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来,阿黄送了我不少东洋纸,丰富了我藏纸的种类。她自己不谙八法,却对纸有一种过人的嗜好,即便价格不菲也解囊收入。有时人的爱好就是如此,收藏了欣赏或赠送朋友,自己是不使用的,由于不谙八法,一下笔就可惜了。那只能是把玩一张纸的色泽、纹路,还有从中沁出来的幽幽香味——纸香在众香中是十分独特的,和书香相比,它没有油墨于其中,就更淡逸和细微。有时一个长卷打开了,发生与众不同的声响,绸缎般地舒展开来,像时日那么悠长。一个人喜好藏纸,藏而不用,让人想到不少藏家的身后——后来者对藏品毫无兴致,连打开来欣赏也不愿意。人的趣好相差太远了,一代代人的繁衍可以接续,延伸到久远,使子孙万代串联起来。彼此虽不曾谋面,但持同样一个姓,说话都会多上几分亲切。兴趣则异于繁衍,如口之于味,不能强求。上一辈的兴趣之物堆了一屋子,到了下一辈则想着如何清空,给自己兴趣的另一些品类腾出地方。好在阿黄在这方面及时地出现了接班人,她的女儿考上了大学的书法专业,这些纸才有了使用者。
物尽其用——我常怀这样的想法,能在有生之年将自己使用的一些消耗品用罄,或者所剩不多,最好,也遂了作为物的愿望。如果是尤物就更不一般了,通常有灵性于其中,应对同样有灵性的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就像神骏,不是任何一个骑手就可以翻身上去,它一定在等待那个人的出现。如果有幸,那个人出现了,这匹骏马的价值才上升到顶峰,否则,一辈子晾在马槽上。好纸可以当摆设,像神那般地供着,说是唐伯虎那个时代的,或者康熙年间监制,让来者看一眼。如此,还是浅薄。晋时阮孚说:“一生能着几两屐”,可见人生苦短,不可矜于物,如果不能放胆用屐,而让自己赤着脚走路,那屐的作用真是抓瞎了。人常有悯物之心,舍不得用,小心翼翼地用,悯物过头就不能充分地显示出自己对物的尊重。
赠人以纸,说起来是很风雅的。当年王逸少一次就给了谢安石几万张纸,传为美谈,这比送脂粉、五石散有着更多的文气,让人联想到澄澈、玄远,也联想到一个人的笔墨情怀如此倜傥。一张纸比人情单薄得多,但几万张纸,这个人情就不是俗常之谓了,是精神方面的必须。送纸是危险的,敢于送纸也说明了对对方的一种识见的无误,双方由于这一张张单薄的纸而相互欣赏。赠送者认为送对了,被赠送者也认为太合心意。那么,接下来的畅谈,完全可以从纸开始说起。风雅不及实在,俗常日子是实在过去的,真能如王逸少、谢安石这般锦衣玉食,送纸才能成为后世谈资,真是俗常人家,他们的需要则如亦舒在《喜宝》中说过的:“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亦舒此说还是很诚恳的,在生活的现状里,对这么一张张纸所持有的态度,不必以嘲笑的态度待之。
对于文士而言,能用上与自己情性相契的纸自然快慰之至。笔墨生涯,越往后对于纸的选择就越讲究,讲究的尽头就是挑剔,面对一张纸的态度说一些别人认为是玄虚的感觉。即便要订制,也难以表达清楚,便难以与人说,觉得说了也不知所云——真能说清楚就不是感觉了。难言之隐——往往是隐于感觉之内,不能量化,说出来不能达意,也就欲说还休。四宝堂里总是陈列无可计数的宣纸,供喜爱者挑选。有人进来,挑贵的买,作为礼品,物贵则宜。有的则认品牌,以为品牌为立身之本,必然不会离本太远。我则靠手抚,在纸面做一个轻轻推送的动作——即便同一批次的宣纸,手抚起来也未必同一种回应。毕竟,作坊里那么多人,重复那么些动作,不是每个人的心绪都能深婉不迫。有时我也把纸摊开,像《风声》中的听风者听听抖动中的声响。清脆的、挺刮的声响肯定不宜于我。一个人在道行渐深的往后,心思越发细密如牛毛,有了挑剔的资本,什么都要求合乎自己的情性,就像善于品尝的口舌,绝没有饥不择食的迁就。这个要求不能说高贵,只是自适而已。文士雅集的机会总是有,总是要墨戏一番。轮到了,站起来,把主人准备的宣纸摸遍了,觉得都不适手,更不适心,便不写,转回来坐着,继续喝茶。主人见状,便过来劝他随意一点,逢场作戏嘛——如果早二十年他一定不扫主人的兴致,但此时,他摆了摆手,决不将就一张纸。一张纸不将就,俗常日子里的不少方面也都不将就。将就了别人会高兴一些,但自己会不高兴,他不愿意自己不高兴——记得苏东坡也是如此说,自个也是很需要开心的啊。后来在场面上就很少看到他了。他的书写总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对自己稔熟的亲爱的宣纸们,觉得此时甚好。
