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无名的女孩,她头发齐肩、脸色苍白,在夜深人静来看我。她出现在后窗时,我侧身躺在床上,全身无法动弹,但大脑却无比清醒。房间和窗外漆黑一片,但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她用手语告诉我她没有名字。此前我从未遇到过无名之人,因此感到非常惊奇,想着要问点什么,可无论我如何努力,声带都不能运作。她似乎看出我的疑问,于是接着打手语,说母亲生她时难产,死之前给她取了名,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字变得愈加动听,容貌却没有因此而漂亮,这个动听的名字嫌弃她,认为她不配叫这个名,便抛弃了她,从此她就没有名字。这传奇的故事让我入了迷。不知过多久窗外的女孩消失不见,我的右脚突然动一下,我翻过身去,发现身体已恢复正常。
这是一栋废弃多年的工厂宿舍,我是在房东的侮辱下来到这里的。房东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总穿着过大的西装,和几个女租客有暧昧关系。他紧握拳头朝我挥了挥,然后指着远处的山脚,轻蔑地对我说:“限你明天中午搬走,就搬去那住吧,里面住着很多艺术家,你们一定有共同话题。”当天下午我就搬过来了,我扛着行李到达时,有两个男人抬着行李往外走,他们根本不像艺术家,而是像流浪汉。我问:“你们这是要搬走?”他们点点头。我又问:“这里还有其他人住吗?”他们摇摇头。我心想一个人住着还安静点,便不再理会那两个男人,把行李换到另一边肩膀,直径往里走。二楼楼梯口的铁门是锁着的,我用砖头敲了几下没敲开,只能选择住在一楼。整理好房间已是深夜,躺在床上没多久,无名女孩就来后窗看我了。
身体恢复正常后,我无法再进入睡眠,便起床去窗外察看,没发现一丝有人来过的痕迹。我看向远处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在这寂静的山里,让人容易伤感。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我从石缝中拔出几根茅草,一边挥舞一边用口哨吹曲子,看能不能召唤出魔鬼。我在第一个剧本里写到忧郁症患者,每当他伤感时就这样做,最后终于召唤出魔鬼,他吞下茅草跟着魔鬼走了。我吹了几段口哨,看到一个魔鬼在走廊尽头闪现一下,我担心自己会像小说里的主人翁,便赶紧扔掉茅草回了房间,在床上躺下、点燃一支烟。走廊上不断传来脚步声,我知道魔鬼一直在徘徊,但我懒得理会。烟抽到一半时,我无端想起年幼时的事。
那时候父亲脾气非常暴躁,时常因一点小事就对我们拳打脚踢,母亲总带着我和妹妹逃到山林,直到后半夜才敢回家。记忆里那些夜晚月光朦胧,我们靠某一棵树坐下,听着暗处的魔鬼窃窃私语。刚开始我和妹妹很害怕,母亲对我们说:“不要紧张,这些都是特殊的魔鬼,是由忧郁的人变成的,不会伤害我们。”渐渐的我们就习惯了,妹妹偶尔还朝魔鬼招手,它们发出一阵阵哄笑声。有一次妹妹说:“我多么羡慕魔鬼呀,它们总那么开心。”母亲微笑着说:“是呀,魔鬼的生活当然好了,要不你就跟它们去吧。”得到母亲的允许,妹妹便朝魔鬼走去,那些魔鬼纷纷出来迎接,围着她跳起舞蹈。舞跳了一支又一支,我和母亲静静地看着。妹妹享受于其中,不时朝我们点头微笑,她的脸慢慢变化着。最后妹妹完全变成魔鬼,和其他魔鬼消失在暗处,我和母亲才起身回家。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母亲去世已经九年。我考上大学那年,因为我的学费,父母去工地打工,母亲被高空掉下的砖砸中头部,当场死亡。我靠赔偿金读完大学,回到老家一所中学教书。村里人都说我母亲的死值了,可谁知我却不争气(估计是忧郁作怪),才教三年书就辞职了,为梦想来到这座城市。花半年多时间弄出一个剧本,那个肥胖的导演看了几页,直接对我说:“年轻人,听我一句劝,改行吧。”我仍不死心,在出租屋里苦熬着,直到欠了两个月的房租,被房东赶到这里。这时候想到母亲,心里浮起一丝愧疚感,渐渐的愧疚感变为睡意,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
