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们进了口袋。
风稠得如口袋里的麦子。
顾长海的身子冰凉起来。他靠在口袋上,点了一根烟,烟雾孤独地在院子里游走。剩下的一只鸡,支起一条腿,望着门外。
狗衔着那根干净的骨头,出了门。它把那根骨头放在狗食槽边,用爪子刨开了一个坑,将骨头埋了进去。旁边的一朵花,睡成了晒干的萝卜。
粮贩子进门时,狗扑了过去。粮贩子嘴里的烟飞了出去。女人喝住了狗。狗呲着牙,把几丝风含在嘴里,嚼着。女人把绳索套在狗脖子上,一拽,狗吱吱咛咛。狗被女人拴在狗食槽边。看到埋了的骨头探了一下头,它用爪子按了按,骨头缩回了身子。
装粮的口袋,山一样隆在车上。女人蘸着唾液数钱,她抽出几张新版的钱,递给了顾长海。
顾长海弹了弹钱,钱发出了快乐的声响。两个孙子啃完了盘中的骨头,望着那只鸡。
鸡泼妇一样冲进了鸡窝。
装在顾长海口袋里的钱,孙子一样睡了。
披衣下炕,月亮把院子漂白成了一张席子。顾长海盘腿坐在院中,把自己坐成了一朵蘑菇。听到门响的声音,他站起来,拉开了门栓,狗钻了进来,坐在了他身边。狗并不在乎他喷出的浓烈的烟味,往他身边靠了靠,他听到鸡憋着嗓子叫了一声。
女人的睡相如淋了雨的草。
顾长海来到西屋,抽开了墙上的一块土坯。盖房子时,他支开了干活的人,把这块土坯抽活,留了一个空间,塞了一个硬皮笔记本的塑料封套,把自己勒紧裤带节流下的钱一张一张叠放在封套里。就着手机亮光,他数了数,三千多元。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千元,和那沓钱放在一起。两份钱一会师,封套鼓了起来。贴身的口袋是他自己缝的。现在买的衣服,里口袋没有了,外口袋也没有了。
衣服没有口袋的年代,钱就不是钱了。
回到炕上,女人坐着,问他干啥去了,这么晚还捣鼓。
他说他去看月亮。
女人说就剩那只鸡和狗了,卖不卖。
他说狗卖,鸡明天杀了。吃完这只鸡,就该走了。
女人取出两张卡,说一份七万,一份三万,要不要存在一起。
顾长海说:傻啊!那贼,贼精贼精。
女人知道他说的贼是儿子。
顾长海老觉得火车车厢像一张嘴,人是车厢嘴里的牙。满车厢的牙。有钱人是金牙,坐在卧铺里。他是有点松口的牙,车厢一动,牙就磕起来。两个孙子没到买票的年龄,坐在硬座的空隙,眼睛盯着别人放在椅桌上的饮料和各种小吃。大孙子趁对面的人望窗外的时候,偷喝了一口饮料,那人回头,将那瓶饮料扔在车厢走道里,惊慌了一车厢的人。
顾长海拾了饮料瓶,看看牌子,等推卖车过来,买了一瓶饮料,放在那人的面前。
那人瞪了他一眼,提了饮料瓶,和别人调换了座位。
女人朝孙子屁股拍了一掌。孙子没哭,把顾长海拾来的饮料瓶放在脚下,踩了几脚。
火车到站了,顾长海跟着人流下了车。他站在车下,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两个孙子跟着人流往前跑,他追了上去,拉住了孙子。女人不见了。他扯着嗓子叫喊。女人的名字从他嘴里奔出来,散落在车站。多少年没叫过女人的名字,他佩服起自己的记忆了。
儿子举着牌子,上面写着“顾长海”三个字。
两个孙子躲在了顾长海的身后,大孙子手中还拿着那个饮料瓶。
“我妈呢?”儿子放下了手中的牌子。
“跟丢了。”顾长海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儿子冲进出口,被穿制服的人拦住了。
“我去找我妈。”
“天天都有找妈的,等着。”穿制服的又去呵斥别人了。
女人出现了,披着头发,孙子说奶奶成了金毛狮王。
没有人笑。
女人看到儿子,抹掉了眼泪,朝孙子踹了一脚。
儿子说:走吧!
儿子开着一辆面包车。
一上车,儿子把“顾长海”的牌子往脚下一扔,顾长海拾了牌子,抱在怀中。“顾长海”在怀里晃动着,他蘸了唾液去擦,“顾长海”很顽强,他看了看指头上的黑色,用舌头舔了。
孙子说爷爷把“顾长海”吃了。
面包车驶进了一条巷子,儿子停了车,说到了。
这是个老旧小区。顾长海看着脱了皮的楼,把手伸进怀中,捏了捏口袋里的银行卡。
银行卡醒了,躲避着顾长海的手,另一个口袋叫了起来,顾长海摸出一根烟来,坐在一块砖头上抽起来。
烟趔着腰,委屈着散去。
儿子领着娃们上了楼,女人说:这就是他说的楼房。
顾长海把烟头扔了。过来一个戴红袖套的,拾起了烟头说:五元。
顾长海说我这盒烟才五元。
戴红袖套的问识字吗?长眼睛吗?