南方的潮润使不少宣纸都起了霉点,失去往日脸面上的洁净。笔在纸上行如在黄昏里。有的人便拿到装裱店去美容,使恢复到如新状态。有时为了怀旧,打开自己三十年前写的作品,都是满目昏黄。潮气无声潜入,不分昼夜,没有什么可以抵挡,放在箱子里的,搁在橱子里的,外边还做了包裹,无一幸免。时日在上边留下的痕迹,或深或浅,或多或少。南方生活的细腻清新,即便有机会去北方长居,而不愿动身。却不知在听着苦雨芭蕉的滴沥,看着桨声灯影中的涟漪,卷轴正悄然侵入了润泽。水如此之多,灵气是从来不缺乏的,以至南方多名士,玉树临风,新桐初引,端的倜傥自任,有一些小小的傲气,施于纸上,都是未干墨迹的诗草。寻常人对日渐霉斑的一张纸真是束手无策,只能交由资深的装裱师傅,请他抹掉这些时间之痕。这比装裱一幅新作费时费力多了。装裱师傅喜欢和旧日纸张打交道,虽然要拿出全身本事应对,毕竟所收费用不菲,同时成就感也大大增加。取件的时日到了,这是装裱师傅最得意的时刻——卷轴徐徐打开,如同徐徐打开一个新的世界。主人脸上抑制不住的欣喜,好像不认识这件自家的宝贝了。装裱师傅知道成功了,人们识见了他精湛的功夫,还有细密的心机。过了几年,又过了几年,这些作品又敌不过梅雨潮气,霉点又一次上脸,他又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劳作。忽一日照镜子,看到白头发多起来了,皱纹叠着皱纹,还有一些如同宣纸上的黄斑了。想着自己有能力几次把纸上的时光痕迹抹去,使旧作宛如新制,而对于自己日渐苍老的容颜,却无能为力。他只能无奈地笑笑,冲着镜子,做个鬼脸。
俞先生去世前给了我一叠花笺。他收藏它们已经有一些时间了。在他众多的学生里,把花笺送给我最为合适——礼物送人也是需要考虑与之相适应的对象,使礼物倍显珍贵。花笺是宣纸中的娇女,和六尺、八尺宣相比,它是那么小巧雅致。淡淡的底色,使它生出几分阴柔,捧在手上没有感觉似的,生怕突然有一阵风来吹落。藏的时间久了,火气尽销,如同俞先生和我说话时温婉平和的神情。一个人老了,还是会想到如何处理自己的藏品,尤其是纸、纸本,那么脆弱怕水怕火,就是一个雨点也可以洞穿。那么,一定要托付给适宜的人,那个人眉目清秀,举止舒缓,斯文中透着清高。那么,他一定会妥善应和这样的纸品的。我想俞先生把花笺赠与我,肯定也把其他类型的藏品赠与师兄弟们。品性不同,受物不同,人与人的交往深度,可由此见出。几年过去,我把俞先生送的花笺都写光了。之所以写了几年,是因为我用小楷,抄些古诗词,也自己撰文,很细腻地写,在好心情的时候。如果在大宣纸上写,我会任性一些,写坏了就揉了,并不可惜。可是于花笺,我有一种怜惜,觉得不斯文以待,就愧对时时萌生的怀旧幽思。有人说这些花笺有不少年头了,你不留着,反而把它们都写光了,真不知作如何想。我是不想把它们再送下一个人了,许多纸在我这里就不再传送,戛然而止,消失在我的笔下。如果都不使用,作为礼品承传,又如何知道其中滋味。我于细小之物特别倾心,它们是不震撼的、不大气的,如花笺,如此之小,三行两行,长句短句,以无多为旨,便清旷疏朗,有如私语窃窃。想想古文士如此喜好花笺,在上边写个不停,许多隐微的心曲都在上面。倘不居庙堂之高,不处江海之远,一个与世无争的文士,在小小的花笺上写写自己小小的悲伤,小小爱慕,使如此单薄的花笺沉着起来。
少年时常听善笔墨者长寿,还可以举出一大串人名来。就像文徵明,他同时代的文人都不在了,甚至连他的学生也有不在了,他还精神地活着,又写又画,真是艺坛上的老祖父了。据说去世前他还在为人写字,和纸亲近,这是一个最热爱纸、在纸上不懈驰骋笔墨的文士,作为盟主当然无可非议。这也就使人多有联想,觉得纸上太极足以使人长寿,足以抵挡个人生命的消耗。事实是,一些人远未及老就谢世了,究其原因,实则无多少时日于书斋静坐修身,好好写字,多半在场面上,接迹有如市人。守不住对一张纸的敬畏,笔起处尽是躁动之气。一个人没有安和心境去敬惜一张纸,也就称不上在纸上有何托寄。一张纸的寿命比一个人要长久多了,把它铺张开来时,看到了它的清畅大方,卷起来时又如此敛约和婉转,皆韧在其中。如果一个人善待一张纸,看到一张纸的前世今生,眼神也会更谨重一些。那种胡乱下笔,对一张纸带有亵玩倾向的作法,我向来鄙夷——一张纸落在这样的人手里,只能说运气糟透了。现在到处都可以看到《兰亭序》,一张纸承受了如此的美妙,是王羲之写的,还是谁作伪的?好事者还在争辩无休,但从纸上的笔迹看,都会让人想到书写者的教养——一个人的字和一张纸如此协调地结合在一起,此纸长寿,此人当年也应当长寿。
