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自考辅导的第二天下午,竹青正要进教室听课,被组织辅导的董老师叫住了。在董老师的临时办公室,他一开口就让竹青愣住:“程教授在找你。”董老师有些惊讶又有些探究地看着竹青,缓缓地说:“程教授昨天就开始打听你。又不要我把你介绍给他,只问我你长什么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说要自己把你认出来。”竹青一听,下意识地就想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一个低而磁性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你。”一回头,正好迎上程教授微笑的目光。
上课铃响了,几百号同学已在楼上阶梯教室坐好,只剩竹青与程教授并肩上楼。楼梯窄而长,程教授走得很慢,他轻轻问:“你还好吗?”竹青答“好”,心里觉得,这场景,怎么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快到教室门口了,程教授看着竹青,再叮嘱一句:“下课来找我。”进了教室,竹青使劲往中后排走,找了一个最不显眼的位子坐下来,这才尽情地看着讲台上的人。
竹青以中考全县第四的成绩上了本县的中等师范学校。中师的校园氛围十分特别,每个人看上去都充实而忙碌,甚至比普通高中还要忙碌。全校性的活动每月有,年级性的活动每周有,演讲比赛、合唱比赛、文艺表演比赛、黑板报比赛,以至跳绳比赛、拔河比赛、粉笔字比赛……学生们不是在进行比赛,就是在准备比赛。妙的是这种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氛围,也与学生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共谋:中师生们需要一种充实而向上的自我感觉,用来抵御心头的失落与茫然——毕竟马上就要跨世纪了,再闭目塞听、夜郎自大的农村学子,也知道现代社会的主流是读高中、考大学,学历的标准配置是大专、本科,而他们也许是最后一批被包分配政策吸引来的中师生了。他们都曾是初中生中的翘楚,一贯上进、优秀的人,更加不能忍受被抛在后面。于是人人都想多学一门特长:乐器、舞蹈、国画、演讲……好歹抓住点什么,总比彻底空虚强。在竹青看来,整个中师校园弥漫着一种既乐观积极又自我放逐、既骄傲又颓废、既热闹又凄凉的气息,而自己是这气息中的一缕,只是也许更加低沉。
入学后的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晚自习,都有本校的音乐、美术老师来推介自己办的兴趣班,前途有着落的乡村才子们,开始节衣缩食地追慕风雅。竹青也未能免俗,虽然她并非乡村才子。她对钢琴很有兴趣,就在跟爸爸领生活费时和他说了,爸爸果然板起脸来说:“学钢琴?学了干嘛?你知道一架钢琴多少钱吗?即使是练习型的,最便宜也要三四万,县城有钢琴的人家数都数得过来。以你将来的收入,也未必会买钢琴吧。”在竹青看来,爸爸很多时候能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在他不虚伪不矫饰的时候,就显出一种冷酷的睿智。竹青就喜欢这种时刻的爸爸,而不是婉言“建议”她放弃上高中的那一个。“何况,”爸爸顿了顿说,“你的天分又不在那上面。”这句话越发说到了竹青的心里,她这些天跟着老师试学钢琴,确实不像读书那样处处游刃有余,在音乐方面自己也就是个平庸笨拙的学生。她心悦诚服地接受了爸爸的意见,回去就停了钢琴课。与其在自己的弱项上浪费时间,不如放弃。自己的天分不在这里,可是在哪里呢?