顾长海说咋了,咋了。
戴红袖套的指指绷在墙上的一块标语:烟头不落地,小区更美丽。
这破地方也叫美丽。
戴红袖套的说,就你这种人多了,再美丽的地方能美丽吗?
儿子听到了吵嚷声,下了楼,问要现金还是微信支付。
戴红袖套的掏出手机,听到支付后的声音传出,顾长海把那根烟头塞进了嘴里,儿子说干什么。他说五块钱呢!
儿媳妇穿着裙子,趿拉着拖鞋,说五块钱,三斤西红柿呢。
两个孙子在卫生间嚎叫着。儿媳妇让他们洗澡,娃们不洗,儿媳妇抽出拖鞋,在他们屁股上抽了几下。看看满地的黑水,儿媳妇拉开门,叫过来儿子,问这两个娃是从煤窑里掏出来的吗?儿子说:洗干净就行了。你小时候,难道天天洗澡。
还天天洗澡,她能洗把脸就不错了。他们家吃的是涝坝水,一到冬天,脸都没水洗。顾长海喝了一口水,嚼了半天,把水咽了下去。
儿媳妇把一只拖鞋扔到了卫生间的墙上。拖鞋冲下墙,跌在了澡盆里,一个娃抓起来,啃了一嘴。
这哪里是人,是狗啊!儿媳妇的眼泪下来了。
大孙子看到胳膊上的那滴泪珠,抬起胳膊舔了。
儿媳妇冲出了卫生间。
一口痰轰轰烈烈而来,顾长海将痰吐在了地上,用脚搓了。儿子提着拖把,左左右右地拖了几遍。
换了衣服的孙子光鲜地跑来跑去。楼房不大,有两个卧室。儿子将提来的包抖抖,顾长海说:是娃们换洗的衣服,没金条。儿子将包扔到了地下。顾长海提着包进了儿子指给他的卧室。
坐在床上,顾长海一下子大了起来,压迫着房子,他说这也叫房子。
儿子在客厅里说:不错了,只要有钱,你给我,我给你买套大楼房。
顾长海兜里的银行卡又搐动了几下。
一套楼房多少钱?
看地段。我们小区附近的一平米都涨成了五千六呢。
你这卧室多少平米?
大约十个平方吧。
银行卡不动了。
顾长海说杀人啊。
儿子问啥意思。
顾长海说杀人啊。
儿媳妇看了看顾长海端杯子的手,到阳台上干呕了几声。她让儿子带着顾长海他们到公共浴池去洗澡。儿子说家里洗不就行了嘛!儿媳妇拿出一包衣服,说让他们换了,把身上穿的扔了。
儿子望望顾长海,顾长海拍上了卧室门。他取出两个卡,把一张塞在了床缝中。拉开门,将一张卡扔在了地上。
儿子问卡里有多少钱。
顾长海说七万。
儿子问了密码,出了门。回来后,把卡交给了顾长海,说怎么只有七万,羞先人呢!
顾长海接了卡,卡轻得像一张纸。
女人把换好的衣服包了,将顾长海的也塞在了里面。儿子给儿媳妇打了电话,问吃什么。儿媳妇说火锅。
儿子问顾长海吃清汤还是麻辣。
顾长海说海鲜。
儿子便带顾长海来到了一家海鲜火锅店。
火锅店里人不多。要了一间包厢,几个人一坐,顾长海的身子立了起来。儿媳妇点了一条鱼,顾长海问是啥鱼。儿媳妇说是梭边鱼。点了一份虾,儿媳妇说是小龙虾。
锅一上来,孙子们兴奋起来。儿媳妇将烫好的虾搛到了娃们碗中。孙子抓起虾,塞进嘴里。望着孙子鼓起的腮子,顾长海想将自己的手剁了,扔进火锅,烫了吃。
女人将儿媳妇剥下的虾头拿了过去,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盘里还有点菜,儿媳妇让他们慢慢吃,吃完后回家。儿子提起了女人身后的包,女人问干什么,他说扔了,路边有的是垃圾桶。便领了娃儿出门。
盘子空了。服务员说让他们把账结一下。
顾长海问多少钱?服务员说四百五十元。
女人抓起几块虾皮,塞进了嘴里。顾长海舀着火锅汤,一碗一碗地喝。女人出了包厢门,见几个服务员立在门口,便缩回了身子。
顾长海喝完最后一碗汤,拉开了包厢门,把桌上的盘子扔进火锅中,说结账。便弯腰从袜子里抽出几张钱来。
街道上的灯大大咧咧。夜里的垃圾箱臃肿着。女人做过村保洁员,对垃圾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城里的垃圾箱不像农村配发的那种绿皮敞口垃圾桶,女人不会开箱,便把头伸进垃圾箱中,两手胡乱拨拉。各种垃圾纷纷退让。没有衣服包。女人的头卡在垃圾里,顾长海怕人围观,便侧身拽着女人的头,咬牙一抽,女人的头冲出了垃圾箱口。她坐在地上,撕拉着头发上的垃圾。到第二个垃圾箱前,女人把手伸进去,也没有衣服之类的东西。一条街走完了,女人沮丧地蹲在台阶上,看红红绿绿的城里人,或匆匆地或悠闲地,把街道当作乡间小路,毫无磕碰地行走。顾长海盯着那些女人们,看她们的屁股和甩出的走手。走手是个方言,意思跟姿势差不多。他想城里人这点太好了,一上大街,有的是女人看。现在的农村,长得好点的都跑了,剩下的,缩在家中,灰不楚楚地进进出出。