我做了很多杂乱的梦,大多都忘记了,只记得其中一个。在这个梦里,我置身于一片废墟中,怎么也走不出去。不知走了多久,我碰上一个拾荒女孩,她似乎有些近视,看我时总眯着眼睛。在向她问路之前,我先问她有没有名字,她说:“当然有了,我的名字叫绿。”紧接着她又说:“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人。”我觉得她的话里暗藏着什么,装作随口问道:“哪种人?”她嗫嚅着没有回答。为了避免尴尬,我便向她问了路。她说:“你不要走直线,这样永远也走不出去,你应该走成圆形,多走几圈就出去了。”我道谢后想留她的联系方式,她摊开两手笑了笑说:“要不这样吧,我们明天下午三点见,在‘午后时光’奶茶店。”我点头表示同意,临走前又看一遍她的面容,我怕明天到奶茶店认不出她。我不知道最终走出废墟没有,我所有的梦似乎都没有结局。
第二天醒来已十点过,我怀疑我是饿醒的,肚子一阵一阵的叫。我剩下的钱已不多,一天只吃一餐的话,还能坚持半个月。这里到市区要走二十分钟,我不着急出去买吃的,打开电脑继续写第二个剧本。这个剧本叫《隔壁房间》,主要讲一个男教师辞职的故事。他刚参加工作时,学校安排他住公租房顶楼第二间,晚上他总听到第一间有个女老师边洗澡边哭泣。一次和老教师闲聊,听说以前这间房是一个女老师住,但她跳河自杀去世已多年。当天晚上他就一直在等待,终于隔壁房间传来洗澡声和哭泣声,他出去轻轻敲三下门,稍等一会门竟然开了,第二天他就辞职了。这个故事有我的一些影子,但更多都是虚构的。在电脑前坐几个小时,只写出两句对话,大脑里混沌一片。手机和电脑的电都快用尽,我洗漱后带上它们前往市区。
通过手机导航找到“午后时光”奶茶店,我思虑一番进去点了一杯奶茶,给手机和电脑都充上电。奶茶上桌后我看时间才两点钟,决定先点一份炒饭,我不想待会在绿的面前显得很饥饿。奶茶店的面积有点小,桌子都摆放得很紧凑,我一张一张的数,一共十张。奶茶店的顾客除了我还有一对情侣,从他们的穿着可看出是高中生,他们悄悄打量我一会,低声讨论几句什么,然后起身结账走了。这让我有些生气,用手机当镜子照照脸,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恰好炒饭上桌了,服务员耳语般地问:“你需要汤吗?”我犹豫着没回答,她又说:“免费的。”我想,既然是免费的,为什么不直接端上来。我说:“那就来一份吧。”几分钟汤就端上来了,服务员又耳语般说:“这汤是专为忧郁的人准备的,你一定要好好尝尝。”我抬头看她一眼,她的容貌让我有些惊讶,我问:“你有没有名字?”她似乎不太高兴,立即转身走了。
炒饭和汤的味道怪怪的,但我还是全部用完了。还没到三点钟,绿也没有来,我拿手机闲翻着。系统给我推荐一款软件,能够检测到身边的魔鬼,我没有下载但记下了软件名,也许以后会用到。给两个导演发信息,说我的新剧本快完成了,问他们是否有兴趣看看,一个没回复,一个说没兴趣。我无声笑笑,放下手机,做了一次深呼吸,发呆一般陷入沉默。绿是拾荒女孩,绿不是拾荒女孩,这是个问题。梦中的人们都擅长伪装,忧郁的女孩喜欢装成拾荒者。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如果在梦中拾荒者邀请你听她唱歌,你要赶紧蒙住耳朵,千万不要听。我问为什么,母亲说不知道,是小时候她母亲告诉她的。幸好昨晚上绿没有邀请我听她唱歌,要不我还真不好意思拒绝。
“你好,我是绿,让你久等了。”一个女孩在我对面坐下,容貌跟昨晚梦中见到的一样。我笑了笑,说:“没有久等,我也才到一会。”她说:“怎么可能,我让我表弟表妹先过来替我把关,他们说你早就到了。”我有些惊讶,问道:“你表弟表妹?”她说:“是呀,他们伪装成一对高中生情侣,你不会没看到吧?”我顿了顿,有点吞吞吐吐地说:“看到了,只是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细心。”她说:“面对忧郁的男人,肯定要细心呀。”她把我当什么人了,竟然还这般戒备,为了缓解尴尬,我问:“喝点什么?”她朝收银台喊道:“一杯奶茶,加冰。”收银员问:“忧郁味的吗?”她说:“是的。”见我诧异着,她说:“不要见怪,我是这里的老顾客了。”我想,难道她在梦中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是约在这里见面?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恶心。她突然说:“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人。”她猜出我的心思了吗?看来她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孩。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沉默让我的脸部发烫。
