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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牧羊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6617
杨献平

  张新贵的家原先也在饮马农场,爹娘和兄弟都是老职工,二十世纪初,农场改制,多数工人下岗,日子青黄不接,但凡能够寻点活路的人,基本上都拖儿带女地回了原籍。张新贵又傻又疯癫,自然做不成工人,人生也没啥希望,可天下做父母的,多数都不会嫌弃自己亲生的孩子。因此,回河南老家的时候,也把他带了回去。爹娘经不起岁月日夜不停地深度磨耗,日渐衰老,又体弱多病,也没有办法照顾他。哥哥妹妹虽然也都很在意他,可谁过谁的日子,无非是平素多看照一下。就这样,张新贵一个人住在一间小黑屋里,过着浑然不知岁月几何的混沌生活。

  他堂哥叫张新昌,原先也是饮马农场的职工。农场效益不好,也只能像当地农民那样以种地和养殖为生。先前,张新昌开了一家磨坊,加工面粉、扁豆粉等。效益还可以,可人心无尽,谁也不会嫌自己挣的钱多。为了日子过得更富裕一些,张新昌贷款,又买了一百多只绵羊,而且母羊居多,如此一来,人养羊,羊生羊,再生羊,不几年工夫,当是一个不错的生财门路。可羊这东西是个活物,必须全天候地跟着,稍有闪失,丢一只差不多就要损失将近一千块钱,要是生病,就有可能全羊覆灭。这不,张新昌自己放养了一段时间,实在顾不过来,和老婆一合计,就把远在河南安阳老家的张新贵叫了来。

  张新昌的羊圈修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夏天和秋天就是敞开的圈,日出出去吃草,日落返回。到了冬天,就把羊群赶进村边的破房子里,好过冬。张新昌就在羊圈旁边,又修了一间小屋子,给张新贵住。为了显得整洁一些,张新昌就找了一些满是女明星的旧画报和挂历之类的,用浆糊糊在墙壁上。如此一来,破旧而露着黄泥的墙壁焕然一新不说,上面还妩媚着很多张女明星头像。这张新贵人虽然不着调,傻兮兮的,但只要他不犯病,对堂哥的羊群也非常尽责,整天驱着毛发白白的绵羊,在马鬃山下的草甸子游来荡去。这马鬃山,又可以叫作甘肃北山,从甘新分界的星星峡开始,一直延伸到张掖、武威等地区。马鬃山上,还有一个镇子,也叫马鬃山镇,隶属于肃北蒙古族哈萨克族自治县,与玉门市的黄闸湾乡接壤,再向北,就是外蒙的戈壁阿尔泰省。这里的地貌,为干燥剥蚀低山和风化的残丘、平地,经常有野驴、野马、野骆驼、羚羊、青羊、盘羊、红狐、白狐,四脚蛇等等大小动物出没。最常见的就是马莲草、甘草、芨芨草、骆驼刺、梭梭木、沙枣树等沙生植物。

  张新贵一个人带着一群羊,不管刮风下雨,晴天丽日,还是沙尘奔袭,风暴骤起,经年累月地在旷野游荡。春秋季节风沙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鼻子、嘴、耳朵里面都是灰土,手指一挖,就是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只有夏天风平沙静,尽管热一点,但草繁茂,水源也充足,不论哪里,人累了,都可以躺下来睡一会。

  村人也都认识张新贵,知道他傻,遇到了,就打趣说,新贵,放羊这活儿苦啊?张新贵停下脚步,先是咧着嘴巴,嘿嘿嘿地笑上一会,才开口说,这个嘛,有啥苦?放个羊这活儿,又不用刨土,羊也不用人背着,看着它们就是了,反正这里啥都没有,羊想去哪儿俺就跟着它们去哪,不丢了就行了。听了这话,村人向他竖大拇指,还夸他说,新贵啊,你这人还真不赖的呀,能干,还懂事儿。张新贵嘿嘿嘿地笑,然后甩着大步子,跟着绵羊们肥硕的屁股,一点点地走向戈壁深处。

  还有人问张新贵说,新贵,你给你哥嫂放羊,他们每个月给你多少工钱啊?张新贵张口就说,一千五!你知道不,一千五啊,一年就是十万五。回到俺们哪儿,娶个媳妇都用不完哩!那人听了,哈哈笑,对他说,那不是十万五,是一万八。张新贵一听,脑袋一歪,一张笑脸变成了怒目金刚,扯着嗓子喊说,你这浑球,到底会不会算账啊?