他发现了一个银行,是新农合。顾长海让女人坐着别动,他去自动取款机抽出儿子扔给他的卡一查,钱没了。儿子把钱转得如憋出蛋的母鸡屁股那么干净。他向自动取款机鞠了一个躬,灯光把他的身影拉长,他看到自己长到了人们脚下,便走向了女人。
儿子找到他们时,顾长海和女人互相望了望,跟着儿子来到了楼房。
两个孙子扑了上来,儿媳妇望着女人的脸,问她是否把吃火锅剩下的菜贴在了脸上。一句粗话差点从顾长海嗓子眼里冒出来,他猛地闭了嘴,生生地把那句话咽进了肚里。
床小,两个孙子一占,顾长海便坐到了地下。大理石地砖有点冰凉,他抬了抬屁股,脱下衣服坐在地上。儿媳妇进来,扯走了两个娃。娃们便哭了起来。俩娃把农村院中的声音释放出来,楼房里便充满了乡村式的无拘无束的哭音。儿媳妇骂声白眼狼,把两个娃推下了床。
两个孙子光赤了脚,跑到女人跟前。
“明天跟我去拉菜。”儿子在门口甩下一句话,去睡觉了。
坐在地下,顾长海瞅着床板缝,待女人搂着孙子睡去,他抽出了那张卡,放进口袋。在地下躺了一阵,闷热像雨一样把他淋湿,他掏出卡,仍旧塞进床板缝中。
他听到了儿子的脚步声远去。拉开包看看夹缝,里面的几张车票被抖乱,心里的恼火野草一样钻上来,他看到一把镰刀在苜蓿地里追逐着一只蝴蝶。
闹铃一响,儿子叫起了顾长海。出门时,儿媳妇喊道:别忘了拿驾照,这几天查得紧。儿子说:忘了谁是爹也不能忘了驾照。顾长海抬起脚,向儿子踹去。儿子跑出了门,说有楼梯呢。忘了爹至少不罚钱,不扣钱。
城市睡得迟,醒得也迟。街上偶尔有背书包的,夹在环卫工人中间,步履匆匆地把路灯稀释。到了菜市场,顾长海看着成山的菜,成海的人,成河的车流,竟觉得自己的脚像虾一样,只能伸长在鱼不到的空间。儿子吆喝着顾长海,将一袋一袋的菜往车上装。装完菜,顾长海抹把脸上的汗,儿子说:走吧。便上了车。
到了卖菜的地方,儿子指指一个摊位,让顾长海把菜分类放到摊板上。摊板上就五颜六色起来。儿子说:你站着,看我怎么卖菜,熟了,你就来守摊。邻摊的问儿子:请来的雇工啊,可正应了那句茶房的姑娘卖菜的大爷。儿子说:不掏钱的,是一个叫爹的东西。邻摊的笑了:有忤逆的,哪有这样忤逆自己父亲的。儿子说:不想让儿子忤逆,老子就得有钱,我们老了以后,还没这待遇呢。邻摊的闭了口,把几根坏了的辣椒扔了出去。
回到家,顾长海到了卧室,抓起床上玩的孙子扔了下去。一个孙子一哭,另外一个也哭了起来。小的蓬着头发,拽着顾长海的手,说爷爷我们回家。
儿媳妇赶过来,在娃的后背上拍了一把,说这就是你的家。娃朝儿媳妇踢了一脚,儿媳妇抱着腿蹲在地上。顾长海的眼睛下去,看到了儿媳妇静卧在胸前有点情绪的两坨白肉,他忙把孙子拉过来挡在前面。
女人说这楼就像一个鸡窝,人待在里面,走路都不畅快呢。来到这里,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儿媳妇说:睡好觉得有好命,我们初来时,还睡过街头呢。你就知足吧,再过几天给你找个活,你就不闲得慌了。
儿子一回家,坐在沙发上咻咻了起来,说哪有这样当爹的,儿子累成一滩泥,他却像流浪狗一样跑着闲逛。你们四张嘴,也要吃饭呢。
顾长海坐在床上说:你吃了我二十年饭,你的两个娃,一个吃了我五年饭,一个吃了我三年饭,我拢共吃了你七天饭,还搭进去七万块钱。
儿子说:养个和尚你得给盖个庙吧。谁让你当爹呢!看看人家的爹,你还有脸说。
顾长海扑下床,抓起一只鞋奔向儿子。儿子喝了一口茶,说想住就住,不想住就滚蛋。女人抱住了顾长海,他手里的鞋鱼一样游到了茶几下,儿子踢了一脚,鞋狗一样扑向顾长海。
两个孙子围着顾长海和女人哭起来。
夜也扑下来,街灯都睁开了眼睛。
