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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影悠长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6636
女 真

  出我家北陵公园附近东门住所,沿陵东街向南步行一千多米,崇山路与新开河之间,坐落着北塔法轮寺。皇太极1636年开始在盛京修建的莲花净土实胜寺(皇寺、黄寺)为皇家寺院,法轮寺是实胜寺下院,后世乾隆皇帝敕封这里为“满洲喇嘛庙”。清初修建盛京城,在距离中心庙五里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修喇嘛寺,每寺同时修塔。经历近四百年的岁月与兵燹,法轮寺现在是四座塔寺中保存相对完好的。

  因与住处距离不远,我多次从法轮寺前走过,也不止一次进去参观。法轮寺附近经常能看到身穿红色长袍的喇嘛僧人,让你人未进寺先就感受到这里庄严的氛围;寺中加行广场经常可见转经人,拜塔者的虔诚、专注,长年不断的香火,让我常常想到,古老的信仰之所以能够长久传承、流转,一定有自己独特的内涵和吸引力。我喜欢选择寒冷但晴朗的日子进寺,北塔白色的塔身和金色闪光的塔轮在蓝天的映衬之下,圣洁、纯净,让我想到喇嘛教盛行的青藏高原、蒙古草原上那种空旷、净朗,大山、大水之中,人的心灵和肉体都会显得渺小无助。

  法轮寺门前的新开河,沈阳人习惯称北运河,历史上,这里曾经是浑河故道。浑河在汉代改道南迁,故道仍有水流。从法轮寺门前向西北方向,顺流而下,一座建于辽重熙十三年(1044)的古塔在新开河拐弯处的北岸高地上矗立,无垢净光舍利塔俗称塔湾舍利塔,是沈阳保存较早的辽代建筑之一。

  一千多年前,契丹人骁勇善战,在中国的北方建立了一个幅员广阔的辽王朝,与位于南方的宋多年分庭抗礼,与宋签订“澶渊之盟”后,迫使宋多年岁贡巨额银、绢。辽崇信佛教,上至皇室、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全民崇佛、信佛,财力大量用于修建寺院、佛塔,境内寺院林立、佛塔星罗棋布,辽也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北方佛国”。由于大量财力用于佛事,辽的国力大受损害,关于辽有一种说法:辽兴佛,也毁于佛。辽每个府、州都建塔,辽塔选址州城外的河边、高地,既表达契丹民族的崇佛信仰,同时也作为镇护州城之物,在一些地方,客观上还起到了路标、航标的作用。中国境内现今仍保存大约九十座辽塔,辽宁境内保存其中约四十座。

  塔湾舍利塔为十三层密檐八角形砖塔,高约三十三米。1985年文物部门维修时,发现塔湾舍利塔为空心结构,这与辽塔普遍实心有异,据说国内唯一。塔内地宫出土舍利子等珍贵文物,包括一具大型石函,刻于辽重熙十三年的文字说明辽时塔湾一带名丰稔村,而沈州城址应位于舍利塔东南方向。塔湾舍利塔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研究辽塔和辽史、沈阳地方史的重要实物。惭愧得很,我在沈阳生活三十多年,因为儿子读书的虹桥中学与舍利塔很近,经常路过这里,为看塔和碑林只专门过来两次。初冬时节,舍利塔下面的放生池结了薄冰,冰面覆盖白雪,冰面周围是一片枯黄的芦苇,这季节的舍利塔虽无影可倒,却也另有一份苍凉韵致。新建的盛京碑林公园,是附近居民健身、锻炼之地,特意来看碑石的人估计很少。沈阳历史上的一些宗教场所,多刻碑石记录重要事件,经历战争、动乱,历尽劫波重现的一些重要碑石,曾经存放在北塔法轮寺,积累的数量多了,在舍利塔东面建了碑林陈列馆专门展放。经历岁月风雨剥蚀的石碑,记录着老沈阳的沧桑,比如重建沈阳长安寺碑石,距今已有五百多年。块块碑石残座、残块,今天看起来也有不同寻常的意味。碑林公园的小路两边立着一些依照历史上存在但现已经毁坏或存放在别处的碑石仿刻的新碑石,上面的文字多是根据史料重写,下方的文字说明告诉游客原碑石的去向。虽是新刻石碑,至少会给好奇者寻找真迹的线索,总比自己大海捞针方便。

