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次来乌喇街,事先是有安排的,可自己还是没有准备充足,便匆匆坐上了长春到吉林的高铁。四十分钟的路程,之于长春与吉林而言,已经不再是距离,可后来诗人得儿喝电话里告诉我,吉林市距离乌喇街大概還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感觉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打道回府的想法便油然而生。可是此时,我已经在吉林站下了车,索性只能继续前行了。
在吉林站西站口,沿着地下通道直行,眼看着就要出站了,忽然遇见一个车站工作人员,多问了一嘴,才知道原来乘坐去乌喇街的车,不需要走出火车站就可以坐到,我稍心安。着急忙慌地想要赶到乌喇街,想看一看散文家格致《乌喇紫线》中那座令人神往的古镇。于是便用一口不甚流利的普通话向售票员说出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起初我以为她也许并不知道这个地方,才多问了我一句:“去哪儿?”我说:“乌喇街。”她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十块零五毛!”手里的钱一直没有放到钱盒子里,我才明白了,原来是我只给了她十块钱,赶忙不好意思地又掏出五毛钱,递给了售票员。她给了我一张票,上面写着“吉林—乌喇街”,保险费一元,看着手里这张票和他们柜台窗户上写的“购买保险自愿”的字样,笑了一下。
从没想过吉林市的汽车站检票系统如此先进,看这架势俨然是已经超越了省会长春。我稍有些不习惯,问了半天才知道需从二楼上车,经过两次复杂的验票,总算上了车。车上有两个人,一位身着朝鲜传统服饰的老妇人带着自己的孙女,无忧无虑地吃着东西,我问了一嘴:“这是去乌喇街的车吗?”那位大妈不假思索地告诉我,“是的!”我也就很放心地寻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吃了根香蕉,平复了一下刚才紧张兮兮的心情。没一会儿,司机走上车来,看到车上有三个人,估计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问我们谁没检票,因为检票口的栏杆上显示只有一个人检了票,我心生疑惑,以为自己并没检票,赶紧跑上前去,解释了一下。当他问那位大妈要票时发现她坐错了车,让她们赶紧去找她们应该坐的车,她们慌张地下了车,漫无目的地找着,再也找不着了,那班车刚刚已经发车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也坐错了。司机说,“这帮人,车也弄不明白,啥也不懂!”可是,正是这个朝鲜族大妈在我刚上车的时候告诉我就是这班车,我才坐对了车的,要不我还得在车站里到处找寻,虽然最后她坐错了车,可她帮助了我。车开时,我看着那位朝鲜族大妈带着自己的孙女,孤独无助地追着这辆车,心里有些疼。
距离乌喇街还有很长一段路,我决计休息一下。一路上,我似梦似醒地颠簸着,等再睁开眼的时候,乌喇街已经到了。天气稍微有一些寒冷,刚下车便打了个冷战。我环顾四周,这就是乌喇街吗?我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不停地打鼓,这哪里有古镇的味道啊?
我看见了得儿喝蹒跚地迈着步子,从不远处走来,那标志性的胡子没太多变化,反倒是他前几日光亮的头已经长出一些头发来了。我们相互打了个招呼,我赶紧跑上他那辆“专车”。说是专车,只是一辆破旧的长安,看颜色和样式很像是淘汰下来的警车,车的左前门,印着“吉林市作家协会乌喇古城创作基地”的字样,蓝色的字在风吹日晒下变浅了许多。
得儿喝告诉我一起去吃“狗肉汤饭”,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很是好奇。来到一家有些颓废的小饭馆,才发现这是朝鲜族吃法。我们顺带要了一些咸菜,据说这些咸菜也是朝鲜族特色,这下倒是吸引了我的兴趣,吃得不亦乐乎。一顿饭的工夫,乌喇街的冷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吃过汤饭后,得儿喝去置办一些东西,我一个人在街道上散步。其实,乌喇镇的街道很窄,最多算得上四车道,主街中央还有一个菜市场,如果再往外延伸就是各家店铺的小停车位,倘若各家商铺再稍微搭上一个窝棚,假使一下并排多来几辆车,我想非得重新开一条道不行,或者拥堵亦是正常的了。菜市场,算是乌喇镇最为繁华的地段,这里云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水果及货物,还有该镇最大的超市、五金店、狗粮店等。稀稀拉拉的行人,在秋风的裹挟下,瑟瑟发抖,大家匆忙地穿梭在街道中央,想要迅速完成自己的事情,而后赶紧回家躺在热炕头上,唠一唠街市上发生的新鲜事。正在我环顾四周的时候,得儿喝回来,招呼我上车,准备驶往目的地。