没有内口袋的衣服令顾长海觉得生活没有了遮拦。他问邻摊的一位大姐有没有针线。大姐从一个纸盒中抽出了针线,大姐问他干什么,他说缝个内口袋。大姐说钱是藏不住的,你家那位眼贼呢!顾长海叹口气,问大姐有没有布头。大姐又从纸盒中找出了一块与他衣服颜色相配的布头。顾长海问大姐怎么还收拾这些东西。大姐把有斑点的西红柿翻了翻身,说习惯吧,现在没补的衣服,是个念想。问大姐出来多少年了。大姐说也有些年头了,儿子出车祸瘫了,她得出来讨生活,还有一大家人呢。问顾长海跑出来干什么。顾长海把骂儿子的话咽了下去,说也来讨生活。大姐知道顾长海家乡的情况,说那里只要有水,是种谷子能长出金豆的地方,种几亩地,养几只牲口,看着日升日落,何必往这里挤,即使挤出个窝,也没家的感觉。看儿子过来,顾长海咳嗽了一声。看着没卖掉一点菜的摊子,儿子说:你当逛市场呢。顾长海说没人买呢。儿子把嘴里的烟“噗”地吹了出去,说去去去,浪大街去吧。大姐撇撇嘴,儿子瞪了她一眼,说嘴上安个把门的,别乱吹北风,还没到下雪的季节呢。
回到楼房,敲门,没人应。顾长海坐在台阶上,抽烟,楼梯逼仄,烟很不顺畅地聚在一起。有人开了门,看烟雾中的顾长海把烟吹得好远,拍上了门。儿媳妇领着两个娃上街回来,从烟雾中突出,咳嗽了几声,两个娃扑了过来。顾长海掐了烟,看着女人手里提的袋子,踢了一脚。
女人又跟着儿媳妇上了街。顾长海锁了门,拿出针线,将布头缝了一个口袋。线露出来,很顽皮地朝他眨眼。顾长海叹口气,说现在的布料,缀不住一个口袋了。塞了卡,银行卡四四方方地忽闪着身影。他拆了口袋,用那块口袋布包了银行卡,抽出袜垫,将银行卡塞在袜垫下,用脚试试,不硌脚。出门来到菜市场,儿子已在收摊,让他把人挑拣下的菜提回家。儿子去开车,他把针线还了那位大姐。那位大姐把针线扔进了纸盒。问大姐为何不说话,大姐说:再说,你儿子要缝嘴呢!
娃们整夜不睡觉,儿媳妇的骂声从门缝里钻出来,扑向顾长海。顾长海操起鞋底,女人拉住了他。城里的夜色便田野般展开,花花绿绿。顾长海把鞋枕到了头下,女人说干什么,他说避邪。
顾长海在街上转着,他树叶般把笑挂在脸上,对着街上的行人无风自晃。一个环卫工人把手中撕成片片的编织袋扫帚头往他脚下扫去,他垃圾般跳跃了一下。那位环卫工人笑了。碰到一个好像乡下的老太婆,推着一个婴儿车,眉眼里还藏有乡村的影子,他过去问了声。那老太婆慌张地推了婴儿车而去。顾长海脸上的树叶哗啦啦流了一街。
到了菜市场,儿子让他看一会摊,他去抽根烟。他说抽烟还得寻地方吗?邻摊卖菜的大姐说:现在抽烟和卖淫一样,都得偷偷摸摸。顾长海不懂卖淫,大姐说人家一看你就是乡下来的,就是那个。顾长海把头埋进菜摊里,慢慢抬起头。一个买菜的说:洗菜浴呢,别把涎水流到菜上。顾长海忙把头侧在一边说:买什么呢?那人说:两个西红柿一根青菜。顾长海懵了,邻摊大姐说别欺负生手,便挑了两个西红柿和一根青菜。那人提了塑料袋,意味深长地看了俩人一眼,付了钱走了。顾长海听到儿子手机里报出的钱数,把牙呲了一下。
回到街上,顾长海点了一支烟,有人指着一块牌子让他看: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他说我把烟叼在嘴上,没落地。那人指指垃圾箱上丢烟头的地方,撇撇嘴,说了句:记住了啊!嘴一抖擞,烟掉在地上,顾长海用脚跐着。烟粉身碎骨。环卫工人瞪着他,让他抬脚。他抬起了脚,环卫工人一扫帚过去,烟沫虫子一样往前飞。他看着环卫工人精瘦的身子,想想,这环卫工人对他和烟有多大的仇呢。
在一棵树下,他站住了。树很霸气地高高在上,顾长海缩小了自己。他想若在巴子营,任何树木花草都很亲切,谁总是拥有谁的地盘。树叶和花朵,遇风摇头,遇雨点头。无风无雨时,安安静静,把阴凉和好看全力给予别人。城里的花也挑人,他在一朵花前站了站,那花竟趔了身子,吃吃着往后缩。他缩回了伸出去的手,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瞧他。他筒了手,回到楼上,女人问他病了吗?他吼了一声:你才病了呢!