  沈阳主城区在辽代大部分属于沈州,专家分析,沈州城址就在沈阳老城的中街一带。一千多年前,沈州城址的选定,体现了契丹人的聪明才智,说明辽代契丹人在物候、地理、交通等方面已经有了很高的认知能力。沈州及其周边州县,处于东北平原的中南部,这里地势平坦、土质肥沃、降水充沛,适宜耕种和畜牧,水路、陆路四通八达。沈州城址在此确立,元、明两代又继承辽代城址,为其后作为清朝开国都城盛京和当代东北地区中心城市奠定了基础。

  今天的沈阳,除塔湾舍利塔,另可看到三座辽塔真迹。一为沈北新区七星山上的石佛寺塔,二为新民市公主屯镇辽滨村的辽滨塔,三为位于康平县的小塔子塔,这三座辽塔我都慕名前去探访过。

  沈北七星山一带辽代属双州双城县,位于七星山上的石佛寺塔在辽代名时家寨净居院塔,建塔时间为辽咸雍十年(1074)。石佛寺塔现存部分塔基和塔身,从残塔及过去的一些老照片和资料记载看,塔为实心密檐,典型的辽塔形制。我两次登七星山都在秋天。登山望远,辽河水自东向西缓缓流去,山与河间有石佛寺,辽河古渡历历在目。石佛寺一带是明朝北部边界和军事堡垒的根据地之一,明朝军民曾在这一带修补长城、看守烽火台;明末清初,这里曾是明清两军交战的战场。在残存的石佛寺塔附近,修筑于民国时期的水泥碉堡群提示来访者,无论古代还是近代,这里都曾是军事要地,眼前这座建于辽代的残塔见证过刀光剑影,聆听过炮火隆隆。

  新民公主屯镇辽滨塔所在地,在辽代属于辽州,辽州为河流和陆路交通要道,自古为兵家争夺之地。东晋时这里为高句丽所占,名武厉城;隋朝炀帝征高句丽时收复,建辽滨治所,命名通定镇;隋灭亡,复为高句丽占据;唐太宗时收复,改称颇利城;唐末,这里为契丹人占据;辽代辽州居民为辽太祖从蓟州移民而来,辽太宗时又迁入渤海人。

  辽滨塔建在辽河与秀水河交汇处,为八角十三层密檐实心青砖塔。辽滨塔建于辽代末期,建成十年,辽被金灭,金撤辽州,并属于沈州。金末,金与蒙古为争夺辽河流域,在这一带打了一场恶仗,史称贞佑之战,古城在这次战争中彻底毁废,辽州古城与辽滨塔从此开始逐渐衰败。辽州古城现只存西北一角高地,被合围在一些村民院落之间,我在几个院落外面徘徊良久,竟找不到可以接近城址高地遗迹的路径。暮秋北方村落,家家大门紧闭,街道静寂,难见村人走动。遇一位系紫红头巾的农妇,寻问登上古城址的路径,大姐热心引我走一段路,打开她家大院门,让我从她家庭院、菜地穿过,得以登上荒草萋萋的古城址一角。站在目测面积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残址上巡视,静悄悄的村民住宅、院落、菜地进入眼帘,秋白菜还没收净,让这落叶缤纷的北国之秋仍有一点翠生生的绿色点缀。站在城址上可以望见东南方向整修过的辽滨塔和一线河水。想问大姐家里是坐地户还是后迁入此地,是否还记得祖籍所在,家里是不是满族(看过一个1985年的统计数字,当时辽滨塔村百分之三十以上人口为满族),知不知道村里清朝时出过一个有名的子弟书作者关喜麟(别名喜晓峰,满洲镶黄旗人,生于吉林长白,在北京当过大理寺寺丞,后定居辽滨村,子弟书名篇《忆真妃》传为他所作),思想上仿佛被遥远年代的刀光剑影打了岔,上车后想起刚才要问的话题,回头发现大门已经紧闭,街道又恢复了清冷和静寂。这里的村民,据大姐说,秋收以后老年人在家里猫冬,年轻人多去外面打零工增加收入。大姐家的院落很宽敞,三间旧房子住老两口,三间新房子住小两口。我夸奖房子不错,大姐说:“这里房子不值钱,你看路边那几家,房顶破了都没人修补。房主人去外地了,不怎么回来。”高速公路和高铁距离辽滨村都不远,又都没在此处留有出入口和车站。历史上作为水陆交通要道、见证过血雨腥风的辽州城故地,当下只是一个通水泥窄路的偏僻村落。如果不是这里矗立着辽滨塔,我不会有此行。辽河水运历史悠久,近代铁路修通之前,东北平原与山东半岛之间的物质交流通过渤海、辽河入海口与辽河上游的水运通道完成,辽河两岸水运码头因此繁荣。二十世纪初,沙俄与日本在东北争夺权力,体现之一为铁路权的争夺,铁路开通后,辽河水运迅速凋零,两岸码头城镇渐渐衰落——这是另外一个沉甸甸的话题了。