就在这个冬天,竹青喜爱的作家钱钟书去世了,偶然从学校阅览室的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几天后。竹青十分怅然,学问和才华这样了不起的一个人去世了,在自己所在的环境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激起,连语文老师都不曾在课堂上提一句。一切都和三年前张爱玲在美国西海岸去世时一模一样。似乎无论世界正在发生怎样的大事件,都和这个县城没有一丝一毫关系,这里永远闭塞、落后如混沌初开。竹青独自向着北方、钱钟书居住和离世的城市默哀了很久。
这天晚自习,教竹青教育学的董老师来推介一个自学考试辅导班,位于省会的师大派老师来辅导,如果报了这个班,只要按部就班地上课,每次四科地通过考试,中师毕业时就能取得大专学历。自考学历含金量逊于普通高校,但高于其他一切函授、成人教育学历。当然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辅导班是要收辅导费的。当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同学们都纷纷议论起来,场面之热烈,之前任何兴趣班的推介都不可与之同日而语。董老师请大家慎重考虑一下,多向报了班的高年级学生了解,最后决定报名的,下周一晚自习他会再到各教室登记。
董老师走了,教室里更热闹了,有的考虑费用问题,有的质疑性价比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在考虑费用问题。一片乱哄哄中竹青显得置身事外,并非钱对她不是问题,而是——读了中师,很大程度上她是自暴自弃的,对于以自考、函授这类方式取得学历也是看不上的;竹青想要的是读名校、去远方,一切与这个梦想无关的事她都提不起劲来。
周四下午,好友芳汀趁着高中老师开例会来师范学校看竹青,县城小,两人一不小心就散步到郊外,看见竹青这样颓,芳汀说:“我知道你不甘心,放谁都不甘心。但郁闷有用吗?不如做点什么去改变,比如通过一些渠道提高学历,我知道的像成人高考、自学考试之类,当然可能文凭比不上正常上大学的,但总比你什么都不做的强。有句话叫:如果你为失去月亮而哭泣,那么你还将失去星星。”竹青笑说:“嗯嗯嗯,再说下去,你就会说:一切杀不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你的这些经历,说不定会以另一种方式成就你。”芳汀娇嗔地打了她一下。
周五竹青再去爸爸单位领生活费的时候,跟爸爸说了那个自考大专的事。爸爸听前面还点着头,听到后来的辅导、辅导费就冷静下来了,拧着眉头想了想,最后下决心说:“学习、进修肯定是个好事。你们这个年纪,弄个大专文凭也是必须的,不然将来可能面临下岗。也罢,花点钱就花点钱吧。”慷慨得令人意外,竹青差点脱口而出“谢谢”。就这样,竹青在周一下午报了自考辅导班的名。
当然,这些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两年前的第一次辅导,寒假,就在这个阶梯教室,董老师做了简短的开班动员,然后隆重介绍了将要给大家上课的师大副教授程老师。程教授三十出一点点头的年纪,一身潇洒的休闲装,眉目深秀,随着董老师的介绍微微欠身。那沉静淡然的气质,令竹青暗喝一声彩,脑海中自动跳出《红楼梦》里的句子: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
程教授开始上课了,他是教育学博士,却被派来讲授英语,那发音,闭上眼就像在听中央电视台的外语频道。更让同学们惊喜的是,他的口才真是好啊,讲课旁征博引,各种中英文典故、八卦纷至沓来,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掀起一个又一个小高潮。竹青完全被震住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打心底里佩服过自己的哪一位老师,以为所有的老师都是差不多的,今天,她才算见识了真正的大学教授是怎么回事。带着小说来的竹青,绝无仅有的一次连书都没有打开,整整一天时间,就靠在椅子上细细听程教授讲课,嘴角带一个上翘的弧度。