“我们来谈谈你写的剧本吧。”还是绿打破了沉默。她似乎清楚我的一切,我瞬间感到全身不自在。我没底气地说:“我没有写过剧本。”她笑了一下,说:“别装了,你要是没写过剧本,我约你来这干吗。”我坐直身体望向别处,沉默半分钟后叹一口气,说:“好吧,第一个剧本被枪毙,第二个还没写完。”她说:“那就谈谈第一个吧。”我说:“主人翁是忧郁症患者,我觉得他很可怜,所以让他跟着魔鬼走了。”她问:“他变成魔鬼了吗?”每当谈到这个剧本,我就觉得难过,轻声说:“是的,很多忧郁的人都会选择变成魔鬼。”她点的奶茶上桌了,服务员面无表情,又耳语般问我:“忧郁味的奶茶,你确定不来一杯?”我的奶茶还剩半杯,于是摇摇头,我不喜欢这个服务员,不想跟她说太多话。绿喝了一口,说:“要是你早点认识我就好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接着说:“这样的话,你就可以让主人翁每天来这喝一杯忧郁味的奶茶。”我问:“可以治疗他的忧郁症吗?”她说:“谁知道,你都让他变成魔鬼了,也活该你这个剧本被枪毙。”
绿的话让我极其不高兴,但我不想使场面变得难堪,于是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知道我写剧本的?”她含着笑意说:“当然是有人告诉我的,要不我怎么会知道呢。”这更激起我的好奇心,问道:“谁?”她说:“无名之人。”接着她又说:“除了无名之人还有谁。”我追问:“是那个无名女孩吗?”她说:“无名女孩多了,我哪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我把来后窗看我的无名女孩描述给她听,她还没听完就说:“你是在说你的梦吧,名字怎么会抛弃人呢。”我有点儿生气,说:“不是梦,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她说:“那我敢保证,她是骗你的,绝对是她自己抛弃了名字。”我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回答,而是神秘地说:“晚上你在房间中央点三炷香,闭上眼睛沿着墙壁转圈,速度越来越快,你就会到达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都是无名之人。记住,如果有人问你的名字,你一定要说你没有名字,以免被他们发现。待香燃尽后,你就会回到属于你的世界。”我还在咀嚼着绿的话,她拿起奶茶一口气喝了大半,然后把吸管凑到我嘴边,说:“你尝尝。”我把剩下的全部喝完。她问:“怎么样?”我说:“什么味也没有。”她说:“忧郁就是这样的。”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神来,那个令人讨厌的服务员站在旁边,耳语般地说:“你在流眼泪。”我感觉到一滴眼泪从脸上滑下,我准备伸手擦,但它已掉在桌上。服务员用毛巾擦桌子,安慰道:“不要紧的,流泪的男人很迷人。”我擦了擦眼睛,寻找我的奶茶,可桌上干干净净的,她说:“你已经喝完,我就收拾走了,要不要再来一杯?”我摇摇头,感到有些迷糊,问道:“绿呢?”她说:“什么?”我说:“那个叫绿的女孩呢?”她答非所问:“你只是太孤独了。”我感到思绪乱糟糟的,突然想朝她发脾气,她却转身走了,径直走入操作间。我趴在桌上轻捏额头,不禁抽泣起来。好一会我才控制住情绪,带上手机和电脑起身去结账,收银员正在用手机看电视,头也不抬地说:“结过了。”我没有问是谁结的,赶紧离开了奶茶店。果然刚走到街上,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妇人拦住我,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香,用方言口音很浓的普通话说:“买一点吧。”
这天晚上我没有写剧本,一直纠结是否点三炷香试试。纠结很久烟瘾发了,才意识到烟已经抽完,而今天忘记买了。我的烟瘾不是很大,一包烟能够抽四五天,有时候没烟忍忍也能过,可此刻觉得嘴里特别难受。我突然无端地想念绿,像潮水汹涌那般想念,她又到梦中伪装成拾荒女孩了吗?那宽广且无声的废墟,也只有绿这样的女孩才忍受得了。她要守候多长时间才遇到下一个男人,我多么希望她邀请这个男人听她唱歌。啊,那么多忧郁的人,如果都愿意变成魔鬼,所有让人难受的事就迎刃而解了。想到这我终于决定了,掏出火机点燃三炷香,默默地看了一会,然后插在房间中央,闭上眼睛沿着墙壁转圈。起先走得不自然,但慢慢就顺畅起来了,速度越来越快,在我精疲力尽时,终于到达另一个世界。