  位于康平县郝官屯镇的宝塔寺塔,通称小塔子塔,此塔建筑年代与辽代祺州置年相同或稍晚(921—926)。小塔子塔是辽宁境内位置最北也是距离沈阳城区最远的辽塔。春夏之交,驱车向北,道路两边的农田从插满青嫩秧苗的大片水稻田过渡到玉米地、花生地,退耕还草的辽河两岸芳草青青、水鸟翩翩。历史上,这里是不同民族的栖居地。从平原向起伏缓坡地行进时,我想象一千多年前在这一带生活的契丹人,在祺州与沈州之间往返,他们骑马、步行还是倚靠辽河水道泛舟?需要用时多少?何处餐风露宿?这一路现在经常见到高大的风力发电塔,巨大的发电风叶勤奋地旋转工作,为现代生活发电助力。新能源时代,生活的速度大大提高。曾在这一带生活过的契丹人的行踪,湮没在岁月和故纸堆中,岁月无痕,而故纸堆记载的多是王朝兴迭、征战大事,寻常百姓的生活难得记录,多少往事掩埋在四季轮回、枯黄又青青的田野之间?向北奔驰,村庄和行人越来越少,人头攒动的沈阳城越来越远,空气清新,青绿养眼。我逆向行走,为一座少为人知、地处偏远的千年辽塔而奔波。

  小塔子塔高三十多米,青砖实心密檐八面十三层,塔身砖缝有高草在风中翩然起舞。古塔经千余年风剥雨蚀,又遭人为破坏,曾经损毁严重。清咸丰八年(1858)村人曾集资维修塔基;1981年塔基再次维修;1988年升格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距离古塔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刻着“祺州古城”四个红字,如果不是古塔在大地上站立,附近没有肉眼可见的其他物什能明显证明辽河边的这座小村庄曾是辽代祺州所在地——我在村人指给我看的城址上,只看到一尺多高的玉米苗。村子很小,午休时分少见行人,让我少了与村人攀谈的机会。离开小塔子,我向村边辽河行去。端午季节辽河水不丰沛,退耕还草的河滩上,牛在吃草。看不见放牧人,也许在林子里歇息呢吧。如果能与牧人攀谈,我想知道他们是否祖居此地。祺州城为辽代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所建,当时的人口为契丹人进入中原以战争手段虏掠而来。祺州城初名檀州密云县,后更名祺州庆云县,经辽、金、元三朝,至明代废止。明、清之际,这里曾是蒙古人游牧之地。

  走访沈阳境内的四座辽塔,我脑子里几次想到“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两个句子。在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和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土匪与杨子荣之间有代表性的这次盘话,既是土匪威胁杨子荣的暗语,也是疑心重重的土匪验明杨子荣真实身份的手段,答得上来表明杨子荣是土匪同行、顶多绺子不同,对答不上可能就被作为异类而拉出去“处理”了。历史上东北地处边疆,曾是多民族聚居地,与古代中央政权时合时离,经常处于不同政权的拉锯地带,近代以来,曾多年闹匪。为安全起见,土匪间多用黑话传递信息,那些黑话虽然简短、隐晦,但其实都来自民间、有历史渊源。“宝塔镇河妖”不仅是一句土匪黑话,其实也是历史上民间百姓普遍心理的一种折射。佛塔作为矗立于地面、远远就可以看见的高大佛教信物,多建于繁华州城附近,而中国古代的州城很多依河而建。以沈阳为例,塔湾舍利塔位于北运河——古浑河河道北侧的高地,七星山石佛寺塔在辽河南岸七星山上,辽滨塔所在是辽河与秀水河交汇之处的一块小高地,康平小塔子塔东滨辽河。与塔有关的民间传说经常包含着附近水域闹水患或者恶龙兴风作浪、祸害人间的内容,因此,在这些地方建塔,宗教的原始意义可能是珍藏舍利子、经卷,祈福禳灾,而在民间心理层面,其实百姓期待的更多可能是“宝塔镇河妖”。