顾长海点了一支烟,儿媳妇冲过去打开了窗。他从沙发上起身,儿媳妇拿了小扫掸,唰唰地扫着沙发。到了窗前,他把头伸到窗外,烟兴奋着在窗外溜达,又奋不顾身地扑向屋内。天上的乌云压过来,烟雾不敢托大,顺窗框往右走。抽完一支烟,顾长海径直去了卧室。两个孙子扑进来,爷爷爷爷地叫。儿媳妇冲进来,拉走了两个娃。
女人的眼里有了泪水。
夜羊粪一样滚成了黑色。
顾长海锁了门,两个孙子拍着门,儿媳妇拍着两个娃儿的脊背。女人想去开门,他拉住了她。大的孙子拍不开门,又挨了打,便骂了一句:爷爷是个畜生。顾长海打开了门,大的孙子从儿媳妇身后冲过来,他一巴掌拍去,大的孙子趴在了地上。儿媳妇拉起娃,回了卧室。
这一晚,顾长海像灌了水的狗食槽,不停地渗水。胳膊上的筋绽成了蚯蚓,嘴里喷出的气把搭晒的衬衣弄得摇摇晃晃。他的眼里飘出了老家的土院子。土院子里的那只狗,蹲成了一朵枯花。
回吧!他咕囔了一声。
女人往他身上靠了靠,一股乡村味冲出来,他亲切了很多,也舒服了很多。
在窗口上买了票,已是第二天的黄昏。顾长海进了菜市场,儿子早已收了摊。邻摊的大姐刚收完摊,看到他黑成茄子的脸,问他是否病了。他说没病,他想拆了这个菜市场。邻摊的大姐笑了,说他大白天说胡话呢,天下儿女都一样一样的。便走了。顾长海望着邻摊大姐花白的头发强势地飘动,掏了掏口袋,又抽出手,口袋里的烟青蛙般叫了一声。
女人把几件衣服塞进了包里。晚饭很简单,一碗米饭一盘菜。菜是儿媳妇做的,小葱拍黄瓜。顾长海在碗里倒了开水,水泡饭的优势便显了出来。他挟了两片黄瓜,蹲到地上,呼噜噜喝完,把碗往地上一撂,碗瓷实地坐到地上,两根筷子桥一样横亘。儿子的鼻子里冷哼出一声,两个孙子一人抓了一根筷子,在碗上敲起来。
午夜长了毛,城里的一切还没睡熟。一大群流浪狗呼啸而过,里面还有一只猫。顾长海放缓了脚步,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身边,问他们到哪儿。顾长海说去火车站。女人也爬上了车。出租车司机问他们是回家还是出外。顾长海说:都是。女人刚张嘴,他拽了一下女人,出租车司机笑了:大爷,甭怕,火车站很近的。到了火车站,出租车司机不收钱,顾长海硬塞,说谁都不容易。出租车司机说天下不容易的是父母。他年轻时不懂,待懂了,父母已走了,他现在也做了讨人嫌的父母,午夜出车,图个心里不憋屈。
看着走远的出租车,顾长海想:你憋屈个啥呢,不就几块钱么。他把手中的十元钱扔到了地下。女人拾了钱,说谁跟钱有仇呢!