我遇到一个不怎么友好的男人,他喷着酒气大声质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差点就犯错了,幸好及时想起绿说的话,我回答:“我没有名字。”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一会,从怀里掏出酒壶喝一口又放回去,摇摇晃晃地问:“你准备去哪寻找母亲?”我想他应该是在说酒话,但我不敢掉以轻心,于是试着问:“你要去寻找母亲吗?”他不耐烦地说:“废话,来到这里,谁不是为了寻找母亲。”我觉得不能跟他多说话,转身欲走时,他又突然说:“我怀疑你还有着名字。”我没回应,匆匆往前走了。我注意到,这个无名之人的世界,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永远处于黄昏之中,光线若明若暗。我喜欢黄昏,大学时背过很多关于黄昏的诗词,但是现在我要去哪里?那就去找来后窗看我的无名女孩吧。一路上人烟稀少,远远地看到前方有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待我小跑着追过去,那人已经不见了。
我没有找到那个无名女孩,却意外遇到了我的母亲。她先认出我并喊我的小名,而我费了好大劲才认出她。她全身湿漉漉的,蹲在角落里哆嗦着,我脱下单薄的外衣为她披上。她说:“没用的,坟底有地下水,寒气一直往上升,你要是还有心,就把我的坟迁到别处吧。”愧疚感不由从心底浮起,我已经一年多没为母亲上坟,现在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用冰冷的手抚摸我的头,说:“这么多年了,你没变多少。”我说:“还和以前一样,有时候会想哭泣。”她说:“这一点你得改,对了,你结婚了吗?”我摇摇头。她说:“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你随便找个女孩结婚吧。”我含着泪点头,顿了顿说:“妈,我先为你把坟迁了再说。”
有人手舞足蹈地走过来,是刚才那个喝酒的男人,我赶紧把脸躲进母亲的怀里,可他还是看到了我,停下脚步对我说:“我真羡慕你。”我懒得理会他,他又说:“我找了整整两年,都没找到我的母亲。”说着他又掏出酒壶喝一口,抽泣了几声。我的母亲对他说:“孩子,少喝点酒,你再往前走,兴许就能找到。”他含着泪点点头,踉跄着往前走了,好几次险些摔倒。待他远去后,母亲对我说:“我感到很遗憾,不能看到你结婚了,你要听话一点。”她的声音哽咽,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让我感到鼻子酸酸的,但我忍住了眼泪。
我是突然间醒悟过来的,发现自己侧身躺在床上,全身无法动弹,但大脑却无比清醒。房间和窗外漆黑一片,我没有看到头发齐肩、脸色苍白的无名女孩,但我看到房间中央燃着三炷香,就快要燃尽了,床边是砖块堆成的桌子,放在上面的手机响着,屏幕显示“父亲”二字。我想伸手拿手机接听,可无论我如何努力,双手都不能运作。铃声响过两遍就停了,手机屏幕很快暗下去,唯有指示灯一闪一闪的。过了一会铃声又响起,还是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会不时在半夜给我打电话,总是说他感到很害怕,每次我都安慰他:睡一觉就好了。应该有三个多月没接到父亲的电话了(我也没主动给他打),今晚他反复打来电话,会不会有什么急事呢?想到这我心急如焚,但却毫无办法。
不知过多久那三炷香燃尽了,我的右脚突然动一下,我翻过身去,发现身体已恢复正常。父亲一共打来三个电话,手机的指示灯还在闪着,我赶紧拿起手机回电话。父亲一开口就说:“我感到非常害怕。”他的语气跟往常一样,应该没有什么大事。我让自己保持耐心,问道:“你到底害怕什么呢?找出害怕的根源,才能解决问题。”他说:“讲不清楚,就是感到一阵一阵的害怕。”我犹豫了片刻,说:“不要紧的,睡一觉就好了。”父亲沉默,我也沉默着。过了一会他问:“你还能回来教书吗?”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我从没准备过答案,我在心里组织一下语言,说:“应该是不能了,但过段时间我就要回家,回去给我妈迁坟。”我们又开始沉默了。我和父亲几乎每次通话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最长的一次沉默了将近一个小时。还好这一次没这么严重,稍过一会他说:“我早就想给你妈迁坟了,那你快回来吧,我明天就请人看地。”