  “宝塔镇河妖”的民间看法至少在辽、宋时期应该就有了。《水浒传》第十四回开头,介绍晁盖出场时讲,当时西溪村与东溪村之间的溪水中闹鬼,经常白天迷人下到水里,经过路过僧人指点,村人凿了青石宝塔镇在溪边,从此西溪村的鬼都跑到东溪村来。家住东溪村的晁盖霸气地将青石宝塔夺走,立在东溪村边,人称托塔天王。《水浒传》水泊梁山故事反映的历史年代是宋徽宗时期,与辽代天祚帝在位时间有重叠。《水浒传》写鲁智深杀了镇关西后,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后又落草为冠、杀人无数,最后却功德圆满。宋和辽境,虽然对佛的崇信程度可能不同,辽佞佛,而宋朝皇帝可能更推崇道教——《水浒传》开篇第一回就是请张天师祈禳瘟疫,但佛教在宋的境内同样有信众,宋境内既有五台山道场也有东京大相国寺。“宝塔镇河妖”非常可能是宋、辽境内民间百姓将对自然的祈祷寄附在宗教信仰物上的一种共同表达。多年之后,土匪的盘话吸收了民间古老信仰的成份,是为趣话。《水浒传》为明人所书,因为距离小说发生的年代并不久远,虽为小说家言,其中一些历史背景描述当可为今人参考。

  佛塔是古人的信仰之物,是今人了解古人的一把巨大钥匙。今天的城市中,各种新塔层出不穷,多是科技发展之后的实用之物,比如每个城市都有的电视塔、各种网络信号传送塔,包括我去康平路上见到的风力发电塔。无论古塔还是新塔,每次看见,我都抱着尊敬之情。古塔和新塔,是我们每一个人生活必须面对的历史和现在,是祖先的心灵所寄,是我们今天日常生活离不了的科技依托或者叫“科技信仰”。让我以复杂心情面对的是那些新建的所谓“古塔”。有些地方,为招徕人气、发展地方旅游经济,绞尽脑汁、花费财力新建“古塔”,有些“古塔”的复建仅仅是因为当地留存了与塔有关的地名,有的连塔从前的年代和模样都没搞清楚,匆忙建造的“古塔”不伦不类,让我不能不想到历史上的战争和政权动乱。塔是人造的,少数毁于自然风雨剥蚀,多数为战乱人为所毁。人类所有的建筑,建了毁,毁了建,周而复始,也许这就是历史真相。面对那种复建的所谓古迹,让我说爱或者尊重,我说不出口。

  岁月悠悠,古塔巍巍。阳光照耀大地,每一座塔都有自己的影子。那些历史上存在、因为各种原因今天已经毁掉看不见的塔,也可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后人的生活之中。我工作过的辽宁省作家协会东南方向有白塔社区和白塔小学,在那一带经过多次,我曾经画过问号:这里看不见白塔,白塔名字从何而来?查阅资料方知,辽乾统七年(1107)曾在沈州城北建造崇寿寺及白塔。1625年,努尔哈赤从辽阳迁都沈阳,落脚之初修建的汗王宫就位于崇寿寺及白塔的南面,汗王宫与崇寿寺之间隔了一道明代城墙,有明代沈阳城的北门与之相通。后来修建的盛京宫殿——今天的沈阳故宫,与崇寿寺、白塔同在城池中轴线上,可见老罕王当年对崇寿寺、白塔非常看重。经历日俄战争,崇寿寺和白塔严重受损。1957年,白塔拆除,白塔原址上现在是白塔小学。离老沈阳城、离我最近的一座辽塔和辽代寺院,就这样从曾经存在的地面上消失了,但走在这一带的街道上时,我偶尔仿佛还能感觉到塔的影子。那些影子当然更可能是白塔社区、白塔小学附近的高楼留下的;又或许,是因为我经常钻进故纸堆翻拣,历史上的白塔在我心中留下了无痕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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