寒假期间师范学校关门,辅导地点是董老师联系的县招待所,同学们都住在县招待所的四人客房,只有竹青住在初中时的好友晓秋家。不为别的,同学们都知道竹青家就在县城,平时回家少也就罢了,放寒假还和大家一起花钱住宾馆,实在说不过去。晓秋的高中课业紧张,吃完晓秋妈妈做的晚饭,两个女孩子关上书房门开始学习,竹青迫不及待地告诉晓秋,辅导班教英语课的程教授非常帅、非常帅,以及是怎么个帅法,不只是脸帅,是有风度有气质,以及智慧通透、才华横溢、幽默……晓秋静静地听着,末了说:“有这么厉害的老师?那你们挺幸运,值回辅导班票价了。”竹青有点失望,想着如果是芳汀就好了,她一定能脱口说出精辟有趣的见解,反过来激发竹青的思路,然后两人碰撞出许多精彩的火花,像她们过去的每一次聊天。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英语辅导结束,程教授在同学们如潮的掌声中致谢、鞠躬,然后离开了。对竹青来说,辅导班一下从现代电影转为黑白默片。第二天辅导的好像是什么教育心理学,上课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教授,竹青觉得她与自己大部分中学、中师老师区别不明显,都是照本宣科,她又开启了课堂看小说模式。于是后面几天的辅导就结束于达芙妮·杜穆里埃的《蝴蝶梦》。
中师的生活刻板而缓慢。终于等来了暑假,竹青为即将开始的自考辅导而暗暗激动,因为听说程教授会来。到了那一天,竹青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去上课。董老师领着一位“陈教授”出场,是一个戴眼镜、微胖的中年教授,周围一片低低的叹息,竹青知道失望的绝不仅仅是自己,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失望是最失望的。
课间十分钟,热情溢出来的同学们已经从董老师那里证实了:这次整个辅导都没有“那个程教授”的课。也是,那么大的师大教育学院,同一个老师来讲两次课的概率很小呢,竹青的心情真是一落千丈。
程教授再来已经是一年后的暑假,一年两次的自考考过了三次,竹青通过了十二科、正好是全部课程的一半。这天的天空碧蓝碧蓝,空气热得爽脆,很像北方的夏天。程教授讲授教育伦理学,他的专业,讲得更加纵横捭阖、手挥目送。他在这所师范学校是大明星,一下课就被同学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求签名的、请教问题的,直到下一堂课开始,大家才不情不愿地回到座位上。
这次程教授的课只有两天。从第一天下午开始,他每堂课开讲前都要说一句:之前收到过我回信的同学,请来找我面谈啊。竹青心想:难不成还有别人也像我一样写了信、收到回信却不去当面交流、索要签名的?
程教授第一次来的那个寒假,要等到他离开之后,他带给竹青的震动才真正开始。竹青的生活是这样的,透过曹雪芹、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福楼拜、勃朗特姐妹、大小仲马、钱钟书、张爱玲、王小波……有时是金庸、古龙、三毛、亦舒,她拥有一个广袤无垠的自由世界,那世界生动鲜明、无所不有;而现实中她的世界就是这个小小的县城,县城的世界和前一个没有多少相似和关联。程教授这样的人是属于前一个世界的。当前一个世界的人物走进现实世界,走到竹青的眼前,那种震撼真是无以言表啊,令她好似在周遭的一团混沌中看到了光。
在奶奶家过年,奶奶家在农村,竹青每天一开门面对的是冬天的山,整体呈一种灰褐色,局部苍翠的是松树,白色是未消的余雪,看在眼里一派冷寂,然而她的心中却有盛夏的繁盛。她写了一封信给程教授。小山村里没有邮局,一直到半个月之后的开学,竹青才把这封信寄出。信是这样写的:
程教授:
我猜你离去之前写在黑板上的那个通讯地址虽然随即就被擦掉了,但已然印在许多同学的心中,接下来你会收到许多封信,而来自我的这一封,不过是无数雪片中的一片。然而我并不想以“偶像”“崇拜”这类肤浅的词来定义你之于我的意义,就像我不想以“您”来称呼你。虽然你之于我周围的世界,显得那么的不同。
张爱玲说过:如果你了解我的过去,就会原谅我的现在。每一个人成为他目前的样子,都有着显在或潜在的理由。就像你,带着一身书卷气来到这个小城,惊艳我的世界,也许在这之前,你也曾经历一个化茧成蝶的过程。而我,也许也有着还不错的天分,比如可以基本不学习、不听课,靠考前临时抱佛脚考上这所中师,我并不是说这样有多了不起,我很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我只是想说,这样的我,当我想成为更好的自己,我面临的问题是:一、究竟怎样的“更好”才是我想要的?二、怎样成为那样的人?