顾长海和女人遁回巴子营,就像蝙蝠徘徊在黑暗中。女人把钥匙交给顾长海,他打开了院门。一院子的熟悉云一样涌来。女人打了个喷嚏。顾长海骂了女人一句,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台上横躺的半截蜡烛,院里的光便饱满着洒开。
抽了一支烟,顾长海把梯子扛到院墙边,上了墙头。他抽起梯子放到墙外,下了梯子,他依旧锁了院门,顺梯子回到院内。女人抖着被褥,说幸亏没卖掉它们。顾长海说睡吧睡吧。
一夜酣响。麻雀在屋檐下的洞里啾啾着,把酣声一点一点啄碎。
“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还把门反锁,我们吃什么。”
“有比这更丢人的事嘛。挺着肚子投奔儿子,说楼房、小车,还没几天,就偷跑回来了,我们没脸见村里人了。”
女人说这些馒头对付不了几天,他们会急的。
急你个头。顾长海把脚下的一截木棍踢了出去。
孙子们会哭的。
人家没有爹妈吗?顾长海到院门前,从门缝里瞧了瞧,外面安静得像爬进窝的老母鸡,敛着翅膀小憩。
从地窖里抱出一袋面,女人笑了,说这顾长海是属老鼠的,还能变出什么。顾长海从后院墙上的绳上拽下几串干白菜、干豆角,扔在女人面前。女人说:总归还得见人的。
等等吧,待脸皮不再是脸皮了,我们再去见人。
柴是现成的,一到晚上,顾长海听村里所有的狗都闭了声,便和女人来到伙房,他烧火,女人和面。一碗面下肚,心中的委屈便火苗一样窜出来。他把火苗熄灭,扔了碗,来到院中。
他听到了抠门的声音。
是狗。
门缝小,狗挤不进来,便用爪子刨着。顾长海扛了梯子,从墙而下,狗扑上来,亲爹似地嗅着。他开了锁,狗一头撞开门,扑进了院子。锁了门,一进院子,狗便飞到他脚下,在他腿边蹭来蹭去。他让女人端来面汤,倒在狗食槽中,狗吧唧着,夜色温暖起来。
顾长海长吁了一口气。
打开手机,有许多未接电话。电在离开巴子营时,已被他拔断,配电箱在人家院中。拔电时,人家说拔什么,过一阵不就回来了。他怼着人家:回来?养儿子去享受呢!便甩手而去。顾长海看着儿子的电话,女婿的电话,还有几个亲戚的电话一闪,手机便自动关了。他拿出充电器。女人说何必呢,去接上电不就完了,脸还薄。顾长海说:是厚。便把手机扔在了炕上。
有人拍门,狗耸耸身,顾长海拍拍狗头,狗便坐在地上,听着拍门的人远去。他吁一口气,狗也吱咛一声。
没有灯的夜晚,顾长海和女人该玩的玩,累了,便背对着睡觉。觉睡得太多了,身子疼起来。他坐在炕上,抽烟。烟抽光了,他便把干菜叶揉碎,卷了抽。女人哭起来,说好好的日子,过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呵斥了女人几句,说再忍忍,脸一回来了,我们就开门出去。
库房门锁着,锁子已上锈,一长串钥匙挂在库房门后。顾长海拎了钥匙,钥匙们有的已锈迹斑斑,有的还光鲜,大大小小的钥匙上爬满了岁月的沧桑。他搓摸最小的那把钥匙,那是父亲原来锁小木箱的铁锁上的。那把铁锁锁出了那段日子。小木箱里,盛着工分本、购粮证、购布证,还有,一张两张汗水攥出来的钞票。父亲把日子锁在小木箱里,只要一开锁,日子就从木箱里爬出来,有点羞涩地站在地下,来到院中。父亲的叹息缀在日子上,摇摇晃晃,有时跌到地上,像折了翅膀的蝴蝶,扑打着身子往前。小木箱的使命完成后,日子便好起来了。好得连蚂蚁都懒得再光顾院落。突然,粮食就不值钱了,那些曾经肥沃的土地像年老色衰的女人,很少有人问津了。杂草们阔开了身子,扑棱棱地铺开,野鸡们在齐膝的杂草中咣咣着来去。儿子说走就走,领着儿媳妇,扔下两个孩子,就走了。他将属于自家的地开出来,种该种的东西。水实行配给制,一村的人不种田,欠着水费,水管所再也不给配水了。缺水的庄稼地里,庄稼们耷拉着脑袋,萎身倒地。那些兴高采烈的农机们,一个个退身在棚里,任凭链条上的锈迹爬来爬去。
一把一把试过去,没有一把打开库房门锁的钥匙。顾长海从伙房的炉灶下拎出一把斧子,一斧砍开了锁子,钌扣应声放长了身子。推开门,几只麻雀扑噜噜乱窜,挂在墙上的农具们见到了亮光,向他扑来。一根灰柱从天窗下来,无数的灰尘绕着灰柱旋转,蚊子般紧密。他走了一圈,没有一件可用的农具了,退回院中,他磨起了手中的那把斧子。