挂断电话后,我试着再次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便思考正在写的这个剧本,原计划写到男教师敲开隔壁房门就切换镜头,可现在我觉得应该把他进入隔壁房间后的情形写出来。想到这我猛地爬起来,并没有打开电脑,而是去敲隔壁房间的门。像是早有人在里面等我,门忽地就开了。我犹豫了一下,用手机电筒照亮进去,迎接我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老鼠,它在房间里乱跑着,撞了两次我的脚,最后跑进床底下。这是一张废弃的木床,已从中部断开,床边有两个残缺的碗,墙脚有一些杂乱堆放的砖块,天花板的角部是大小不一的蜘蛛网。整个房间看起来很普通,根本没什么异样,只是床底传来轻微的响动,不用想是那只老鼠在作怪。我看着床思虑一番,走过去把床移开,老鼠跳起来险些撞着我的脸,然后从开着的门跑出去了。床底下有一个洞,里面有一些枯叶和半张泛黄的纸,应该就是老鼠的窝。我捡起残缺的纸张,只有巴掌那么大,上面有不少细小的洞,好些文字看不清,但仍能看出是一则新闻报道。
新闻的大概意思是,工厂的一个女工被杀死,犯罪嫌疑人带她的钱财逃了,警方正在征集线索。至于工厂信息、女孩信息以及案发时间,要么该处破了洞要么字迹无法辨认。不过我都不好奇这些,我只好奇最终案件破了没有。新闻的最后一段是:针对这起案件,本报将继续关注并跟踪报道。我向来不喜欢这句话,将残缺的纸张放在地上,打开手机百度,输入几组关键词,没有搜到这起案件的任何报道。这时那个无名女孩出现在我面前,她头发齐肩、脸色苍白,抱着双腿坐在墙脚泣不成声。我蹲下身,轻声问:“你有没有名字?”她抽泣着说:“以前有的,但现在没有了。”我看了看残缺的纸张,又问:“报纸上说的这个女工是你吗?”她继续哭着,头微微动,似在点头。为了安慰她,我说:“不要再伤心,早就破案了,犯罪分子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她抬头看了看我,慢吞吞地说:“我只是想念我的母亲,她生我时难产死去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她,始终没有找到。”此刻我非常能理解她的心情,真想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什么声音从门外传来且越来越近,我回头看到十来只老鼠已爬到门口,正虎视眈眈地向我逼近。我想带上无名女孩离开房间,可伸手一拉却扑了个空,墙脚除了砖块什么也没有。我来不及多想,赶紧跑出房间,一只老鼠趁我抬脚时钻进我的裤腿。我在黑夜中没方向地跑,其他老鼠追了一会就散了,唯有这只老鼠还留在我身上,它从我的裤裆里经过,在两条裤腿中来回跑着,吱吱地叫个不停。我停下来直喘气,紧握拳头打这只老鼠,可没击中老鼠反而狠狠打在大腿内侧。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我脱掉裤子才把它赶下来。我用手机电筒照着它,它迅速钻进了石缝中。
待平静下来后,我看向远处的城市,又不禁伤感起来。我又拔出几根茅草,一边挥舞一边吹着曲子。这是我自己编的曲子,当时准备用作电影的主题曲,可那个剧本被枪毙了。在这寂静的山里,曲子如泣如诉,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不一会魔鬼们从四面八方走来,一个矮小的魔鬼带头走在前面,看着有点像我的妹妹。我一眨眼睛,带头的魔鬼跳起了舞蹈,其他魔鬼也跟着跳起来。它们兴高采烈地舞动着,不时一齐招手邀请我加入,我忍不住哭出声音来。我把茅草装进包里,回房间收拾东西,我打算连夜坐高铁回家。把母亲的坟迁好以后,我就要化身变成魔鬼。
我提着密码箱往市区走去,意识到我的钱已不够买高铁票。绞尽脑汁想了一会,我决定向三个大学室友求助,毕业分别时我们约定过,以后谁要是有困难,只要说一声,大家就要想办法帮忙。我和他们应该有两年没联系了,此刻我一一给他们发信息,其中一个已经把我删除,另外两个始终没回复。我无声地笑了笑,把他们全部删掉。绝望之时我想到了绿,可是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只能去奶茶店碰碰运气。我知道这家奶茶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原因多半都是因为绿。绿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她估计已在梦中的废墟上建立起自己的王国。我想象着她正站在一块巨石上,用双手比作喇叭放在嘴边,大声朝我喊:“加入我的王国吧。”想到这我嘴角露出微笑,加快脚步往奶茶店走去。