  因为来回不方便,羊群又离不开人。张新昌定期买些方便面、火腿肠、榨菜之类,给张新贵当早餐和晚餐。每天中午,则骑着摩托车,专门把饭送到张新贵和羊群所在的地方。张新贵很开心,每次吃方便面的时候,袋子舍不得丢,一张张地拉展,叠起来,然后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堂哥对他说,这个没必要留着,留着也没有啥用。张新贵说,哥,你看,这个多红啊,跟大闺女出嫁时候穿的衣裳一样!张新昌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口说,你喜欢就留着吧。回到家,张新昌和自己老婆闲聊的时候,说了张新贵在羊圈的情况。他们也都忽然想到,虽然有些疯傻,可张新贵也是一个成年的男人。

  张新昌老婆名叫富优莲,是地道的玉门人。听了张新昌的话,富优莲说,这可不,新贵也都是三十大几的人了,该有个家了。

  张新昌和张新贵两家,虽然平时天南地北,住得有点远,可是兄弟们之间的感情还是很浓厚的,不论谁家遇到啥事儿,都会出手帮忙,不像那些长期在一起生活的兄弟们,因为这事那事,到最后都弄得关系很僵,甚至老死不相往来。老人们常说,亲戚和亲戚甚至兄弟姐妹之间,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叫远香近臭。富优莲对张新昌说,黄闸湾村有个闺女,好像叫赵秋月,也是一个半傻子,要是能给咱张新贵当媳妇的话,他们俩成家以后,再有个儿子闺女啥的,也算是没白来世上一遭。张新昌嗯了一声说,这倒是一个好事,有了孩子,也算是俺老张家的后人,咱这个兄弟,病归病,那也算是修成了正果。

  这富优莲也是快人快语,想到就说,说了就做。

  第二天上午,富优莲就来我家。因为,他们两口子也知道,我和黄闸湾村那个傻姑娘的父母比较熟悉,两家关系也不错。要说的是,和他们家的情况一样,我爷爷也是早年来支边的人,一个人来,却在西北枝繁叶茂,留下了自己的后代,我父母亲也早退休了,我和弟弟顶替了他们。

  听了富优莲的话,我笑笑说,这倒是一个好事。

  富优莲也笑了一下。

  可我又觉得不太妥当。点了一根烟,我想了一下,决定对她实话实说。我深吸了一口香烟,吐出烟雾,看着富优莲,谨慎地说,你们这当哥嫂的,能这样想,已经很好了,可我这个外人,再冒昧地说一句,说得对了,你们参考,要是说错了,你们也别在意啊!富优莲想也没想,就大声说,叔,您就放心吧,不管咋的,我知道您是好心,不会害俺的。我点点头,对她说,这个事儿,看起来倒是不错,可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这俩人要真的成了夫妻的话,一旦有了孩子,就他俩那样子,肯定带不了,要不你们帮他们,要不甩给丈母娘。可那赵秋月的娘也是一个病人,早些年,被拖拉机压断了胳膊……这你大概也是知道的。

  富优莲哎呀一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一层我们倒没有认真想过,我和他哥只想着,能够给张新贵找个女人家,让他好歹有个伴儿,一起过日子,这也算是俺这当哥当嫂的,为他做了点事儿。这不,心一急,也没顾上多想,就找你来了,哪里顾得上想这么多。要不,你先别给人家提这事,等俺回去再给家里合议合议再说。

  看着富优莲的背影,我有点酸楚,心里想,这人真是千奇百怪,就像这张新贵,虽然脑袋不够用,还颠三倒四、经常发病,假如能找个对象,生活起码能够自理,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两口子也能照顾得了,抚养长大,那也算是好事一桩。可这个张新贵,空有一个男儿身,给他找个合适的女的倒是容易,可以后的问题,谁能够承担,谁又愿意承担呢?

  张新贵所在的羊圈向东六百多米,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多年以前,农场组织职工一起在这里种麦子、玉米、谷子和豆子之类的,有几年还种了苜蓿,用来喂马牛羊,再后来,分包到了个人,种西瓜卖西瓜的多。我家的地,也大都在那里。这几年,夏天时候,种植一些西瓜、黄河蜜、甜瓜、白兰瓜等等瓜类还能卖些钱。别看河西走廊一带一年四季降雨量小,空气干燥得时常让人流鼻血,可苹果、栗子和梨子、桃子等都好吃,水分足,西瓜之类的更是沙甜沙甜的,赛得过蜂蜜。这一年,我又种了五亩地的西瓜。临到西瓜成熟的时候,晚上就在那里睡,不是怕被其他啥动物破坏了,而是怕人偷。