儿子的童年便从斧子底下走了出来。这把斧子,曾砍过多少柴禾,儿子不记得,顾长海记得。从烧麦草、柴禾到烧煤的日子,斧子尽职尽责,斧身矮了又矮,矮到了让人不忍再用的时候,便到了炉灶下,偶尔露露身子。一朵阳光落在斧面上,黄得像蝴蝶。顾长海曾在已往的岁月里蝴蝶般升腾过希望。狗望着那片光,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这块磨斧石在院里放了多久,顾长海忘了。他拨拉了一下狗头,从石头边上的缝里看到了那朵小黄花。野花遍地的日子里,他很少注意那些花花草草。羊、牛能吃的进了羊、牛的肚子,羊、牛不能吃的,自生自灭。他从来没有想过,石头边上伸出来的这朵花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兴奋。那朵小黄花,嫩得像刚生下的孙子的脸,磨斧子时顺石面流下去的水,滋润到了那朵小黄花,小黄花精神起来,摇出了快乐。狗伸出舌头,他一掌拍过去,狗吱咛一声,向后退了退,小黄花晃了晃身子,一滴泪落到了地上。顾长海用斧子在小黄花旁边刨了一个小坑,舀来一勺水,倒在小坑中,他对女人说:干了就浇浇。女人望了一眼小黄花,说闲得没事了就打开院门去遛逛,我们又没杀人放火,凭啥自己要作践自己。
顾长海说:也是。
房里的灯像蛇芯一闪,女人惊叫了一声。灯泡的光刷刷地布满房间,顾长海抓起充电器,扑向插座,给手机充电。
夜,鸡蛋一样圆润起来。
一打开手机,电话和信息小河决堤一样汹涌而出。
儿子和儿媳妇的电话木棍一样在河水中横冲直撞。小河喘息着,女婿的电话小心地翻出浪花,柔柔地在河边激打。村长的电话铁钩一样钩住了河水中的一截水草,抖了抖,水草顺河而出。突发疫情,村长报不出顾长海的去向。
问顾长海的儿子,儿子说你这个村长是怎么教育村民的,像我爹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家伙,平日里就该严管重教。
村长把骂娘的话咽了下去。摁了电话,有人打电话来,说顾长海院中有了灯光。
村长给镇上打了电话,镇上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面对疫情,不容有任何马虎。
村长披衣出门,妻子拉住了他,说哪有三更半夜去逮人的,人家又没犯事。
村长说:他们到儿子那里去的时候,太嚣张了,一村人都看笑话呢。
妻子笑了:笑话也是烂到人家锅里的,碍别人啥事。
村长发动了车,来到顾长海家院门口。锁子在车灯下笑了。村长拾起一块土疙瘩砸过去,门锁咣当了一下,院内的灯光暗了下去。村长把一只装着方便面、矿泉水、火腿肠等的塑料袋顺墙扔进了院中。
狗汪汪地吠着,搅动了一院的慌乱。
村长看着顾长海家院门口摆的桌子,问村民小组组长想干什么。
组长笑了:划拳喝酒,馋死他个狗日的,看他出不出门。
没有别的办法吗?
又不让撬锁,又不能翻墙,这就是最好的办法。顾长海好酒,不信他能坐得住。
戴着口罩划拳啊。
组长说:都是同组人,没有外来人。这顾长海回来之前,也没疫情的。
喊话。村长把一只喇叭交给了组长。喊什么话?
什么话能把他喊出来就喊什么话。
组长对着电动小喇叭喊了起来:
顾长海,分给你家防疫的东西放在门口了。
顾长海,我们在你家门口摆了酒桌,你再不出门,我们喝的酒钱你得掏了。
顾长海,你的女人跟别人跑了。
院里寂然无声。
村长夺过话筒,大声喊道:顾长海,你的孙子掉到河里了。
女人哇地哭了起来,院内的脚步急促着,一串钥匙扔出了院墙。组长捡了钥匙,一把一把地试。锁一打开,一行人涌进院中。狗缩了尾巴,退到了墙角。
顾长海耷拉了头,女人问:我们的孙子呢!
组长说:还你们的孙子。我们可当了好长一段孙子呢。被镇上骂,被派出所骂,被村长骂。不就去了一趟儿子那里么,有啥出不了门的。你们走时,我们不是说了吗。现在养儿靠不住,养狗靠不住,养鸡靠不住。
一群人不再关注顾长海,问这三靠不住怎么解释。
组长把口罩扒了,说:养儿靠不住,儿子要养活他的儿子;养狗靠不住,公狗一听母狗吱咛,就跑了;养鸡靠不住,自己吃不上,喂了别人的嘴。
有人指着墙角的狗,说顾长海家的狗就能靠住。你看,顾长海走了,它也走了;顾长海来了,它也来了。哪像村长家的狗,领着全村子的狗,只要是母狗它就骚情。
村长吩咐组长:让管不住嘴的在村口值班。疫情啥时结束,值班啥时结束。
一群人鼓起掌来,顾长海也拍起了巴掌。
那人指着顾长海骂起来:你个王八,还不是为了你吗。你还乐。
上车,村长对顾长海说。
干什么?
去测体温,登记来往过程。
看着有人搬了桌子,顾长海说:门还没锁呢。
院门一开,院内的烟火都活了起来。
女儿进门,看着屋内倒了鸡蛋黄、清的鸡蛋壳一样轻飘和干净,脸就像树叶一样立了起来。
她说:你们卖东西时,怎么把说好给我的二十袋麦子也卖了。
顾长海把脚下的一个矿泉水瓶踢了出去。
女人拉了拉女儿。女儿甩开了母亲。
谁不是爹娘老子养的。女儿转身出了院门。
女婿也跟了出来。
都是忤逆种啊!顾长海耳朵上挂的口罩燕子尾巴一样耷拉着。他拽下口罩,扔在地上,用脚踩着。女人推开他,捡起了口罩,说这东西现在金贵呢,买不到,出门不戴它,人家不待见呢!