二
乌喇街,在清朝时期尤为著名。“乌喇”是满语,其汉语意思是“沿江”。明朝建立后在乌喇街这个地方设置了乌喇卫。明朝中叶以后,海西女真部落实力渐隆,将周边的女真部落都吞并后,成立了一个新的王国——乌喇王国,建都乌喇街。后来,建州女真部落首领努尔哈赤与乌喇国经过艰难的战斗,将其消灭。清朝入关之后,顺治皇帝将乌喇街方圆五百里封禁,尊为“本朝发祥之圣地”,并在乌喇古城设立了打牲衙门,设置总管一职,官拜四品,专门为皇家进贡东北特产。从此以后乌喇就与当时的苏州、南京和杭州一起,成为“四大朝贡基地”之一,年年进贡,如是而已,共计二百五十余载。
历史几经沉浮,将乌喇封存在记忆里,让它从此过上了隐士生活。随着时间的推进,走进现代城市文明的时代,农村的没落是有目共睹的,乌喇街也难以逃脱这宿命。也许随着政府的旅游开发,乌喇街的境遇会越来越好,特别是最近比较吸睛的吉林松花江雾凇,最壮观的地方恰恰就在乌喇街的韩屯。当初,诗人得儿喝选择居住在此,我还觉得奇怪,冬天这么冷,很多人都逃往大城市,他偏偏往犄角旮旯里去。
沿途看着乌喇街的风景,我发现这里并不像东北其他地方的农村。街道两旁行道树品类繁多,诸如泓森槐、构树、桑树、苦楝树、火炬树,毫无章法地排列在农户的房屋周边,这大概就是一种自由生长的象征吧。还有一些月季花,在金秋时节努力地开放着,偶尔会有农人牵着耕牛,在水泥地上缓慢移动,似乎农耕文明与机械时代产生了某种碰撞,激起一幅另类秋收图。几棵近百年的大树,映入眼帘,让我忽然感觉到这儿的历史厚重气息。有的住户门前挂着富有萨满色彩的门神,让人感觉到一种庄严与肃穆,虽然门神纸张经历了风吹日晒,褪色了不少,但是那轮廓里的神还是清晰可见的,这种贴花的方式在中原是极少见到的。
我坐在得儿喝的面包车上,感觉车的破旧和村庄的格调很搭。掉了漆的车皮像褪去了历史光环的乌喇古城,在这古老的道路上奔跑着,它的迟缓反应,恰恰和此地的生活节奏相吻合。我打趣说,“大哥,你这车可以啊,比乌喇街还要有些年头。”得儿喝用他那低沉而稳重的声音回答我,“肯定比我老。”然后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似乎他在为我抖了个包袱。我被这乌喇街迷住了,不知走了多久,只记得到了一处邻左的院子,隔着一户人家,大门朝东,南端有高高的土堆,院子足足有一畝地,种植着各类瓜果蔬菜。每年的九月份对东北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季节,该熟的也都熟了,尤其是那一个个吊在架子上的丝瓜、南瓜,真是惹人怜爱。我是个出门基本不带行李的人,轻装上阵,拉开车门就迅速爬到那一堆土墙上,朝四周张望。得儿喝不紧不忙地问我,“敬笃,你知道脚下那堵墙,是干嘛的吗?”我诧异,赶忙问,“干嘛的?难道……”我有些怀疑,但我还是不太确定,期待着得儿喝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他笑了笑,“你脚下踩的可是乌喇街三百年的历史。”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赶紧从墙上跳了下来,“郑州那三千多年的商城遗址变成土堆,我还是可以理解的。三百年的城墙,怎么能变成土堆了呢?”得儿喝摇了摇头,眼神里隐约有些忧伤,或许有些东西他不太愿意提起吧。这时我回忆起格致老师《乌喇紫线》里曾经提到过的一些关于这处城墙的考据,努尔哈赤攻打海西满族的场面浮现在我的眼前,成王败寇、腥风血雨,都是一片说不清的浮云。
满院的瓜果都是得儿喝这几个月来的成果,我记得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他就告诉我院子里种了好多瓜果蔬菜,还有一些花草,你来了肯定能看到它们的开放、成熟。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左盼右盼,希望可以快快地去乌喇街转悠转悠。这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吉林市作家协会正好在乌喇街搞创作基地揭牌仪式,也算得上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跟着溜达过去了。我和得儿喝,在院子里巡视了一圈,像两个检阅部队的军官,在听取这些植物的工作汇报。得儿喝逐个给我介绍植物的名称,有的我先前听过或在老家种植过,不过有很大一部分我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他说这些可都是土生土长的东西,在外地真难见到。从他介绍的过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一谈乌喇街他就焕发了生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感觉他总是显得不是太精神,眼睛里似乎老是没有神韵。不过这次好得多,他自带的幽默感又重新回来了,而且还能跟我白话一些乡村琐事,我问他最近有什么好事,他避而不答,脸上总有一条掩盖不住的笑纹。