好吧,教授先生,其实我是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希望你有耐心听我说完。我的亲生母亲在我还在襁褓中时就离我而去了,继母又给我父亲生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处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本来想要读大学的我被迫读了中师,如果不出所料,我会在两年半之后成为一名乡村小学教师,然后是可以预见的、生活范围不会超出本县的一生。我很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也深觉年轻的自己身体内有一股力量,足以支持我做一些事情来改变被安排的命运,可是现在的我很茫然,有一种想飞却找不到方向的感觉。
有时候,我觉得长久以来我很羡慕那些有一橱美丽衣裙的女人,这样看来是否将来当个服装店老板就是最适合我的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从小酷爱读书,在任何阶段作文总是遥遥领先,那么我是应该以写作、投稿为生,当一个乡土作家吗?基于第二条路听上去是那么地不靠谱,那么我是该像大多数人一样,及早开始以赚钱、以财富积累为目标的人生吗?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程老师,我开始羡慕一个学者的儒雅风度,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一整个我在阅读经验中熟悉、在现实经验中陌生的精神世界。所以,你能否告诉我,我应该选择哪一条路呢?或者说,如果我想成为你,我要怎么做呢?
写到这里,我掩上稿纸笑了——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知道要选择什么样的路,又怎能指望别人来告诉她呢。所以,也许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我是想借着这样的话题,给你讲一讲我自己的故事吧。我的故事一点也不有趣,我也不是一个爱给别人讲这故事的人。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你的确给了我惊鸿一瞥的感觉。
你来的时候是冬天,我们的辅导班下一次开课是夏天。夏天是我喜欢的季节,希望到那时,你能再和我喜欢的夏天一起来。
×县师范学校自考辅导班 李竹青
1999年2月19日
信寄出去了,竹青的心愿也了了,并不指望着回信。过了不久,辅导班的同学有人收到了程教授的回信,是电脑打印、只有最后的签名是手写的。内容大同小异,是预料之中的鼓励的话,可以拿到报纸上发表,题为“寄语”或“致辞”的那种。就是这样的信,也在全校传疯了。竹青想,这就是中专和大学的区别。在大学生眼里,程教授也许只是一个讲课好、有魅力的教授;而在小县城的中专生看来,大学教授已然是大人物,像程教授这样学识与风度俱佳的,那真的就是惊为天人啊。
两个月过去了,竹青越发觉得自己大概不会收到回信了,即使收到,大概也和被疯传的那些差不多,没什么意思。
突然有一天,传达室通知竹青去取信。竹青往校门口走的时候心里很疑惑,这不是收取自考成绩的季节,她也并没有任何在本县之外的朋友,会给自己写信的那种。看到那封信的一瞬,竹青听见自己的心狂跳了一下。那封信安静地躺在传达室的桌子上,和许多别人的信一起散乱着。X师大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本师范学校校名以及竹青的姓名,落款处题着程教授的名字。信封捏在手里薄薄的,里面大概是两页信纸。竹青深吸了一口气,攥紧那信封,慢慢走到校园僻静处。
那是小花园中一处不太长的花廊。小花园的一边是一条路,另一边紧靠着一栋楼,楼的另一面是操场。春天,花廊上垂下无数穗紫藤;夏天,花廊则成了一个浓荫蔽日的葡萄架。只有在冬天,花叶落尽,阳光从顶上的枝条间细细地筛下来,在地上投下线条交错、疏疏落落的淡影。在县城,师范是最高学府,校园也是最好看的。竹青的初中离师范很近,初中时她和芳汀经常溜进来玩。整个校园里,她俩最爱的就是这个花廊。此刻是下午的活动课时间,中师生们大多在操场上排练各种比赛,时不时远远传来一阵人声鼎沸。初夏,荼蘼花在头顶自顾自地开着,许多枝条伸出了花架,小朵的白花这里一蓬那里一蓬,如同消融了一半的余雪。竹青坐下来,拆开了信封,展开页眉处印着X师大全称的深蓝色格子信笺。
竹青同学:
你好!收到你的信很久了,一直不想仓促回复,中间历经各种学术会议,硕士生、博士生论文答辩,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希望你能谅解。
从来信的文字看,你是个聪明、敏感而骄傲的女孩子,虽然目前也许正处在人生的一段低谷期,却仍能令人感觉到你在学习乃至人生中的无限潜力与可能。
正如你说的那样,每一个人的现在都是他的过去的结果;同样,每个人的现在也正在形成他的未来。关于未来,你问我你该选择什么样的路,对于我来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一个医生凭着一封来函就要给人处方一样。但是,凭着你的信给我留下的强烈印象,我可以给你一些笼统的建议,如同医生(姑且假装我是吧)给人健康方面的建议及提醒,供你参考:建议你首选继续学业,向作家或者学者方向努力,而不是一毕业就去做服装店老板或其他仅仅是为了赚钱的职业,至于如何继续学业,现代社会,渠道畅达,我相信聪明的你一定能找到办法。
为什么建议你继续学业,主要基于以下的理由:一则人的天资宝贵,不该被浪费。人的一生应该尽力发掘自己的潜力、尽可能去做自己适合并擅长的事情。你的阅读经历、文学才华乃至不平凡的个人经历,是你从事文学创作或者研究工作的有利条件。二则有的事情一生中随时可以开始,而另一些事情在一定的时间段错过了,以后就很难补上了。简单地说,如果你学业不顺利,再回头去创业也不迟,且你的知识和阅历很大程度上有助于你创业成功;但如果你到了三十岁又想继续学业了,不是不可以,而是要比现在困难得多。当然,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如果商业、财富上的成功对你的吸引远胜于学业上的,那么你大可以中师毕业就开始创业。毕竟,张爱玲说过“成名要趁早”,其他任何事,道理大抵如此。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听从你的内心,尽快明确人生方向,然后就开始为之行动吧。祝你有一个充实、快乐的人生。
又及,为了你和你的同学对我的热情和喜爱,有机会我一定再来你们学校做自考辅导。谢谢你。谢谢他们。
程××
1999年5月29日
小花园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安静,外面的喧嚣仿佛离竹青很远很远。短短两页纸的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小小的荼蘼花瓣飘落在信笺上,像眼泪瞬间凝固了。什么“商业上的成功”,自己只是随便一说逗逗他,他却回答得那么认真;为了和自己的信对应,居然也煞有介事地引用了张爱玲的名言,也够顽皮了。并且,这封信是手写的,从信笺到信封,蓝黑墨水,隽逸流转的字体,内容也不是按照模板复制的,这让竹青笑了又笑。
这个暑假,程教授第二次来辅导班,面对同学们对他的众星拱月,竹青始终远远地看着,不是故作清高,她想,那心情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所有想说的话都在信里了,那之后再面对面会有多难堪呀。如果不是程教授请董老师帮忙找她,甚至在董老师办公室“围堵”她,她是一定不会在他面前现身的。
程教授的课,时间总是飞快流逝。下课了,毫不意外地,同学们簇拥着他,从二楼跟到一楼,从教室追到程教授住的房间门口。竹青仍然不远不近地瞧着热闹。阴了一整天的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县招待所的大院里种着大丛大丛的结香,香气在雨雾中氤氲着。程教授一边回应同学们,一边与大家一一握手,有几位同学依然热情高涨、还欲就某问题与程教授进一步交流,程教授再次与他们握手、道别,他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了。
程教授看向不远处的竹青,竹青一步步走近他。程教授说:“你陪我在这周围散个步?”竹青点点头,没想到他这样好兴致。程教授迅速进屋拿了一把黑色大伞。竹青微微尴尬,这样的小雨里她没有伞。忽然头顶一暗,程教授的黑色大伞遮住了她。两人共撑一把伞朝招待所大门外走去。
竹青带程教授走的,是她常和芳汀一起散步的那条路,十几分钟后已经走上车少人稀的省道。铅灰色的天空下,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是那种看久了眼睛要流泪的绿。细雨给这过于纯净的绿色笼罩上一层云雾光泽,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匹流动的巨幅缎子。绿缎子被从中间裁开,边界清晰的裂痕一直延展到天边,那是省道。
“家人仍然难以相处?”