奶茶店确实还在营业,只是里面没有一个顾客。收银员正对着镜子化妆,我趴在收银台上看她,看了一会她才发现我,被吓得起身后退几步,然后说道:“原来是你呀。”我说:“你们不打烊吧?”她说:“怎么会,要不是等你,我现在都在蹦迪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她说:“绿告诉我的,说你今晚会过来。”我心底浮起希望,问道:“绿现在在哪,我正想找她呢。”她说:“我怎么知道她在哪,你要是愿意就点一杯忧郁味的奶茶,在这坐着等她吧。今晚你不用付钱,算我请你喝。”我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随便选一张桌子坐下来。不一会奶茶就上桌了,是收银员亲自端来的。我问:“服务员下班了吗?”她说:“什么服务员?”我说:“说话声音很小的那个服务员。”她沉默了大概半分钟,才说:“以前倒是有过一个服务员,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职了,现在就我一个人,既当老板也当服务员。”我感到这一切不可思议,但也没再问什么。她又说:“你就在这等吧,我要去蹦迪了,朋友一直发信息来催。”我朝她的背影说:“玩得开心。”喝了几口奶茶,我突然有了灵感,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隔壁房间》。
(惊悚的音乐响起)门突然打开,男教师犹豫一下走了进去,门突然关闭,暗黄的电灯闪几下终于亮了。一具干尸躺在床上,几乎分不清男女,男教师被吓了一跳(音乐停止)。沉默了半分钟,男教师问:“刚才是你在哭吗?”干尸一字一字地回答:“是的,我身上全是污垢,怎么也洗不干净。”男教师想了一下,试着安慰道:“不要紧的,这不影响你的美丽。”干尸摇摇头,又轻轻哭起来。
写到这又被卡住,我又喝了几口奶茶,让奶茶在齿间流动,慢慢吞下。还是写不下去,我关掉电脑装进包里,拿起手机闲翻着。系统又给我推荐软件,是那款能够检测魔鬼的软件,我毫不犹豫就下载安装了。我带着好奇打开安装好的软件,屏幕上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正中央出现一个白色的小人头,上面提示可以设置姓名,我便输入了自己的名字。设置好以后,人头上出现一个指针,我滑动一下,指针便运转起来。人头的周围慢慢出现一些骷髅,指针转了几圈后,骷髅差不多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我觉得自己正被一群魔鬼围着,不由得四处看了看。虽然没看见魔鬼,但感觉奶茶店里充满异样。我没多想赶紧走出奶茶店,在门口处回头看,玻璃门上贴着封条,店内漆黑一片。
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有好几个人路过,但都只看我一眼就加快脚步走了。我把脸埋在臂弯里继续哭,不知哭了多久我听到说话声。女声:“是他吗?”男声:“是的,不会错。”我抬头看到一对情侣,从他们的穿着可看出是高中生。见我抬头,他们忽地消失不见了。我慢慢控制情绪平静下来,起身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迷迷糊糊地走进一片废墟中,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拾荒女孩,一个男人走到她面前,问道:“你有没有名字?”我惊讶得张大嘴巴,那个拾荒女孩跟绿一模一样,那个男人跟我一模一样。我瞬间感到一阵头痛,似乎马上就会炸裂开。我全身不住地颤抖,赶紧转过眼去,不愿看眼前的这一幕。
“妈,你放心吧,我爸明天就请人看地,他会为你把坟迁走的。妈,请原谅我的不孝,我没有听你的话,没有找个女孩结婚。妈,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真的忍受不下去了……”我闭上眼睛,慢吞吞地说着,我的声音夹带一股金属味。我已经神志不清,慢慢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出了《隔壁房间》的结尾,依旧让主人翁变成魔鬼。想到这我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茅草,卷起嘴唇吹起那首曲子。魔鬼们很快就出现了,正朝着我走过来,还是那个矮个子的魔鬼带头。我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使劲吞下茅草,迈开脚步向魔鬼走去。魔鬼们兴奋极了,集体跳起舞蹈,一边跳一边有节奏地呼叫着。我感到全身舒爽,一步一步向魔鬼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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