  因为挨得近,几乎每个晚上,吃了晚饭,张新贵都来找我聊天、闲坐。对他,我一般不想说话。跟一个不正常的人说话有什么劲儿呢?简直白费口舌。可黑夜漫长,一个人待在荒滩野地里,孤独不说,还特别没意思。这地方,不仅有田地和草甸子,还有坟场。埋在那里的人,虽不一定都是熟人,可还是熟人居多。很多次,在漫长的黑夜里,每一次看到那些高高低低的坟茔,我就想到,人在世上最牢靠的东西,说到底,就只有肉体,可最不牢靠的也是肉体。人的肉身不可怕,灵魂倒是有些令人心里发毛。由此,我也觉得,有张新贵做近邻也不错,他人虽然不正常,可耳朵没毛病,最重要的,还是一个大活人。

  张新贵对我说,老叔,你讲的故事挺好听嗫!

  我说,咋个好听法儿?

  张新贵伸出手臂抹了一把鼻涕,说,那个和俺一样整天放羊的人,在马鬃山里放羊,扑腾一下,就有了媳妇,还有了孩子。多好啊!俺也是一个放羊的,照你的说法,俺也会有媳妇和孩子对不?

  听了他这番话,我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西瓜正值打蔓子、分叉儿的时节,家里人手不够,我就把几个亲戚叫来帮忙,忙了一天,晚上吃了饭,又喝酒,张新贵也来了,大家扯闲篇的时候,我就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从前一个穷困潦倒的牧羊人,常年在马鬃山里放羊,突然有一天,在马鬃山遇到一个外地女的,后来两人就成了两口子,还先后生了几个孩子。忽有一天,那女的却不见了踪影。原来是来报恩的狐仙。如此这般的故事,别说河西走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基本上都会有这类子虚乌有、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大多数人听了,只会笑笑而已,转过头就完了,可我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张新贵不仅记住了不说,还有了想法。

  张新贵这小子抽烟很厉害,不一会儿,一包香烟就快成空盒子了。我想赶他走,但又不好明说,就拐着弯说,张新贵,天不早了,你放了一天的羊也很累了,要我说啊,你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张新贵没吭声,把烟屁股抽得快烧到他那张黑厚黑厚的嘴唇了,才不情愿地丢在地上,用脚使劲搓灭。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叔,这又是好几天了,你连一个故事也不讲,就打发俺回去睡觉,你也不想想,俺能睡得着吗?我一听,有点恼火,当即怒声怼他说,咳,你这个狗屁瓜娃子,还给老子上起犟来了哈,我问你,哪一个有啥义务给你讲故事?你给我钱了,还是给我好吃的了?替我干活了,还是给我当干儿子了?我这一连串的发问,要是换了别人,稍微懂点人情礼道的,早和我翻脸吵闹甚至打起来了,可张新贵不,在黑暗中睁着一双期盼的眼睛,还是对我嘿嘿笑,黝黑的脸对着黝黑的夜,语气仍旧不紧不慢地说,俺这不是给你作伴了吗?

  这小子居然找了这个理由。我又好气又好笑,也忽然觉得,张新贵其实不傻,可说他聪明吧,有时候又啥也不懂,浑浑噩噩的。

  张新贵嘿嘿笑,看着我,一只手却又伸向我放在窝棚边上的烟盒子。我下意识地把烟盒抢过来,说,这晚上,我还靠烟壮胆呢,你瓜毬娃子都给抽了,这大黑天的,你让老子再到哪儿买去啊?张新贵嘿嘿笑着,慢慢伸出右手,说,好叔叔,就再给俺一根呗!我只好又掏了一根香烟给他,又给他讲了一个简短的故事,把他打发走了。

  旷野的夜里,除了呜呜的风,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瓜田里叶子们在相互摩擦,发出嗤啦啦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穿梭,有点瘆人。蟾蜍,蹲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嘎嘎地、粗粗地叫。这时候,张新贵的羊圈里的羊大部分也都睡了,偶尔的咩咩,听起来好像邻居家孩子的夜啼。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天幕再开,太阳红彤彤地升起,我远远看到张新贵坐在羊圈外面吃饭,就朝他走了过去,到近前,低头一看,碗里不仅有方便面,还有红红的火腿肠。我笑了一下,然后故意逗他说,新贵,还有方便面和火腿肠没,给叔吃一包好不好?张新贵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右手一顿乱刨,就把碗里剩下的方便面都塞进了嘴里,把一截火腿肠也塞了进去,又埋头喝了一大口汤,才对我说,行啊,你自己去拿吧!

