取暖,耗费掉那可恶的东西。老鸹眼不爱起火苗,但抗炼!”他笑着解释道。
“然而,二十年后的今天,老鸹眼俨然已成古玩市场上的宝贝了,谁会料到呢?谁会料到呢?”他的脸上现出无限的懊恼来,我也一时无言相对,我们共同沉默一会儿,都叹了口气。
是的,前不久,我在一家古玩店的铺面上,看到一块奇形怪状的老鸹眼树根。我仔细观赏,觉得特别像一个古怪的小动物蹲在那儿,扭头探望,小巧的爪子似乎正捧着什么松果之类的食物啃食呢。我看了恋恋不舍,打听一下价格,有些贵,徘徊再三,还是掏钱买下了。如今,它正蹲在我家的博古架上,成了我的一件挚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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