在说笑中,天渐渐暗下去,直到最后一抹黄色的光环从西天落下。得儿喝告诉我,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松花江。我愣了一下,听闻松花江太久,竟然不知松花江在此。他顺道给我讲解了当年努尔哈赤大战海西女真的故事,松花江被清朝视为发祥地、母亲河。松花江里有鲟鳇鱼,特别稀有,现在很少能打得上来野生的了。每次谈到乌喇街历史的时候,他的话总是非常简洁,似乎这个地方的历史就和他亲身经历一样,一些悲伤的往事总是不愿意提及。
月亮早早就斜挂在东南方向,整个乌喇街准备跟着它一起,走进夜晚的行程。四周安静了许多,蟋蟀低吟,像在哼唱某些不知名的小曲儿,它们藏在某个花草丛中,我们循声想要抓捕一只,终因天色渐晚,无功而返。
得儿喝返回屋子,打开了所有的电灯,顿时整个院落像活了一样,开始生动起来。尤其是一些尚未休眠的飞虫,更是环绕在灯泡周遭,它们团团围住昏黄的白炽灯,感觉像是见到了从未见到的光明一样,拥挤着朝圣。偶尔一只单飞的苍蝇,从耳边嗡嗡响起,让人讨厌至极。我在夜光中摸索着院落的布局,想要熟悉一下,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深入到东北农村。我不停地询问着得儿喝,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得儿喝用他一贯诡异的笑看着我,虽然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我可以猜出他此时的潜台词,“这孩子,问题真多,都快赶上十万个为什么了。”
夜色正浓,我们生火做饭。在东北,中秋时分已经算得上寒凉了,入夜自然是凉风习习,燃起的玉米秆,烟雾缭绕,跟着风一起飞上天空,偶尔还能遮挡住那轮移动的月亮。空寂、宁静、清爽,似乎可以给这夜晚定个调子,偶尔有几声犬吠,似乎坐实了此地有人居住。我们在等候热饭出锅的时候,聊起了诗歌,聊起了穆木天、公刘、曲有源、徐敬亚、吕贵品、苏历铭、王法、董辑等,后来我补充了一句,“吉林诗歌,怎么论都少不了你得儿喝。”他对此满不在乎,接连用了好几个谦词。得儿喝似乎看淡了名和利,他选择来到乌喇街这个村落,其实只是为了能够更彻底地躲避城市生活,让自己在宁静中认真写作。我一直认为得儿喝是一个鬼才,写诗有些亏,他更适合写小说。
我们的探讨是愉快的,以至于忘掉了锅里的物质食粮,菜差一点糊了底。我帮衬着,解救了这锅猪肉烩酸菜,也进一步解救了夜晚的寂寞。匆匆吃完饭,草草地收拾了一通,给他家可爱的狗冲泡了狗粮,我们便躲进他的“书房”,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继续聊起了家常,聊起“口语诗”“先锋诗歌”,直到今日,那一夜的畅聊,我仍记忆犹新。
我从诗人得儿喝的口中了解到和散文家格致笔下不一样的乌喇街,一个是口语的轻描淡写,一个是宏大叙事下的阔达。后来,我专门写了一首诗《乌喇街上的老房子》,来记忆我心目中的乌喇街。
我眼中的乌喇街和他们二位肯定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作为剧中人,每天可以体会到乌喇街的变化与历史的沧桑,而我作为过客只能是在猜测中,完成我对乌喇街的阅读和审视。时间一晃,光阴自然被抹去,逝去的终究是不会回来。我在乌喇街待了三天,领略了那段被埋在清史稿最边角的历史,尝到了曾经进贡京城的松花江鱼,也熟悉了吉林市这片黑土地上热情的诗人。
纵有千般不舍,终是要离开所有的寄居地,毕竟那儿不是家。得儿喝把我送到车站,我们来了个拥抱,尔后挥手作别,原路返回。这一别,我们并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我坐上回长春的动车,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扑打在车窗上,像是刻舟求剑一般,想把时间留在某个瞬间,只是那瞬间早都被另一个瞬间掩盖。
【责任编辑】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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