  我故作生气地说,你这小子,每天就知道来蹭我的烟抽,叔吃你个方便面,你还赶紧都塞你那张臭嘴里去。瓜毬娃子,以后不要再找我听故事了啊。说完,我作势要走。张新贵却蹲在原地嘟囔着说,谁叫你不给俺讲故事,总是拿谎话来糊弄俺?张新贵说的这句话,让我吃惊,我也忽然觉得,这小子不傻,心里都亮堂着呢!我转过身,蹲在张新贵面前,仔细端详这个神经兮兮、疯疯癫癫的放羊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张新贵,叔以后绝对不再糊弄你了,你要听故事,我就给你一个人讲,要听多少有多少。

  张新贵起身,扭头就往他那间脏兮兮的小屋里钻,拿出来一包方便面和一根火腿肠快步走到我面前,嘿嘿笑着说,给你,给你,你吃,你吃!这一下,看着张新贵高兴甚至虔诚的脸,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愣怔了一会儿,我慢声细气地对他说,好孩子,叔这是逗你玩儿的,叔不饿,再说,叔这胃也不好,也不能吃这个,你留着自己吃吧。啊!

  张新贵看着我,嘿嘿笑的表情慢慢地收敛,又变得沮丧。我接过他手里的方便面和火腿肠,进了他的小屋,往他床铺上放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张新贵的床上,铺的全是女明星画,大都是港台的,少数几幅是大陆的。我再一细看,几乎每一幅女明星画都被揉得皱巴巴地,有些上面,还有一些凝结的白色和黄色斑点。我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情陡然复杂起来。

  和张新贵接触久了,我发现,这张新贵其实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么傻,甚至还有点小聪明。如果非要说他傻,可能就是在他不定期犯病的时候。有几次,正在放羊,张新贵犯病了,先是像一头狮子一样冲进羊群,对那些羊连踢带打,还像虎狼一样使劲咬羊的屁股和脖子,要不是羊身上的毛绒厚的话,估计也会被他咬几道血口子。咬完了羊,张新贵依旧两眼血红,在羊圈里愣怔片刻,然后一个蹦子,飞快地翻出羊圈的围墙,满嘴里衔着羊毛,撒开双腿,在草甸子和沙山上越跑越快;一般的小土坡,他随便一个鹞子翻身,一下子就过去了,在浅沟和平地里,他通常会四肢着地,像爬行动物那样飞奔。

  以前几次,跑进深山的张新贵,被在山里挖苁蓉、采沙葱、找矿石的人无意中看到,也都知道他是张新昌的堂弟,是一个经常犯病的放羊人,就都上去追他逮他,可怎么也捉不住犹如雪豹般敏捷的张新贵,只好回去告诉张新昌和富优莲。张新昌和富优莲一听这消息,两人连呼带喊,发动邻居帮忙,才把他抓住,拉扯到疏勒河边,然后把他的脑袋按进去浸泡一会,再拉出来,张新贵就恢复如常了。

  夜幕缓慢下落的时候,张新贵就又摇着身子,来到我的西瓜地边,刚一坐下,就习惯性朝我的窝棚边儿探手。我知道他要拿香烟,可我香烟还在衣兜里。没摸到香烟,张新贵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此时天色正介于白昼向黑夜的过渡期,西边的彩霞正在慢慢暗淡,下地的人们也都开着拖拉机,或者骑着自行车,往农场走去。我在地里捡西瓜,一抬头,就看到张新贵一脸失望的神情,心里不忍,就掏出香烟,大声说,来,贵子,到这边来抽烟。

  张新贵一下子弹起来,迈着大步,从田埂上走了过来。

  我递给他一根香烟,见我主动给他烟抽,张新贵显得很激动,手指乃至整个胳膊都是颤抖的。我理解,这是抽烟人的习惯,烟瘾犯了的话,手指和嘴唇常常会忍不住地颤抖起来。点着,深深地吸了几口,张新贵又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期待。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对他说,叔现在给你讲故事,你要好好听啊!张新贵嘿嘿笑,使劲儿点头。

  我讲到: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走到一个山里,在一片竹林里,突然间就遇到一个女的,长得很漂亮,这书生就动了心。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家客栈,就住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书生清醒过来,想起进京赶考的事儿,就要收拾行李上路。那女的却嫣然一笑,轻声对他说,相公,早晚了,考试的时间早过了,只能等明年了。忽然有一天下午,一个白胡子道士来到他们家门前,对这个书生说,你这人,怎么面黄肌瘦,要是贫道说得不错,你过不了两个月,就得命丧黄泉。其实,那个女人,是一个专门吃人骨髓的蛇精。

  我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想纠正或者扭转张新贵脑子里已经形成的观念,以前给他讲的都是妖精报恩的,以至于他总是觉得,凡是妖精都是好的,也都是美女,心地善良,还特别善解人意等等,使得他心里也有了某种美好的幻想,以至于他觉得,印在纸上的女明星也是真的,都是好的,也都会像女妖精那样对人好。这一次,我讲妖精的不好,甚至取人性命的故事,是希望能够清除他脑子里的那些幻想,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可张新贵听了以后,不仅嘿嘿地发笑,而且还拍着手大声说,好,这样好,有那么好的女人,管它是人还是妖精!