一张纸无足,却可以走遍天下。有的从北方来到南方,有的从南方来到北方。或者从国内去了国外,再从国外回流国内,出现在各种拍卖场面上。拍卖前总是要举办一个展览,让人心中有点分寸。许多人在一张张纸跟前走过,大放厥词,说纸上的墨迹是真的,或者是伪的,谈论纸的年头是不是到了,或者根本与那个年头不符,由此判断可靠的程度。有时,打假的人来了,整个场面有些失控,那幅被指责的纸安然不动。人的眼光相差太多了,看不透一张纸的承受之重,只能指指点点,大声小声。一张纸再贵也不会天价,可是某个大师在上面写点画点,一张纸的身价就如日之升,接下来就有人使心计运手法作伪了。如果一张纸有灵,它会知道在上边写写画画的人是不是伪造者。但作为纸,从来是缄默无声的。《吕氏春秋》说出了人生在世的一个大苦恼:“使人之大迷惑者,必物物相似也”,纸上墨迹就是如此,真耶伪耶,众说纷纭。科学的昌明,一架仪器可以测量厚重地底的蕴藏,却没有一架仪器可识辨纸上真伪,只能靠人的眼力。眼万千殊异,除了看到一张纸,还要看到纸背后的世道、人情。淮南王刘安说“天下是非无所定”,对一张纸,也可做如是说。许多带有墨迹的纸在拍卖场上被人吆喝着——主人不需要它了,它被新主人接受了,交易的背后是银两。新主人也不想久藏,待到行情看涨时,又毫不犹豫地把它推出去,换更多的银两回来。让人兴奋地是一张纸在家里酣睡,上边的尺寸不长一分不短一厘,文字不多一个不少一个,门外的世界却在变化着。行藏由时,主人的薄情寡意,使它不停地辗转着,不知下一次沦落谁家——除非,它们有《平复帖》的命,张伯驹把它捐给了国家,如今它躺在那个极为严密的空间里,不见天日,它的漂泊生涯才算终结。
一些纸留存到现在,为我们有幸见到。更多的纸灰飞烟灭,无从找寻。人、物有命,何况一张薄纸。要穿过久远的烟水来到我们的面前,如同骆驼穿过针眼,只能说幸甚幸甚。那时节的人每日都执毛笔书写,可以想见写尽多少纸。纸不怕多,传下来就是宝贝。苏老泉曾说自己把往日写的几百篇文章都放火烧掉了——他觉得和圣人贤人的文章相比,自己的纸上文字只配付之于火,便采取了极端的做法。其实,烧它作甚,烧了之后就能写到圣人、贤人的份上?人生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表达,不必傍圣人、贤人,只要真实地待了一张纸即可。一些文士,名字留下来了,却无一丁半点纸片,就使后人在言说时枯索得很,无从援据。像李太白写了那么多,只有《上阳台帖》留下来,虽仅二十五个字,却让人欢呼雀跃,以为不特李太白一人之私幸,也是后人之大幸。当然,纸上的书写也有它的危险性,白纸黑字,让人难以申辩。苏东坡总是爱在纸上写,把情绪都写进去了,把危险都招来了。写了又给人看,推到更广大的空间,结果自己遭殃,又连累朋友、兄弟。平息后他还是爱写——一个文士是不能舍弃纸的,宦海浮沉,世道艰辛,也只有在纸上写,会带来一点点宽慰。李渔和苏东坡相同之处也在于写,他说从小到大,从大到老都是不快乐的,还好老天眷顾,他喜欢上填词、制曲,便一一写去,以为富贵荣华也不过如此。我能理解枕腕而书这个动作,这个动作足以使人眉目舒展,不知今夕何夕。写有两个目标,一个是给很多的人看,如柳词,虽草野闾巷亦能歌咏。一个则是相反,给极少数的人看,甚至就给一个人看,诡秘得很。看过的人记熟,顺手就着煤油灯让它化为一片乌云;或者咽入口中,让它烂在自己的肚肠里。许多的谍战片都有如此雷同的设计,不厌其烦地显示一张纸与死生的关联。想想也是,不知有多少人命丧于纸上。
每日,我都花了时间来消费这些好纸。书写使人开心起来,是良好的物质材料优化了人的心境。想想从五六岁始习书,到现在有多少纸在指腕间流过。此时窗外青山妩媚,白云游逸,笔下更是明快。若到夕阳昏黄,风起于芦苇之梢,满山迷蒙,纸上就有了更多的信手和慵懒气味。如果一位书法家在他的终了,能够把贮存的好宣纸都挥洒得差不多,那真是一件幸事。人将了,物亦将了。
一张张薄如蝉翼的纸在时日的过往中渐渐堆叠起来,走向厚重,我想,这就是此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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