“是。辅导班这段时间就住同学家。”
“想好将来要做什么了吗?”
“想好了,开服装店。”
“我觉得你还是做乡村女教师吧。法国有部叫‘乡村教师’的电影,意境特别美。”
竹青有些吃惊地歪头看他的脸,发现他也正一脸促狭地看着自己。原来他识破她的调皮,正“以毒攻毒”呢。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信步在雨中,一路走一路聊天,他说他那些可敬可亲的师长、可爱可恨的学生,说他有苦有乐的科研经历、令人厌烦的行政事务,竹青认真听着,时不时俏皮地插两句话。竹青说自己看的那些书、自己与好友关于书的讨论。她的思路如此清澈,她的谈吐如此慧黠,这一刻,局促而令人气闷的现实世界彻底隐退,阅读带给她的那个自由世界变得真实。他微笑地听着,然后看着她,深深赞叹:“我本来好奇,是什么让你这么有内涵、有灵气,现在知道了,那些书是很重要的原因。”
这一刻,离得这样近,竹青看见他的棕黄色软牛皮鞋踩在汪了一层薄薄的水的柏油路面上,一半已经湿了;但是卡其色的休闲裤始终洁净,并无一点水渍。再往上是浅灰色polo衫,合身、质地好,每一个衣褶都温柔而精致。他打伞的左手匀称有力,腕上十分合宜地戴着一只银色金属腕表。离得这样近,他的身上也没有烟味,只有衣服上清清爽爽的阳光味道。
他俩一直往前走,路边多了一条河,这条河宽而浅,水底全是雪白的鹅卵石,河上有长长的石拱桥,桥下长着大片大片的石菖蒲,在雨中散发出阵阵幽香。两人走上桥,教授闭上眼,大口呼吸这芬芳而湿润的空气。这时雨停了,教授收了伞。阳光从乌云的间隙中射出,巨大的金色光束流泻在大地上。就在河的那一边,云彩烁金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彩虹,横跨天地间,流光泛彩,晶芒万丈。远处一望无际的深翠农田、田间的阡陌小径,近处的大河、桥、桥上的两个人,俱笼罩在这天光云影之中。
两人并肩伫立,都不敢说话,耳边唯有流水声。时间既慢又快,短暂得像一瞬,漫长得像永恒。阳光渐渐不如先时强烈,彩虹也随之淡了一点,在神迹般的景象消失、世界变回人境之前,竹青艰涩地开口:“我们回去吧,你该回去了。”教授叹口气,和竹青一起折返回去,不时留恋回顾。两人都沉默,一会儿,教授仿佛自语:“今夕何夕?”又是沉默。回去的路很短,很快就望见县城了,教授这才看着竹青,郑重说:“记得写信。”竹青努力笑得狡黠:“再说吧。”看见上课的招待所了,必须说再见了。竹青在心里说:那就再见吧。
竹青没有再给教授写信。有些人就像彩虹一样,原本不是日常的风景。但只一眼,从此便在心中绚烂。竹青知道,有什么被永远地照亮了,自己的混沌时代结束了。她想,有一天自己会去到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再相遇的时候,他很可能已经认不出她;如果那样,就让他当自己是陌生人吧。重要的是,他在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出现过,令自己的世界一片澄明,他并且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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