  天已经完全黑了,满天的星星如同冰面上的灰烬,安静地闪烁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辉。又抽了一根烟,张新贵说,叔,俺有点困了,俺回去睡了!说着话,站起来,扭头就扎进了莽苍苍的黑夜。

  转眼就到了九月下旬,天忽然冷了,尤其是早晚,西北风呼呼地吹,还带着细碎的土尘和颗粒状的沙子,冷得人直打哆嗦。地里没事了,我晚上就不用再去西瓜地里住了。张新贵和羊群也都搬到了距离农场较近的废弃的破房子里,准备正儿八经地过冬了。每到这个时节,绵羊们为了多给自己储存点冬膘,好对抗即将到来的酷冷季节,见到什么东西都吃,而且特别贪婪,一只只地跟疯了一样。白天,张新贵跟着它们,或到马鬃山,或到黄闸湾村附近的草甸子里,刚秋收了的田里,还残存了人们没有收拾干净的各种粮食和庄稼叶子,可以让羊们放开吃个饱。

  卖西瓜挣了一点钱,我也闲了下来,整天坐在太阳最多的路口,和几个年岁差不多的职工聊天,日子倒也显得很慢。十月底的一天,张新昌再一次急仓仓地到家里找我,一进门,就喘着粗气说,叔,请您帮个忙。

  我说,你咋个了,弄得灰头土脸,上气不接下气的。

  张新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哎呀,叔俺那兄弟……张新贵又跑得没影儿了,衣服啥的都还在,这狗怂、死家伙、死驴子,该不是光着跑了吧?

  我说,这咋可能呢?

  张新昌焦急地说,叔,我哪儿敢骗你老人家啊?

  我说,那赶紧走。

  这时候,富优莲也找了十几个男壮劳力,分头去找张新贵。

  不一会儿,整个荒滩野地里响起了张新贵的名字。

  在平阔的野地,人的声音再大,也瞬间就被风刮没了。我和张新昌等几个人,像是没头的苍蝇一样钻进马鬃山,也就是张新贵经常放羊的地方。我们几个一边走一边喊着张新贵的名字,正人困马乏的时候,却在一道小土坎里面,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蜷缩在一座风化的石岩下面。

  走过去一看,果真是张新贵。张新昌把带着的一床薄被子给张新贵盖上,然后在他屁股上踢了几脚,大声骂他说,哎呀呀,你这狗怂,咋回事嘛?啥时候跑到这里来的,没把你冻死,哎呀,该谢天谢地啊俺。

  此时的张新贵,懵懂地看着我们。

  堂哥说,狗怂,起来,走,回去。张新贵却眨着眼睛,满脸暴怒地大声吼道,谁让你们来的?这地方多好,还有个好看的女的,说叫赵秋月,俺俩都拜堂成亲了!听了张新贵这句话,众人面面相觑。张新贵所说的那个赵秋月,正是黄闸湾村那智障女子的名字。

  我快步上前,使劲儿掐住张新贵的人中。张新贵哎呀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呲牙咧嘴地吼着说,狗日的,胆敢谋杀亲夫!说着,又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朝我砸过来。我急忙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几天后,堂哥买了火车票,亲自把张新贵送回了安阳老家。可还有人听到,夜里的马鬃山有人唱歌的声音,那歌声飘飘渺渺、时有时无,听不太真切。张新昌和富优莲心里疑惑,就到玉门市去,找了一个电话亭,给河南安阳老家的一个堂哥,也就是张新贵的亲哥哥挂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上次你把他送回来了,可能在家。张新昌长出了一口气,正要放下电话的时候,转念一想,还是要核实准确才行。就又大声说,要不,哥,你到他家去一下,看他到底在不在?!

  堂哥嗯了一声说,那你就再稍等一会儿啊,然后,急仓仓地去张新贵一个人住的房子里探看,推开门,眼睛在黑洞洞的屋里来来回回搜了几遍,不见张新贵,整个房子里,飘着一整团冷凝的空气,显然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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