听到孙子的叫声是那个一本正经的下午。组长在顾长海家的门上踹了一脚,说你的爷爷回来了,到防疫区去接。
女人说这玩意儿疯了,我们的爷爷死了多少年了。
顾长海说:肯定是孙子们回来了。
女人从炕上跳下来,趿拉着鞋,开了院门。组长在戴的口罩中间烫开了一个洞,一支烟塞进洞中,组长一吸,口罩便陷下去,一吐,烟若炕洞里的烟一样从边缘挤了出来。女人哈哈大笑,弯着腰蹲了下去,她笑得奶疼。
顾长海也笑了。
组长噗地吐出了烟头,说快点去领人啊。
顾长海拉住了电动车,问组长为啥用脚踢门。
组长说:傻啊,现在谁还用手。
浓重的84消毒液的味道在检疫棚中弥漫,有的觉得憋闷,便挤出门帘。测了体温,顾长海和女人听到了孙子的哭叫声。大的孙子钻出门帘,望着顾长海,小的蓬着头,扑向女人。
问是谁领来的,孙子说是姑父。
站在监测点外的女婿说:人是你儿子托我舅舅带回的。便开车走了。
大的孙子脱开顾长海,麻雀一样向家中奔去。
小的也从女人怀里窜出来,跟着跑了。
村长说:十四天内,你们不能出门。每天都有人去给你们测体温。孙子们要单独隔离。
顾长海说:我们吃什么?
组长换了一只口罩,说你们卖粮食时的得意劲走了哪里。
村长说:回吧。饿不死人。
便吩咐组长送一份吃的过去:每天都送。
组长跳了起来:他是谁的大爷啊!
村长说:疫情面前,特殊时期,不能马虎,不能计较。
组长提了一个塑料袋,到顾长海家门口时,抽出袋里的两根火腿肠,塞进裤兜,将塑料袋一扔,吆喝了一声,走了。
看着塑料袋,顾长海的鼻子酸起来。他提了塑料袋,有点沉。孙子们看到方便面,扑了过来。女人从孙子身上闻到了一股方便面味,她泡了面,孙子们吃完方便面,钻进被窝睡了。
我们睡哪儿?女人紧紧衣服。
顾长海瞪了一眼:在自己家里,还没得地方睡。
他锁上了两个孙子睡的房门。
儿子的视频来了,问两个娃到了吗。顾长海把手机往女人怀里一塞,便望天。
天阴得像堵了洞口的老鼠窝,一颗星星老鼠般钻出了云层。
顾长海的头柳树叶般低了又低。村人的眼睛从每天送来的塑料袋里钻出来,望着他。他撕开一包桶装方便面,村人的眼睛爬了出来,他的手一松,方便面桶掉在地下。狗伸出舌头卷了方便面,咯嘣咯嘣的声音在院里响起。大的孙子扑出来踢了狗一脚,狗理也没理,缩缩身子,把尾巴一夹,仍舔吃着方便面。
打电话给女儿,说方便面吃急了,能不能给捎袋面粉。
女儿的声音鞭子一样拉长,说疫情期间,她们村里不让出门。
说再吃方便面,肚子都会骂娘。
问你儿子要去吧。女儿挂了电话。
一把铁锨土拨鼠一样立在屋角,顾长海抓了铁锨,夹在腋下。一腔的委屈滴落,和铁锨头一样在地下拉出一种声响。女人问他去干什么。他说到地头看看。
女人说戴上口罩。
顾长海说:地里没一个人,戴它,给野鸡看呢,喜鹊看呢。
女人说:组长看见,要罚的。
顾长海笑了:仓里无粮,卡上的钱他不知道,罚啥?
女人拍上了院门,说你就作吧。
来到田野,顾长海的眼睛被满地的蒿草刺疼。几年不种的地里,蒿草们毫不羞涩地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生长热情,它们把多年对麦子、玉米的怨气涌出,鸟翅一般落在地里,一遇风就飞,一下雨便长。野鸡在蒿草下自由自在地展望和享受难得的安逸,偶尔一有兴致,便咣咣地飞起。没有观众,野鸡们无趣,便悠然地在地头,如孔雀一样地高傲出一种孤寂。
那只野鸡看到顾长海,偏偏头,咣了一声。顾长海举起铁锨,奋力拍了过去,野鸡往前蹿了几步,停住,又歪头看了顾长海一下。顾长海举着铁锨飞奔了过去,蒿草一绊,他摔倒在地。他爬起来,挥起铁锨铲倒了绊他的几株蒿草。野鸡看到顾长海这么执着,便扇了翅膀飞起来,一落下,发现顾长海还在奋不顾草地追赶,便钻进了蒿草中。顾长海举着铁锨,嘿嘿地在田野中拍打。一只野兔窜出来,红着眼,盯了顾长海一眼,拔腿就跑。那个时辰,顾长海的身影晃动在蒿草地中,铁锨在蒿草顶上勇往直前。一只野鸡消失了,一只野鸡又出现,顾长海顺着野鸡的方向,挥锨追着。无雨的日子太长了,蒿草上布满了灰尘。他的头发灰灰地张扬,身上的灰尘落了一层又一层。野鸡们爽爽地还在到处咣咣。顾长海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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